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小魚兒

2013-05-30 22:27:17埃里克·克里斯蒂安·霍格德陳錦章黃愛鳳
譯林 2013年2期
關(guān)鍵詞:馬里奧安娜面包

埃里克·克里斯蒂安·霍格德 陳錦章 黃愛鳳

引子

“給我講講戰(zhàn)爭吧,它是什么樣子的?”孩子問父親。父親看著遠處,努力回憶往事。

朋友們一張張年輕的臉浮現(xiàn)在他眼前,而他們永遠也不會有自己的孩子問這樣的問題:“戰(zhàn)爭是什么樣子的?”

“哎,很糟?!备赣H最后答道。他是個和藹的人。他講了一個戰(zhàn)爭時期自己所經(jīng)歷的有趣的故事,告訴孩子,一個人即使在最悲慘的境遇里,也應(yīng)笑對生活。

這是三個孩子在1943年,從那不勒斯到卡西諾的那段歷險經(jīng)歷,它給經(jīng)過這場戰(zhàn)爭洗禮的人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傷痛。

一、 小魚兒

“不干凈的水燒開后,上面會浮起一層泡沫,”船長嫌惡地看著我和其他孩子說,“這就是泡沫!”他伸出一根干凈修長的手指點點我,也許是因為我站得離他最近。

我伸出手囁嚅道:“船長先生,我們餓極了。”船長轉(zhuǎn)身看著他的伙伴,一個德國人。德國人冷冷地朝我笑了笑?!罢l知道……”他轉(zhuǎn)而用結(jié)結(jié)巴巴的意大利語問,“誰知道什么水是不干凈的?”

“出過愷撒大帝的意大利,而今卻被埋在貧窮和乞丐的泥土中。那不勒斯!”船長一字一句地厲聲說著,仿佛在詛咒什么。

德國人沒吱聲,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們。我們至少有十個孩子。他小心翼翼地從小皮夾里摸出一枚硬幣,拋向我們。硬幣落在離我很遠的地方。我知道我不可能搶到手,所以沒有像其他小孩那樣,一窩蜂似的沖向那枚硬幣。我靜靜地站著,看著船長和他的伙伴。

一個小男孩被一個大男孩踢了一腳,哭開了。聽到哭聲,這個外國人的臉上掠過了一絲笑意?!澳悴徽J為在愷撒統(tǒng)治時,意大利也有乞丐嗎?”他問船長,同時掏出第二枚硬幣,拋向我們。

硬幣落在離我很近的地方。一種經(jīng)過長期饑餓的煎熬而產(chǎn)生的本能,使我想不顧一切地撲向那硬幣。但我沒有那樣做。

“當然,那時也有乞丐,但不像這些人!”

德國軍官打了個哈欠,仿佛他已厭倦船長的話。

第二枚硬幣被一個女孩奮力地搶到了手?,F(xiàn)在,她急切地望著德國人,等著他再拋出一枚。

那個哭過鼻子的小男孩朝德國人走了過去,他手里抓了滿滿一把從街上挖來的泥土。他把手上的泥土拿給德國人看:“先生,如果您肯出錢,我就吃了它?!钡聡它c點頭笑了,同時他用兩個指頭夾起了一枚小小的硬幣。男孩把泥土塞進了嘴里,使勁兒地往下咽,但是太干了,他咳嗽不止,又吐了出來。德國人狂笑,其他孩子也跟著笑。男孩又哭開了。德國人把那枚硬幣給了他。

我沒笑,有時沉默比笑出聲來更加刺耳。

那個德國人盯著我。他又找出了一枚大點的硬幣扔了過來。硬幣就掉在我右腳邊,只要我一腳踏上去,它就歸我了。我沒有動,我的心在拼命喊:“這枚硬幣可以換回一整塊面包!”可我卻一腳把它踢開了。

德國人狂笑,船長也笑了?!斑@下你什么也得不到了?!钡聡巳粲兴嫉卣f道。我點點頭表示明白?!霸谀切┎桓蓛舻暮永镳B(yǎng)著一群小魚兒,有些被吃掉,大多數(shù)的魚被吃掉,我相信,但是有些魚卻會逃脫?!彼f完就嘲弄似的揮揮手轉(zhuǎn)身走了。意大利船長緊隨著他,沿街走去。

大多數(shù)孩子都跑上去跟在他們后面。那個主動要求吃泥土的男孩和那個搶到第二枚硬幣的女孩沒有跟去。男孩攤開手看他的硬幣,女孩飛快地把它奪走了。男孩還沒來得及哭,女孩就飛也似的跑掉了。

淚水順著男孩骯臟的臉頰淌了下來,就像小河流過滿是塵土的大地。我想:有些人的臉為笑而生,有些人的臉為怒而生,而這個人的臉卻是為淚而生的。

“小魚兒。”我大聲重復著德國人說過的話。

男孩坐在街邊,仍舊哭個不停。他用手擦著臉,淚水與污垢和在了一起。我朝他走去,以前曾見過他,但不知他叫什么。我想告訴他那硬幣買不了多少東西,但我知道,他并不單單為了錢而哭。

突然,男孩抬頭看了看我,抽噎著說:“她是我的姐姐?!闭f完又大哭起來。

“別哭了!”我說道,聲音里帶著粗魯,沒半點同情心。

男孩把手從臉上移開,真的不哭了。

“跟我來。”我命令他。我朝圣教堂走去,沒有回頭看他是否跟在后面。

就像你根據(jù)出水量的多少來判斷泉眼一樣,乞丐是根據(jù)慷慨程度來評判人的。對饑腸轆轆的人來說,食物最寶貴,饑餓代替了所有其他的感覺……

窮人的呼聲并不總是合理的,但是如果你不去傾聽,就永遠不會理解什么叫合理。

圣教堂有三個牧師:瑭·卡羅,他是個年輕人,備受姑娘們的青睞,她們都爭著去他的懺悔室;瑭·阿曼多,他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只關(guān)心自己的窩,怎樣使這個小窩變得溫暖舒適,才是他最關(guān)心的事;還有一位老神父,“那個老的”,大多數(shù)人都這么叫他。他的長袍總是很臟,因此許多人說他老糊涂了。窮人都到他那兒懺悔,而他總是仔細傾聽。有時他會哭。會哭的牧師是不受大多數(shù)人尊敬的,因為眼淚是軟弱的象征。

教堂里很冷。我一把抓住男孩的肩,帶著他向“那個老的”彼得羅神父的懺悔室走去。他正在傾聽一位老婦的懺悔。她沒有穿鞋子??此哪_,我就猜得出她是從鄉(xiāng)下來的?!耙撬芙o神父一些東西該多好?。 蔽蚁?,“不要雞,也不要其他好東西,只要一塊面包,一塊她昨晚烤好的,準備帶來給神父的面包就夠了?!?/p>

老婦不停地咕噥著,嘆了好幾回氣。她先把體重支撐在一個膝上,然后又換到另一個膝上。我繼續(xù)想那面包,想象它的香味。男孩站在我身邊,臉上仍掛著淚。“有了!”我想。一件破襯衣遮掩著他的小胸脯。我拉開他的襯衣,這樣就看得到他凸出的肋骨所形成的影子了。

老婦終于說完了。神父開口了,但我聽不見他的話。接著傳來了祝福聲,老婦畫了個十字。她慢慢地站起來,雙膝都僵硬了。她環(huán)視教堂,里面很黑,城里大多數(shù)人都在挨餓,誰還買得起蠟燭呢?她朝圣母像走去,然后跪倒,又開始祈禱。我希望她不要一直這樣祈禱下去,因為我不想讓她看到我去找彼得羅神父。老婦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似的,站了起來,走出教堂大門。我迅速把男孩拉到了懺悔室。我站在他身邊,透過那塊把神父隔在里邊的布簾喚道:“彼得羅神父……彼得羅神父?!?/p>

老人拉起布簾朝外張望。他戴著厚厚的眼鏡,雙目已幾乎失明。

“是我……吉多……我?guī)砹艘粋€人。”我輕輕地把男孩推向神父。

神父彎下腰看了看男孩?!拔业氖ツ浮彼吐曊f著,同時在那孩子的額上畫了個十字?!八I壞了。”神父點點頭。男孩早就對那塊面包流口水了。面包松松地裹在紙里,一半露在外面,正放在神父身邊的椅子上。神父慢慢地拿起面包,從長袍里掏出一把小刀,小刀由于經(jīng)常使用已幾乎沒了刀刃。他把面包切成兩半,一半遞給男孩。

男孩一拿到面包就瞥了我一眼,那目光中,有一種像狗擔心嘴里骨頭被搶那樣的恐懼。他箭一般地沖過圣壇,躲到教堂最暗的角落里,狼吞虎咽地吃開了。

我本想和他分享那塊面包。我氣壞了。然后我聽到神父在咕噥:“他忘了畫十字了?!边@時,我想起了彼得羅神父的家史:他來自一個富有的家庭。有人曾告訴我,他從北部來,把所有的財產(chǎn)都捐給了教堂。由于他的愚蠢,到現(xiàn)在還是一個普通的神父。

“我也很餓,神父。”

神父低頭看了看我,一只手仍拿著剩下的半塊面包,另一只手拿著他的小刀。“你是個好孩子,吉多,你把他帶到我這兒,是因為他餓了?!崩先顺倚π?,我也沖他笑笑,但我的心思卻在他手中的面包上。

突然,神父皺起了眉頭:“你不會是把他帶來,向我要面包,然后自個兒吃了它吧?嗯?”我扭頭看向別處,“別人給了他一枚硬幣,他姐姐又把它搶走了。我看他很可憐?!蔽覜]有撒謊。我不敢對彼得羅神父撒謊,盡管對瑭·卡羅我想都不想,就能隨口亂編。

神父拿起小刀,把剩下的面包切成兩半。我的目光隨著小刀移動。切到一半時,小刀不動了。我抬頭看著神父,他也正注視著我?!拔以缟弦殉赃^一些面包和一杯牛奶了?!崩先苏f得很慢,仿佛他并不是在對我說話。他抽回小刀,把那半塊面包全都給了我。

“神父,謝謝您?!蔽掖掖业卣f完便低下了頭。我像個盲人似的撫弄著那塊面包?!叭グ伞!崩先擞闷v的嗓音說道。然后他為我祝福。

我慢慢地走著,沒舍得咬一口面包。走到門口,我把手放在圣水里浸了浸,然后跪了下來。我可以看見圣壇和老神父,他正站在他的懺悔室旁邊。

一到教堂外,我就咬起面包來,太好吃了。外面陽光明媚,有了面包,我什么也不想了。突然我聽到一個聲音:“你從那兒拿到什么了?”

我跳到一邊??_神父的手沒抓到我?!耙粔K面包,是彼得羅神父給我的。”我憤憤地說。我把面包藏在身后,然后躲得遠遠的,這樣他就抓不到我了。

“你是偷來的?!彼f。我搖搖頭,往臺階下退去??_神父笑了。他笑得那樣尖酸刻薄,使他那本來英俊的臉變得很丑陋?!八麜颜麄€教堂都送掉的。這個老笨蛋!他會為你這樣的小叫化子,把神圣的馬利亞剝得精光?!?/p>

我知道瑭·卡羅指的是什么。因為大家都聽說過彼得羅神父的主意,他想把立在圣壇邊的馬利亞頭上的金冠賣掉,去換面包。當我退到最后一級臺階時,我轉(zhuǎn)身就跑。我想朝瑭·卡羅吐舌頭,現(xiàn)在他無論如何也抓不到我了,但我又怕他去告訴彼得羅神父。我把面包塞進了嘴里,這樣,他可以看見我在大口大口地嚼面包??_聳聳肩,仿佛在說:“我有許多這樣的面包?!比缓筠D(zhuǎn)身進了教堂。

我把還剩下的一點點面包放到口袋里,準備睡覺前吃。餓著肚子是很難入睡的,不過,只要慢慢咽下哪怕一丁點兒的面包,你也能騙過肚子。

大人們有咖啡館,在那兒他們即使沒錢買飲料或咖啡,也可以去聊天。小孩子們,這些“小魚兒們”也有他們聚會的地方,我朝“我們的”廣場走去。廣場很小,沒什么名氣,也可能因為這個,我們才有機會在那兒聚會。

我站在離一群孩子較遠的地方,看見了那女孩,就是那個小男孩的姐姐。她很瘦,衣服破破爛爛。我猜她大概十歲,也許還不到十歲。我差不多高她半個頭。我朝她走去,但眼睛卻看著她身旁的一大群孩子。他們正在討論著發(fā)生在這個地區(qū)的一樁搶劫案,一個商店被搶了。我知道是哪幫大男孩干的,想到這兒,我自豪地笑了。

“你為什么搶你弟弟的硬幣?”我問得太傻了,她不理我?!拔?guī)退税雮€面包?!蔽掖祰u開了。

這回她抬頭看了看我,她的頭發(fā)又長又臟。“他是個呆子,吃泥會吃死的。上星期他為那些士兵活吞了一條毛毛蟲。他是個傻瓜,永遠不會長大?!彼f得很肯定,連我也產(chǎn)生了同感。

我用手指撥弄著口袋里的那點面包。突然,連我自己也覺得奇怪,我把面包掰成兩半,把小的那半遞給了她。我看著自己的手,仿佛它是別人的。

我料想她會抓起面包就往嘴里送,但她卻文縐縐地把面包夾在兩根手指間,然后送到嘴里。面包很小,一口就可以吞下肚去,可是她嚼了好長時間才咽下。

“謝謝?!彼f,“謝謝你……安娜……是我的名字?!?/p>

我沒有告訴她我的名字。我笑了,我心里很高興,我把面包全給了她。“你今年幾歲了?”我問。

她用腳在地上畫了“11”。我笑了,在她的邊上畫上了我的年齡。“12,”她大聲叫了起來,然后又說:“你看上去大多了。”

“安娜!”女孩抬起頭,在廣場的角落里站著一個矮小駝背的老婦,她正朝這邊揮手。

“那是你媽?”

安娜搖搖頭,然后揮揮手表示和我告別,就走了。幾分鐘后,她和老婦消失在通往廣場的一條窄窄的街道上?!拔疫€會見到她的?!蔽蚁?。

“吉多……”一個男孩喊我,“知道是誰嗎?”開頭我以為他是指那個女孩,后來我才發(fā)覺,他們?nèi)栽谡務(wù)撃菢稉尳侔浮?/p>

“我當然知道?!蔽覒?yīng)道。

好幾個孩子叫了起來,“是誰?”

我轉(zhuǎn)身走了。當走到廣場角落時,我朝他們喊:“是瑭·卡羅!”

