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朱文楚
像畫名家胡亞光軼事
·圖/朱文楚
一八八五年(清光緒十一年)歲末,臘月刺骨的寒風(fēng)中,一口脆薄的木棺材收殮了『雪化巖崩』的『紅頂商人』胡雪巖(卒于12月3日),杭州寶街豪宅『芝園』因此易主(按,此園林已整修開放,成為杭州又一名
),十三房姨太太作鳥獸散,院子側(cè)畔的東河水流不再被脂粉染紅。胡氏屬從此便銷聲匿跡,寂寞后世了。那么要問,胡雪巖有子孫嗎?
近期,筆者從杭州畫家楊光宇先生那里得知,胡雪巖的兒子中生存下來的只有一個,叫胡品三。他把胡氏香火續(xù)了下去,傳至第五代,裔孫已有四五十人,遍布祖國大江南北及港澳,甚至遠至歐、美、澳洲。而其曾孫——也就是楊先生的舅公胡亞光(1901~1986,名文球,字亞光),早年就被章太炎稱贊為“東亞之光”,是一位功力不凡,頗有知名度的人物肖像畫家、熊貓畫家。
楊先生向筆者親口披露了這位鮮為人知的人物的一些趣事軼聞。
當(dāng)年,雖然杭州“慶余堂”國藥號和“芝園”宅院作價抵債,歸京師刑部尚書文煜所有,但胡家“書香門第”家學(xué)猶在,胡雪巖獨子胡品三好丹青,獨孫胡萼卿長詩文。胡萼卿有二子五女,胡亞光是長子。胡亞光自幼就在詩畫的氛圍中受熏陶與訓(xùn)練。有幸的是 ,亞光的曾外祖父戴熙(1801~1860),清道光時的翰林,兵部右侍郎,是位著名的山水花卉畫家;而外公戴用柏也是位畫家,常用藝術(shù)的眼光去審視這位長相俊美的外孫,并有意培養(yǎng)他 ?!坝浀闷啐g外家戲,偷摹椅背作枯枝”。胡亞光這兩句自況詩是回憶兒時去外公家,被客廳里紅木椅背上雕鑲的山水、蟲鳥、人物畫所吸引,不覺臨摹起來的事。那些“雕蟲小技”在稚嫩的亞光眼中,似乎都在靈動,在煽動他動筆之欲。他終于弄來了紙筆,或跪在地上,或爬上椅子,細(xì)細(xì)地一筆一筆地臨摹起來。外公戴用柏愛撫地幫著他,指點著他,興奮地對胡家品三父子說:“文球?qū)砟艹蔀楫嫾覇?!?/p>
胡亞光11歲受業(yè)于著名鶴畫家張聿光,學(xué)習(xí)西畫,從此打下堅實的素描基礎(chǔ),受益終身。他的眾多畫作中有一幅很突出的鶴畫——《八仙上壽圖》,是他的成名代表作之一。畫中八只仙鶴,頗有乃師之風(fēng),出于對恩師的崇敬,他將原名“文球”改名為“亞光”。從此就以胡亞光名行世。后來海上畫壇有“三光”之說,就是指張聿光、謝之光、胡亞光。
胡亞光后來又向中國第一代油畫大師顏文良學(xué)畫。天資聰穎的他,學(xué)會了油畫。在他不少的油畫作品中,評論家認(rèn)為頗有法國馬蒂斯的風(fēng)格。不過在胡亞光筆下最突現(xiàn)風(fēng)采的是肖像畫。
1918年寒冬,祝融光顧杭州胡家。胡家的祖宗像是四時供奉的,不料一場大火將胡雪巖長子胡楚三(只活了19歲)遺像燒毀了。這是非常遺憾而且必得補救的事。胡亞光作為兼祧兩房的長子,家族冀望重任在肩。他凝神、馳想,搜索、匯聚往日祭祖跪拜時留下大祖父畫像的印象,飛筆勾畫了基本輪廓,反復(fù)修正,再工筆細(xì)描,上彩。不日,胡楚三遺容造像終于告成。家族上下盛贊,此幅祖宗像與原被燒毀的那幅,簡直毫無二致,甚至更為傳神。
