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基民
(作者為上海東方明珠移動電視有限公司副總編輯)
50年代的黃平
1977年恢復高考,我考進了復旦大學。
此刻我正在研究中共早期的黨史。我中學的同學C君是工農(nóng)兵大學生,畢業(yè)后留在復旦外文系當老師,他得知我的興趣愛好,故作神秘地對我講:“黃平你知道嗎?”我略一思索回答:“聽說過,廣州起義的參加者?!薄柏M止是參加者,廣州起義的主要領導人?!盋君說:“此人就在復旦外文系,我父親的世交,我的前輩?!蔽疑罡信d趣,請求C君替我安排能見上黃平一面。
1980年初秋的一個上午,陽光燦爛,我輕輕叩開了黃平的家門。迎接我的是一個很有風度的老人。由于飽受病魔(肺癌)的折磨,精神不是很好,但依然風度翩翩, 只是說話很輕,吐字很慢。他拿出一疊紙遞給我,說是人民出版社約他寫一部回憶錄,讓他講述一下二三十年代自己的所見所聞所作所為。這是部分底稿,可以讓我看一下,作為參考。如還有問題,可以再談。他斜靠在沙發(fā)椅上,微瞇著眼睛。我仔細地看著他的手稿,不時地提出一些問題。他依然斜靠在沙發(fā)椅上,惜字如金,慢慢地敘述著……
于是我們一同走入了那如火如荼、紛繁復雜的往事歲月……
黃平,祖籍廣東,1901年出生在武漢一個買辦的家庭里。按理說,出生在這樣的家庭里應該是比較富裕的,但由于黃平的父母生養(yǎng)了14個子女,入不敷出,家道日益中落。但他二哥是個很有主見的人,他對自己的母親講:“只要送我到美國去留學,我留學歸來,一定把弟妹帶大。”于是母親變賣了自己的首飾,送老二出國留學,5年后二哥學成歸來,雖然此刻父親已經(jīng)去世,他沒有食言,仍然把弟妹們一個個撫養(yǎng)成人。
二哥對黃平特別好,就將他帶在身邊去了上海。二哥在復旦大學教書,黃平在滬江中學讀書。他數(shù)學極差,經(jīng)常不及格,但英語很好,而且平時還喜歡打抱不平,不知怎么搞的,他二哥倒挺喜歡黃平這種不安分的性格。1918年黃平從滬江中學畢業(yè),二哥便介紹他到北京,在北京英文日報當校對。該報的編輯記者不是老外便是英國留學生,黃平的英文水平突飛猛進,而且收入也挺高,每月有90塊。要知道當時毛澤東在北大圖書館當管理員,每月收入僅大洋8塊。第二年,黃平跳槽到北京英文導報當總校對,收入暴漲到135塊大洋!
1920年黃平由朋友介紹,又跳槽進了俄國人辦的遠東通訊社。遠東通訊社是俄羅斯遠東共和國的官方通訊社,蘇聯(lián)成立以后,改名為塔斯社。這個通訊社還兼有外交使團的工作。主持通訊社工作的越飛,很注意拉攏中國員工,一下子將黃平的收入增加到250元,相當于一個大學教授的收入。黃平?jīng)]有負擔,一個人過,外文又好,拿了錢就到外國俱樂部,與外國小女孩玩,請她們跳舞,吃西餐,打高爾夫,郊游遠足,一副紈绔子弟的樣子。不論是五四運動,還是其他什么運動,他一概沒有丁點印象。到了晚年,他還有點不好意思地對我講:當時貪玩,年輕,又有錢,真有點醉生夢死的感覺。不過,黃平在遠東通訊社當翻譯,受到馬克思主義影響還是顯而易見的。當時,主持遠東通訊社工作的先后有越飛和加拉罕,前者是孫中山先生的顧問,后者是北伐戰(zhàn)爭時期蔣介石的顧問。
