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渝烽

在紀念瑞芳老師逝世一周年時，在上海電影博物館觀看了瑞芳老師五十年代初主演的影片《鳳凰之歌》。我和仲星火老師一同觀看影片，他和康泰都參加了這部影片的拍攝。暑假期間，我還和外孫、小孫女一起從電視里又觀看了電影《青春之歌》，在影片中又看到了康泰，勾起了我對往事的回憶。我和康泰在上影演員劇團相處日子里的很多事情如同放電影一樣，一直在我腦海中閃現(xiàn)，我想把這些事寫下來。

帥哥

康泰原名劉秉璋，1927年生于北京，1945年進入華北電影公司任演員，1947年成為上海國泰影業(yè)公司的演員，解放后成為上影演員劇團的演員。在我眼里，康泰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銀幕上帥哥的形象。一部《青春之歌》當時風靡全國，激勵了多少年輕人?？堤┰谟捌邪缪萘擞⒖t灑、睿智沉穩(wěn)的盧嘉川。那清癯的臉龐、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窩，秀逸出一股帥氣?？堤┰诒R嘉川這個人物身上賦予了飽滿的革命激情以及冷峻堅毅的思考，在他身上散發(fā)出青春的活力，充滿著朝氣，給予這個人物剛毅頑強的性格。幾十年了，人物形象至今難以讓人忘懷。

康泰又在影片《紅日》中成功地塑造了年輕有為、帶有書卷氣的團政委陳堅，在《渡江偵察記》中成功塑造了為革命而不惜獻出自己年輕生命的周長喜，在《海魂》中塑造了光榮起義的國民黨海軍軍官……康泰成了當年銀幕上真正的帥哥。

他不僅在銀幕上帥氣，在很多演出活動中也處處表現(xiàn)了他帥哥的形象。每次去部隊、工廠、農(nóng)村演出，人們?yōu)樗莫毘鴥A倒，他聲音洪亮，以高亢的聲音演唱《騎馬挎槍走天下》，以風趣、輕快的聲音演唱《賣貨郎》，又以飽滿的激情演唱《我為祖國獻石油》……每次演出都會迎來滿堂彩，不再加唱一首歌是絕對下不了臺的。

他的朗誦也十分迷人。我聽過他無限深情地朗誦《贊歌》《向困難進軍》《雷鋒我們的好兄弟》……充滿激情，充滿對人民的愛、對同志的愛、對祖國的愛戀。

帥哥在生活中也處處出彩?；@球打得很帥氣，游泳姿勢十分優(yōu)美，劇團的老哥兒們都會親昵地說他：“這小子愛臭美！”

帥哥當然要娶美女。康泰夫人陳美蘭是女大學生，游泳、跳水非常出色，我猜想康泰一定受了美國大片《出水芙蓉》的影響，四五十年代這部美國片風靡全球?？墒强祹浉琊B(yǎng)不起“芙蓉”，陳美蘭出身資本家家庭，當時每月的零花錢比康泰的工資還要高。當他們有了一雙兒女后，生活壓力是很大的。每個家庭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記得瑞芳老師當年就對康泰說過：“你喜歡她、愛她，就應該對她負有責任?！睅浉缈堤┮睬Х桨儆嬍辜彝ズ湍溃谶@方面的操勞也的確費了不少心血，所以最后帥哥突發(fā)心肌梗死也是多方面的因素造成的。

樂天派

帥哥康泰是個樂天派的人物，整天大大咧咧、嘻嘻哈哈，我和他在劇團相處十年中有很多生活小事讓我記憶猶新：

“豬頭肉”——有一年春節(jié)去部隊慰問演出，晚上部隊首長招待我們演員吃夜宵，有一盤山珍炒菜很美味，可突然康泰碰碰我：“你看怎么是用豬頭肉炒的！”我也挑了幾片肉吃，脆脆的很有咬勁?？堤┌堰@些豬頭肉剔在自己面前的菜盤里，一會兒于飛來我們這桌敬酒，一眼發(fā)現(xiàn)康泰盤里的肉問：“你不吃這個？大傻瓜！”他湊近我們說：“知道嗎，這可是熊掌肉，是老首長一個在東北的戰(zhàn)友派人送來的。有一天熊瞎子闖進營地差點傷了人，被值班戰(zhàn)士打死了。那老戰(zhàn)友給首長送來了一個讓他嘗嘗鮮，今天特地招待我們?！笨堤┮宦犣s緊把盤里的肉吃完了?！澳阍趺粗赖?？”“這事我要不知道還能算美食家嗎？你一定把它當豬頭肉了吧，哈哈！”于飛笑得開心極了。