胡亞光從這次為祖先造像中激活了潛在的肖像畫天才,并充滿信心地開始了他人物像繪畫的藝術(shù)道路。
1919年冬,胡家鄰居余杭中醫(yī)師仲佑長告訴胡亞光,表兄章太炎從蘇州來杭州講學(xué),問他是否要見見。胡亞光當(dāng)然高興,極想一睹這位辛亥革命家、國學(xué)大師的風(fēng)采。就在這天中午,仲把亞光帶到“旗下”(晚滿清旗聚居的西湖之濱,相當(dāng)今之涌金門到六公園的“湖濱”)的大酒館“聚豐園”,加入對章太炎的接風(fēng)會。胡亞光是湖上一風(fēng)流才子,見多識廣,所以見了章太炎這樣的大家,并不怯場,而是大膽地觀察。章氏身材瘦小,貌不驚人,只是那張梨子型“倒大”長臉和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極富特色。反應(yīng)很快的胡亞光立刻抓住了這一特征。這天章氏很開心,席上談笑風(fēng)生,妙語連珠,年過知天命,過多人生閱歷的臉龐上流露出幾許風(fēng)華。這一切,激活了前不久剛給弘一法師(才出家)、梅蘭芳畫過像的胡亞光創(chuàng)作的靈感。他通過仲醫(yī)師的介紹,征得了這位長者的同意,打開速寫本,聚精會神,把正在大快朵頤的章太炎頭像畫了下來。速度之快,描繪之精準(zhǔn),誠為同桌友人一致贊嘆。章太炎接過速寫本,看了看,表示滿意,當(dāng)即就在畫頁上題寫:“亞光為太炎畫相,炳麟署?!睂懏叄暫鷣喒猓骸斑?,后生可畏!”略一思索,迅速翻過速寫本一頁,又補寫了四個字——東亞之光。
消息很快傳到了上海。周瘦鵑將“亞光為太炎畫相”題字及章太炎素描像,以及“東亞之光”題詞等要了去,制成珂羅版,在他的《半月》雜志上刊登了。接著包天笑的《晶報》也刊登了此一畫一書,并發(fā)表了記敘此事經(jīng)過的文章。胡亞光的成名作,因此進入上海。
1937年12月23日,侵華日寇即將進入杭州。胡亞光聞訊,最后不得不集合家人,僅帶隨身衣物及幾本速寫冊,乘了最后一班火車,倉皇逃出杭州,“在窮鄉(xiāng)僻壤的(紹興)張村暫住”。
嗣后,胡亞光一家由溫州走海道北上,來到上海,在租界“孤島”覓屋,定居下來。這時他得到消息,他的杭州姚園寺巷家宅已遭日寇洗劫。他的表弟從杭州逃到上海,給他送來了劫后余生的油畫原稿《吳山雪霽》,同時告訴他,胡家已為日寇侵入數(shù)次,連桌椅門窗都被拆下當(dāng)柴燒了,別說什么財物書畫了。胡亞光粗估了一下:有幾櫥古籍,二十多幅油畫,十幾幅山水、肖像畫,八個冊頁名人書畫,外祖父戴用柏的山水畫,恩師張聿光作的鶴畫,盡毀于日本法西斯的戰(zhàn)火。
胡亞光的“象牙之塔”被毀,客寓上海,他與許多“孤島”愛國文化人一起,拿起筆桿作為武器,投入抗日救亡洪流。這時他的抗日漫畫常見于《申報》《新聞報》《新聞晚報》等滬上諸大報?!缎侣剤蟆犯笨偩庉媷?yán)獨鶴特邀聘他和丁悚(丁聰之父)、董天野(連環(huán)畫家)等為《每日漫畫》特約專欄作(畫)家。如此,胡亞光在上海立足了。
秀麗工整、活潑嚴(yán)謹(jǐn)?shù)暮鷣喒狻靶茇埉嫛?/p>
時代造勢,使胡亞光融入大上海主流社會。他與滬上文化名流往來之中,再現(xiàn)他的肖像畫不凡身手。