1922年十月革命節(jié),加拉罕在北京舉辦招待會,大談十月革命的成就。不光是列寧、托洛茨基,越飛和加拉罕也都是口才極好的革命鼓動家。黃平聽了加拉罕的演講,深受感動,于是便問加拉罕:“在蘇聯(lián),有沒有專門學習革命的學校?”加拉罕很喜歡這個個子高高性格開朗的中國小伙,有意培養(yǎng)他,便斬釘截鐵地回答:“有,莫斯科就有這樣的學校。你想去,我給你簽證。”于是第二年,黃平的二哥找了兩個朋友做擔保,為他辦了張護照,再加上加拉罕的簽證和通訊社里一些朋友寫的介紹信,黃平于1923年坐火車從北京經(jīng)滿洲里到莫斯科,進了大名鼎鼎的莫斯科東方大學。這一年他才22歲。
1921年建立的莫斯科東方大學與幾年后建立的中山大學一樣,是共產(chǎn)國際培養(yǎng)中國革命家的搖籃。當黃平跨入東方大學時,已經(jīng)有52位中國學生在那里就學。陳延年、陳喬年、趙世炎、任弼時、羅亦農(nóng)、王若飛、聶榮臻……一個個都是鼎鼎大名的革命者。黃平與他們朝夕相處,同聚一堂,真可謂獲益匪淺。由于黃平有非常扎實的英語功底,不到半年的時間,就已經(jīng)熟練地掌握了俄語。1924年5月,他在趙世炎、陳延年的介紹下,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以后又先后擔任了到莫斯科出席共產(chǎn)國際第五次代表大會的革命領袖李大釗、中國早期女共產(chǎn)黨員劉清揚的翻譯。除了陪他們出席國際五大,還陪李大釗游覽了列寧格勒(圣彼得堡),陪劉清揚拜會了列寧的夫人克魯普斯卡婭。尤其是他還擔任過香港海員工會領袖林偉民的翻譯。林偉民為人直爽,聰明好學,說起話來滔滔不絕,與黃平很談得攏。林偉民與黃平同為廣東人,一個月朝夕相處,兩人成了很好的朋友。林偉民對黃平評價很高,這對黃平今后的工作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1924年10月,羅亦農(nóng)對黃平講,赤色職工國際要在香港建一個國際海員俱樂部,有人推薦他去籌建并擔任這個俱樂部的領導。這位推薦者顯然就是林偉民。從上述黃平的經(jīng)歷中我們可以知道,他就當過幾年記者,從來沒有從事過工會工作的經(jīng)驗。但黃平卻一口答應了下來。還是羅亦農(nóng)想得周到:特意批了他10天假和一筆錢,讓他到黑海邊上去考察一下海員工會是怎么個樣子的。考察歸來,黃平就啟程從海參崴坐火車回國了,成了一個職業(yè)革命家。在拜訪他時,黃平非常坦然地對我說:“坦率地講,我對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共產(chǎn)黨都知之甚少。但作為一個青年向往革命,這是非常自然的。我放棄了每個月幾百元的高薪,干上了整天提著腦殼的革命工作,還是要有點勇氣的。”
1924年末,黃平回到上海,在黨中央的一個機關里見到了陳獨秀、周恩來和負責中央保衛(wèi)工作的顧順章。這3個人以后對黃平的一生,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1925年1月,黃平來到廣州,見到了他的入黨介紹人,當時在廣州擔任中共主要負責人的陳延年。陳延年非常熱情地接待了他,并當即任命他為中共香港黨支部書記。這一回,一向大膽的黃平也嚇了一跳!要知道他在莫斯科入黨至今還不到1年,同時他還從未在黨的會議上發(fā)過一次言!