他們都笑了。我也高興地咧嘴笑了。

二、 人人都有家

蝸牛把家扛在背上。蜥蜴喜歡在墻上棲身。流浪的狗也有自己的黑暗角落,當夜幕降臨時,它憑著嗅覺就能找到自己的窩,知道可以爬進去睡覺。那些有地址、有街名、有門牌號的人,就可以告訴別人他們住在哪里。于是他們就稱我們“無家可歸”。然而他們錯了,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窩。

一個叫“瘸子”的人,晚上睡在樓梯下,地上鋪著他的破衣爛衫,臟得沒有一個人會要它們。一天早上,他死了,警察稱他是“無家可歸的人”。我親耳聽見的,當時我在場,是我第一個發(fā)現(xiàn)“瘸腿”不是在睡覺,而是死了。他是從勒布里亞來的,而且一直渴望重歸故里。當我發(fā)現(xiàn)他死了時,我就這樣認為:“他已回到故里,回到土地,回到他的牲畜那兒去了?!毕氲竭@兒,我就不傷心了。

“瘸腿”一直認為他曾見到過上帝。在一個星期天的彌撒中,“瘸腿”聲稱牧師在撒謊。當牧師問他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時,他說是上帝告訴他這么說的。打那以后,牧師就不讓他進教堂。為了這件事,他的兄弟們把他趕出了村子?!叭惩取辈恢挂淮蔚亟o我講起這個故事,而且他總是用一句話來結(jié)束他的故事:“教堂是上帝的,吉多,教堂是上帝的?!?/p>

我總是順著他,因為他從不傷害別人,而且只要有人愿意聽他講故事,他總是非常高興。當其他乞丐笑他時,他總會流淚。他最喜歡談?wù)撏恋?,那是他和他兄弟們共同擁有的財產(chǎn),還有他們的牲畜,尤其是他們的母牛?!凹啵椎孟袷ツ敢粯?,而且很大。哦,全村再也沒有比它更大的母牛了?!敝v到這兒,“瘸腿”就沉默了。我想,如果那時我能看見他心中的景色的話,那肯定是一幅他們村子最大的、“白得像圣母”一樣的母牛圖。

“瘸腿”的窩安在一幢破舊房子的樓梯下。里面又冷又濕,沒有一個乞丐會看上這個地方。他死后,兩條狗占有了他的全部家當:所有的破衣爛衫。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跟你講“瘸腿”的故事。因為“瘸腿”除了對他自己以外,對任何人都無足輕重。我所在地區(qū)的一個教堂里,有一幅圣約瑟夫像,是用彩色小石子拼成的,其中一粒小石子掉了。這粒石子原先不是在臉上,也不是在衣服上,而是在畫的背景上,圣約瑟夫右腳的草鞋旁。然而只要你一看到這幅畫,你就會看到那少了粒石子的地方,而且目光會停留在那兒,仿佛那是畫中最重要的部分。如果我不告訴你“瘸腿”的故事,那么在我的故事中就會有個空白點,你會覺得,“有些東西你本該告訴我們,而你卻沒有。”

吉多的家……我的家……在一座山腳邊的洞里,山高高地矗立在市中心。山頂上住著許多有錢人,這個地區(qū)叫佛美羅。山洞很小,里面住著個木匠,還有他干活的所有工具。此外,還住著一個叫“一袋骨頭”的老人。老人在洞里為他的馬做了個馬廄。我說過這是“我的家”,但木匠說是他的。“一袋骨頭”付錢給木匠,木匠讓他和他的馬住在里面。于是“一袋骨頭”也說這個洞是他的。而事實上,我們誰也不是這個洞的真正主人。木匠每月都到維亞羅馬的一個辦公室干活。在那兒,公證人向他收錢,卻從不告訴他房租收去交給誰。我也付租金,不過我是通過幫“一袋骨頭”和木匠干活的方式來付的。

在洞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個小窩。木匠的地盤最大,因為他是洞主?!耙淮穷^”和他的小馬廄在洞的最里頭。我呢,就在靠近馬站立的地方占了個角落。那個角落是吉多的家。

第一次碰到安娜后不久,我得了一件寶貝,它使我的窩看起來更像樣了。這件寶貝就是一塊羊毛墊子。當冬天的寒風從山里吹來時,陽光燦爛的那不勒斯也會變得很冷。養(yǎng)魚池邊的棕櫚樹在寒風中掙扎,仿佛在說:“我們不該在這兒?!?/p>

墊子是從一座在那不勒斯最先幾次轟炸中毀壞的房子里找到的。墊子在那里到底有多久了,我說不上。反正墊子的表層已破了,羊毛線頭露了出來;戰(zhàn)爭年代,不管羊毛墊子有多破,還是值錢的。我能很快為它找到買主。不過,打從第一眼看到它,我就想把它留下,留給吉多的家。

墊子太重,我無法一個人把它扛出房子。我得找個幫手,找個知道墊子所在也不會把它占為己有的人。所以我得找個比我弱小的人。我考慮的另一點是,墊子必須在晚上搬運,因為白天有警察。有些警察即使看到我們拿著顯然不是我們自己的東西時,也睜只眼閉只眼。有些警察卻不一樣,他們厭惡要飯的孩子。

我一爬出那幢被炸毀的房子,就徑直往我們的廣場走去。傍晚了,天也漸漸黑了下來。我在街道邊坐下,看著他們。我想到了所有我認識的人,然后問自已,他是不是今晚和我同去拿墊子的最好人選。雷那多沒有鞋子,他會不會從我這搶走墊子呢?力基……也許行,但是不是太小了點兒?我每否定一個,心中就惦記一下還躺在那兒的墊子,它隨時都有可能被人拿走。

安娜正從旁邊一條小街往廣場走來。她個子不高,但我知道她有力氣。我們兩人扛得動墊子。我有一里拉,為了一里拉,她會愿意干嗎?

“安娜……”我輕輕地叫了她一聲。

“誰?”她問。

我朝外走去。安娜跟著我,她很聰明,一直和我保持幾步的距離,因為她知道,有要緊事商量時,最好還是避開所有的人。

我閃進一條小胡同。安娜很快趕上了我?!拔艺业揭粯訓|西,太重了,我拿不動,你能幫我嗎,是塊墊子?!?/p>

她扯著一縷頭發(fā)在手中玩?!拔遗戮?。”她說得煞有介事,其實我知道她并不怕警察——至少,不比我們中任何人更怕警察。

“她可能想要兩里拉?!蔽倚南?,并做了個鬼臉?!氨仨毥裢砟脡|子?!蔽掖舐暤貙λf,“12點以后,我想把它拖到我的住處。”為了讓她有討價還價的余地,我想先給她半里拉。因為當她感到付給她的錢比你想付的多時,她肯定會很開心。但我太急了,一下子就脫口而出,“如果你幫我的話,我就給你一里拉?!?/p>

她扭過頭去?!皦|子是很重的。”她爭辯道。

“但不遠呀?!蔽荫R上接著說。

我不得不等她。不過她沒食言,她來了。月光灑在房子的廢墟上?!熬瓦@里。”我指著一個角落說道。

安娜瞥了一眼墊子,然后抬頭看了看月亮?!凹?,我不喜歡這兒?!?/p>

我笑她,盡管寂靜和地上斷壁殘垣的影子也使我心里發(fā)毛。“來!”我壓低聲音,就像一個人在夜晚路過教堂墓地說話一樣。

我抓住墊子的一端,她抓住另一端?!疤亓?,吉多。不要了吧。”她小聲說?!澳愦饝?yīng)過的!”我對她大聲喊叫。

我們費力地把墊子搬過斷墻。夜晚很冷,街上漆黑,冷冷清清的。我們花了一個小時才把墊子搬到洞里,一路上我們停下來休息了好幾次。

洞口很大,里面有扇門,其中一扇小門供我們夜間使用。把墊子往小門里拖,門已足夠大了,可我和安娜不得不低頭進去。馬聽到我的聲音嘶叫了一聲,但我一開口和它說話,它就認出了我。

我的角落里藏著只小木盒,里面存放著我認為值錢的東西。我打開盒子,拿出一截蠟燭點上。搖曳的燭光下有很大一片陰影。這是我的家,再黑暗的角落也不會讓人害怕。馬的喘氣和馬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熱氣,使我的角落顯得溫暖舒適。

“這是個好地方。”安娜羨慕的聲音使我感到自豪。我拍了拍馬屁股,馬尾巴甩到我的臉上,逗得安娜笑出聲來。

我們把墊子放在角落的木盒邊,然后我們就在上面躺下。“這是個好地方?!卑材扔终f了一句?!凹偃缥夜脣尠盐亿s出來,我就上這兒來?!?/p>

“她會趕你出來嗎?”我問。

“我也說不上?!彼?。

“如果她趕你的話,你可以來這兒?!痹拕偝隹冢揖秃蠡诹?,因為我不想和別人分享我的家,不過我還是邀請了她。

安娜點點頭,“給我一里拉。”

我把藏在夾克衫口袋里的一里拉拿了出來,遞給她,她看了看,把它塞進衣服口袋里。我?guī)退蜷_小門。她出門時打了個冷顫。

“謝謝?!蔽覍λf,然后站在門邊聽她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在空蕩蕩的街上。

那截蠟燭還沒點完。我找了兩只麻袋當被子,蓋在身上。我剛要把蠟燭吹滅,省下還剩的一點點,突然,連我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我想讓它燒完。有四到五分鐘,我就躺在燭光里。“為了墊子,”我想,“我要把它點完。”

三、 行乞的日子

“煩惱,吉多,還有痛苦,那才是生活。我們不過是上帝賦予生命的一袋袋骨頭罷了?!?/p>

每當老頭這么說的時候,我都忍不住要笑。由于那句他最喜歡說的話,“我們不過是‘一袋袋骨頭罷了”,他才得了個“一袋骨頭”的雅號。這是1943年1月的一個寒冷的早晨。老頭備好馬準備去上工。這是匹母馬,早已年老體衰,至少也有15歲了,已到了那種吃不飽、養(yǎng)不大的年齡?!耙淮穷^”總是盡他所能來喂養(yǎng)他的馬。他常常和馬共享面包。

“我的小美人?!崩先诉厯崦鴲垴R,邊給它套上馬具。馬靜靜地站著,棕色的大眼睛悲哀地看著洞口敞開的門?!拔业拿廊?,今天不是干活的好天氣,但有啥法子呢?我們必須干活,否則就會餓肚子?!蹦格R扭頭看老頭。我真希望它能開口說些“啊,我的美男子,生活就是那么辛苦”之類的話。他們?nèi)绱四酰路鹚麄z的情緒一直是同步的。我從未看見老頭打過那牲畜。他使我想起了圣弗朗西斯對鳥的布道。但“一袋骨頭”不像圣弗朗西斯,他除了愛他的母馬外,不愛其他任何動物。

老頭認為世界是罪惡的?!八駛€鬧市中的隱士?!北说昧_神父曾經(jīng)這樣說他。他倆親昵得讓人感到奇怪。當兩人在路上相遇時,他們會聊上好長時間。但我從未見過“一袋骨頭”去做過彌撒。也許人們這樣看他們,他倆都是傻瓜,所以才成為好朋友。有時我覺得,“一袋骨頭”對世界的憎恨和神父對世界的愛,都出于他們孩子般的心吧。

我?guī)屠项^把馬套在板車上,然后目送他牽著馬朝碼頭走去?!耙淮穷^”自己從來不坐在車上,他總是牽著韁繩走在板車邊,即使車是空的也一樣。

那個時候,我的生活只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明天是另一個世界,一個擁有工作的人才敢想象的世界。木匠還沒有回來,因為他沒有木料。一輛舊車停在洞前,等待修理。我關(guān)上門,走回床邊躺下。昨晚我什么都沒有吃,饑餓更使我感到清晨的寒冷。我把麻袋裹在身上,盡管我已穿上了所有的衣服——我在褲子外面又套上了一條舊褲子——我還是覺得很冷。

上帝的安排如此不合理,窮人招待不起“客人”,卻讓他們有許許多多的“客人”。那時,那不勒斯到處都有跳蚤。就是住在佛美羅的有錢人,有時也會生跳蚤。每當看到一個有錢人——軍官或是身后跟著仆人提包的女人——趁沒人注意停下來抓癢時,我總是忍不住要笑。跳蚤真應(yīng)該長在那些整天吃著山珍海味的有錢人身上,他們的血要比我們的鮮美得多。我抓著胸口,背上又癢了起來。我索性不抓了,因為抓來抓去還是癢。

“我爹死在非洲。他是個當兵的,軍官先生。我餓壞了!”

我一直跟著那上尉。這時他轉(zhuǎn)過頭去,好像根本就沒有聽見,盡管我一直跟在他后面大聲乞求著,他聽進去了嗎?那個早上,不知有多少孩子向他講過同樣的故事呢?!盀榱艘獯罄姽傧壬?,看在上帝的分上,看在國家和家庭的分上,給我點什么吧。”

軍官停了下來,低頭看看我,“為了意大利?”他苦澀地說,然后哈哈一笑,“上帝,國家,還有家庭……連那不勒斯的乞丐都知道?!?/p>

“我說的是真的,軍官先生。我爹死在非洲?!蔽倚币曋?,顯出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然后又驀地睜大了眼睛,正好和上尉的目光相碰。我不再說什么,就像漁夫知道魚已上鉤了一樣,乞丐也知道這是他快要得手的時候。軍官摸出小皮夾。我把手伸過去。他給了我15生丁?!爸x謝,軍官先生?!?/p>

他聳聳肩,苦澀地笑了笑說:“為了國家。”就走開了。

行乞也是一種藝術(shù),因為每個人的心就像一把鎖,你得找對鑰匙才能打開。那“鑰匙”并不只是你說的話,你的臉部表情也很重要。有些人喜歡施舍給快樂的乞丐,而有些人則喜歡你慘兮兮的樣子,你的故事無論多么悲傷都不過分。有些人甚至喜歡你傲慢無禮,這樣他們就快活。一個有本事的乞丐能見風使舵。

“我是個孤兒,可憐可憐我們這些沒母親的孩子吧。夫人,看在圣母的分上,可憐可憐我們這些不幸的人兒吧!”我一直跟在那婦人身邊,她全身著黑,是為她的父母、丈夫或孩子吧?她的鞋子破了,那時,每個人的鞋子都很破,當時正處在戰(zhàn)爭時期,就是有錢人也穿不到新衣服。

“看在圣母分上,夫人。我餓壞了,夫人?!?/p>

婦人瞥了我一眼,隨即又避開我的目光。

“如果你沒錢的話,夫人,那么就為我祈禱吧!我叫吉多。我才12歲。我已兩天沒吃東西了。為我祈禱吧!”

婦人看向街的另一邊。有時,這和別人直視你一樣是個好兆頭?!扒笄竽悖蛉?。”我輕聲說,幾乎是在耳語了。

婦人在她的包中摸索著,拿出一枚十生丁的硬幣扔給我,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爸x謝……”我大聲地說,然后筆直地站在一旁讓她過去。

她走到大街拐角處時,回頭看了我一眼?!八苌偈┥峤o乞丐?!蔽倚南?。我望著她,開心地笑了。

有些日子你會很走運,有些日子卻不一定。這個誰都清楚。也不是一開始就走運的日子是最好的。有時在隆冬,你一早醒來,發(fā)現(xiàn)陽光如四月般燦爛,你會想,今天肯定是個幸運日。你在胸口畫個十字,盡管饑腸轆轆,但你很開心??墒牵€沒到中午,天就刮起了寒風,晚上入睡時比早上起來時更餓得慌。有時候,你一覺醒來,會覺得這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比你現(xiàn)在更慘的了。你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在街上,這時,有人在叫你,“吉多,幫我拿這個?!被蛘吣阌懙牡谝粋€人就給了你兩里拉。你就會明白過來,今天是一個特別的日子,心里美滋滋的,圣母正看著你呢!醒來時那些沮喪的想法被拋到九霄云外。對我來說,這天就是這樣一個日子。到了下午一點,我已有足夠的錢去買東西了,而且還剩下一里拉,留到第二天用。

在那不勒斯,有許多吃飯的地方。有時有錢人和窮人在同一個地方吃飯。有錢人在屋里吃,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布;窮人則在后門口吃著從廚子那里買來的剩飯??墒堑搅?943年的冬天,連侍者也吃剩飯了。窮人的隊伍在擴大。乞丐與日俱增,能施舍的人卻越來越少。找工作的人越來越多,而可干的活卻越來越少。真正的有錢人已離開那不勒斯搬到他們的莊園去了。同時,那些沒有土地,不得不為別人干活的窮人,卻從鄉(xiāng)下大批涌入城市。他們身上散發(fā)著驢子的氣味,一進入那不勒斯便淪為乞丐。

面包是定量供應(yīng)的。肉和其他生活必需品都定額分配。乞丐沒有住址,他們無家可歸,他們不是那不勒斯的居民,無法入戶口冊,所以也就沒有配給卡。他們不得不到黑市上去買配給卡或面包。這樣,那些真正需要面包的人就被迫付最高的價錢。

我來到了一家面包店,門外排著很長的隊伍。我沒有配給卡。一條小弄堂里有扇門,通向面包店的后面,這扇門通常是上了鎖的。我剛走近那扇門,一只小毛驢就拉著板車從后面過來,弄堂太窄,我不得不緊貼在那扇門上,好讓板車通過。當我的胳膊頂住門的時候,門開了。我感覺到火爐的熱氣,聞到了面包的香味。板車過去了,我小心翼翼地踏進了門。這是一個小小的貯藏室,堆著面粉和木頭。里面還有一扇門,通向烤面包房。我能聽見面包房里的人在干活。我踮著腳,走近那扇門,躲在門后,從門縫里看過去。就在我旁邊放著一個架子,剛烤好的面包就放在這上面冷卻。我希望面包師不會發(fā)現(xiàn)我,便合掌向圣母祈禱,因為除了她,誰還會是上帝之母?而且她不也是我們孤兒的母親嗎?我從門背后溜出來,躡手躡腳地走進面包房,伸手抓住面包。面包太燙,把我的手指都燙傷了,我差一點痛得叫出聲來。我把面包緊緊地抱在胸前,穿過貯藏室,跑進了弄堂。當我關(guān)上身后的門時,我以為會有人憤怒地高喊:“抓小偷!”但是什么聲音都沒有,弄堂里只有我一個人。面包足有一磅重,我把它掰成兩半藏在衣服里。

半條面包落肚后,我把另一半放進了口袋,然后往家里走去。路上,我看到了一條狗,就掰了一小塊扔給它,因為我不想運氣變壞。那天我沒有再討飯。有些人認為討飯比干活容易,那是錯的。

太陽終于出來了,我把床墊拖到洞外,用棍子拍打,然后,我用那只“一袋骨頭”用來喂馬的桶裝滿水,洗了個澡。那不勒斯已好長時間沒有肥皂了,骯臟和饑餓在這塊土地上泛濫。

確實,那不勒斯的窮人很臟,即使你洗掉臟衣服,換上干凈的,你還會很臟。因為生活在污濁的環(huán)境里,不管你怎樣努力,骯臟還是會在你身上找地方的。

傍晚時分,我來到廣場。從許多孩子的臉上,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們今天并不怎么走運。一個小男孩在哭,我剛從他身邊走過??吹竭@情景,我感到心煩。

我看到安娜和弟弟坐在路邊?!盀槭裁床换丶??”我問她,“天這么冷,女孩子這么晚還呆在外面不好?!?/p>

安娜抬頭看我,笑著問:“吉多,你有面包嗎?”