他與著名畫家張大千有著深厚畫緣。1948年春天,他造訪張氏在滬寓所“甌湘館”。這位長他兩歲的美髯公午睡剛起,談鋒頗健,神采奕奕地與胡亞光促膝而談。胡亞光又以他那特有的藝術(shù)視角,近距離觀察起來,不期聯(lián)想起徐悲鴻對張氏的那句評語“五百年來第一人”,暗嘆此言不虛,于是產(chǎn)生了創(chuàng)作沖動。他對大千說:“真是徐先生說得好,‘大千往還,多美人名士’,那么我也來濫竽充數(shù)了。是啊,我這個杭州人來府上,就是要為居士作幅肖像畫,大千居士可允諾否?” 張大千在杭州靈隱寺出家,當(dāng)過一百多天的和尚,此事在當(dāng)時已傳為談資。大千居士聽了哈哈大笑,答曰:“久聞亞光先生神畫肖像大名,今日得以享受,有幸咯!”一個杭白,一個川腔,談?wù)務(wù)f說間,胡亞光早就在動筆了,連草稿也不打,抬眼凝神,下筆沙沙,沒有多久,一氣呵成了一幅張大千的白描像。張大千接過一看,雙眼發(fā)光,“要得,要得”地贊不絕口。
《徐志摩像》是胡亞光、張大千合璧之作。此際,徐志摩這位才華出眾的新月詩人故去已十多年了(1931年11月19日自南京飛北平途中飛機失事遇難),徐氏至交胡適說過,“朋友之中,如志摩天才之高,性情之厚,真無第二人!”但沒有一幅正式遺像留人間。同濟大學(xué)教授陳從周得知,就去找了胡亞光,并提供自己珍藏的唯一 一張徐志摩照片作藍本。胡亞光欣然命筆,風(fēng)流才子的形象躍然在紙。張大千聞訊,就為徐志摩肖像畫補衣折并題字。此幅畫在海內(nèi)外廣為流傳。上海豫園綺草堂的徐志摩碑刻像,也是此作。胡、張合作的這幅肖像畫,從此成為徐志摩像的范本。
《徐志摩像》是胡亞光、張大千合璧之作。此幅畫在海內(nèi)外廣為流傳。上海豫園綺草堂的徐志摩碑刻像,也是此作。
20世紀(jì)40年代末和50年代初,胡亞光的肖像畫創(chuàng)作形成高潮。這期間,他先后畫了豐子愷、魯迅、曹雪芹、秋瑾、毛澤東、周恩來、宋慶齡、胡厥文、齊白石、梅蘭芳、周信芳、郎靜山、徐特立、申石伽、周練霞……健在的和歷史上的上百人物。領(lǐng)袖偉人、文藝大家、同道師友等等,無不入了他的畫冊,精彩紛呈。
胡亞光創(chuàng)作過多幅魯迅肖像畫,其中1952年畫的那一幅《魯迅像》,已突破他那傳統(tǒng)單純線條手法,用塊面來塑造面部形象,采用西洋油畫技法,融合進中國水墨畫傳統(tǒng)手法中,從而產(chǎn)生凝重、立體藝術(shù)效果,這實在與魯迅像權(quán)威畫家吳永良并駕齊驅(qū)了。
1952年,胡亞光被安排到上海第一醫(yī)學(xué)院,做人體解剖圖像繪制工作?,F(xiàn)在看來,卻令人有些啞然。但在當(dāng)時,這位解剖圖像師已經(jīng)感到十分幸福了,“享受公費醫(yī)療,有生以來我的工作方得到保障”,因為他自認(rèn)“是一個拿著‘筆’桿穿著長‘衫’,在舊社會里被一班‘大人先生’們譏諷為‘癟三’的窮文人——文丐”。幾次政治運動后,他“明確了藝術(shù)為醫(yī)學(xué)、科學(xué)服務(wù)的重要性”。他確是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在“一天等于二十年”的那個年代,他獲得了“躍進獎”。不過他并沒有完全拋卻本行,而是置于業(yè)余,并且不失時機地參加了第一、第二、第三屆中國美展,以及其他社會性的書畫展二十多次。他還出版了十幾部連環(huán)畫“小人書”。他還響應(yīng)號召,配合政治任務(wù)宣傳,繪制年畫。