大革命的洪流確實造就了這么一大批的革命者。黃平怕歸怕,做歸做,他來到香港,不到1個月就建立起了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香港海員工會,同時他也把全香港十來個共產(chǎn)黨員組織了起來,過組織生活,學習馬列主義;還第一次在香港海員工會作了公開演講,題目是“蘇聯(lián)與蘇聯(lián)革命”,他熱情洋溢的演講,生動而又實際的舉例,受到了海員們的熱烈歡迎。
1925年5月1日,全國總工會在廣州舉行第二次代表大會,黃平到廣州參加了會議。這次大會是由劉少奇主持的。黃平認識了劉少奇,對這位表情嚴肅、辦事認真的革命領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后劉少奇給了黃平不少實實在在的幫助。
此刻,北伐戰(zhàn)爭已開始進行,廣州成了中國革命的中心。無數(shù)青年,懷著理想,憧憬著未來,來到廣州。為了加強中國共產(chǎn)黨在廣州的力量,黨中央從全國調(diào)集力量,重組廣州省委,黃平也從香港調(diào)到廣州,擔任了新組建的省委工委書記。當時擔任書記的是陳延年,宣傳部長是張?zhí)祝娢瘯浭侵芏鱽?,農(nóng)委書記與婦女部長分別是由阮嘯仙與鄧穎超擔任。這也標志著幾年前還完全不知道革命和共產(chǎn)主義是什么樣的一個年輕人,開始成為了黨的一個上層領導。
1927年是中國革命風云變幻劇烈動蕩的一年。4月12日,蔣介石在上海發(fā)動反革命政變,對自己的盟友舉起了屠刀,轟轟烈烈的大革命運動失敗了。中國共產(chǎn)黨決心舉行武裝起義,以革命的暴力反對反革命的暴力。其中最著名的起義有三個,即1927年8月1日的南昌起義、9月9日的秋收起義和12月11日的廣州起義。黃平即是廣州起義的主要領導人,是張?zhí)?、周文雍、黃平3人組成的革命委員會成員之一。
1927年4月,黃平在武漢參加了黨的第五次代表大會,并擔任中共中央南方局委員和南方局軍事委員。當時南方局委員僅6人,即張?zhí)?、周恩來、惲代英、黃平、楊殷和彭湃,均是一代豪杰。6月初他回到廣州,此刻廣州在國民黨反動軍閥的統(tǒng)治下,已是一片白色恐怖。黃平與中共廣州市委書記吳毅、工委書記周文雍一道,開展工人運動,積蓄力量,準備起義。
11月17日,中共中央通過了廣州起義的決定,并派張?zhí)子H赴廣州領導起義。11月26日晚上,張?zhí)渍偌瘡V東省委常委會議,討論了黨中央關于“立即暴動”的指示,并從發(fā)動總同盟罷工、組織工人赤衛(wèi)隊,策動張發(fā)奎的軍隊著手做準備。會后張?zhí)捉邮芰它S平的建議,成立一個由張?zhí)?、黃平、周文雍三人組成的革命委員會作為起義的總指揮部,張?zhí)兹慰傊笓],黃平和周文雍立即著手將廣州的各工人組織,統(tǒng)一改編成工人赤衛(wèi)隊,下轄7個聯(lián)隊和2個敢死隊,并由周文雍任赤衛(wèi)隊總指揮。
12月11日凌晨4點,暴動開始,由葉劍英任團長的教導團打頭陣,不久便占領了廣州公安局,到了晚上,除了珠江之畔的中央銀行大樓還在反動派手里以外,整個廣州市區(qū)都在廣州蘇維埃的控制之下。第2天黃昏傳來消息,說是張?zhí)自谇熬€犧牲了,在公安局指揮部的黃平猶如當頭挨了一棒,不知如何是好。晚上8點,黃平在指揮部召集了一次會議,決定讓惲代英潛伏下來寫廣州起義的始末,為后輩留下一點革命史料。當時他是作好了犧牲的準備的。但是到了晚上10點多,起義部隊的參謀長徐光英突然出現(xiàn),說是前線支撐不住了,建議指揮部所有的人都撤退。黃平采納了他的建議,含淚撤退。起義部隊一部分撤退到了海陸豐,與彭湃的農(nóng)民起義軍匯合;一部分去了廣西右江以后,參加了百色起義。轟轟烈烈的廣州起義僅2天就失敗了……
廣州蘇維埃政府和廣州起義軍總指揮部舊址——廣州市公安局
之后黃平對廣州起義的失敗,作了深刻的反省,主要有以下五點:一,成立三人組成的革命委員會是黃平向張?zhí)滋嶙h的,這個組織人數(shù)太少,不能擔負起全面的工作,暴動起義后也沒擴大。二,暴動前20天,鑒于廣州鄰近敵強我弱的架勢,張?zhí)自较聠栠^黃平,是否可以暴動?黃平不問理由不假思索便回答當然要暴動,此舉明顯是考慮不成熟。三,暴動前就決定要通知香港同志回來參加,但何時通知,黃平以保密與減少被捕風險為理由,認為越晚越好,結果葉挺、楊殷從香港回來離暴動事件只有6個小時,讓這些具有豐富軍事才能的指揮家來不及了解情況與著手準備。四,葉劍英是暴動最主要的力量——教導團團長,張?zhí)渍J為應早點把暴動時間告訴他,但黃平認為葉劍英剛?cè)朦h不久,還是不告訴他為好,結果把暴動當作極少數(shù)人負責的事情,而這些人基本都不懂軍事。五,得知張?zhí)谞奚院?,驚慌失措,對工人赤衛(wèi)隊的撤退沒做任何布置,以致工人赤衛(wèi)隊彈盡糧絕,犧牲慘重,先后有5000多人慘死在敵人的屠刀之下!