“沒有?!蔽姨翎吽频幕卮?。我慶幸天色已暗,如果她看得清我的臉的話,她肯定知道我在撒謊。

“我姑媽病了,她躺在床上。”

“那么,你更應(yīng)該呆在家里了!”我朝她喊道。

沒料到,女孩竟溫順地站了起來,牽著弟弟的手,在黑暗的街道上朝她住的地方走去。我對自己說:“追上她,把口袋里的面包分一點給她。”但是我沒動。

“晚安,安娜!”我叫道。

從廣場的那一頭傳來了她的聲音,“晚安,吉多?!?/p>

我來到廣場時是那么的開心,現(xiàn)在我卻難受極了?!懊魈煸撐业姑沽??!蔽倚南搿N页易呷?,對誰也不說話。我躺在墊子上,把剩下的面包分成三份:一份在我暖過身來時吃,另一份明天當早餐,第三份留著給安娜,明天見到她時再給她。

四、 吉多的故事

小孩子談?wù)撟约簳r,那口氣仿佛他們的靈魂可以從小小的軀體里跳出來,站到一邊?!傲蘖?。”一個男孩會哭著說,并把淚跡斑斑的臉轉(zhuǎn)向媽媽尋求撫慰。接著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會說“我在哭”或者“我想哭”。然而有的孩子卻永遠學不會——也許,那是因為他們不愿意那樣做。

這是吉多的故事……我的故事……不,這不是我的故事,因為吉多和我不是同一回事兒,盡管是同一個人。當?shù)聡姽俪⒆觽內(nèi)渝X時,我也想沖過去和其他孩子一起去搶,但是吉多不愿意那樣做。我會嘲笑吉多。我還會詛咒他,因為我想和大家一樣。我不想站在一邊看著自己——至少,不是在我傷心或哭泣的時候。

下面我就給你講講來那不勒斯前,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一些事吧,這樣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

“吉多!”我抬頭看房子,是姨媽在叫我?!凹?!”

由于中午逼人的熱氣,房子的門窗都緊緊地關(guān)著,所以看上去似乎無人居住。姨媽站在后門外。我知道她為什么叫我:我母親在屋里,快要死了。他們希望我進屋坐在母親床邊。我猶豫了一下,不愿進去,盡管我知道自己會進去的。我看見屋里很昏暗,那床,還有枕頭上我母親的臉,蠟黃蠟黃的,就像教堂里壁龕上的圣像。我看見十歲的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哭泣,為那一動不動躺在床上的婦人哭泣。那個婦人似乎不是我母親,因為她使我感到害怕。這些是我坐在房檐下的石柵欄上看到的,淚水從我的眼眶中涌了出來。

“吉多!”

我慢慢地站了起來,走進房子。當我走近姨媽身邊時,我低下了頭,縮起了肩膀,等著她的責備。但她什么也沒說,轉(zhuǎn)過頭去,好像為我感到羞恥?!澳隳赣H她死了?!币虌岄_始哭泣。

我靜靜地站著,沒有哭。從母親鬧胃病那時起,我就常常流淚,到現(xiàn)在,我的淚似乎已流干了?!拔以僖膊挥米剿策吶チ??!蔽疫@樣想。

“不懂事的孩子……”

那是我母親下葬后的第三個星期,我姨媽悄悄地和她的一個鄰居在說。

“他對誰都不關(guān)心,跟誰都不說話。”

我咳嗽了兩聲,好讓她知道我正坐在門外。不過我馬上就明白了,她是故意講給我聽的?;蛟S她已經(jīng)討厭直接對我說話,要么她覺得這比不斷罵我更能使我感到羞恥,從而使我洗心革面。姨媽說的是事實,我?guī)缀醪缓腿魏稳苏f話。我把悲傷深深地埋在心里,舌頭卻不中用了。

“他可以一整天不說一個字。”

姨媽重復著她的責備,好像不說話是一個人最深重的罪孽。因為她自己總是說個不停,即使無話可說時,她的嘴還在不停地動,好像在嘀咕著什么。

姨媽生過八個小孩,六個活了下來,其中四個比我大,兩個比我小。她一會兒對我的表兄妹大喊大叫,一會兒又一個個親他們。她總是閑不?。簾?,洗衣,打掃。她使我想起了帶著一窩小雞的老母雞。我常想,我們應(yīng)該在姨媽的腿上綁一塊石頭,就像我們在母雞腿上綁石頭一樣,這樣它就不會跑得離它的小雞太遠了。晚上,姨父躺下后——他工作很辛苦,姨媽就在房屋角落的圣母像前跪下。她不是在祈禱,不,她是在跟圣母說話!我曾看見她跪在那兒,雙手握在胸前,盯著圣母,說著村里的流言蜚語或是抱怨鄰居的話。

“是啊,”我抬頭望著天空,心想,“她不喜歡閉嘴,不說話肯定是我最深的罪過了?!蔽也唤α耍驗槲蚁肫鹆四赣H曾對我說過的話:“你安冬尼亞姨媽會長命百歲的,上帝不敢把她召到天堂里去,她無休無止的嘮叨會把上帝都煩死的。而魔鬼也不會要她?!彼齻兘忝弥g沒什么深厚的感情,我母親比姨媽好,因為她承認自己不愛妹妹,而姨媽卻不,她永遠也不會承認,她根本不關(guān)心自己的姐姐。

姨媽提高了嗓門。我想都沒想就轉(zhuǎn)過身去,看著她映在燭光里的臉?!八麐寢屢膊粣壅f話?!彼f。

我差一點笑出來,我母親并不是不愛說話,而是從來不對妹妹說知心話罷了。這一點安冬尼亞是不會明白的,因為她幾乎對所有人都說知心話?!鞍捕醽啞边@是我第一次想到那個名字,而沒有在后面加上“姨媽”兩字。

我離開屋子,走向石柵欄。以前,我和母親常坐在那兒,墻外香草的芬芳撲鼻而來。后來,在那不勒斯的那些日子里,每當我路過蔬菜攤,聞到羅勒和香草的香味時,我就會想起母親。

那天晚上,我決定離開姨父家,不是說我在他家里遭虐待,而是因為那不是我的家。我不能對姨媽說這些,因為對她來說,姐妹或姨表兄妹是自家人,應(yīng)該呆在一起。

我和母親曾在麥西那市的西西里住過,那地方就在海峽的對面。父親去阿比西尼亞打仗的時候,我還很小。姨媽叫我母親帶我過來和她一起住。我母親婉言謝絕了。有一回,我曾聽母親開玩笑似的說,麥西那海峽能保護她免受妹妹的煩擾。

疾病纏身使母親不得不回到娘家——現(xiàn)由姨父姨媽掌管著的農(nóng)場。農(nóng)場原是屬于她父母的,也是她的出生地。

“那兒很美,吉多。”我坐在火車上,她對我說?!澳莾汉苊?,吉多。”她又說了一遍。

我看著窗外,數(shù)著火車馳過的隧道。

“但也是個牢籠,吉多……一個牢籠?!蹦赣H的話中充滿辛酸。我的視線從窗外收了回來。她臉色蒼白,顯得很消瘦。我根本不會想到,她會永遠離我而去,那時我才九歲。

“你要聽姨父姨媽的話?!?/p>

我點點頭。

“你姨媽常會大喊大叫。她人雖然不是很聰明,可心眼還是不壞的。”母親把視線轉(zhuǎn)向了窗外。車廂里擠滿了人,我緊挨著母親坐著?!安贿^她很貪,像所有的農(nóng)民一樣,對土地貪得無厭?!?/p>

我又點了點頭。盡管我不理解她的話,但我很少發(fā)問。母親對我說話的口氣,不像人們對小孩子說話時常有的口氣,甚至也不像對大人說話的口氣,而是一副自言自語的樣子,就像當一個人試圖去理解他所不懂的東西時的喃喃自語。這一切我早已習慣了。

“她會一直對你撒謊。他們都撒謊,那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他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qū)W會撒謊,或者為什么撒謊?!?/p>

我緊緊依偎著母親小聲問:“誰?”

母親笑了笑。我想:還有一半路程,可母親的心早已飛到了那兒?!芭耍€有男人。但大多數(shù)是女人,她們總是撒謊。她們用謊言恐嚇你,用謊言來回報你,最后,她們會用謊言殺了你?!?/p>

我看見母親臉頰上有一顆淚珠,于是我親吻了她。她緊緊地把我抱在懷里。“小吉多。”她柔聲喚著我。

我們來到農(nóng)場后,母親活了將近一年。開始時,山里的空氣似乎對她的身體很有利。我們經(jīng)常一起步行一英里半去圣麥考村。到了夏天,炎熱使她感到非常不適。后來,嚴冬的寒冷又使她難以忍受。但是秋天,她可以和我走到石柵欄邊,我們就坐在那兒,她給我講她童年的故事。

外公死時我還很小,所以對他沒有印象。外婆曾到麥西那來看過我們一次。她還健在,和我的一個姨媽住在巴雷。姨父是位海關(guān)官員。外婆只來過那一次,我只記得她是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婦,穿著黑衣服,手指又瘦又冷。現(xiàn)在,當我聽到母親談?wù)撏馄旁谒@個年紀的事時,我感到很奇怪。

我外婆很怕外公,他強壯得像鋼鐵一樣。但是他死了,而外婆卻活得好好的。外婆感到很內(nèi)疚,她沒能給他為農(nóng)場生兒子。她生了三個女兒,這使外公對生活充滿了怨恨。一個媳婦就像馬廄里的一頭新母牛,而一個女婿卻是一個新主人:他擁有土地卻沒有挨過你的鞭打,到你老的時候,也就不會因此而對你產(chǎn)生敬畏。這就是為什么他把安冬尼亞許配給了吉斯比,因為吉斯比很軟弱。我外公想一輩子保住土地主人的地位。他以為可以活過百歲,但他沒有。一天,當他把一個麻袋扛到板車上時,他就倒下了。死時他才56歲。

在那短短的秋日下午,母親就這樣和我聊天。我有時聽著,有時卻并不在意。不知怎的,我知道她只是希望我在她身旁。我不僅是她的孩子,她的兒子,也是她僅有的一個伙伴,是她想交談的惟一對象。她很孤獨,她也知道自己活的時間不長了。

“他們把我賣了?!?/p>

這是十月的一天,陽光融融,有著夏天的溫熱和冬日的明朗。我一直在盯著一條蜥蜴,聽到母親說話的聲音,就轉(zhuǎn)過身來,聽她往下說。因為想到像一個奴隸一樣被買賣,對一個孩子來說,有一種好奇感。

“吉多,你猜我現(xiàn)在幾歲?”

我仔細審視母親消瘦的臉,兩只棕色的眼睛顯得很大?!澳闵洗芜^生日時是27歲,我還記得,媽媽,27歲?!?/p>

“結(jié)婚時我才15歲,訂婚時14歲?!蹦沁€是小孩的年齡啊。

“爸爸呢?”我問,“那時他也15歲嗎?”

母親噗哧一笑。我意識到我問得很蠢,我又轉(zhuǎn)身去看那蜥蜴了。

“我們訂婚的時候他35歲,結(jié)婚時36歲?!?/p>

她的話并沒有使我吃驚。小孩無法理解大人們對年齡差異的概念,小孩老覺得自己不夠大。

“他是不是……”我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說了出來,“他是不是很好?”在我記憶深處的某個角落,有個穿軍裝的男子,他把我抱在腿上。

“他很好?!蹦赣H溫和地說,“這不是他的錯,這是我父親的錯……還有我母親,也是她的錯。要知道我是沒嫁妝的,可你父親心甘情愿地要了我。那樣他們就不用把土地分開,不用把那干裂的、能養(yǎng)山羊的牧地給別人了。你爸爸是個中尉。這是個絕妙的搭配,皆大歡喜?!也贿^是個孩子,什么都不懂……而且‘他很滿意,‘他曾經(jīng)很快樂。”

母親說“他”時,我知道她是指我外公。她大多數(shù)時候就這樣怨恨地稱呼她父親。有時,她也愛她父親——或者至少是理解她父親。外公那時肯定很強壯,拿她的話說,“強壯得像鋼鐵”或許是恰如其分的。對于她母親,她談得少些。而事實上她也經(jīng)常提起,只不過沒有什么會讓你往心里記。

我想把吉多的故事說得短些。其實我母親、姨父、姨媽及圣麥考村和吉多的故事都無關(guān)緊要……

然而他們卻是我故事的一部分。因為一個故事就像一張蜘蛛網(wǎng),所有的網(wǎng)絲在中心密集,然后向四周擴散,擴散,直到把四五根線固定在不同的枝桿上——像柱子——把整張網(wǎng)固定起來。

我母親死在春天。到了夏天我離家出走。那是1941年的夏天,我才11歲。那是我的歲數(shù)。但不是吉多的,他還要大得多……我吻過母親,并為她傷心地流淚了。但傾聽她、試著理解她的卻是吉多。

我離開農(nóng)場時,第一次偷竊了,不過我拿的是我自己的錢。母親去世前的幾個星期曾給我25里拉。葬禮后,姨媽把它們拿走了。我沒有責怪姨媽,對一個小孩子來說,25里拉拿來干什么用呢?姨媽說她幫我保管。離開的那個晚上,我在廚房那個圣母像前的小盒子里取出了25里拉,盒子里有50多個里拉,但我只拿了25個。

記得那一個晚上,我是一直沿著路邊走,眼睛盯著地上的影子,特別是那些扭曲的橄欖樹的影子。我不怎么怕黑暗,至少不像我表兄妹那樣害怕。我母親就不怕,她曾告訴我,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會看見在夜晚游蕩的幽靈。在黑暗處小心謹慎的惟一理由,就是提防摔倒。

不是我要去那不勒斯,而是吉多促使我這么做。確實,我很有可能被抓住送回姨媽家。我也很有可能不會聰明地想到去買火車票,或?qū)懩菑堄械刂返男〖垪l。當火車站售票的男人問我去哪兒時,我很有可能會哭而不是微笑。

“到我叔叔和嬸嬸家,他們住在那不勒斯?!蔽野涯菑埿〖垪l遞給了他,幾分鐘前,我在上面寫下了姨父的名字,在名字下面,我又寫上了我和母親住在麥西那時的街名和門牌號,城市名稱我用大大的印刷體字母寫下了“那不勒斯”。

售票員看看那紙條,然后又看看我。

“我叔叔會在車站接我的?!闭f完我把一張十里拉的錢放在柜臺上。

那人咕噥了一下,還是把票給了我。我一只手拿起車票,另一只手拿了找回的零錢,卻忘了那張紙條。

“等等,小孩?!?/p>

我想跑出車站,但轉(zhuǎn)念一想,“你又不能走著到那不勒斯?!蔽艺咀×?,這個,也是吉多在告訴我。

“你的地址,”那人舉著紙條對我說?!澳阕詈昧糁苑廊f一叔叔不來接你?!?/p>

“謝謝,”我把紙條放在手中,但那人還不滿意。

“把它放在口袋里,別丟了。”他命令我。

我又謝了他,仔細地折好我“叔叔”的地址,放進了口袋里。

一上火車,我就感到安全了。因為車廂里很擠,在人群中我不會受到關(guān)注。沒人查過我的票。當我走出那不勒斯火車站時,我把票扔了。

大廣場上人山人海,中間開著一些咖啡館,中央還有一個噴泉——但已不噴水了。天沒有黑,可我早就感到孤獨和害怕了。我甚至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

那時,我記起了母親對我說過的話,也就是她臨死時對我說的話:“吉多,你要堅強,你現(xiàn)在只有一個人,要像鋼鐵一樣堅強……就像‘他一樣。但記住,心腸要好,否則人會活得很累,也會感到被冷落。也別太強硬,不然你會被孤立的。別忘了媽媽愛你。我以前不明白那些。你知道嗎,吉多,愛和堅強才是真正重要的東西,一個人所需要的就這兩樣?!?/p>

當我穿過廣場去找個能過夜的地方時,我就大聲地重復著母親對我說過的話:“吉多,你要堅強,你現(xiàn)在只有一個人?!?/p>

五、 老人之死

1943年春天的那不勒斯,已不僅僅是窮人才挨餓,恐懼就像影子一樣尾隨著所有人。自從12月5日的大轟炸后,戰(zhàn)爭已不再是嘴上說說而已,我們已被戰(zhàn)火包圍。

在戰(zhàn)爭年代,死一個人——尤其是一個老人,根本不足掛齒。“一袋骨頭”不僅老,而且窮。要是他家里有人——有兄弟或姐妹就好了——可他從未跟誰提起過。我相信,如果他死了,全那不勒斯只有兩個人會想念他,我是其中之一。那么就讓我來告訴你他是怎么死的。

大轟炸后,“一袋骨頭”幾乎每天都到碼頭干活,清除碎石。四月里的一天,他叫我同去。

“我老了,吉多。他們要的是馬和板車,而不是我。你可以來幫我?!崩项^走在板車邊,嘴里不停地抱怨那馬吃不消。“吉多,馬應(yīng)該呆在農(nóng)村,它不適合在城里的大街上跑。它需要吃草,就像我們要吃空心面一樣。”

我點點頭,心想我倆誰也不屬于這個鋼筋水泥澆灌起來的城市。我第一次想到了離開那不勒斯,于是,我把我的想法大聲說了出來,“你為什么不到鄉(xiāng)下去呢?”

