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申
中國的石佛造像,早年流失海外者甚多,內(nèi)中不乏精品,有些代表性的作品,在王昶《金石萃編》、羅振玉《海外貞珉錄》、阮元《山左金石志》、端方《陶齋藏石記》等亦有著錄。流落到日本的佛像,在大村西崖著《支那美術史雕塑篇》和松原三郎著《中國佛教雕刻史研究》、水野清一著《中國的佛教美術》等書中亦多有圖版揭載。雖然國內(nèi)石佛像遺存尚多,但這些流失海外的石像有些頗具學術價值,今擇其重要的數(shù)尊介紹如下。
較早期的石佛像有北魏太安元年(455年)張永造石佛坐像,現(xiàn)藏日本京都藤井有鄰館。此像為砂巖質(zhì),高35.5厘米,出土地不明,光背后有發(fā)愿文“太安元年乙酉二月佛弟子張永敬造”。又有“弟子張秉”“弟子張?!薄暗茏訌埐钡榷嗳丝堂?,可知此像為張氏家族集資施刻供養(yǎng)(圖1)。
釋迦佛螺發(fā),袒右肩式大衣,禪定印,趺坐于四方臺座。臺座正面為3個火焰形龕楣的小龕,正中為釋迦、多寶二佛并坐,兩側為二禪定佛,及4位供養(yǎng)人,臺座兩側為二獅子。光背呈大橢圓形,紋飾分為5層,外緣為卷草紋,依次為千佛、飛天、千佛、佛養(yǎng)天人。佛像兩側又有二思維菩薩,一手支頤,一腿蹺起。此像高度雖不甚高,但造型上具有許多早期石雕佛像的特征,內(nèi)容頗為豐富,很值得探討。
早期的銅石佛像經(jīng)魏太平真君七年(446年)滅佛運動,所見甚稀。此像為太安元年所造,系文成帝拓跋濬即位后,于興安元年(452年)宣布恢復佛法后不久所造,故很重要。
此佛像有幾點值得注意的特征,首先是佛的螺發(fā)。十六國時期的佛像多為磨光肉髻,肉髻渾圓如丸,光潤圓滑;或者是如漢式的束發(fā)狀發(fā)髻,刻紋清晰。此像發(fā)髻如果沒經(jīng)后世修改,應可說是初期所見較早的螺發(fā)樣式,此點在造像學上頗有意義,例如晚于此像大約5年雕造的云岡20窟大佛仍作磨光肉髻,云岡的北魏初期的佛像也多數(shù)為磨光肉髻,或者是受犍陀羅影響的渦卷狀發(fā)髻及淺水波狀發(fā)髻。在云岡石窟最早開鑿的曇曜5窟中,佛像的螺發(fā)型幾乎沒有見到。這種螺發(fā)應是發(fā)源于馬土臘地方的佛像樣式,在晚期犍陀羅造像上也偶然可見,體現(xiàn)出馬土臘地方佛像的一些特點對犍陀羅佛像的影響。
中國早期佛像主要受犍陀羅佛像的影響,張永造像在公元455年早于云岡即出現(xiàn)了螺發(fā),說明此像還帶有馬土臘佛像的因素(圖2)。與此尊造像風格相似的還有一尊現(xiàn)被日本私人收藏、高41.5厘米的北魏太安三年宋德興造石佛像(圖3),其構圖和衣紋樣式均與張永造像極近似,值得注意的是佛像也為螺發(fā),可見這不是偶然現(xiàn)象。從這兩尊造像的風格判斷,應是同一地區(qū)所制造。
張永造像為袒右肩式大衣,內(nèi)著僧祗支。衣紋形式為扁圓狀隆起,上刻陰線一道。左上臂部分的衣紋往往分二叉如燕尾狀。這種衣紋是十六國至北魏初期石窟造像中常見的衣紋形式(圖4)。此種衣紋起源甚早,甚至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后西亞一帶的希臘化雕刻上,如敘利亞的巴爾米拉(palmyra)出土的饗宴圖(2~3世紀)石雕像上即可看到(圖5)。犍陀羅的樣式被中國加以歸納后的裝飾性衣紋,在敦煌石窟早期的雕刻和云岡20窟大佛身上均看得很清楚。這也是宿白先生所謂云岡早期造像溯自涼州的特征之一。張永造像的出土地不明,但從各方面風格分析,此像與敦煌早期雕塑和云岡20窟大佛仍屬同一系統(tǒng)的造像,可能是河北地區(qū)所造。