筆者拜訪他時,電視上正在熱播《刑場上的婚禮》,表現(xiàn)周文雍與陳鐵軍浪漫的愛情與英勇的犧牲。黃平認為這部片子拍得不好,把革命表現(xiàn)得過于舒適與浪漫了。黃平對我講,廣州起義失敗后,周文雍就被捕了。當時比較混亂,黃平就讓內(nèi)線到監(jiān)獄告訴周文雍,讓他大口大口吃紅辣椒,結果體溫一下子飆升到40℃以上。結果轉(zhuǎn)送監(jiān)獄醫(yī)院途中被我們的同志救了出來。第二次被捕是在李立三到廣州以后,周文雍撤了職,被派到基層工作,結果犧牲了。犧牲時,《申報》還刊登了周文雍與陳鐵軍的照片??戳苏掌?,大家都很悲痛。如果不是李立三的簡單粗暴,周文雍是不會犧牲的。
1928年1月,李立三受中央委托到香港主持召開廣東省委會議,嚴厲批評了黃平,并作出開除省委委員,留黨察看3個月的處分。原先黃平與周文雍一樣,要派到廣東西江工作,但周恩來知道了,便將他調(diào)回上海,1928年6月赴莫斯科參加黨的六大。
1931年,中國革命正處在萬分艱難的關鍵時刻。
1931年4月2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中央特委三巨頭之一、中央負責政治保衛(wèi)工作的顧順章在武漢被捕,隨即叛變。他供出了中共中央在上海的幾乎所有機關,以及包括周恩來在內(nèi)的中央主要領導人的住址,周恩來被迫轉(zhuǎn)移到小沙渡路上的一處秘密住所。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向忠發(fā)也和他住在一起。
誰知僅過了2個月,向忠發(fā)不顧紀律,外出過夜,于6月22日早晨被捕,敵人還沒有來得及上刑就叛變了。周恩來不得不再次轉(zhuǎn)移,住到了山西路海寧路口一個煙雜店的樓上,一間僅10平方米左右的小閣樓里。此刻中央已決定將周恩來轉(zhuǎn)移到江西中央蘇區(qū)任中央局書記。他晝伏夜出,靜候負責中央交通聯(lián)絡工作的同志到來,此人就是黃平。
1931年8月,正在莫斯科擔任中共中央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的黃平,接到共產(chǎn)國際的通知,要他回國負責重建因顧順章被捕而破壞了的莫斯科與上海之間的秘密電臺。共產(chǎn)國際交通處還專門為黃平編了一個密碼,并派了一個報務員,攜帶了一部電臺從莫斯科回到了上海。9月黃平回到上海,與臨時中央局的負責人秦邦憲(博古)、張聞天(洛甫)、趙容(康生)等接上了聯(lián)系。中央決定由黃平負責中央的全部交通工作,第一項任務就是護送周恩來去中央蘇區(qū)。
1931年10月下旬的一個晚上,黃平來到了蘇州河畔周恩來的住所。熟悉上海的黃平雖然知道這一帶的居住環(huán)境是比較差的,但他還是沒有想到,作為中共中央最高負責人之一的周恩來是居住在這么一個小樓里:一條又陡又窄的木樓梯通到二樓的小閣樓里,打開房門,一間10平方米多一點的小屋一覽無余,除了周恩來鄧穎超夫婦,里面還住著鄧穎超的母親楊振德,一盞15支光的電燈閃著幽暗的光。黃平想到,顧順章叛變以后,為了避免遭到顧順章與中統(tǒng)特務的捕殺,王明躲到了上海市郊的一個尼姑庵里,附近還有十來個全副武裝的槍手保護;博古住在霞飛路西端一幢三層樓的花園洋房里,而資格比他們老得多的周恩來卻住在這么一個局促的小閣樓里,黃平心里不由得涌上一股苦澀。