老頭朝地上吐了口痰。“鄉(xiāng)下,”他咕噥道,“誰也不會把你單獨撇在一邊,人們都認識你。女人們相隔幾英里就會互相大聲叫喚。但是,土地太少了,你去會給別人帶來不便的。”

“這么說他的確是從鄉(xiāng)下來的?!蔽壹鼻械叵耄澳车氐囊粋€小農(nóng)場里容不下他。”我想多了解些情況,所以連頭都沒抬繼續(xù)說道,“但是,這對馬會有好處?!蔽掖_信“一袋骨頭”在看著我,試圖從我臉上找出我是否有戲弄他的跡象。我的目光一直落在板車大輪子的輪軸上。

“為了馬,對?!彼f,“但馬不是人,它不會傷害任何人。它也不像狗。狗跟人很像,它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死。它們生來就互相撕咬。馬吃草,如果草沒了,它們會倒地死去。這倒也不錯,就像上帝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一樣……人,他們互相殘殺,他們是被魔鬼吹進了生命的一袋袋骨頭。”

我沒有笑,因為老頭的話中絲毫沒有刻薄之意。我抬頭看他,好讓他看出我聽得很認真?!澳敲?,彼得羅神父……還有你,你們的生命是不是也是魔鬼吹進去的呢?”“彼得羅神父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不,他相信人心是善良的。即使人類的憎恨和邪惡就像他們臉上的瘡一樣明顯……但是彼得羅神父可以做到視而不見。所以他能像圣人一樣看待別人?!?/p>

我等著老頭回答我剩下的問題:“那你呢?”

“我?”他扭頭看向別處。當他的目光再一次和我的相碰時,他靦腆地笑了,就像一個受驚的孩子?!拔抑滥憬形摇淮穷^。我也知道你嘲笑我。不過,這沒關(guān)系?!彼A艘幌?,接著又緩緩說道,“現(xiàn)在我已無所謂了……但在從前,我可受不了……我不知道人是什么東西,但如果人不是邪惡的,那么事實就讓人難以接受了。我老了,吉多,一切對我來說很快就要結(jié)束?!彼o韁繩,馬停了下來?!叭绻麤]人在乎罪惡的話,那真是太可怕了。所有的苦難,吉多。你……其他孩子,所有的孩子正在遭受的苦難。”他朝身后,朝城市點點頭?!八麄兛隙ㄊ切皭海切皭涸斐鰜淼?。如果不是邪惡造出來的,那樣就太可怕了?!?/p>

老頭重復著:“太可怕了?!比缓笏α?,笑得就像一個人將要告訴別人秘密時一樣。“瑭·彼得羅神父相信上帝就在那兒,所以他能忍受所有的苦難。我呢……相信魔鬼就在那兒,這是我惟一相信的。魔鬼到處都是?!闭f完,他彎下腰去。

“一袋骨頭”放松了韁繩,馬也明白又該干活了,開始往前走去。我不理解老頭的話,我盡管又窮又餓,卻并不認為我的生活“太可怕了”。

到了碼頭,我又問他:“你是說,如果誰都沒有錯,那么……”我猶豫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如果沒人應(yīng)該受到指責的話,那么這世界就太可怕了,是這樣嗎?”

老頭不想再開口了,他搖搖頭。但我想他并不是覺得我說得不對。不,他是在對這世界搖頭,對那不勒斯,對羅馬,對麥西那搖頭。

快到中午時分,我看到了地平線那邊的蒼蠅,共有四只,低低貼著水面飛——那并不是蒼蠅?!八鼈兪请p馬達的轟炸機!”一個人叫道。一塊兒干活的20多人,幾乎同時意識到飛機來轟炸了。我們跑到墻后躲了起來。

我看著周圍的臉:有些嚇得臉色蒼白,有些卻很平靜,仿佛對所發(fā)生的事漠不關(guān)心?!袄项^,”我想,“他在哪兒呢?”我一直蹲著?,F(xiàn)在我站了起來。

“一袋骨頭”不在那兒!我從墻后跑了出來。

老頭正站在他的母馬邊上,一只手撫摸著馬的脖子,另一只手握著馬勒。我聽到飛機的引擎聲。飛機在碼頭上空盤旋,它們的目標是停泊在內(nèi)灣里的一艘德國船。我一動不動地看著它們。我忘了老頭,也忘了自己。

飛機向船靠近,炸彈從機肚里吐了出來。我知道是炸彈,盡管從遠處看它們并不危險,好似黑色的小石子,不會傷害人。

爆炸幾乎是突如其來的,震耳欲聾,我彎下了腰。船被擊中,大團的煙霧冒了上來。

三架飛機朝海上飛去。第四架改變了方向,朝我們沖來。我本想跑回墻后,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飛機沒有扔炸彈,而是用機關(guān)槍掃射碼頭。它飛得很低,螺旋槳刮起地上的灰塵,在空中飛揚。

我一直雙手抱頭躺在地上?,F(xiàn)在一切歸于平靜,我慢慢地抬起頭,飛機傾斜著向大海方向飛去。我沒被打中,安然無恙。我站了起來,開始大笑。人們從墻后走了出來,也都笑了。20多人都在哈哈大笑。碼頭的那一邊,那艘德國船在燃燒。好像在同一時刻,我們都感到我們的笑毫無意義,于是大家安靜了下來。我轉(zhuǎn)身去找老頭,萬萬沒想到老頭和馬會被擊中。

馬躺在地上。但隨即我的視線被牽到那仍舊停在馬旁的板車上。車上裝著從毀壞的倉庫墻上拆下的舊磚。

母馬的后腿還在動,仿佛在掙扎著爬起來?!耙淮穷^”已直挺挺地躺在馬頭旁??礃幼樱窍肴グ矒狁R。我走近一看,他背上有被子彈擊中的孔。

四個人把他抬到墻邊放下。他死了。接著我看到他們中有個人從口袋里拿出一把大折刀。他打開了刀,朝母馬走去。“不!”我尖叫起來。

那人轉(zhuǎn)過身,他的臉幾乎被憤怒扭曲得變了形。他朝我吼道,“看著,小子,看著!”

馬有好幾處中了槍,但還沒有死。我看到它的眼睛充滿恐懼和痛苦,連眼珠都變白了。

“原諒我!對不起!”我哭了。

可能因為我曾和“一袋骨頭”談起過瑭·彼得羅神父的緣故,我想把一切告訴神父。我到教堂時,已上氣不接下氣了。

我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等著沖擊耳膜的心跳聲漸漸平息。然后我把手浸入放在門邊的圣水里。

我發(fā)現(xiàn)懺悔室空空的。我走了出來,不知到哪兒去找神父。

“你想要什么,孩子?”

我跳了起來,在半明半暗中,我沒有注意到卡羅神父。

“我想和老頭說話。”我答道,然后抬頭看著年輕的神父。不知為什么,突然,我不再怕他,倒是更恨他了。

“老頭?你在說誰?”

我本不該說“老頭”,該說瑭·彼得羅。我知道卡羅神父是裝作不知道的。我曾多次聽他稱彼得羅神父“老頭”,而且用輕蔑的語氣。

“彼得羅神父,”我含糊地說著,“我想和彼得羅神父說話?!绷钗殷@訝的是那神父畫過了十字。

“彼得羅神父……”我重復了一下。

“彼得羅神父死了。”

我搖搖頭,心中有個聲音在叫:“這不是真的!”

“他昨晚在睡夢中死去了?!?/p>

“不!”我大叫,“不,這不是真的!”

有一會兒,我感到卡羅神父在笑,但也許是我搞錯了?!澳銊e想再從他那兒得到面包了。”

剎那間,我忘了我曾到教堂要過面包。我相信沒有人曾這樣刻毒地誣陷過我,沒有比這更不公正的了。怒火在我胸中燃燒。“你高興了!”我手指著瑭·卡羅,“你很開心!現(xiàn)在你可以吃面包了!”

神父打了我一耳光。臉上的疼痛并沒有平息我胸中的狂怒?!澳愫匏?!你恨他!這是犯罪!”我跑向教堂門口,轉(zhuǎn)身看著那紋絲不動的身影。他的輪廓在黑暗中模糊不清?!澳愫匏?!是你殺了他!這是不可饒恕的大罪!”我朝卡羅神父喊著。

我走出教堂,來到陽光下,但還是哭個不停??晌业呐瓪庖严?。

“他們都老了?!蔽覍ψ约赫f,然后又重復了一遍。因為人老了總是要死的,想到這兒,我也就不怎么難過了。

六、 另一個世界

“他很臟,媽媽?!毙∧泻⒖纯次胰缓笥挚纯茨赣H。她正在廚房里為我切面包。

“他很窮?!蹦赣H解釋道,然后朝我笑笑。我看看小男孩,心里想,“如果你和我過一樣的生活,你也會變得很臟?!?/p>

“他很臟,”他又說了,然后看看自己的手。他母親把面包遞給了我,朝兒子皺皺眉。不一會兒,她在撫摩著兒子的頭發(fā)了。

“你想來點酒嗎?”她問。我點點頭,因為我滿嘴都是面包,說不出話來。她從一只還剩半瓶酒的瓶子里給我倒了一大杯。我貪婪地喝著,因為我太渴了。酒很酸,咽下去的時候我肯定皺起了臉。

“太酸了?”婦人很緊張。我沒立即回答。她焦慮地說,“我以為沒事的,我們用它來燒菜的。”

我笑了笑,因為我剛才注意到,她在架子旁看了老半天,不知道從哪只瓶子里倒酒。我的目光移到面包上。“要不要再來一片?”她問我。

“還要,夫人。”我說,又加了一句,“我一整天沒吃東西了。”這不是撒謊,我還可以誠實地補充一句,我昨天也什么都沒吃。但我又擔心她不會相信。這回她給了我一大片面包,而且問都沒有問,就給我從另一只瓶子里倒了一杯酒。

“你媽媽為什么不給你洗澡?”小男孩很嚴肅地看著我。我被他逗樂了,“因為我沒有媽媽?!?/p>

小男孩不能理解,因為他跟我不一樣,他才四歲?!懊總€人都有媽媽,為什么你的媽媽不給你洗澡呢?”

我臉紅了,又說了一遍:“我沒有媽媽?!薄澳敲礊槭裁茨愕陌材炔唤o你洗澡呢?”我咧嘴笑了,提到了安娜使我想起了我的朋友安娜,當然她比我更臟?!鞍材仁俏覀兊膹N子,她有時也給他洗澡。他以為每個人家里都有個安娜?!?/p>

婦人笑了。可兒子卻生氣了,可能他意識到他說了些蠢話。

“你為什么不給他洗澡呢?媽媽?!?/p>

我真希望不在這屋里,因為他的母親笑得更厲害了。當她看到我不安的樣子時,便柔聲地說:“也許我該給他洗個澡,喬治奧。”我朝后退了一步,準備跑了。

“別害怕,你只是看上去很好笑。”

我轉(zhuǎn)過身子背對著他倆。我很生氣,尤其對那個母親。

“你幾歲了?”

“12?!?/p>

我用手背抹抹鼻子回答。

“他不用手絹,他不用手絹……”小喬治奧開心地嚷著。

“你的名字呢?”

“吉多?!?/p>

“吉多?!眿D人緩緩地重復道,然后頓了下,說,“這是個好名字?!?/p>

我從未想過名字也有好壞之分。名字就像一塊石頭,就這樣。

“你住哪兒?”“在下面,”我指指地板。那天下午我在佛美羅討飯,那個地區(qū)設(shè)在山頂,高高地坐落在我們的洞穴之上。

我知道佛美羅有三戶好人家,在那兒乞討我很少空手而回。這是第三家,盡管我以前從未聽說過女主人的名字,可她的廚子我早已熟悉。她常常把主人的食物慷慨地施舍給窮人。其他兩家我也早已去過:一戶門緊閉,主人已離開那不勒斯。另一戶,伯爵親自給了我十里拉。如果我不在佛美羅的話,我就不會來這第三家了……這個地區(qū)只有幾家商店。如果我想進入其中任何一家去瞧瞧,我都可能會被當作小偷抓起來。

伯爵是個古怪的人,他總是喜歡穿一件黃色的一直拖到腳背上的長外衣,活像牧師穿的衣服。我第一次去他家時,他的仆人把我攆了出來,不僅如此,仆人還打了我?guī)讉€耳光。到了屋外,我朝房子啐了一口。假如我沒有那么惱火,我也許在那老人叫我時就跑掉了。

“你為什么朝我的房子吐口水,小流氓?”老頭從二樓的窗口探出頭來。已值冬天,他脖子上圍著紅色的法蘭絨圍巾。

“上來?!彼覔]揮手,然后縮回了腦袋,關(guān)上了窗。

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趕快逃走。第二個念頭是再朝那房子啐一口,然后大搖大擺地走開,顯示出我并不害怕。但是我沒動,馴服地等著,直到那個扇我巴掌的仆人打開了門。接著,我向后退了一步。

“我主人想和你說話?!蔽也]有表示要跟他走的樣子。他又說,“他不會對你怎么樣的?!?/p>

我竭力裝出一副傲慢的樣子,掩飾我要逃跑的念頭。我大踏步朝那扇門走去。

“不要告訴他我打過你?!?/p>

“為什么?”我問,因為我并沒有像怕那戴圍巾的老頭一樣怕那仆人。

“如果你不告訴的話,我給你25生丁?!蔽疑斐隽耸郑o我一枚硬幣,然后他咕噥了些什么,聲音很輕,我沒聽清。

“我要去告訴老頭,”我這樣想,“我要告訴他我挨打的事。”

但當我站在伯爵面前時,我什么都說不出來。因為巨大的房間、家具,還有墻上的畫都使我怔住了。

“你為什么朝我的房子吐口水?”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很窮?!蔽遗Φ叵肼柭柤?。

“富人對窮人吐口水,窮人又朝富人吐口水,這就是民主?!?/p>

我還不懂“民主”這個詞的意思,所以,我的目光離開了老伯爵。對面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畫,畫里是一位穿著蕾絲長袍的女士。老頭發(fā)現(xiàn)我的注意力被那幅畫吸引,他說:“這是我祖母的肖像?!?/p>

我不假思索地問道:“她死了嗎?”

我的問題使老頭大笑起來,“我都71歲了?!?/p>

意識到自己的愚蠢,我臉紅了。伯爵人很好,他不再看我,以免使我更感到無地自容?!澳闶枪聝簡幔俊?/p>

我點點頭,還想說那句我常說的“我父親死于非洲”,但是在這富麗堂皇的大廳里我不想說。

“你可以一星期來一次?!辈魪乃拇罂诖锾统銎A,給了我一枚兩里拉的銀幣?!耙恍瞧谝淮?,多了不行?!?/p>

我鞠了一躬向他道謝。老頭朝我笑笑。沒一會兒,他又皺起了眉頭,“我想我不應(yīng)該給你東西,因為你是個小流氓。好了,現(xiàn)在你可以走了。”

我又鞠了一躬,轉(zhuǎn)過身。那扇由仆人關(guān)著的門現(xiàn)在又開了。“加柯莫,這男孩可以一星期來一次?!?/p>

仆人微微一笑,仿佛這個消息使他很開心。但是當他在我身后關(guān)上門時,笑容立刻從他臉上消失。

“他一直在門外偷聽,”我想,“但他不可能聽見?!薄拔覜]告訴他!”我大聲地說。

當我回到街上時,仆人開口了,只聽他在背后叫道:“記住,一星期只有一次?!?/p>

我站了好久,盯著那扇窗戶,老頭曾從那兒探出頭來。我曾想朝加柯莫吐舌頭,但我不敢。我曾對自己發(fā)誓以后再也不來這兒了,但我還是來了。

既然我已經(jīng)說開了,那就告訴你,我最后一次見到老伯爵的情形吧。那一次他給了我十里拉。

就像我剛才所說的,那天我去的第一戶人家門關(guān)著,他們搬走了。當我來到伯爵家時,仆人在門口碰到了我。他不讓我進去,只對我說他們正在打點行裝,所以沒有時間顧及我。我非常餓,就大聲和他爭辯,希望伯爵能聽到。

通向樓梯的門開了,樓上的伯爵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不等仆人回答,便搶先一步道:“是我,小流氓?!币驗槔项^從未叫過我其他名字。

“上來?!辈裘钗?。我得意地朝加柯莫咧嘴笑笑,而他則皺著眉頭怒視我。

令我驚奇的是伯爵穿戴很整齊。大廳幾乎已半空。我發(fā)現(xiàn)我的視線在搜尋那幅穿蕾絲長袍的女士畫像,它不在了,墻上掛這幅畫的地方留下了一個淡淡的方印子。

“唔,小流氓,來向我道別嗎?”