睡地板挺舒服——1965年我們海燕廠組織創(chuàng)作人員去安徽定遠縣搞社教，我和康泰在廠里試鏡頭，比大部隊晚了兩天去。那天我們乘火車到滁縣，住進地委招待所，準備第二天坐長途車到定遠。晚上我們不到十點鐘就睡了，是一張大床，我睡不著，康泰也一樣，都十一點了，康泰問我：“小孫，怎么睡不著？”“這床一直在咔崩咔崩地響，睡不著。”“估計這個墊子老掉牙了，里面的彈簧一直在響，咱們起來睡地板吧！”我們把床單鋪在地板上，被子半墊半蓋，美美地睡了一覺。第二天要不是服務員叫我們，肯定趕不上去定遠的班車?？堤┰谲嚿蠈ξ艺f：“還是睡地板舒服?！?/p>

“手藝不賴吧！”——當時我們幾個光棍住在劇團時，每月領了工資總相約在淮海路、襄陽路口的“天津館”去吃一頓餃子。1967年結婚后住在岳父家基本上吃米飯，有一次我對康泰說：“真想吃餃子?！薄斑@方便，星期天和你愛人來我家，我包餃子給你們吃，保你一輩子都忘不了?！薄拔乙虏损W兒的?！敝苋瘴覀?nèi)チ巳齻€人，小舅子聽說去康泰家，非要去，他是個影迷，太崇拜康泰了。十一點我們帶上了水果來到復興路、皋蘭路康泰家，正好遇見陳美蘭帶著孩子去外公家。“外公、外婆想外孫了。你們多玩一會兒。”我小舅子早被康泰的相冊迷住了，叫姐姐和他一塊兒看。我在廚房幫康泰弄涼菜，康泰包了兩種餡兒的餃子：白菜肉餡、韭菜肉餡。味道真的好極了，我大概吃了兩大盤，我愛人、小舅子也被這美味吸引住了，吃得也不少。最后多了一盤，康泰非讓我?guī)Щ厝プ屧栏冈滥竾L嘗。這天晚飯我一點也吃不下。老岳父吃著康泰包的餃子感慨地說：“真沒想到，康泰這么有名的演員，戲演得好，還會包這么美味的餃子，真了不起！”第二天我把這話告訴康泰，他得意極了：“我的手藝不賴吧！”后來老演員告訴我，康泰餃子餡的絕招是加了肉皮凍和適量的胡椒粉，所以味道很特別。

“赤膊上陣”——“文革”時上影劇團很多演員都到上譯廠參加“內(nèi)參片”的配音。當時譯制廠的錄音棚搭在陽臺上，夏天棚里氣溫高達40多度，那時候正在趕譯日本宣揚軍國主義的幾部影片，棚里實在太熱了，靠放在大木盆里的兩塊冰、一個破電風扇，根本起不了作用?？堤┏鋈マD(zhuǎn)一圈回來說：“今天下午全錄我們男人的戲，咱們可以解放一下?！闭f完帶頭光膀子，只穿一條褲衩，一下子在棚里的男演員全光膀子配戲了。實在太熱了就用手摸摸冰塊往身上抹，來一絲涼意。打倒“四人幫”后，高博又扯康泰的耳朵了：“你這小子赤膊上陣為‘四人幫’配黃戲?！笨堤┮膊火埶骸案叨d子，你也很賣力，賣力得把頭發(fā)都掉光了?！边@對老哥兒倆見面就互相掐，這成了他們倆生活中的一大樂趣了。

電影《?；辍穭≌湛堤┖挖w丹、高博、崔嵬

“肥皂糖”——這也是康泰一大笑料?！拔母铩敝凶g制廠后期配戲稍微放松一些，有時大家會帶點糖果來分發(fā)一下，往往都是空中拋糖，康泰冷不丁地笑嘻嘻從空中接過糖，剝了糖紙塞進嘴里，他總能比別人多吃幾粒，然后得意而俏皮地跟對方說謝謝。有一天高博來得很早，帶來花生奶糖，和幾個老太太在一個角落里嘀咕著什么。一會兒康泰也來了，高博開始給大家扔糖，康泰又開始空中接糖，高博有意把一塊糖從他頭上扔過去，康泰一跳抓住糖迅速剝了糖紙塞進嘴里，只聽見“哇”的一聲，康泰沖到痰盂罐面前嘔吐起來：“高禿子，你太缺德了！怎么把肥皂包在里面！”這時候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了。