1962年,胡亞光退休了,由醫(yī)學(xué)院圖像師轉(zhuǎn)換為文史館館員,由解剖臺重返畫壇,然而畫什么呢?那個年代是文藝最易惹禍的年代,人們在政治浪涌中沉浮,朝不保夕;而京滬又是最敏感的活劇舞臺。胡亞光終于尋覓到了一個極好去處。
熟悉他的人,只見他每天帶著干糧、水壺和畫夾,像上班那樣有規(guī)律地輾轉(zhuǎn)到西郊動物園——這里正是“中性”的港灣——他在熊貓山前駐足、流連。原來胡亞光在這里反反復(fù)復(fù)觀察、摹寫人見人愛的大熊貓。大熊貓是國寶,是海外聯(lián)誼國家級載體,是沒有階級性的,也體現(xiàn)不了“斗爭新動向”。不多久,秀麗工整、活潑嚴(yán)謹(jǐn)?shù)暮鷣喒狻靶茇埉嫛币环媸溃昂筮_上千幅,一時有“胡熊貓”、“北吳(作文)南胡(亞光)”之稱譽。
他的兒女親家張承宗曾這樣描述胡亞光筆下的熊貓:“神態(tài)各異,或行走,或攀樹,或食竹,或抱幼崽,且均有眼睛點出,炯炯有光,與眾不同。”“畫的都以竹枝為背景,并取東坡語‘不可居無竹’,一語雙關(guān),別饒情趣?!?/p>
張承宗,這位上海市副市長,在舊上海時曾從事地下革命斗爭,在胡宅海防路附近古墩路(上海也有古墩路,我家就在杭州古墩路)開一家米店做掩護。可謂有緣,張家長子與胡家幼女青梅竹馬,讀大學(xué)時也同是電力專業(yè),終于結(jié)成秦晉。張承宗副市長任內(nèi)兼文管會主任,可是“為避姻親之嫌,未予先生關(guān)心照顧”。胡亞光毫不介意,從未與外人提及此事。但此光景沒有過幾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造反抄家席卷而來,誰家都自身難保了。
不過,胡亞光卻使出了一招,令人刮目相看。這是他為名人造像帶來的幸運。上世紀(jì)60年代初,他取材于報紙上一枚指甲大小的徐特立照像,懷著對革命老前輩崇敬的心情,精心創(chuàng)作了一幅《徐特立》肖像畫,寄去北京,敬賀徐老80歲華誕。沒想到徐老用中共中央辦公廳信箋親筆回函,表示感謝。當(dāng)時,胡亞光將此函和信封精裝在一只鏡框內(nèi)珍藏。不久,“文革”抄家風(fēng)暴驟起,胡宅自然受到?jīng)_擊。胡亞光十分聰明地將這個鏡框掛在進門最醒目的地方。果然,上海的紅衛(wèi)兵看到偉大領(lǐng)袖的老師“在這里”,終于止步了。胡亞光逃過一劫,不禁額手稱慶。
1986年11月19日下午,應(yīng)畫十分慷慨的胡亞光已病入膏肓,他努力支撐著,給靜安寺方丈繪制無量壽佛像,感到力不從心,無奈擱筆——那只握畫筆近80年的手從此再也舉不起來了……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