我點點頭,盡管并非如此:我是來拿他許諾的每周的兩里拉的。

“據(jù)說船長是最后一個離開船的。”伯爵環(huán)顧了一下空蕩蕩的房間,“現(xiàn)在你明白并非如此了。”

“他在說些什么?”我無言自問,“他不是船長,那不勒斯也不是船?!蔽掖舐晢査骸澳阋吡耍俊蔽抑肋@個問題問得很傻,但我覺得我應(yīng)該說些什么。

“是的……”老頭停頓了一下。我知道他又要叫我“小流氓”了,但他改變了主意,問起我的名字。我含糊地把名字告訴了他,于是他接著說道:“是的,吉多,我要走了。我老了,我想我是不會再回來了。”

接著,他取出錢包,給了我一張十里拉的票子?!澳悻F(xiàn)在可以走了,你還年輕?!彼呐奈业募绨?,重復著那句話,好像現(xiàn)在還年輕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有意義似的。

加柯莫在前門碰上了我,接著發(fā)生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就像一個奇跡……不!不是奇跡!因為還沒有像奇跡那么重大。加柯莫給了我五里拉!當我想謝他時,他把我推出了門外。五里拉對加柯莫來說是一筆大錢,就像一里拉對我一樣。

“山下的情況更糟吧?”

我沒聽懂婦人在說些什么。我的思緒還停留在伯爵和他的仆人身上。

“那次大轟炸非??膳拢瑢??”

“嗯?!蔽掖鸬溃驗榇_實很可怕。除了港口幸免外,其他地方都被波及到了,這在那不勒斯還是頭一遭。炸彈在城里的許多地方爆炸,我所在的地方?jīng)]被擊中??找u結(jié)束后,我曾到受害最嚴重的地方去看過,目睹士兵們從廢墟里拖出一具具尸體和受傷的人。

“嚇死我了?!?/p>

婦人驚恐的樣子使我竊喜,好像這是一種報復。但隨即我又感到羞愧,于是我說:“大家都嚇壞了,夫人?!?/p>

不知為什么,我的話使她很失望。“太慘了!……太慘了!”她難過地說道。

我注意到喬治奧焦急地望著他的母親。我在窮孩子臉上也看到過這樣的表情。他母親很傷心,弄得喬治奧都快哭出來了?!八静焕斫馑赣H的話,”我心想,“但他感覺到她的焦慮不安。小孩就這樣,父母的不安會使他們不開心,盡管他們不明白父母不安的原因?!蔽覍λπΓ麉s做了個鬼臉回敬我。他是希望母親能開心起來。

“我得走了?!蔽艺f,“我要在天黑之前趕回去?!眿D人咬咬嘴唇,又看看她的孩子?!拔抑挥幸粋€人,安娜看她姐姐去了,我丈夫在羅馬?!蔽抑浪肓糇∥?,因為她感到害怕。她又給了我一片面包,甚至還加了一塊臘腸?!鞍材炔粫R上回來嗎?”我問?!八饝?yīng)天黑前回來的,”婦人看著我,她想說“等她回來你再走”,但是她不敢說出口。

我不愿留在這兒是因為我怕佛美羅的警察,他們比那不勒斯的警察都要兇。而且我知道,到了晚上他們就要抓討飯的小孩,然后把他們送到孤兒院去。正當我要向她解釋的時候,外面響起了一聲長長的警報,聲音是從房子背后什么地方傳來的。當警報第三次響起時,喬治奧哭了。

“這是從纜索鐵路站那兒傳來的。”我心想,好像知道警報的確切位置對我很重要似的。

“坐下,你必須呆在這兒?!?/p>

婦人的眼睛睜得很大?!八隙ㄊ菄槈牧?,”我想。我坐在孩子對面,孩子嚇得嗚嗚哭了起來。

七、 空襲

“他們不會在這兒扔炸彈的……我是說不會在佛美羅扔的?!?/p>

婦人雙手合十,好像在祈禱。她想作出微笑的樣子,可又笑不出來。我注意到她的嘴唇很薄,不像我母親那樣豐滿。

“你認為他們不會往這兒扔炸彈嗎?”她怯怯地問我。

“不會的,”我答道,“他們有可能在港口,也有可能在波里索,或者某個工廠上空扔?!蔽倚睦锵?,盡管沒有說出來,“只有窮人才住在港口工廠附近?!?/p>

“可是……他們?nèi)杂锌赡芨沐e……”她囁嚅道,輕輕地咬住下唇。

“他們可能會,”我表示同意,然后看向窗外。已經(jīng)是黃昏了,我站在那兒,覺得走廊上比在廚房里安全得多,因為那里沒有窗子?!拔覀冏詈米谶^道里?!蔽医ㄗh。

婦人馬上放下一直坐在她腿上的小喬治奧,聽從了我的話,仿佛我成了大人。這使我感到驚奇。

走廊里有兩把椅子、一張桌子。我打開電燈開關(guān),發(fā)現(xiàn)電源還沒有切斷。“有蠟燭嗎?”我問。她馬上轉(zhuǎn)回廚房去取蠟燭。喬治奧嚇壞了,緊跟著媽媽。當她回來時,我猶豫不決地說,“我去關(guān)上百葉窗。因為有時候玻璃會被震碎的,所以我們應(yīng)該坐在走廊里,這里比較安全。”

“謝謝。”她低聲道。

我先走進廚房,把里外兩層的百葉窗都關(guān)了。廚房里有一扇通往餐廳的門。我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打開了那扇門。她的家沒有伯爵家那么講究,里面共有七個房間。一個小房間,我猜想是廚子住的。我最后進入一個房間,是喬治奧睡的。他的床像個碩大的搖籃,上面還有遮篷。遮篷的料子是淡藍色的,非常薄,可以一眼望穿。四根畫有圖案的柱子將遮篷高高地托起?!澳闶莻€要飯的,”我大聲說道,仿佛我已陶醉在自己的聲音中。我又重復著,“你是個要飯的,吉多……一個要飯的男孩?!?/p>

正當我要離開房間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只玩具熊。我決定把它拿給喬治奧。床的旁邊是一張小桌子,上面放著些圖畫書。我挑了四本。我也曾有過一個玩具小動物,那時我還很小。我母親住在麥西那時,我有一只玩具狗。但喬治奧的玩具熊大多了。

我回到走廊,發(fā)現(xiàn)婦人坐在椅子上,喬治奧坐在她膝上,他已經(jīng)不哭了。我把玩具熊遞給他,把書放在桌上。他母親滿意地對我笑了笑。

“來點法國白蘭地怎么樣?吉多?!?/p>

我正想說要,但忽然想起我曾嘗過的法國白蘭地,這酒我不喜歡,所以我拒絕了。但我還是謝了她,因為我才12歲,給我白蘭地是一種尊重。

有一會兒,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坐著,聽著飛機的馬達聲。我想起了老伯爵,不知他現(xiàn)在在哪兒。那個仆人加柯莫曾告訴我伯爵有三個很大的莊園,每個莊園都有一百多戶農(nóng)戶。當時,我總覺得他是夸大其詞。當時我敬畏他,但現(xiàn)在,我不這么想了。我心里想,“伯爵有那么多土地,可他用不著這些土地來養(yǎng)活他。窮人卻得不到土地。不過伯爵終究要回到土地……”現(xiàn)在,他的話又在我耳邊響起:“吉多,現(xiàn)在你明白了,‘船長和船同在這句話是錯的?!蹦菚r我并不理解他的意思,現(xiàn)在,等著飛機的來臨,我卻懂了。我差一點說出聲來,“他是因為不好意思才這樣說的,這樣他會好受些。也是因為這個,他才問我名字的。”

我常無聲地和自己對話。在我碰到我不能理解的事時,我就問,吉多總會回答我,至少我覺得是這樣的。我知道,吉多和我原本是一個人?!安魶]意識到我們并不在乎他走不走。他不理解我們,他只是自以為是?!?/p>

“今天早上我點了一根蠟燭?!?/p>

是婦人的聲音。我忙著和自己對話,所以我的回答就顯得文不對題。

“很走運,不是嗎?我是說,那時我不可能知道會有空襲?!?/p>

有時,憤怒會無緣無故地襲遍全身,就像風平浪靜的海面上出現(xiàn)的波濤。憤怒涌入胸口,使人感到窒息。“我母親每個星期天都會給我父親點上一根蠟燭,但他還是死在了非洲!”

婦人低下了頭,輕聲說抱歉。

“點了蠟燭千萬別把話說出來,否則會帶來厄運的?!?/p>

婦人聽了我的話,深深地嘆了口氣,有點像在呻吟。

“點蠟燭總是好的?!蔽胰崧曊f,絲毫不在意我的話自相矛盾。我的氣已消,取而代之的是憐憫?!八娲?,”我想,“她不像彼得羅神父和‘一袋骨頭那樣理解上帝。”

“我們應(yīng)該相互照顧,是不是,吉多?”

“是的?!蔽艺f。但我忍不住想:“她很害怕,那是恐懼的聲音。”

“我為所有人祈禱?!彼皖^吻她的孩子,孩子在她膝上已睡著了。

“她怎么可能?”我想?!八趺纯赡転樗腥?,為那些她根本不認識的人祈禱呢?人們只為他們所愛的人祈禱——其他的算不上祈禱。那種祈禱只是告訴圣母你是那么好,其實這是一種賄賂。因為她害怕,所以她才那樣做。”

“我們都是上帝的孩子,你和小喬治奧都是上帝的孩子?!蔽覜]吭聲。她緊緊地摟住孩子,以致使他哭了起來?!暗歉F人怕上帝?!?/p>

我心里有個聲音在吶喊,“你對窮人知道多少?”這個聲音非常氣憤,所以我嘴上沒說出來。

婦人和我同時聽到了飛機的轟鳴聲。她叫了起來:“天哪……”她伸開雙手,差一點讓孩子從她膝上掉了下來。我想起了我母親,她是如此平靜地面對死亡。那時我們很窮,可能是因為我們窮才不那么怕死,因為我們活著也是受罪。

在一陣可憐的抽泣聲中,喬治奧嚷了起來:“安娜!安娜為什么不在這兒?我要安娜!”

“我真不應(yīng)該讓她今天走。今天早上我就有一種預感?!焙⒆拥哪赣H哀嘆道。

我的目光落在了從喬治奧房間里拿來的圖畫書上。我拿了上面的一本遞給婦人,然后命令她,“讀給他聽?!?/p>

婦人接了過去,把書翻開。就在這時,我們聽到了第一聲爆炸聲。我仔細地聽著,那聲音是從港口傳來的。婦人丟開書,開始哭泣,邊哭邊向上帝祈禱。孩子恐慌地環(huán)顧四周,拼命叫廚子:“安娜,安娜!”我豎起耳朵聽著爆炸聲,猜想炸彈會落在城市的什么地方。我想,“是的,安娜照顧小喬治奧,從某種程度上說,她是他母親?!毕氲竭@些,我覺得我和小喬治奧親近起來,仿佛他是我弟弟。

“到我這兒來?!蔽野褑讨螉W從他母親膝上抱下來,放在我腿上,然后我朝他咧嘴笑了笑,皺了皺鼻子,“別怕?!眴讨螉W想用手背擦眼淚,結(jié)果全抹在了小臉上。他滑稽的模樣讓我笑出聲來。我的笑聲使他放松了,于是他也擠出一絲微笑。

“我給你讀哪一本書呢,這本行嗎?”

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他用手指指桌上的一本書。

“很久很久以前,有三只小雞,一只黑的,一只白的,一只紅的……”我停了下來,因為爆炸聲在不遠處響起,窗戶嘎嘎地響著,可以感覺到房子在晃動。“是從我住的地方傳過來的?!蔽蚁氲搅宋业呐笥寻材群退牡艿?。

“快念下去?!辈皇菃讨螉W,而是他母親在催我了。

我繼續(xù)讀那《三只小雞》?!澳侵缓诘淖钐詺狻!币郧拔覐奈纯催^這樣的書,我覺得這書寫得很差勁。但我也知道,我在朗讀時,膽子就大一些。

當我讀完第三本時——因為書的內(nèi)容都很短,而且大多數(shù)是圖畫——轟炸結(jié)束了。飛機的轟鳴聲漸漸遠去,地面上防空襲的機槍聲也停止了。

“你念得很好!”現(xiàn)在,婦人能平靜地說話了。喬治奧也從我膝上滑下,坐到了他母親的腿上。

空襲結(jié)束的警報聲從外面?zhèn)鱽?,回響在走廊上?!奥犉饋硖灰粯恿??!眿D人說道。我點頭表示同意,因為我也有相同的感受。盡管空襲結(jié)束的警報聲和空襲來臨的警報聲是一樣的,但在人們心里的感受卻是大不一樣。

婦人打開通往廚房的門?!澳阏f得對,他們沒有轟炸佛美羅?!?/p>

我抬頭看她,心想,“她現(xiàn)在也不一樣了……就像那警報?!?/p>

“我必須走了?!蔽噎h(huán)顧走廊,然后又看向廚房,不知道自己在搜尋什么。

“今晚你不準備和我們呆在一塊兒嗎?你可以睡在這兒。”她清了清嗓子,“我是說,如果你想呆在這兒的話……”

她懼怕地看著我。我知道她現(xiàn)在很希望我離開,就像空襲開始時很希望我留下一樣。

“我覺得我住的那個地區(qū)遭到了空襲。”

“你不是說沒有家嗎?”

“但我有朋友!”我告訴她,然后匆匆走向前門。

“別讓他走,我喜歡他!”

我已把喬治奧忘了,所以沒有注意到他。他正站在母親旁邊,雙手抓著她的裙子。

“我得回家了,但我還會來看你的。”我對喬治奧笑笑,摸摸他的臉頰,我知道自己在撒謊。

“一定再來!一定再來!”喬治奧歡叫著。

“是的,你一定得來?!蹦赣H接著孩子的話說,仿佛這句話是一塊糖,仿佛她也只有喬治奧那么大,“一定再來!”

我把手搭在門上,正準備離開,她把我叫住了。我知道她要給我錢。如果我拒絕的話,也許會傷害她,盡管我想這么干——刺痛她——但我還是站著,等著。

婦人轉(zhuǎn)回廚房去拿錢包。她打開錢包看了看,那情景對我來說是太熟悉了。許許多多次,我就這樣站著、等著,企望著那只正在錢包里摸索的手能給我一個里拉,但這一回我希望她給我越少越好。

當她把50生丁放入我手中時,我差一點笑出聲來?!爸x謝,夫人,非常感謝!非常非常感謝!”婦人臉紅了。我想她要說些什么,但我已沖出門外,跑下臺階。當我來到街上時,我又開始大笑,笑聲是那么響,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但隨即,我失聲痛哭。

八、 空襲后

當我來到我住的地方時,我首先注意到的是斷墻中的灰塵味,然后是煙味。煙味是一種好聞的味道,一種安慰人的味道,而灰塵味卻很刺鼻。

很奇怪,一些堅固的東西,如房子,毀滅起來是如此迅速。只用了幾分鐘時間,一幢住了幾代人的房子就變?yōu)橐欢褟U墟,毫無遮掩地癱在地上,你只能猜想它過去的模樣。它死了……像“一袋骨頭”那樣死了,就像沒有家人的老頭老太,死了也沒人為他們傷心。

廣場附近的幾所房子被擊中,過去我們常在那兒玩耍。孩子們在廢墟瓦礫中搜尋著,一個老婦想用一根木棍把他們趕跑,但他們并沒有被嚇住,反而被逗樂了。我認出了這個老婦,在這所房子里她曾擁有一間小公寓。而現(xiàn)在,一切都像一堆垃圾,躺在她的腳下。

她在尋找東西,一只手提著個破水罐,另一只手正費力地在亂石中翻來翻去,嘴里不停地叫著一個名字。

有個男孩——他比其他男孩都大些,而且有父母,生活還不錯——正在朝老婦扔石子。石子落在她背上。石子不大,打在她背上可以說幾乎沒什么力量,然而,她卻一屁股倒在瓦礫中號啕大哭。水罐從她手中滑落,碎成好幾片。

我朝安娜的姑媽家走去,想看看安娜在不在,然而我的注意力卻無法從那號啕大哭的婦人身上移開。

“怎么了,夫人?”

