陳紅民 王叢叢
(作者陳紅民為浙江大學(xué)求是特聘教授,浙江大學(xué)蔣介石與近代中國研究中心主任。作者王叢叢為浙江大學(xué)歷史系博士生)
深陷感情漩渦的人,尤其是熱戀中的人,總會有些異于常人的舉動。情侶間如何稱呼對方,是個有意思的話題。
1922年蔣介石初遇宋美齡時,已有一定的地位與豐富的人生閱歷,35歲的他已有多年的婚姻生活,育有后代,并有多次的婚外感情經(jīng)歷,可謂“曾經(jīng)滄海”。然而,他對宋美齡仍是一見鐘情,自稱是“第一次遇見宋女士時,即發(fā)生此為余理想中之佳偶之感想”,并試圖追求。1927年,40歲的蔣介石對宋美齡展開愛情攻勢,終于修成正果,二人成婚。蔣與宋的婚姻一直是坊間流傳議論的熱點,通常能看到的是蔣宋婚后用“達(dá)令”(英文“Darling”的音譯)稱呼對方。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蔣介石在婚前追求宋美齡過程中,是如何稱呼宋的?
認(rèn)真研讀1927年的《蔣介石日記》,發(fā)現(xiàn)蔣在日記里對宋美齡有不同的稱呼。
蔣介石與宋美齡的結(jié)婚照
透過這些稱呼,也能窺探蔣介石對宋感情的微妙變化與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
1922年,蔣介石在孫中山寓所內(nèi)對宋美齡一見傾心,便請求孫中山從中做媒,終因宋慶齡不同意而未果。當(dāng)時,宋美齡對蔣介石并無太多印象。之后,兩人天各一方,沒有太多交集。
1926年7月,蔣介石率國民革命軍誓師北伐,從廣州打到長江流域,至年底克復(fù)南昌。蔣聲名鵲起,在地域上也接近了宋美齡生活的上海,他重新燃起了繼續(xù)追求宋美齡的念頭。
對比其他歷史名人的日記,《蔣介石日記》算是敘事清楚,晦澀曖昧之處較少的,容易讀懂。但筆者讀到他1927年3月19日所寫僅有“寄林信”三字的頭條記事時,著實費盡心思,也未猜出“林”是誰,蔣是給誰寫信。其時,身為國民革命軍總司令的蔣介石正在南昌指揮作戰(zhàn),且因遷都等問題與武漢方面鬧得不可開交,千頭萬緒中,能列入他日記頭條的,自然不會是等閑之輩。
在讀完后面的日記,反復(fù)比對后,豁然發(fā)現(xiàn),“林”竟是指宋美齡,大概是選了“齡”的諧音。3月19日蔣致宋美齡信的內(nèi)容比較簡單,是邀請宋美齡及家人到廬山牯嶺小住。這條日記寫得如此隱晦,只能說明蔣介石對日后自己與宋美齡關(guān)系的發(fā)展完全沒有把握,不想讓別人知道。目前尚不知是什么契機讓蔣重啟追求宋的念頭,并鼓足勇氣付諸行動的。
蔣對宋美齡的感情一發(fā)而不可收拾,兩天后,他在日記中寫道:
今日,思念美妹不已。(《蔣介石日記》,1927年3月21日)
“美妹”這個昵稱,比“林”溫情多了,更像戀愛中的稱呼,似乎蔣的試探得到了宋的良好回應(yīng)。
3月下旬,蔣介石率軍回到闊別數(shù)年的上海,與宋美齡同處一城。但這段時間內(nèi)他們并未見面。4月18日蔣介石等人在南京成立了國民政府,與武漢形成對峙。政治事務(wù)告一段落后,蔣介石于5月4日日記中寫道:“改正講演稿,晚至十一時畢,致梅林電?!薄懊妨帧?,顯然是“美齡”的諧音。這里的“電”,不知是電報,還是電話。推測應(yīng)是前者。
5月11日,蔣日記中有“贈梅弟相”、“晚致梅弟信”兩條。寄贈個人相片,蔣對宋的追求,又進(jìn)了一步。