臺座的正面開小龕,內(nèi)有二坐佛。釋迦多寶二佛并坐的題材,在單尊石雕上出現(xiàn)是目前所見最早的。云岡石窟中的二佛并坐像在曇曜5窟中即已出現(xiàn),但多見于云岡第二期太和年間(477~499年)。此外,佛坐像兩側的二思維菩薩,應是表現(xiàn)釋迦佛出家前的太子思維像。思維像作左右對稱狀,可見于云岡第5窟南壁下層西側佛龕內(nèi),時代相當于云岡中期(圖6)。
大橢圓形光背,最外緣為三叉葉狀的卷草紋,這種三叉形草葉紋是犍陀羅柱頭上常見的裝飾紋樣,含有希臘和波斯的因素。
此像作于5世紀中葉,屬佛教藝術傳入中國后的容納與改造階段,特別是犍陀羅樣式仍有意無意地占有較大比重,雖然有些因素較為含蓄模糊,但仔細溯源,不能不認為,張永造像是帶有較多犍陀羅因素的早期佛造像,且有明確紀年,可作為研究此期石窟造像和單尊造像的標準器。
此像光背后浮雕“睒子本生”和“舍身飼虎”故事,也是同類題材在石雕上較早出現(xiàn)的例子。
藏于美國克利夫蘭藝術館的太和二十三年(499年)比丘僧欣造彌勒三尊立像,是北魏中晚期有代表性的石坐像(圖7)。像后有發(fā)愿文云:
大代太和廿三年歲次己卯十二月壬申朔九日庚辰,比丘僧欣為生緣父母并眷屬、師僧造彌勒石像一區(qū)。愿生西方無量壽佛國,龍華樹下三會說法,下生人間侯王子孫,與大菩薩同生一處,愿一切眾生普同斯福,所愿如是。
像為石灰?guī)r,高94.6厘米。高肉髻,上有淺水波紋,面相豐頤適中。通肩式大衣,右手作施無畏印,左手叉腰,持大衣一角。雙腿突顯,大衣下露出內(nèi)著之裙,如重疊的水波狀。
此像胸前和上臂部之衣紋呈U形平行分布,臂部衣紋與前述張永造像相同,分兩叉,如燕尾。衣紋為扁平狀,上刻陰線一道。值得注意的是,其雙腿突顯,兩腿間衣紋呈U形,層層分布如水波漣漪。膝蓋骨亦極力刻劃,突起呈圓球形。
此種衣紋之結構一眼看去,無疑還是從犍陀羅佛像衣紋演化來的。但犍陀羅造像衣紋立體感很強,是較寫實性的大起大落式,質(zhì)感厚重;腿部也是自然的隆起。而僧欣造像大衣有如濕衣,呈出水狀,尤其是雙腿膝部,極力雕琢突顯,可見作者是有范本依據(jù)并特意強調(diào)這種出水特征的。
雖然此像的犍陀羅痕跡濃厚,但這種出水大衣的處理手法應看到是有馬土臘的薄透大衣樣式的影響在內(nèi)的。尤其是雙膝蓋極力雕琢成球形,與馬土臘造像頗有相似之處。但馬土臘的衣紋有如圓繩般纏繞于身,分布頗有規(guī)律,帶有濃厚的裝飾性,與僧欣立像的衣紋樣式還不相同,可以認為僧欣像是在犍陀羅造像樣式的基礎上改造為符合中國人審美習慣的佛像。同時馬土臘石佛像的出水式大衣也是當時藝匠感興趣的樣式,極力模仿。此立像據(jù)云出自房山,北京地區(qū)有如此巨像出土尚屬稀見。
與僧欣像造型極相似的是桓氏一族供養(yǎng)石佛立像(日本大倉集古館藏,砂巖,高363.3厘米),像身高大,據(jù)傳為河北涿縣永樂村東禪寺之物(圖8)。石像背石刻有“清信士桓儉之侍佛時”“桓囗囗為父母菩薩一區(qū)侍佛”“清信士桓保勝侍佛”等文字。發(fā)愿人多為桓姓,可知為桓氏宗族集資供養(yǎng)之佛像。據(jù)《魏書》“官氏志”,桓姓是鳥丸(又作鳥桓)族內(nèi)附于魏后改稱的姓。鳥丸為東胡族一支,魏建國前亦將諸方雜姓總謂之鳥丸。可推測河北涿縣永樂村一帶當年為北方游牧民族定居后的村落。