她移開了捂著臉的手,看看我;接著又任性地抬起手,把頭埋在了臂彎中?!澳阍谡胰恕钦l?”

我等著,但她沒理我。水罐的碎片躺在我腳邊,我彎腰拾了一片。這曾是一個很漂亮的水罐,通常是某人結(jié)婚那天由姑媽或是叔叔送的那種。那種水罐,平時人們是不舍得去使用的。它在窮人中越發(fā)顯得珍貴,因為窮人家里是沒有什么東西閑置著的。

“告訴我你在找誰,我會幫你的?!崩蠇D再次看著我。這回她張開嘴,勉強笑了笑:這是一個裝出來的笑,掩飾得了她的恐懼,卻掩飾不了她的痛苦。

“我的貓?!彼K于喃喃地說,淚水從她眼角涌了出來,兩顆大大的淚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仿佛這是她眼里最后的淚水。在我的不遠處,我聽到有人在哭喊一個小孩子的名字。那聲音是那么絕望,只有熟知這種聲音的人,才能真正理解它的悲痛和凄慘。

“對不起,”她笑笑,“真對不起!”

我扔掉那塊碎瓷片,聽到它撞在石頭上的碎裂聲。

她又捂著臉痛哭,“它是我的所有!”

我對她的輕蔑變成了憐憫,“你會找到它的,我相信你會的……它可能是被轟炸聲嚇跑了。”

我仍站著,但她卻再也沒有抬頭。當我走開時,我仍能聽見身后傳來的痛哭聲。扔石子的男孩開懷地笑著,他找到了一個金屬壇子,正用兩根棍子敲打著。

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會知道安娜的房子被擊中,在我還沒有看到她住的街道上,那排房子裂開的洞時,我就感覺到了。士兵們在廢墟中忙碌著。當我走近的時候,他們命令我走開,于是我鉆進了人行道上的人堆里。

“他們找到了一具尸體!”我身邊的一個男人大叫道。我抬頭看了看他,他不是我們這地區(qū)的,他穿得很好。

“是具女尸……看!”

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個穿著破舊黑衣服的瘦弱身影。

“亂石下面肯定還有人?!蔽疑砼缘哪莻€聲音顯得非常焦急。

“安娜……”我失聲大叫道。

“上帝,那兒肯定死了幾百人,也許有幾千人。”現(xiàn)在那個人在看著我,直接對我說。

我默默地抬起頭,瞥了他一眼,他的目光移開了,接著他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直到現(xiàn)在他才想到畫個十字。我仍盯著他。他走開了,站到了另一堆觀看的人群中。

我不能老在這兒看著,等著。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安娜的尸體,她躺在倒塌的墻磚下。她肯定像剛才那女人一樣,一動也不動,沒有絲毫生氣。我下意識地畫了個十字,這使我感到自己還活著。這個剛冒出來的念頭使我感到臉紅。

當我回到我的窯洞時,那小小的半扇門開著,洞內(nèi)有燭光。安娜坐在我的墊子上。她的弟弟坐在她的身旁。我沒有叫出來,只是默默地看著他們。

在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告訴自己,我之所以那么關(guān)心安娜的安危,是因為我很孤獨。當我經(jīng)過一個哭泣的小孩時,曾想停下來和他說話,但我已無法控制住自己,只好跟著感覺繼續(xù)往前走。

“她很像我。”我心想,接著大聲對自己說,“這不只是死亡,不僅僅是那樣……還意味著其他一些事。就像老婦和她的貓,因為貓是她的所有?!蔽异o靜地站著,昂起頭,好像我的的確確在聽別人講話?!安唬?,不是……不像老婦和她的貓那樣簡單?!庇袀€男人一直坐在路邊。我發(fā)現(xiàn)他盯著我,于是我趕緊加快步子往前走。

安娜坐在墊子邊上,正用一根棍子在地上畫著什么。和往常一樣,她的弟弟在一邊哭。我真搞不懂他小小的身軀里怎么有那么多的眼淚。當我的身影落在他們上面時,安娜才抬起頭?!拔夜脣屗懒??!彼f得很輕,幾乎讓人聽不清楚。

我坐在他們姐弟中間。她弟弟緊靠著我,不哭了。安娜繼續(xù)在地上畫著,小心翼翼地畫著,仿佛那是她必須做的事情。她在一條直線旁又畫了一條。我伸出腳在她的線上交叉地加了一條。她終于扔下小棍,轉(zhuǎn)過身來。

“她沒哭過。”我想,但就在這時她的眼睛模糊了。她沒有用手去擦,要是我也會這樣,讓眼淚任意地流淌?!把蹨I很像珍珠。”我想——我在哪兒曾讀到過這句話,但當時并不相信眼淚會像珍珠。然而在燭光下,安娜的眼淚晶瑩剔透。

安娜哭了。她弟弟也跟著號啕開了。“別哭了!”我叫道。他反而哭得更兇。我感到有點內(nèi)疚,就好像我打了他似的,“你不哭,我就去給你買面包?!?/p>

他抬頭看著我,想知道我是不是認真的,然后用臟手抹干眼淚鼻涕。對安娜,我什么都沒說,因為我覺得她的眼淚必須流,就好像有些話非說出來不可。

就像她突然開始哭泣一樣,驀地,她又止住了。她嘆了口氣,又撿起了小木棍。接著她凝視著小棍子,仿佛很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中還握著木棍,于是就把它丟了。

“我很擔心,以為你走了。”她說。

“我去過你家……我以為你死了。”

“轟炸時我們不在家。我姑媽一個人在,她病了,躺在床上,后來——”

“那兒有個老婦在拼命找她的貓?!蔽掖驍嗔税材鹊脑挘粸槭裁?,只是無法控制自己不說話。

“在我們住過的房子里?”安娜疑惑地問道,接著皺起了眉頭努力去想那會是誰。

“是在廣場下邊的另一幢房子里。”我把在那兒發(fā)生的一切,以及老婦失去愛貓時的悲痛情景是怎樣激怒了我等等,全告訴了安娜。

“但是,那男孩為什么要朝她扔石子呢?”

直到安娜問我,我才想起了這個問題。我也像安娜一樣覺得此事有點奇怪。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孩子會去偷東西,當我們瘋勁上來時,也會互相扔石子。但我從未見過有人朝老婦扔石子?!翱赡芩矅槈牧恕!蔽艺J為這很有可能。我是說他對所發(fā)生的事仍舊感到害怕,那就是他朝老婦扔石子的原因。

“我弄不懂。但也有可能……”安娜朝弟弟點點頭,“馬里奧老愛哭,但在轟炸時,他沒流一滴淚。我想他是害怕得哭不出來了吧?!?/p>

馬里奧想笑。他搖晃著腦袋表示懂他姐姐的話,承認是那么回事。安娜忍不住笑了。弟弟看到姐姐笑了,也開始大笑,并且指著我大聲嚷道:“他會給我買面包的!”

“那你們就和我住在一起吧。”我說。

“謝謝?!卑材鹊穆曇舯人嬖V我她姑媽的死訊時還要輕。

九、 無家可歸

“我很抱歉,吉多?!蹦窘场G洞的主人,正坐在板凳上斜視著我。他抿抿嘴唇,努力想平靜地表達他的遺憾,證明那并不是他的錯。我聳聳肩,答道,“我能理解?!?/p>

木匠老了,他再也拿不到木料了,沒理由再讓他為窯洞付租金。新主人買下了他的木工工具,不想讓一個陌生人住在洞里,因為他和他的家人都要搬進來住。新主人的房子在幾天前的轟炸中被毀了。

“我很抱歉,”老人不停地重復著,接著搖搖頭,“時世艱難哪,吉多?!?/p>

想到大多數(shù)的災(zāi)難都是在人們毫無思想準備的時候降臨的,我笑了笑。

“你們孩子都有大人的眼睛,孩子的心……甚至在母親懷抱里的孩子也有著老人的目光?!?/p>

“大家都厭倦了,為什么孩子們就不呢?”我爭辯道,但在心里我對自己說,“他錯了,這個老頭搞錯了。是他自己厭倦了,他累了,因為他想快點老去,而戰(zhàn)爭卻不讓他迅速老去?!?/p>

“你知道,對于他倆住進來,我從沒說過什么?!蹦窘吵T口指了指,安娜和她的弟弟就坐在門外的地上。

我早就對木匠解釋過安娜和馬里奧是姐弟,和他倆住在一塊的姑媽在大轟炸中死了。

“當時,你說你必須要照顧他倆時,難道我沒有相信你嗎?”老頭笑了,盡管他的嘴唇并不像在笑。

他在取笑我。我轉(zhuǎn)身看著一個角落,我一直以為那個角落是屬于我的。很長時間,我一直夢想離開這個城市。但我沒有那樣做,因為我有這個洞,我怕失去這個家。突然,我想起了佛美羅的小喬治奧住的房間。我閉上眼睛,看到那張帶有藍色小帳篷的奇怪的床。“家,”我苦澀地想,“這個地方怎么能算個家呢?”

“我本來就打算走?!蔽掖舐晫λf。

“你要上哪兒去?”

仿佛在這個問題提出來之前,我就知道答案似的,我說,“去羅馬。”話剛一出口,我就呆了:為什么說羅馬?當我想到離開大城市時,我腦子里根本沒有任何確切的地方。鄉(xiāng)下我倒是常想去,因為那兒有草。羅馬城和那不勒斯城都一樣,我為什么要到那兒去呢?

“羅馬有熟人嗎?”老頭皺著眉頭。

“我有個叔叔在那兒?!北M管我臉上很嚴肅,可我心里在發(fā)笑,因為木匠相信了我的話?!八阼F路上干活?!蔽已a充道。

老頭點點頭,仿佛在說,“那是個穩(wěn)定的好工作?!?/p>

很快地我又為自己編了個嬸嬸和幾個堂兄妹,接著我又描述了佛美羅喬治奧媽媽的房子,似乎那房子屬于我嬸嬸和叔叔似的。我知道我的話會讓人相信的,盡管我一直在問自己,為什么要編那么多的謊話。

“去投奔他們吧,吉多。”

我說:“我會去的?!本驮谀且凰查g,也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我也相信了我在羅馬有個叔叔和嬸嬸。

“一個人走,吉多,誰都別帶,你叔叔和嬸嬸不會喜歡有人和你同去的。你一個人到那兒會更快些?!?/p>

老頭說話時,馬里奧已不哭了?,F(xiàn)在我知道他為什么老哭,因為他有胃病。我相信那是吃不飽造成的;安娜和我也都有胃病,但還不太嚴重。

“嗯,我一個人走。”我答應(yīng)木匠。

“這就對了,吉多?!崩项^的聲音是那么急切,仿佛我把安娜姐弟倆丟掉,自己一個人走對他很重要。如果我有勇氣的話,我肯定要問他為什么。

“你叔叔在貨運場干活嗎?”

“是的?!?/p>

“我知道那活能掙很多錢,老了還有養(yǎng)老金。你和他們是一家人,他們肯定會幫你,但別人他們可不會管的?!?/p>

在我編謊話時,我曾一度想反駁他,因為那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種“叔叔”。

“給你?!崩项^從褲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一里拉票子?!敖o你,拿著,會用得著的。”

“謝謝?!蔽艺f道,同時回想起當初“一袋骨頭”付不起房租時,木匠曾威脅要把他和馬一齊趕出洞去時的情景。

“新主人什么時候搬來?”

“明天,你早上必須離開?!?/p>

“我會走的。”說完,把一里拉放入口袋。

“不要偷任何東西。”木匠氣喘吁吁地說。

我吃了一驚。我從未想過要拿洞內(nèi)的任何東西。

“對不起,吉多。”

我慢慢地抬起眼睛。他有點懊悔。如果他是為了剛才所說的話后悔,那肯定是因為他擔心,他的話反而會提醒我去偷,而他此刻也意識到了,我以前根本沒有做過小偷。

“你想要我的墊子嗎?”我問他。

老頭臉上露出了狡猾的微笑。這使我恨他?!凹啵颐魈煸缟蟻頃r向你買。我會付你三里拉的?!?/p>

“他以為我會偷走他洞里所有的東西,于是想用三里拉來收買我?!蔽倚南?。我大聲問他:“明早你什么時候來?我想早點走?!薄白鐾陱浫龊缶蛠怼!崩项^答道。然后他從板凳上站了起來,拍拍我的頭,“我會給你三里拉的?!?/p>

我跟著木匠走到洞口。安娜抬頭看著我們。我們從她身旁走過,來到了街上。木匠捅捅我的腰,低聲說:“一個人走,誰也別帶?!?/p>

我試著想找一些聰明的詞來對付他,一些能再度引起老頭懷疑的詞,讓他相信,我要把洞里所有的東西全偷走。但現(xiàn)在,他看起來那么可憐巴巴。他駝著背,身子朝前傾,仿佛每走一步都得留神地上。

“明天早上我等著你。別擔心,我什么都不會拿的。”

“我知道你不會的,吉多?!闭f完,他就摟住了我的肩?!拔抑滥悴粫模缃袷切皭耗甏?。我老了,我得賣了它們。那些東西不值錢,新主人是買這個洞,買走我對它的所有權(quán)。如果木匠工具不見了,他可以去警察局報案。這樣他就不用付錢給我了?!彼f得很快,好像擔心說慢了就說不完這些話似的。

“我不會碰任何東西的,你也不必買我的墊子。”

為了看清我的臉,老頭朝前走了一步。他傻乎乎地笑著說,“你是個好孩子,吉多,愿圣母保佑你?!?/p>

我們分手。他沿街走去,但沒走幾步,他又回來了,“吉多,照你嬸嬸和叔叔說的去做,會沒事的。他們想要的就是聽話?!?/p>

我點點頭,向他揮手告別。“他為什么不睡在洞里?”我問自己,然后很有把握地說,“因為他害怕。他死了以后才不會害怕?!蔽液芸蓱z他,盡管他是位老人,可他很像安娜的小弟弟。

“誰是你叔叔?”當我回到洞里時,安娜問我。

我大笑著說:“他在羅馬的鐵路上干活?!蔽冶鞠胝f下去,編出更多有關(guān)我想象中的叔叔的謊言,但我注意到了安娜的神情?!拔覜]有叔叔,”我說,“那都是瞎編的?!?/p>

安娜皺皺眉,轉(zhuǎn)過身去。

“都是假的?!蔽覉猿值?。

“那你剛才為什么要說?”

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要編這故事。于是我又說了個謊,一個能使她相信我在說實話的謊言。

“我是不得已才對木匠編出有關(guān)嬸嬸和叔叔的事來的,否則,他會告訴警察,說我已沒有家了?!?/p>

安娜深深地嘆了口氣,然后用羨慕的眼神抬頭看我。我的解釋使她滿意了,因為那不勒斯所有沒父母的孩子,所有的小魚兒都覺得,沒有什么比讓警察逮著送到孤兒院去更可怕的了。一些年長的孩子,甚至從他們行乞所得的可憐的收入中,擠出一小部分請人代做父母,來保護他們免進孤兒院。我不大清楚那些為沒爹娘的孩子所設(shè)的家是怎樣的;但有一回,我曾向一個從孤兒院里逃出來的男孩子問起過,他背上有被鞭打的傷痕。

“在拜雷我確實有個叔叔?!蔽艺f,“但我不知道他的地址。你有親戚嗎?”