5月17日,蔣介石從南京坐夜車赴上海。次日早上7點到達(dá)上海后,首先訪問了宋美齡,他記道:“七時車抵上海,即訪梅林與庸之兄(孔祥熙),會子文(宋子文)”,然后參加幾項活動,當(dāng)天即坐車返回南京。從蔣的行程看,蔣與宋的重逢顯然是精心安排的,但過程卻較匆忙,且有孔祥熙在旁,大概不能說什么體己的情話。這次見面的形式遠(yuǎn)大于內(nèi)容。
彼此見面之后,蔣對宋美齡的思念日甚一日。十天后,蔣介石北上滁州,指揮作戰(zhàn)。離開南京前,他特意“致梅林函”,給宋美齡寫信。當(dāng)晚,蔣夜游著名景點醉翁亭,心情大好,“水聲潺潺,令人心靜,風(fēng)景平平也?!K日想念梅林不置也”。(《蔣介石日記》,1927年5月28日)睹物思人,情緒之敏感,頗似戀愛中的少男。5月30日,蔣又寫道:“終日想念梅林。”
進(jìn)入6月之后,蔣介石與宋美齡之間頻繁通信,關(guān)系熱絡(luò)。蔣對宋美齡的稱呼也發(fā)生了變化,改稱為“三弟”?!叭贝蟾攀撬蚊例g在宋氏姐妹中排行老三,稱其為“弟”,一面對宋表達(dá)特殊的親昵,亦使外人不易猜透。6月5日,蔣介石記道“上午接三弟信。……回寓會客,復(fù)煥章(馮玉祥)電及三弟電。”(《蔣介石日記》,1927年6月5日)宋美齡主動寫信,可見對蔣十分有好感。蔣立即回復(fù),你來我往,十分熱絡(luò)。
不僅如此,蔣介石每次到上海,第一項議程總是與“三弟”宋美齡見面。無論到達(dá)時間是拂曉還是深夜,總要拜訪“三弟”。據(jù)日記,6月11日,蔣介石從南京到杭州路過上海,到達(dá)上海時是凌晨三點,他立即“往訪三弟”,然后再坐八點的車去杭州。次日,蔣介石由杭州返回,路過上海是晚上九點,再與宋美齡見面,“與三弟談至午夜”。到深夜兩點半,蔣才坐夜車回南京。宋美齡肯在凌晨與深夜接待蔣介石并長談,兩人的關(guān)系確實不一般。此時,蔣介石的攻勢似乎并未完全取勝。蔣回南京后的日記中寫道:
琳姊評余欠準(zhǔn)備工夫,全憑臨時應(yīng)付。此誠道著矣。(《蔣介石日記》,1927年6月13日)
“琳姊”應(yīng)是指宋藹齡,她支持蔣介石追求三妹,從旁下指導(dǎo)棋,批評蔣攻勢雖猛,卻事先不精心準(zhǔn)備,無策略。蔣自己也認(rèn)可。他后來真的改變了策略,除了不斷鴻雁傳書外,也學(xué)著制造些浪漫,7月初的一天,他晚上約宋美齡到鄉(xiāng)下去,“同三弟等宴于鄉(xiāng)下小餐館,別有風(fēng)味也”。也曾與三弟夜間“乘游”。蔣介石下野回溪口老家后,與宋仍是聯(lián)絡(luò)不斷。
蔣的不懈追求,終于贏得宋美齡的芳心。9月23日,蔣介石從溪口到上海,立即與宋美齡見面,兩人關(guān)系非同一般:
晚,與三弟敘談,情緒綿綿,相憐相愛。惟此稍得人生之樂也。(《蔣介石日記》,1927年7月23日)
26日,蔣、宋請王正廷、李德全作媒,定婚。但到此時,蔣仍以“三弟”來稱宋美齡?!巴恚c三弟談往事。人生之樂以定婚之時為最也。”
9月28日,蔣介石啟程前往日本。離滬之時他最不舍的,是剛定婚的宋美齡:
六時起床,整裝往別。三弟情緒綿綿,何忍舍諸?不惟外人不知三弟之性情,即中亦于此方知也。七時前登“上海丸”,九時開船,假眠。下午,發(fā)三弟電后,寫字,與琢堂兄談時局。夜,以有浪早眠。致三弟兩電,不知其今夜早能安眠否?(《蔣介石日記》,1927年9月28日)
