琚小飛
(河北大學 宋史研究中心,河北 保定 071002)
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號山谷道人,《宋史》載:“游潛皖山谷寺、石牛洞,樂其林泉之勝,因自號山谷道人云”[1]13111。孔凡禮先生著有《黃庭堅到舒州略考》一文,詳細考論其游歷舒州的時間和交游,在文中提出黃庭堅“十二月初十日前后到舒州”,另有摩崖石刻記載黃庭堅于小寒日游潛峰,先生對此兩說只是存疑,并未仔細厘清。后學借助先生已有成果,進而詳加推論,得出“十二月初十日到舒州”屬疏誤,并提出黃庭堅應曾兩次郊游舒州一說。
《黃庭堅到舒州略考》載:“《大雷口阻風》(原注:庚寅)……按《國史》,元豐三年十二月己丑朔。庚寅,蓋初二日也……《己未移舟出》,己未當元豐三年十二月初七日……《丙申伯東流縣》,丙申當元豐三年十二月初八日……黃庭堅元豐三年十二月初十日即可到達舒州,不會出十一日”[2]1-4。
翻閱《黃庭堅詩集注》,有“按《國史》,元豐三年十二月己丑朔。庚寅,蓋初二日也”[3]1020。查上海古籍本《山谷詩集注》[4]739、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山谷先生年譜》[5]140亦載:“《庚寅己未尤泊大雷口》,按國史元豐三年十二月己丑朔,庚寅蓋初二日,與行程頗合”。 另《宋集珍本叢刊·山谷全書》載有此詩,注文“宋史元豐是年十二月己丑朔,庚寅蓋初二日”[6]706。后學推測孔凡禮先生當是參閱以上記載而下結論的。但拾掇其他史料,“十一月己未朔,十二月乙丑朔”前后錯亂,當為“十一月乙丑朔,十二月己未朔”。
《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載“元豐三年十二月己未朔,十一月乙丑朔”[7]7512,另據(jù)《宋史》“元豐三年十一月己丑朔”[1]303,又翻檢陳垣先生《二十史朔閏表》[8]129、張培瑜先生《三千五百年歷日天象表》[9]1076得“元豐三年(庚申)十一月乙丑朔,十二月已末朔”。
《黃庭堅詩集注》[3]4、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山谷先生年譜》[5]143錄《宿舊彭澤懷陶令》,其后注文曰:“按山谷過南康軍,《祭劉凝之文》云:元豐三年庚申十二月辛酉。其宿彭澤,蓋亦同時。”另日本京都大學圖書館谷村文庫藏五山版 《山谷詩集注》、四庫本《山谷集》亦載《宿舊彭澤懷陶令》,并有按語,“彭澤在江州,亦經途所作,以張方回家本編次按,山谷過南康軍祭劉凝之文云元豐三年庚申十二月辛酉,其宿彭澤蓋亦同時”[10]861。若依十二月己丑朔,元豐三年十二月無辛酉日,此則明顯抵牾,故可知十一月乙丑朔,十二月己未朔,這樣十二月辛酉日宿彭澤才存在事實上的可能。
由此可知,中華書局本《黃庭堅詩集注》、上海古籍本《山谷詩集注》、北圖本《山谷先生年譜》、宋集珍本叢刊本《山谷全書》均誤將“元豐三年十一月乙丑朔十二月己未朔錯亂。