此像造型頗為古樸,高肉髻,淺水波紋,眉高挑,杏眼,尚有十六國時佛像的臉形及五官特征。通肩式大衣,大衣緊貼軀干,呈濕衣塌陷狀。雙腿極突顯,膝關節(jié)刻意突起成圓球形。小腿部露出內(nèi)著的裙,邊緣如重疊的水波紋,裙擺向兩側飄出。
佛立像一手叉腰,一手施無畏印,雙腿叉開,站立的姿勢頗為雄健有力,其原形使人想起印度薩爾那特地方雕刻的最早的一尊菩薩像(時代為迦膩色迦王三年。迦膩色迦王是貴霜王朝的第三代國王)。左手叉腰的佛造像極為少見,它的原形應與印度初期的佛立像頗有關連(圖9)。其衣飾特別是腿部努力表現(xiàn)出水狀的衣飾也頗引人注意,可推測當時應有外來的范本。
此像直觀甚為古樸,國外有學者認為系十六國北燕之物。但若與前述太和二十三年比丘僧欣造像相比較,即可看出二者的相近之處,尤其是雙腿突起,膝部呈球形,大衣塌陷的處理手法極為相似。又從光背看,光背紋飾分為5層,中心為蓮花,依次為千佛、連珠和柿蒂紋,最上端為禪定佛與飛天,外緣為火焰紋。其光背紋飾與云岡20窟大佛多有近似之處。
再者,鳥桓改姓桓應是魏太和二十年(496年)下詔改鮮卑及所統(tǒng)部落復姓而改姓桓的,故此像應作于太和二十年之后不久。
太和時期的佛像普遍極為精美,形體端莊,雕鏤既細致又不失雄健之風。尹受國造石佛坐像可堪稱此期石雕造像的代表作。此像現(xiàn)藏美國堪薩斯市納爾遜博物館,高54厘米,砂巖質(zhì),出土地不明。為太和十八年所造(圖10)。光背后有發(fā)愿文云:
夫至道虛寂,理不自興。然眾像不建,則真容無以明;群言不敘,則宗極無以朗。由是釋迦能人,見生王宮,應權方便,廣設津渡。清信士尹受國,為亡考造釋迦文石像一區(qū),作功以就,謹發(fā)微愿,上愿七世父母,未來見世,常與三寶共會。又愿亡考,生生之處,遇佛聞法。自識宿命,永不退轉。此愿一切運途有生之類,離諸有結,地獄眾苦,咸皆休息。緣少微福,普同斯愿。
維大代太和十八年歲,次甲戍四月已巳朔八日壬子敬造訖。
此像為高肉髻,淺水波狀發(fā)紋,寬額,面形豐頤適中。袒右肩式大衣,衣領作折帶紋,左手持大衣一角,右手作施無畏印,趺坐于束腰四方臺座上。束腰中部為二供養(yǎng)人持供物,二蛟龍銜供盤,盤中有供物。兩側為二獅子。大火焰紋光背,外緣為火焰紋,內(nèi)緣有坐佛,正中部為火焰及蓮花。
整體觀之,此像造型端莊凝重,紋飾精美,光背比例舒展,是太和時期的代表作。與此尊造像形式相似的有多尊太和年間的金銅佛像,如原為日本新田氏舊藏的太和元年(477年)陽氏造釋迦佛坐像、太和八年楊僧昌造佛坐像(美國哈佛大學福格藝術館藏)、太和八年比丘僧安造佛坐像(內(nèi)蒙古博物館藏)、大代某年銅佛坐像(北京首都博物館藏)。上述幾尊雖為銅佛坐像,然均為同一格式,即都是釋迦佛說法像,袒右肩式大衣,衣領為折帶紋,內(nèi)著僧祗支;束腰形四足方座,方座上飾卷草紋及供養(yǎng)人,束腰部有二獅子;大舟形火焰紋光背,都是太和期間佛坐像的流行樣式,尤其大型的金銅像很為典型。此種樣式之溯源,仍應推太安元年張永造像為發(fā)端,歷經(jīng)和平年間(460~465年)至太和期間而達到頂峰。太和以后,此種剛健雄渾的佛像樣式逐漸向別的風格轉移了。
責編 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