蔣介石抵達(dá)日本后,即拜見宋母倪珪偵,請其準(zhǔn)婚。見面情景,蔣記述甚詳:
與(宋)子文回車到有馬溫泉,拜訪宋太夫人。其病已愈,大半婚事亦蒙其面允,惟其不欲三弟來此,恐留此結(jié)婚也。不勝悵望。乃致電三弟,屬其速來,詳述余所以一時不能回國之實情,彼當(dāng)來乎?下午,三謁太夫人,視其甚快愉,雙眼釘(盯)看,未免令新婿為難。夜入浴,早睡。(《蔣介石日記》,1927年10月3日)
其中,宋母雙眼盯看,“未免令新婿為難”一句,極準(zhǔn)確地描摹出當(dāng)時的場面與二人的內(nèi)心世界。
10月10日是蔣介石農(nóng)歷生日,得到宋母允婚的他對宋美齡的稱呼不再有任何曖昧,改稱“三妹”:“今為余誕辰,三妹電賀,心猶不安?!敝螅m偶有稱“三弟”,但最終至婚前均稱宋為“三妹”了。11月10日,蔣介石回到上海,與分別40多天的宋美齡相見,感慨萬端:
下午一時半船到上海,日友皆來招待。聞三妹有病,即往訪,形容枯瘦,其實操心過度,不勝悲憂。訪石曾、靜江、季陶、逸民,商議時局,后回宋宅,與子文、庸之兄等商議。晚餐后與三妹敘談,悲喜交集。十二時后回寓。無家之人,不勝感慨。(《蔣介石日記》,1927年11月10日)
12月1日,蔣介石與宋美齡在上海結(jié)婚,蔣在日記中稱宋為“愛妻”:
上午寫信,撰勗愛妻文?!挛缫粫r至孔宅換禮服,三時到宋宅,行教會婚禮。四時到大華禮堂,行正式婚禮。見余愛姍姍而去,如云飄露荷,平生未有之愛情,于此一時間并現(xiàn),不置余身是何處矣。禮成后,同乘車游行。晚,至宋宅宴會,九時,回新宅,入新房。
對人的稱呼,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雙方的社會地位及親疏程度,有時也包含著說話者對聽話者的思想情感。蔣介石在其日記中對每個人的稱呼,都有著極明顯的好惡情感。
蔣介石在日記中給予宋美齡不同的稱呼,在前期多是他對兩人關(guān)系前景不明朗(特別是開始是單方追求)時,“林”、“美妹”、“梅林”、“梅弟”等均帶著隱晦的色彩,令人費思量。之后,隨著關(guān)系的加深,蔣對宋的稱呼也逐漸淺顯易懂?!叭堋钡健叭谩?,已明確無疑。不同的稱呼,代表了兩人關(guān)系處于不同的層次上。而這些稱呼的背后,又可看出蔣在追求宋的過程中頗費心機。
婚后,蔣介石在日記中多稱宋美齡為“妻”,偶爾稱“夫人”。舉例如下:
1932年1月20日,下野后的蔣介石攜宋美齡到杭州,準(zhǔn)備復(fù)出。他記道:
與妻乘船游湖。午食于樓外樓。下午,擬往孤山,以時促,至喬司站折回。見國聯(lián)太司。晚,送大姊等車后與妻游行。以國事至此,赴京則尚有挽救之生,而個人之毀譽成敗則不顧也。妻以為然。
1950年1月,蔣介石敗退臺灣,兵慌馬亂之際,宋美齡從美國回到臺灣,對蔣很大的支持。
蔣記道:
夫人回國,對國家發(fā)生之影響,在此大陸淪陷、革命絕望、國家危亡、岌岌不保之際,有勢有錢者惟恐逃避之無方,而夫人竟在此危急之秋、毅然返國來共患難。此種精神,不僅打消過去共匪一切污蔑之宣傳,而其意義實不亞于西安赴難也。
蔣介石寫了55年的日記,一直到1972年7月21日最后一篇,那年他已是85歲高齡,眾病纏身。在7月20日蔣介石的倒數(shù)第二篇日記中,仍有宋美齡:“下午,假眠后與妻車游山下一匝,心緒煩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