文淵閣四庫本《山谷年譜》卷十一[10]855、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山谷先生年譜》卷十[5]130一載詩《十一月小寒日上潛峰》,并有按語,“先生有題名石刻云:建康李參、彭蠡李秉彝、秉文、磁湖吳擇賓、華陽丘楫、豫章黃庭堅,歲庚申,日小寒,過飯而西上潛峰,謁司命。所過道人寢區(qū)將十區(qū),便房曲閣;所見山皆不同,輒有佳處。行憩寶公井,瞻禮粲禪師塔,坐臥傅巖亭下,下酒島,歸宿曉老生生堂西閣下,夜漏十刻。所以長歷考之,即元豐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也。又擢秀閣詩后題云廣陵蘇子平南康李德叟章水黃魯直庚申小寒后一日來觀潛山天柱峰?!绷戆不帐撋娇h政協(xié)文史委員會編《天柱山摩崖石刻集注》錄有黃庭堅在舒州題刻:“李參、李秉夷、秉文、吳擇賓、丘揖,觀余書青牛篇。黃庭堅,庚申小寒”[11]26,詳考《三千五百年歷日天象表》元豐三年小寒日為十一月十七日,雖與四庫本及北圖藏本所述小寒日為十一月二十一日誤差幾日,但總體相合。若依孔凡禮先生所推,黃庭堅十二月初十日才到舒州,緣何十一月二十一日(或十一月十七日)已郊游潛峰?此即證孔先生推論之誤,順及證十二月己丑朔訛誤。
又查今本《黃庭堅年譜新編》,其中按語“此處《黃譜》抄寫有誤,當為十一月”[12]105。
北京圖書館藏本 《山谷先生年譜》、《黃文節(jié)公年譜》乃民國二年烏程張氏刊《適園叢書》時覆明嘉靖本 《豫章先生文集》,嘉靖本黃集則以宋刊殘本《豫章黃先生文集》為底本[13]?!端渭浔緟部ど焦热珪窞榍∧觊g緝香堂刻本,其底本為明嘉靖本《豫章先生文集》,并采萬歷本《重刻黃文節(jié)山谷先生文集》。文淵閣四庫全書收錄《山谷集》亦采明嘉靖刊本。中華書局標點本《黃庭堅詩集注》底本為陳三立覆宋刊《山谷詩注》,《雙鑒樓善本書目》載為日本五山本《山谷詩注》,即今京都大學圖書館藏本[13],《四部備要》亦采此本。臺灣商務印書館本《宋黃文節(jié)公庭堅年譜》為光緒丁丑年間楊希閔據(jù)黃子耕所作年譜及緝香堂本年譜重又修撰而成。上海古籍出版社《山谷詩集注》以陳三立光緒刻本為底本,校以翁方綱、謝啟昆澍經堂刻黃詩全集本,山谷黃先生大全詩注元刻本,山谷外集詩注元至元刻本,明弘治九年南昌艇沛刻本?!端牟繀部烦蹙幉赡纤吻揽尽对フ孪壬募?,后編采元至元二十二年建安熊氏萬卷書堂翻刻后蜀版任淵注《黃庭堅內集》。
據(jù)此可知,上文所引黃詩集、年譜當以五山本《山谷詩注》《四部叢刊》本最近宋刊,后所見均或為覆五山版或覆嘉靖本。黃集內集為任淵注,外集為史容注,別集為史季溫注,內集中任淵注中引《國史》一書今已不存,當是《國史》之誤而史容未仔細辨別,加之明、清時期所刻黃庭堅詩集多覆刻宋刊本、明刊本,直接引史容的注文,故而以訛傳訛,直至于此。
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山谷先生年譜》[5]129及《黃文節(jié)公年譜》[5]438、臺灣商務印書館版《宋黃文節(jié)公庭堅年譜》[14]65、文淵閣四庫本《山谷年譜》[10]855、《宋集珍本叢刊·山谷全書》[6]215等目前所見諸種年譜均載黃庭堅“十月游山谷寺”。諸種黃詩集有《張翔父哀詞》:“張庖民翔父往在皖溪口開泉長安嶺下,元豐庚申十月余舟次泉下”,黃庭堅年譜乃其孫黃子耕淳熙年間據(jù)黃詩集所作,考訂詳實。故諸年譜記載十月游山古寺當屬不誤。
《黃庭堅詩集注》[3]4、上海古籍本 《山谷詩集注》[4]739-741、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山谷先生年譜》[5]140、文淵閣四庫本《山谷年譜》[10]855及《山谷集》[10]382載有《庚寅乙末猶泊大雷口》、《丙申泊東流縣》,上文已證元豐三年十一月己丑朔,故知庚寅日為十一月初二,乙未為未十一月初七日,丙申為十一月初八日,又據(jù)《安慶府志》、《天一閣藏宋元地方志·池州府志》,大雷口屬望江縣[15]38,東流縣屬池州府,向北過江為懷寧縣(今潛山縣)[16]6,照此行程,黃庭堅當于十一月初十日前后至舒州。