他在屋里唯一的一個小方凳上坐下,向周恩來匯報了去中央蘇區(qū)的路線:到十六鋪坐與我方有關系的太古洋行輪船到汕頭,然后由中央交通站駐汕頭的負責人安排坐小船到大埔,隨后越過封鎖線從福建永定進入蘇區(qū),一切順利的話,10天即可進入中央蘇區(qū)。周恩來同意了。然后黃平遞給了他一封介紹信。周恩來拆開信件,只見上面寫著:“敬啟者,無別……”周恩來看著,皺起了眉頭,他問黃平:“無別什么意思?”黃平搖了搖頭;他又問鄧穎超,鄧穎超也不知道。這時,楊振德老人插話了:“這是生意人的話,意思是沒有別的什么事,要說的就下面這一件事……”周恩來想了想,對黃平講:“既然我們大家都不懂,萬一敵人盤查起來也會發(fā)生疑問,那就不好了。還是改一下吧?!秉S平把信拿回去改了,第二天晚上又把信送給了周恩來。
該出發(fā)了。1931年11月的一個夜晚,8點鐘左右,黃平又來到周恩來家里。只見周恩來穿著對襟藍嗶嘰中式短上衣和一條藍嗶嘰中式褲子,一副廣東熟練工人的打扮。一見黃平,周恩來便叫他去買頂便帽。黃平跑到四川路口找了家店,替他買了頂藍色便帽,他戴上后覺得還合適?;b完畢,他提了只小手提箱就下了樓。為避免引人注意,鄧穎超也沒下來。黃平雇了兩輛黃包車,兩人一前一后到了十六鋪。黃平送周恩來登上了太古洋行的輪船。在統(tǒng)艙里,黃平找到了護送周恩來的槍手和交通員、中央特科的“小廣東”肖桂昌,恰恰周恩來認識“小廣東”。看著他們接上了頭,黃平緊緊握了下周恩來的手便下船了,就這樣周恩來有驚無險地進入了中央蘇區(qū)。
這以后,鄧穎超就根據(jù)中央決定,到黃平家里學習編譯密碼和拍攝文件。等到她熟練地掌握了收發(fā)密電的技術以后,也由黃平安排進入了蘇區(qū)。此外,王明等多位中央領導人離開上海,或去蘇聯(lián),或進入蘇區(qū)都是由黃平精心安排的。他主持中央交通工作期間,沒有出過一件差錯,這是非常不容易的。
就在王明、周恩來分別離開上海前,曾開過一個會,指定了由博古、張聞天、盧福坦、李竹生、趙容(康生)、陳云等6人組成臨時中央政治局,主持中央工作,前三人為政治局常委。該名單上報莫斯科共產(chǎn)國際時,國際又增加了劉少奇、黃平等3人,黃平被補選為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這是他在中共黨內(nèi)擔任過的最高職位。
1932年初,黃平受臨時中央局的指派,負責全國總工會的工作。當時全總的秘書長告訴黃平,要想了解上海的工人運動情況可以找劉少奇談談,他是具體負責這一方面工作的。劉少奇當時住在福建路一個賣鏡框的店的樓上。于是黃平每星期都要去找劉少奇談一次,一個多月下來他不僅了解了上海工人運動的情況,與劉少奇也成了好朋友。
1932年秋天,黃平受中央委派到北平視察河北一帶工人運動的情況。臨回上海前,他接受了中央河北省委領導的建議,到天津視察。結果,剛到天津就被叛徒出賣被捕。他被押到國民黨河北省黨部,一開始還說自己剛從莫斯科回來,路過此處,想找個熟人借點盤纏去上海。剛開始敵人對他防范很松,晚上就住在市黨部的單人宿舍里。于是當天晚上他就摘下屋頂?shù)碾姛襞?,企圖觸電自殺,結果未能成功。等他恢復知覺醒來,只見四周已布滿了特務。