電影《青春之歌》海報

“戲說太監(jiān)”——有一次高博、康泰、仲星火和我借到譯制廠配完一部戲后回干校，正好遇上干校每月一次四天休假，連部決定讓我們留下來，休假期間給菜地澆澆水。當時陳述、李偉一直留在干校，每天早上我們六個人去三連菜地澆完水就沒事兒了，挺清閑，晚上也睡得早些。有一天晚上不知怎么會聊起“中國太監(jiān)”的事兒?？堤┡d致勃勃把在北京聽來的傳說告訴我們：太監(jiān)這事兒挺殘忍的，新皇帝一登基馬上派人去找年輕的小伙子，在宮中好吃好喝養(yǎng)上兩三個月，就進行閹割，抓住生殖器用快刀全部割掉，插上兩根麥管，撒一把香灰，用布一包，就被人抬到房間里去養(yǎng)著，很多人因流血過多而死去，命大的活下來的就留在宮中當太監(jiān)。聽得我們汗毛都豎起來了。高博說：“康泰你在胡扯，這樣干哪能不死人?！敝傩腔鸩逶挘骸拔以诒本┞犝f的跟康泰說的一樣，的確很殘忍的。”高博說：“當太監(jiān)本身就是一件十分殘忍的事情，但閹割的方法不是康泰說的那樣，而是如同南方閹割公雞一樣，是把公雞的雄性激素腺割去，也就是兩個蛋割去，這樣有勢也不能舉了，皇帝老兒也就放心了?！?/p>

記得當時陳述也插了話：“高博說的比較科學?！笨堤┱f：“高博說的這些是后來發(fā)展了，古代的太監(jiān)就是我說的那樣?！焙髞硭麄兤咦彀松嗟卣f了好些有關北京太監(jiān)的事兒，如北京有很多太監(jiān)都挺有錢，他們偷宮中的寶物，有的太監(jiān)也納妾，對女人太監(jiān)有兩種態(tài)度，一種人是把女人當成寶貝，百依百順；另一種人虐待女人，而且很殘忍。太監(jiān)中也有兩種性格的人，一種太監(jiān)是菩薩心腸；一種太監(jiān)心理很陰暗，十分嫉妒正常男人，常常使壞害人?？傊欠饨ㄉ鐣藶榈卦斐闪巳伺で儜B(tài)的心理。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些事情，所以記憶特別深。后來在現(xiàn)實中也見到這種心理扭曲變態(tài)的人。

“錢肉”——在干校的確讓我長了不少見識，好多第一次都是在干校經(jīng)歷的。有一天早上我和康泰買了饅頭回宿舍里來，我?guī)Я它c自己燒的醬。高博也在宿舍里吃早飯，見我倆進來：“來得正好，嘗嘗這個?！彼麖囊粋€罐子里取出2片紅色的東西給我們一人一片，“可以夾在饅頭里吃。”我咬了一口，真香啊。康泰對我說：“這叫豬肉脯，只有像高博這樣的‘高知’才吃得起?！边^了幾年，我在淮海路一家食品店見到這豬肉脯，我也咬咬牙給孩子買了幾片，家人都說好吃。豬肉脯現(xiàn)在滿大街都是不稀罕，可當年這是高檔食品。

康泰在電影《摩雅傣》中飾演男主角

還有一次，大冬天，張云立拿著一個大口瓶來到我和楊在葆床邊（我和在葆是上下鋪），從瓶里取出幾段發(fā)紫的肉給我們吃，味道十分鮮美。在葆問云立：“這東西哪兒搞來的?！薄吧綎|一個朋友帶來的，我留了幾塊讓你們嘗嘗?！蔽遗R鋪的康泰湊過來：“什么好吃的？”云立把瓶遞給康泰：“好小子，這‘錢肉’可是大補品?。　笨磥砜堤┲肋@是什么肉。后來在地里勞動時康泰告訴我：這“錢肉”是驢雞巴肉，中間有個洞，所以叫“錢肉”，是稀罕的補品。真讓我長見識。