安娜輕聲地說:“不要到你叔叔那兒去,請不要?!?/p>

她的懇求使我很高興?!拔也粫x開你們的。”我向她保證,同時我又想起了木匠的警告?!皳Q了木匠,他肯定會把安娜遺棄的?!蔽蚁耄澳窘诚M澜绲娜硕枷袼粯?。這就是為什么他叫我一個人走的緣故?!?/p>

“我們將永遠在一起!”我大聲說。

十、 離開城市

城市不會死亡,因為即便是在廢墟中,生命也會頑強地延續(xù)著。孩子們?nèi)詴ネ嫠?,哪怕他們的父母去世還不到一個星期。大人們會在倒塌房子的地窖里營造新家。即使是長著小眼睛,視力不太好的耗子,也會回到瓦礫中的窩里,回到光溜溜的小老鼠身邊。

然而,死亡的氣息仍到處都是,只不過住在那兒的人們沒有意識到它罷了,因為他們對此已習以為常,就像農(nóng)夫們對濃濃的、香甜的橘子花香非常熟悉一樣。

“你得給他洗洗,還有你自己,你倆都很臟。”安娜懇求地抬頭看看我,然后她牽著馬里奧的手來到洞中央,在那兒我放了一桶水。那桶過去是“一袋骨頭”的,他用它來喂馬。這水是從廣場那邊的公用水龍頭打來的。那是這個地區(qū)唯一能打到水的地方。白天,婦女和孩子拎著桶,提著罐子,排著長隊等水。那天早上天還沒亮,我就去廣場了。雖然我用不著等,但像我那么早去的也并非我一人。

“把他的衣服脫了?!蔽颐畹溃澳悴荒芫瓦@樣給他洗澡?!?/p>

安娜把手在桶里浸濕,接著,輕輕地給馬里奧擦臉、擦手臂,然后,她垂下了雙手。

當安娜準備朝洞的深處跑去時,我對她說:“對不起?!比缓笥终f了聲:“對不起。”她轉(zhuǎn)過身來。“你知道,我不想讓別人注意我們。我只想讓別人以為我們是出來為父母跑腿的?!?/p>

馬里奧默默地站著。我脫下了他的衣服。我知道洞中還有一堆被遺忘的刨花,木匠沒有把它帶回家給老婆當柴燒。于是我拿了一把,開始給馬里奧擦身。他眼里滿是淚水,不停地啜泣著。

“我們走的時候,你不能哭,否則別人會注意我們的。你得跟著你姐姐和我……還有,不要哭?!?/p>

馬里奧點點頭,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眶還濕濕的,表情非常嚴肅。我笑了,他也努力擠出了一個笑容。

馬里奧坐在洞口的一塊巖石上,讓風把身子吹干。那巖石是上次空襲中從懸崖上掉下來的。馬里奧坐在那兒雙臂交叉放在大腿上,手心朝上?!八萑趿耍 蔽蚁?,“所以他遇事就流淚?!?/p>

安娜提著水桶走進洞的角落?!跋聪茨愕亩浜筒弊??!蔽以谒砗笕碌馈?/p>

“用臟水洗不干凈。”她應(yīng)道。

“把桶給我。”我說道,“先把你的腳在桶里洗一下?!?/p>

海風吹來,咸咸的,但很涼爽。我來到廣場——盡管太陽出來才一個小時,婦女們已經(jīng)排起長隊。我等在那兒,環(huán)顧廣場四周,在這兒,我曾和伙伴們一塊兒玩耍、聊天。驀地,我開始害怕離開那不勒斯。我想起我是怎樣失去我的窯洞,我就生起氣來。我確實想過離開窯洞,那是因為我覺得我應(yīng)該離開這城市。但我從未想過有人會搶走我的窯洞。我曾把窯洞看成是我的家,所以我想過拋棄它。假如有人可以隨便命令我離開窯洞的話,那它早已不是我的家了。

我回來時,馬里奧仍坐在洞口,看上去還像剛才那么認真。安娜穿著她的臟兮兮的棉襯裙站在里邊,她的外套放在木匠的板凳上。我無法辨認外套的料子,它是棕色的,已經(jīng)很破了。我從未見她穿過別的衣服。

“你家里……在你姑媽家里,你沒有其他的衣服了嗎?”

安娜搖搖頭,提起水桶。

“洗完后,幫你弟弟穿上衣服?!蔽艺f道。我走到墊子旁,坐在上面。我很惱怒,我對自己說,木匠的話是對的,我應(yīng)該一個人走。

墊子旁,放著我的鞋子,一件替換襯衫和一條舊褲子。墊子里,我藏了一個金屬的香煙盒,里面放著伯爵給我的十里拉。我一直留著,準備在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用。我把手伸進墊子,取出盒子,把盒子放進我身上一個沒有漏洞的口袋里。那件替換襯衫,我把它包在一塊從廢墟中撿來的方頭巾里。那條褲子,已經(jīng)破得不能穿了,所以,我決定把它扔了。我還有一把斷了幾個齒的梳子,一把小刀,刀刃很鋒利。

安娜和馬里奧穿好了衣服。馬里奧穿了一雙舊鞋子,安娜光著腳。我打濕頭發(fā),梳理了一下。馬里奧的頭發(fā)因為剛洗過,還是濕濕的。我試著幫他把頭發(fā)梳通。由于長時間沒有梳理,頭發(fā)上打了許多結(jié)。馬里奧做了個怪臉,眼淚又涌了上來,但這次沒哭出來。我把梳子遞給安娜。她梳完后向我道歉,因為梳子至少又掉了兩個齒。之后我再次試著幫馬里奧梳頭,最后總算把他的頭發(fā)梳通了。

“來?!蔽医械?。

我讓安娜和馬里奧在我前面走。一想到我曾有過一個人離開的念頭,我就對自己充滿厭惡。

已是早上八點了,廣場上有許多婦女和孩子在等水。她們中有一個和安娜一樣大的女孩子,我認識她,她叫瑪麗亞。不過,我注意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她穿的衣服。衣服并不新,因為瑪麗亞雖然有父母但仍很窮;不過和安娜身上穿的比起來,她的衣服算是新的。

我大膽地走近瑪麗亞說:“我想買你的衣服?!?/p>

她吃了一驚。盡管我們常賣自己找到的東西,也曾有個男孩把自己的襯衫賣了換面包吃,但我們很少賣自己穿的衣服——也許是因為我們都沒有替換衣服的緣故?!拔医o你兩里拉買你的衣服?!蔽依^續(xù)說道。

“趁我在等水時讓我仔細想想。”她答道。

她幾乎排在隊伍的最后面,而我想在當天離開這城市,離得越遠越好。“我等不及了?!蔽覡庌q道,“過來,我們現(xiàn)在就談。”

“我不能把它賣了……我媽不會答應(yīng)的。你要它干嗎?”

“是給她的?!蔽矣檬种钢赴材?,她正站在路邊,“她只有穿在身上的那件衣服。”安娜肯定猜出了我在說什么,她顯得很尷尬?!拔覀円吡?,她姑媽被炸死了。我擔心我們會被抓住?!?/p>

瑪麗亞同情地朝安娜笑笑。于是我趕緊說,“三個里拉怎樣?”

“我不要她的衣服,又破又臟?!?/p>

我看看瑪麗亞,她很干凈,她的頭發(fā)也梳得整齊。

“我家里還有一件衣服?!彼A撕靡粫河终f道,“你可以買那件,但我得先打水?!?/p>

“那件和你身上的這件一樣嗎?”我問,因為現(xiàn)在我只想讓安娜穿上這件衣服,而不是其他的。

“比她身上的那件要好,而且干凈?!?/p>

從她的聲音中我聽出了她對安娜的輕蔑,于是我說:“你自己不用洗衣服,你媽會幫你洗……給你五里拉買你身上這件,怎樣?”

瑪麗亞搖搖頭,提起了水罐。在她前面還有好幾個女人。我盡量說服自己,穿得好或差對我們不怎么重要。但每次我瞥一眼安娜,我的理由就變得蒼白無力了,我想讓安娜有一件干凈的衣服,只要不破就行。

“……好吧,”我說道?!安贿^,快一點?!蔽矣稚岛鹾醯丶恿艘痪洹?/p>

時間過得很慢。我看著女人們把水倒進木桶和水罐里,然后頂在頭上離去。戰(zhàn)前,女人常會在頭上放一塊手帕或其他布料,來保護頭發(fā)不被頭上頂?shù)臇|西弄亂。但現(xiàn)在,她們沒有布料了。這不僅僅因為現(xiàn)在連小小的一塊布都很難買到,而且也因為女人們已不太注意保護她們的頭發(fā)了。終于輪到瑪麗亞了,她裝滿水罐,示意我們跟她走。

她家的房子在幾次轟炸中都沒損壞,比其他房子堅固,門看起來幾乎是新的。

“在這兒等我,”她說,“我馬上就回來,我不想讓我媽知道?!?/p>

“你住幾樓?”我問。

“三樓?!彼鸬?,隨即消失在房子里。

我們坐著看那房子。過了好長時間,瑪麗亞還沒出來。安娜說她可能在耍我們。當我打算要離開時,瑪麗亞出現(xiàn)在門口。她關(guān)上身后的門,我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喊她的名字。

“就這件?!彼贸鰥A在手臂下揉成了一團的衣服。

盡管這件比安娜身上的那件要好得多,但也很舊,沒有瑪麗亞身上那件好看。這是件極普通的衣服,腰帶也丟了?!皟衫锢!蔽艺f。

“三里拉,”女孩堅持,并假裝要收起那件衣服。

我聳聳肩,表示我不想付那么多錢?!拔以趺粗浪鼤仙砟??”我冷冷地說。但同時我在安娜臉上看到了一種奇怪的表情:傷心,又混合著蔑視、羞慚和希冀?!八胍羌路?。”我想。“你得找個地方讓她穿上試試?!蔽覍Μ旣悂喺f。

“過來?!爆旣悂喺f道,帶著安娜走進房子。安娜從瑪麗亞家出來后告訴我,她媽媽在里面。那么瑪麗亞說她媽媽不讓她賣衣服肯定是撒謊。

當安娜和瑪麗亞回到街上時,安娜開心地笑了。那件衣服,假如有什么地方不稱心的話,那就只是大了一點兒。安娜的手緊張地在腰際摸索著,想把衣服拉得整齊一點。

“好吧,”我表示同意,并給了瑪麗亞三里拉。她把錢放入左腳鞋子里。

“你們要去哪里?”

瑪麗亞的問題使我吃了一驚。“北部,”我應(yīng)道。但我或許還是說南部比較好,或者還是不說更好,因為那不勒斯到處都是南部來的人,據(jù)說那兒比這兒更糟糕;再說,南部還住著我姨媽和姨父呢,還有我母親長眠的教堂墓地。

“去卡西諾!”我脫口而出。

我知道在那不勒斯北面有這么一個城市,而且那兒有個修道院。

十一、 在鄉(xiāng)間

“那個地方是什么樣的?”

我不解地看著安娜。我們?nèi)栽谀遣焕账沟慕紖^(qū)。太陽早就下山了。

“我們要去的地方,卡西諾。”

我們走在街道上,兩邊的房子很矮,每座房子都有高高的圍墻,房后還有一個花園,房子和房子之間留著許多空地。

“卡西諾是個城市?!蔽掖鸬馈N覜]有回頭看她,因為我不想承認我甚至連那城市的大小都不知道。

“我累死了?!瘪R里奧走在我們后面,他看上去很疲倦。他的光腳上沾滿了泥土。是我脫了他的鞋子,因為我覺得現(xiàn)在那么暖和,讓他穿著鞋子走路是一種浪費。

“我們很快會找到睡覺的地方的?!蔽矣淇斓卣f。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我知道,如果你對馬里奧皺眉,他就會被嚇哭,好像我要打他似的;而如果你對他笑一笑,他也會對你笑一笑。我正在摸索一條當領(lǐng)導的道兒:那就是盡管你自己充滿了疑惑,但你切不可在臉上或嘴里露半點痕跡。我們前面是個岔路口,邊上有個路標。我希望上面寫著:卡西諾,而且告訴我們離那兒的距離。

路標一個指向阿凡爾撒,另一個指向卡賽塔。哪個方向是朝卡西諾呢?去卡賽塔的路上看起來行人不多,好像從這條路走離鄉(xiāng)下更近些,這名字聽起來很耳熟,可能我們認識的一個小伙伴就從那兒來?!拔覀円?jīng)過卡賽塔?!蔽覍Π材日f。我差一點笑起來,因為我意識到我選擇去卡賽塔,是因為這兩個名字聽起來有點像:卡西諾,卡賽塔。

很快,我們來到了鄉(xiāng)下。這兒有牧場。天越來越黑,我焦急地想找個地方過夜。天氣很暖和,我們可以在田間任何地方睡覺。但我擔心在黑暗的四周沒墻的空曠地睡覺,馬里奧會害怕。最后,在一塊田里,我看到了一個用石頭壘成的棚子。我們只要翻過一道矮籬笆就能進去。田里種著葡萄,那兒肯定不會有牲畜。

我仔細聽著,走近小屋時,心里暗暗等待著狗叫聲。在城市里,狗怕人,甚至怕小孩,因為城里的狗挨慣了人們的踢打和石子。鄉(xiāng)下的狗不一樣,它們屬于土地,屬于農(nóng)場,它們會攻擊任何不速之客。

沒有狗叫。我們走進小屋,發(fā)現(xiàn)小棚已有好長時間沒有住過人了。門已經(jīng)沒了,屋頂也有一部分塌了下來。不久以前修剪下來的葡萄藤堆放在墻邊。我叫安娜去撿些小藤條,我則去打掃一個角落用來鋪床。

即使是最細的葡萄藤,用來睡覺還是太硬。我和安娜到屋外扯了些長長的草鋪在上面,又鋪上安娜的舊衣服和我的襯衫,好讓馬里奧睡覺。

“我餓了!”馬里奧叫道。離開城市前我買了塊大面包。我把面包切成三大片。我把最后一片也是最小的一片遞給馬里奧,因為他最小。

我們沒東西可喝。葡萄園附近也沒有井。離小屋不遠處是另一塊田,由一排樹與這兒隔開。天太黑了,我看不真切。但我知道農(nóng)夫們經(jīng)常在他們房子周圍種上果樹。我邊吃面包,邊摸索著朝樹那邊走去。那里大多是些無花果樹,這種果實要到八月份才能吃。很幸運,無花果樹中間還有一棵李樹。李子又小又硬。我摘了不多,因為吃了沒熟的水果會胃痛,那樣我們會走不了路的。

“給你?!蔽医o馬里奧和安娜各四個李子。我想:住在鄉(xiāng)下的人是多么幸運?。∷麄兛偸怯兴?,即使在冬天,也還有橘子。驀地,我覺得很自豪?!澳惆褍蓚€孩子帶出了那不勒斯,吉多,”我心想,“你給他們吃的,給他們找睡覺的地方。我們會沒事的,吉多。”

我聽得出馬里奧和安娜都已入睡,我卻睡不著。雖然我很累,但不能放松。我的腿很難受,仿佛血液的流動使兩條腿越來越癢。于是,我悄悄地站起來,走到外面。月明星稀,我聽到了遠處的犬吠,這使我倍感孤獨。

“月神……月亮!”我用盡全力喊,聲音卻很低。因為這是有魔力的詞,就像你在祈禱時說“上帝之母”一樣,這些詞神圣,而且有魔力,你得慢慢地說,柔聲地說。在你饑腸轆轆時,即使是“面包”,也可以成為一個有魔力的詞。為什么會有這么神奇的、只能用來低語的詞呢?為什么它們和你在憤怒時大聲喊出來的詞不一樣呢?一只蝙蝠從我頭頂飛過,讓我想起了我姨媽的農(nóng)場里也有許多蝙蝠,但它們除了晚上像影子一樣從你頭上飛過之外,其他時間我從沒有見過它們?!膀稹笔且粋€丑陋的詞,因為大多數(shù)人不喜歡它?!拔业姆孔印笔且痪漭p柔甜蜜的話語。我朝夜空微笑,我腦子里竟有如此怪異的念頭。于是我想知道別人是否也有這些想法。大人們也這么想嗎?

明天我們會到卡賽塔嗎?那城市會是什么樣子的呢?像麥西那嗎?不,它肯定比麥西那還要小,而且不靠海。它是像圣麥考一樣的村子嗎?在圣麥考,我曾和母親散步。我提醒自己,圣麥考在山里,而且小得連指向它的路標都沒有。我的思路仿佛被微風吹拂著。我想起了母親。我不再想卡賽塔城。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我和母親曾經(jīng)坐過的石柵欄。我記起了母親說話時,我??吹降尿狎?。我堅強嗎?堅強——就像她希望我的那樣。善良嗎?我看到了她健康的臉,我第一次明白了,盡管她很溫柔,她,也像鋼鐵一樣堅強!

我肯定是睡著了,因為安娜的聲音驚醒了我。她在呼喚我,聲音里充滿了恐懼。我坐在葡萄藤的陰影里,她看不見我。“安娜。”我叫道。

她站在小棚門口,月光灑滿她的臉。“吉多,”她低聲應(yīng)道,朝我走來,一遍遍地叫著我的名字。“哦,吉多!”她噗通一聲跪在我旁邊,“我以為你走了!我以為你走了!”