《天柱山摩崖石刻集注》錄有黃庭堅在舒州題刻:“李參李秉夷秉文吳擇賓丘揖觀余書青牛篇黃庭堅庚申小寒”[11]26,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山谷先生年譜》載詩《十一月小寒日上潛峰》以小寒日為十一月二十一日,但考今人張培俞著《三千五百年歷日天象表》元豐三年小寒日為十一月乙巳即十一月十七日,且不論是否為記載之誤,但兩者所記時間均可證十一月中旬黃庭堅已在舒州,此可證十一月初十日前后到舒州之說。
日本京都大學圖書館谷村文庫藏 《山谷詩集注》、四部叢刊版《豫章先生文集》卷十二、《黃庭堅詩集注》錄有《題潛峰閣》,其中《山谷詩集注》中所錄有注文:“詩有梅蘂之語,蓋冬末所作”[3]60?!渡焦仍娂ⅰ份d有《三至堂》[4]1214,編者認定其為吉州時所作,但從詩文“只今天柱峰”等看顯然為舒州時所作,詩文自云仲冬時作。據(jù)查,元豐三年冬至為十一月庚寅即初二日[9]1076,仲冬恰屬十一月,與“十一月初十日前后到舒州”相合。
另據(jù)詩《宿舊彭澤懷陶令》后有“元豐三年庚申十二月辛酉其宿彭澤蓋亦同時”注文,十二月辛酉為初三日。《發(fā)舒州向皖口道中作寄李德叟》中有“卻望同安城”,故知黃庭堅當于此時離開舒州,算上其與李公擇在皖溪口阻十日,黃庭堅離開舒州至彭澤的時日與《宿舊彭澤懷陶令》所記相契合。
由上可知,“十月游山谷寺”與“十一月初十日前后到舒州”均屬確鑿無誤。
圖1 北宋淮南西路圖(部分)[17]60
孔凡禮先生在推論黃庭堅到舒州時間時是從其詩文考查其行蹤的,即十月十三日泊白沙江口,經蕪湖、銅陵、貴池、池口,十一月初三日泊大雷口、初八日泊東流縣,入皖口至舒州。溯江而上經上述地點游舒州順理成章,也符合邏輯,諸種《山谷詩集注》也是按此順序整理黃庭堅詩文的。但其疏忽了兩點,一則有關年譜記載的“十月游山谷寺”,二則以上地點并非一直溯江而上,由圖觀之,自大雷口、東流縣至舒州是沿江而下。上文論證的“十月游山谷寺”和“十一月初十日前后到舒州”均有確切證據(jù),但兩者之間似乎相互抵牾,結合相關地理知識,并從黃庭堅詩文看,其行蹤當分為前后兩次方向相反的路線,一為由白江沙口、蕪湖、銅陵、貴池、池口、舒州的沿江上行,此行即為十月游山谷寺之說。二為自大雷口、東流縣、舒州的沿江下行,此行即為十一月初十日前后到舒州之說。
黃庭堅為何在十月游山谷寺后重又于十一月初十日前后到舒州的原因有待進一步考證,但圖文地理位置的提示表明兩次游歷舒州明顯不同。若非如此,則無法解釋“十月游山谷寺”和“十一月初十日前后到舒州”之間的關系。另外,從各種版本年譜、詩集注看,十月游山谷寺主要有詩《書石牛溪旁大石上》、《題山谷大石》、《靈龜泉上》,十一月初十日前后到舒州主要有詩《題潛峰閣》、《同蘇子平、李德叟登擢秀閣》,從此時有好友相伴游舒州看,十一月初十日前后到舒州似是應好友之約,但惜其并無直接證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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