天亮后,黃平就被轉(zhuǎn)移到公安局關進了單人牢房。作為一個被大革命洪流裹挾進革命浪潮的知識分子,本身就沒有什么很堅定的信念,尤其怕受到特務們慘無人道的嚴刑拷打。當天深夜提審時,他就叛變自首了。一個星期以后,他被押送到南京,在大叛徒顧順章的威迫下,還登報寫了一封自首書。
黃平發(fā)表于1933年1月5日《中央日報》的“自新”宣言
但說來也怪,共產(chǎn)國際,尤其是共產(chǎn)國際遠東局和交通局的代表都不相信黃平已經(jīng)叛變,他們連續(xù)幾次發(fā)電報給中共上海臨時中央局,說這是敵人的陰謀,是敵人偽造的自首書“企圖瓦解共產(chǎn)黨人的斗志”,要求地下黨有關方面盡快核實。理由是由黃平負責聯(lián)絡的機關沒有一處受到破壞,尤其是共產(chǎn)國際駐上海的機關,黃平掌握的電臺以及交通局等其他機關,都沒有暴露與破壞。一直到1933年五六月間,宋慶齡親自找到了黃平,與他談了話,見到了他的頹唐與消沉,共產(chǎn)國際以及中共中央這才相信黃平已經(jīng)真的自首了。
黃平自首以后,由他二哥托人作保出獄,以后改名黃有恒,在蘇州和上海教授英語。1934年他經(jīng)二哥介紹,與柴啟明結婚,倒也相濡以沫。黃平遠離政治,只希望世人都把他遺忘。然而歷史就是這么的捉摸不透,1949年5月上海解放,7月初的一個早晨,他如約來到中共上海市委的一個機關,向市委主要領導報告了自己叛變自首的經(jīng)過,以及出獄后所有的經(jīng)歷。市委向黨中央寫了報告,經(jīng)劉少奇批準,安排他進復旦大學外文系當教授。先是教俄語,后來教英語。1962年他還應廣東省有關方面的邀請,到廣州參觀訪問,講述廣州起義的詳細經(jīng)過。他望著張?zhí)住⒅芪挠?、葉挺、惲代英等戰(zhàn)友與英烈的遺物與照片,真是感慨無限!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fā),黃平這樣的人自然受到造反派的沖擊。鑒于黃平特殊的身份,他隨即被中央接到北京,關押在某地保護了起來,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當我到他家時,組織上已經(jīng)為他落實了政策。遺憾的是,經(jīng)檢查,他已患上了肺癌,已經(jīng)來日無多。1980年初,北京人民出版社奉有關方面的指示,約他寫一部回憶錄,名字就叫《往事回憶》,作為內(nèi)部出版物,供有關人員參考。于是,病患之中的黃平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撰寫這部回憶錄。
我到他家拜訪時,此書尚未完稿,但黃平答應出版后送我一本??上呀?jīng)等不到這本書的出版了。1981年的7月6日,黃平因病去世,享年80歲。而他的回憶錄的出版已是在這一年的年末。根據(jù)黃平的遺言,他的家屬給我送來了一本。
我默默地翻閱著這本薄薄的小冊子,只見文末有一首詩,是他對自己一生的總結與自嘲:少年得意志氣丟,不學不問不害羞。借問一生何所有,羞答錯事十有九。
文末還有這么一句話:然而,所幸的是,我認為沒錯的那一件事就是信仰共產(chǎn)主義。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以為這是他的肺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