我跟康泰都睡上鋪，緊挨著。當時我跟楊在葆學扎金針，也會那么幾下，康泰常常讓我給他扎足三里，還有關元穴。他又想扎，又嗷嗷叫：“喔，喔，酸??！酸，現(xiàn)在脹了，脹了！”這就是又天真又樂觀的康泰。

鐘愛電影

康泰是一個熱愛藝術、熱愛電影，愿把一生獻給電影事業(yè)的人，很多老同志回憶起康泰都這么說。

那天和老仲（星火）一起看《鳳凰之歌》他就說：康泰是在城市里長大的，要演農(nóng)民，他感到自己有很大的差距，所以住在農(nóng)村，整天和年輕人去地里干活，學著挑水、干農(nóng)活，讓自己起些變化?，F(xiàn)在看這個戲有很多不足的地方，可當年能拍成這樣已經(jīng)是很不容易了。

孫道臨生前回憶起拍《渡江偵察記》的情景也說過：我們這些在上海生活慣了的人要演當兵的深感距離太大了，所以到了部隊什么都想學?？堤鄢?，又打籃球，常常講笑話，很快就和戰(zhàn)士們打成一片，戰(zhàn)士們都挺喜歡他。他演周長喜，戲不算多，可最后開著汽車沖向敵人，那股子忘我的精神也是受到戰(zhàn)士們那種頑強精神的鼓舞。

秦怡老師和康泰一起在云南拍攝電影《摩雅傣》，深入少數(shù)民族，生活很艱苦，語言上也有障礙，在同吃同住中向少數(shù)民族學習。當時康泰很用功，看了不少資料，還聽老人們講古老的傳說，最后成功地扮演了一個少數(shù)民族的青年一代。這和康泰的認真、執(zhí)著，有一股子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望分不開。

高博和康泰這對老哥兒們生活中常?；ハ嗤诳喑魧Ψ?，高博常開玩笑說：看康泰的演出千萬別坐在前排，要坐前排必須打把傘遮一遮康泰的唾沫星子。玩笑歸玩笑，高博真是非常贊揚康泰演戲的那股子激情?？堤┭輵蚴滞度耄謩忧?，所以看他的演出會給人一種沖擊力，按現(xiàn)在的話說：他的正能量傳達到每一位觀眾的心里。

1965年在安徽搞社教，結束時，瑞芳老師讓我們幾個演員排一臺節(jié)目給十八個大隊的老鄉(xiāng)演一演。我們排了兩個獨幕劇，康泰、顧也魯、吳云芳三人演《小保管上任》，我和曹雷演《一分錢》。這兩個戲，我們互相做導演。我在《一分錢》里有一場戲，要把算賬多出來的一分錢給妻子變戲法變沒有了，康泰看得很認真，說我的動作必須讓觀眾看不出一點破綻，盯著讓我練，最后練到他也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把錢塞進耳朵里才罷休。他還提議我們排一個小節(jié)目《大實話》，四個老老頭說家鄉(xiāng)的變化，他一個個摳我們演老頭的走路樣子，直到他滿意為止，那個認真、那個較勁兒真是少有的。我想這就是他熱愛藝術的真諦。演戲必須認真，必須動情，所以他能在銀幕上留下那么多感人的形象，至今讓人難以忘懷！

我后來從上影演員劇團調(diào)上譯廠工作了，“文革”后他一直忙著拍戲，見面機會少了。我知道“文革”后他拍了不少電影，在《苦難的心》中塑造了羅秉真；在《第二次握手》中成功地扮演了蘇冠蘭。1982年在《特殊身份的警察》中飾演李淵風榮獲第二屆小百花獎優(yōu)秀男主角獎。1985年1月22日在廣州拍完電影《公寓》最后一個鏡頭，他突發(fā)心肌梗塞，搶救無效，告別了他一生鐘愛的電影事業(yè)，永遠離開了我們。那時他才58歲，應該算是英年早逝。至今三十多年了，我一直忘不了和他相處的那些日子，很多事情現(xiàn)在還歷歷在目：一個朝氣勃勃、總在笑聲中度過自己快樂的人生的帥哥，常常會浮現(xiàn)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