我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很長時間,我們都沒說話。云彩在月亮前飄移。我聽見安娜輕聲說:“我以后會洗澡的?!苯又玖似饋?,“你想,我姑媽病了好長時間,而且我們只有一個房間。他們不讓我們用廚房,要趕我們走。現(xiàn)在沒房子了,他們也都死了?!?/p>

“這不重要?!蔽艺f,沒有問他們是誰。那會兒,我覺得在那不勒斯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的所有事,沒有一件是重要的。但是月亮和柔和的夜風又帶給我這樣一些想法:每一件發(fā)生在你身上的事都是重要的。每一件事都會給人留下一個小疤痕,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當你長大后,這些小疤痕就是你生命中的故事。

“去,我們必須睡一覺,明天還得趕路呢。”

我讓安娜走進小屋,然后我才進去。月光從門洞里灑進來,照在馬里奧的臉上。他睡得很香,而且臉上帶著微笑。

十二、 被抓住了

窮人總是保護窮人,小偷也懂得廉恥,這些話并不全對。因為有些窮人也會去偷窮人,就像饑餓的老鼠會吃掉自己的孩子一樣。

當我們知道有個男人尾隨我們時,我們離卡西諾城還有很遠的路。路上行人很多,有時我們比別人走得快,有時則被他們拋在后面。但這個人一直尾隨著我們,和我們保持一定的距離。他很窮,戴著一頂破舊的士兵帽,光著腳,手里拿著一根棍子。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不喜歡他,他和我看到的許許多多其他流浪漢并沒什么兩樣:他看上去不像壞人,也不讓人討厭。該隱的前額有個記號,但那是在古時候。那時上帝離人類很近。

“我們歇會兒吧?!蔽医ㄗh。

一棵大樹的影子投在路上,樹底下的草很綠,靠近樹干處還有塊大圓石。我坐在圓石上,安娜和她弟弟則躺在草地上。我從眼角打量著那個一直跟著我們的人。發(fā)現(xiàn)我們停下來時,他也不走了。

我聽到了響聲,看到路上一輛農(nóng)夫的板車正在駛來。陌生人也扭頭看著板車。

我輕輕地對安娜耳語,“當板車一靠近,我們就站起來跟著板車走。”

路上除了板車上的農(nóng)夫,那個一直尾隨我們的陌生人,以及我們?nèi)?,已沒有其他人了。板車一駛近,我就朝農(nóng)夫喊,“早上好?!?/p>

他咕噥了一下,算是回答。我們跟在板車后面走了一會兒。農(nóng)夫開口了:“如果愿意,請上車吧。”

“謝謝?!蔽矣酶觳仓馀e起馬里奧,板車沿太高,沒法把他推上車。“讓我來吧。”陌生人主動過來。

我真想叫出來:“滾開!”但我又不敢。他從我手中接過馬里奧,把他舉到車里。

“他們是你的孩子嗎?”農(nóng)夫瞥了一眼陌生人,從他的表情我可以猜出他肯定在想:“我為什么要帶那么多人讓我的馬累壞呢?”

“是的,我們?nèi)タㄙ愃?,我們的家就在那兒?!蔽艺嫦牒俺鰜恚@人根本不是我們的親戚。但我知道他會說我是個騙子,而且大人和小孩爭論時,小孩的話總是被看輕的。

“好吧,你可以上來坐一會兒。”農(nóng)夫無可奈何地笑了笑,然后靠邊挪了挪,騰出地方讓陌生人坐。

我們?nèi)齻€小的坐在板車后部。他們兩個大人坐在比我們稍高的位置上,背對著我們。

“他想干什么?”安娜悄聲問我。

我搖搖頭。因為我確實不知道這個陌生人想干什么。馬里奧有板車坐開心得不得了,不時地朝我和安娜笑笑。我曾聽說過有依靠孩子乞討為生的人,他們教小孩偷東西,如果不偷,就得挨打。他會不會是那種人?我轉(zhuǎn)過身去,這樣我就可以看到他的背影了。我注意到了他的頭發(fā),靠脖根處的那一片已經(jīng)變灰。他和其他人沒有什么兩樣。我把手伸進口袋。我的小刀和裝著六里拉的小金屬盒還在。

“我們可以跳下去?!卑材扔衷谖叶呎f話。我指指馬里奧,他不能跳。再說,農(nóng)夫和陌生人聽到聲響后都有可能停下來。那么我們的對手就會有兩個——因為我相信農(nóng)夫肯定會幫助這個陌生人的。不,最好還是等到我們單獨和陌生人在一起時再行動。

農(nóng)夫說,“現(xiàn)在錢越來越不值錢了,你賣個好價錢又有什么用?”他用手抹抹額頭,傷心地說?!鞍?,戰(zhàn)爭!”接著他搖了搖頭。

“你至少還有吃的。在那不勒斯,有一大半人都是空著肚子上床的?!?/p>

“是啊,我們還有糧食,感謝上帝。但是這點糧食又能維持多久……能維持多久?當兵的偷,其他人也——”農(nóng)夫止住話頭。他意識到我們有可能屬于“其他人”這一類。那些無家可歸的人,他們離開那不勒斯,離開南部的一些城市,被饑餓和希望驅(qū)趕著踏上了北上的路,他們希望在遙遠的地方,找到糧食和工作?!坝行┤送摹!蹦吧苏f,表示他自己并不屬于那類人。但緊接著,他用嚇人的口吻說:“我曾見過他們?yōu)閾屢粋€面包而刺傷一位老人?!?/p>

“我的上帝!他們?yōu)槭裁床荒昧嗣姘妥吣兀克麄優(yōu)槭裁捶堑么虃豢赡??”農(nóng)夫回頭看看我們,仿佛看到孩子就可以使他消除疑慮,感到一切安好。

“他們是壞蛋?!蹦吧斯笮?,但他的笑讓人作嘔。

農(nóng)夫沉默了。他揮揮韁繩,馬加快了步子。到了第一個十字路口,他拉住了馬。農(nóng)夫帶著一絲顫聲對我們說,“我在這兒拐彎。一直朝前就是去卡賽塔的路了?!?/p>

“謝謝,大爺。”陌生人咕噥道,但他沒下車。

我把馬里奧舉過車沿,扔在路上。接著我也跳了下去。

“請你幫幫不幸的人吧!”顯然不是乞丐的聲音。

農(nóng)夫絕望地前后看看:路上什么人也沒有,也聽不到任何車輛駛來的聲音?!八麄儧]有母親,況且我們正在挨餓?!彼脑捄芷降?,語氣卻咄咄逼人,似乎在說“不給我的話就要你的命”!

“圣母啊!”農(nóng)夫叫道。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陌生人雙手放在膝上,其中一只手里拿著一把刀子。這是把很長很鋒利的刀,不是用來切面包的,而是用來殺人的那種刀。

慢慢地,農(nóng)夫從身上拿出錢袋,它是皮質(zhì)的,很舊了。他的手抖得厲害,怎么也解不開錢袋上的帶子。于是他把沒打開的錢袋整個兒丟到小偷腿上。小偷的左手一拿到錢袋,右手中的刀就消失了。一切都發(fā)生得那么快,以致你會懷疑是否真有刀出現(xiàn)過。

“旅途愉快!”陌生人站在板車邊,傲慢地對農(nóng)夫獰笑著。農(nóng)夫氣得滿臉通紅。

農(nóng)夫用韁繩的末端使勁地抽那可憐的馬,仿佛他抽的是小偷。馬在車杠里躍了起來,拖著車朝前奔,差點兒把農(nóng)夫從車上顛下來。農(nóng)夫的身子一坐穩(wěn),又開始抽馬。馬一路小跑順著岔道往前沖去。

“記住,錢已不值錢了!”陌生人在農(nóng)夫身后喊著,狂笑著?,F(xiàn)在他轉(zhuǎn)身向著我們?!昂昧?,我的孩子們,把你們的名字告訴爸爸?!?/p>

安娜把馬里奧藏在身后,什么都沒說。我直盯著他的臉。

“如果你們聽我的話,我會是個好爸爸。如果你們不聽……”陌生人夸張地甩甩手臂,示意如果我們不服從,他會這么做。

“你算什么,滾開!”我想叫他小偷,想用我所知道的最惡毒的話罵他,但我還是忍住了。

“和我在一塊兒,你們就不會挨餓了?!蹦侨顺覀儞]揮農(nóng)夫的錢袋,“如果你們想逃,我會抓住你們,讓你們活不好,死不成?!蹦莻€“死”字,他說得很緩慢。然后,他久久地盯著安娜,猙獰地笑了。

安娜的眼睛充滿恐懼。馬里奧皺皺眉,又要哭出來了。我沒有像他倆那么害怕,因為他威脅得越厲害,就越說明他的脆弱。如果我們逃了,他又能怎樣?在這意大利逃難的路上,在這群逃難大軍中,他如何能再找到我們?不可能。一旦我們走了,他會另外去找一些落入他圈套的孩子,一些無家可歸的孤兒。他會鞭打他們,逼他們偷竊,逼他們?yōu)樗蛴憽?/p>

“我們會跟著你的?!蔽逸p聲對他說。我扭過臉去,這樣他就看不到我的表情了。然后,我對安娜眨眨眼。

十三、 小偷

“我的圣母,胖農(nóng)夫嚇壞了。他的胃肯定害怕得抽筋了?!毙⊥悼裥χ?/p>

我仿佛也覺得,農(nóng)夫那為了活命而害怕的樣子很有趣似的,我跟著咧嘴笑了。我意識到,假如我能取得這個“白手起家的爸爸”對我們的信任,那對我們的逃跑會更加有利。

“世界上有兩類人:一類是偷別人的,另一類是被人偷的。這就類似海里的魚和抓魚吃的漁夫?!毙⊥涤挚裥χ?。

“這小偷是個牛皮大王,喜歡自吹自擂。”我心想。他的話在我腦海中盤旋,我以前在哪兒曾聽到過類似的話……對,我遇到安娜和馬里奧的那天,那個德國軍官曾說過!他,也說起魚,并把人比作魚。他也覺得自己是漁夫或者至少是條吃小魚的大魚?!八麄兩韽娏??!蔽蚁?,“但是他們一點也不仁慈,而且令人討厭。他們根本不懂得欣賞力量的美德,力量是用來保護弱小者而不是恐嚇他們的?!?/p>

在我們左前方,出現(xiàn)一條岔路,通往一個小村莊,我們已能看到村里的教堂。小偷怔怔地站了一會兒。馬里奧累壞了,他一屁股坐倒在路邊。那人瞥了他一眼,隨后把頭一擺,示意我們跟著他上那條小路。

“我們現(xiàn)在就跑吧?!卑材鹊吐曊f。但我抓起馬里奧的手,跟在小偷后面。

“我們這兒沒有面包賣。”教堂邊小酒吧里的女人皺皺眉,不再看我們。小偷一屁股坐在桌旁,胳膊肘支在粗糙的桌面上說:“拿點吃的來,我會付賬?!迸硕⒅覀?nèi)齻€孩子。我朝她笑笑?!八麄兪悄愕暮⒆訂幔俊彼脩岩傻目谖菃?。我覺得她或許可以成為我們的朋友,她會相信我們的。

小偷嘆了口氣,抓抓頭皮?!八麄兊哪赣H死了,我?guī)麄兊轿冶辈康慕憬隳莾喝ァ!?/p>

女人朝馬里奧笑笑,又朝小偷笑笑。她那么輕易地相信了?!按笕丝偸窍嘈糯笕说摹!蔽译y過地想。

“我們有些扁豆?!彼f,“你們每人一份,總共得付兩里拉?!?/p>

小偷向上伸出雙臂?!笆ツ赴?!每個人都在剝削窮人,剝削無家可歸的人。任何一個意大利人,只要知道那些露宿街頭的孩子們正在挨餓受凍,還有心思在臨睡前向神祈禱,那簡直是件奇事了?!?/p>

女人轉(zhuǎn)過頭去。小偷指指馬里奧,“我們走了整整一天,那個小的累得連站著都要睡著了。如果他母親看到他這個樣子,在天堂里也會流淚的。不過我會付錢的,我們不是要飯的——至少現(xiàn)在還不是。給我來瓶酒,我渴壞了?!?/p>

女人偷偷回頭看看廚房門。廚房那邊大概就是臥室了。接著她小聲說:“我不能免費送吃的給你們,因為我丈夫?qū)σ埖娜撕軆?。給我一里拉,我就給你們飯和酒。我另外有些錢,本打算給圣母買蠟燭點上,我就把這錢交給我丈夫,他就不會知道啦?!?/p>

“愿圣母保佑你,仁慈的夫人。”小偷說著從衣袋里拿出一里拉,但沒讓那只搶來的錢袋露出來。

“看在孩子的分上?!?/p>

“她沒小孩。”我想,“她肯定很想要一個。她沒有小孩很孤單。”

她說話很輕柔、很靦腆,是從未生過孩子的女人常有的語調(diào)。當她看到我和安娜還站著時,她幾乎是歉意地說:“坐下,孩子們。”

“謝謝?!卑材群臀荫R上齊聲回答。

“饑餓,口渴,哪個更糟?”我們已吃完,而小偷邊說邊把瓶里最后一滴酒倒入杯中。

“據(jù)說,被送上絞刑架的人忌妒要挨槍子的人……但誰知道呢?!蔽抑貜椭@一句以前木匠和“一袋骨頭”爭吵時常說的話。我的回答使小偷很高興。

“明天我們就要到卡賽塔了,那兒曾經(jīng)是一個富饒的城市,過去那不勒斯國王到了夏天就住那兒??ㄙ愃B(yǎng)得起一個波旁王朝,今天也應(yīng)該為我們留下一點什么吧?!?/p>

我嘴上表示同意他的說法,可心里卻在說:“明天咱們就各奔東西吧?!?/p>

小偷仿佛猜出了我的心思,他從桌子那邊俯過身來。

“你們?nèi)ヒ垺!彼麎旱吐曇粽f,“那個小的就留在我這兒。如果你不把要到的帶回來,我就揍你,直到你照我說的去做為止。”

我看看安娜,猜不出是憤怒還是害怕。我瞥見她雙手握成拳頭,放在腿上。小馬里奧則躺在椅子上睡著了,什么也沒聽到。

“要是你給我們吃的,我們會為你去討飯的;但是如果你打我們,不給我們吃的,我們就逃跑。那個小的,你喜歡就留著吧!”

小偷怔了一會兒,眉頭緊皺。我覺得他是個不會用心計的傻瓜。他搶農(nóng)夫的錢包只不過是一時興起。或許讓孩子為他乞討的念頭,也是在他發(fā)覺自己跟著我們時才閃現(xiàn)的。這使得我們的逃跑顯得更加容易,盡管他仍是個危險人物。像他這樣的人會為十里拉而殺人,他們是野獸,欲望和沖動代替了他們?nèi)康睦硇浴?/p>

“如果你們兩人逃走,我會殺了他?!彼檬种噶酥甘焖械鸟R里奧的小腦袋。馬里奧由于極度疲倦,早已頭靠在桌上,臉朝下呼呼地睡著了。

“我們干嗎要逃走呢?如果你好好照看我們,我們沒理由逃走。有個大人保護,對孩子是有好處的?!?/p>

小偷努起嘴唇,可能他認為這是個慈祥的笑容?!拔視δ銈兒玫??!彼f。

小偷把我們安排在酒吧后面的馬廄里睡覺。馬廄已廢置多時,但仍可聞出馬臊味兒。我喜歡這味道,它使我想起了我住過的窯洞,我真希望自己又回到那個窯洞。當我想起它那么輕易地被人奪走時,我的思緒才又被拉回到現(xiàn)實。我努力不再想我住過的窯洞。

這是個小馬廄,沒有窗,只有一扇朝里開的門。小偷撿了根破椽子頂住門,開玩笑似的說:“我們不想任何小偷進屋?!比缓螅驮陂T口躺下。這樣任何人想逃就必須先跨過他。他又說:“我也不想讓里面的小賊溜出去!”我抱著馬里奧。他仍睡得很香。我放下他,盡量把他放得離門遠些。安娜緊靠著他躺下。我大聲說:“睡吧,明天我們還要趕遠路呢?!?/p>

我背靠墻坐下,低聲對安娜說:“等會兒……等會兒。”想到她可能會開口說些什么,我趕忙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捂她的嘴,暗示她別出聲。

我希望安娜和馬里奧都不要真睡著。但沒一會兒,安娜均勻的呼吸聲告訴我,她也呼呼入睡了。當小偷開始打呼嚕時,我手腳并用向小偷爬去。一道月光從門縫里透進來,照在小偷那張沉睡的臉上。

他看起來很安詳,仿佛他從未有過邪惡的念頭,干過任何壞事。是什么促使他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呢?吃飯時我曾冒出這樣的念頭:有必要時,我會殺了他。我的手當時已伸到口袋去摸小刀?,F(xiàn)在我想,我不能趁他睡著時殺他??墒撬褋頃r我又無法殺他,因為他比我強壯得多。他的一只手靠在門上,五指緊緊地掐在一起。有時候他像馬里奧一樣大?!靶『⒆觽冮L大會變成什么樣呢?”我問自己,但找不到答案。

馬廄頂很低,在我們躺著的角落里,頂篷離我們的頭只有幾英寸。我抬起手,發(fā)覺屋頂是用瓦片蓋的!我擦擦手,在黑暗中微笑了。我小心翼翼地移了一片瓦,接著又一片。月光灑在安娜的臉上。她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我悄悄地跪在她身邊,輕輕地喚她,“安娜,醒醒!”

她終于睜開眼,滿臉疑惑,不知自己在哪兒。我把手指放在唇邊示意她不要出聲。接著,我指指屋頂上的洞。我沒必要向她解釋該怎么做了。她笑笑,馬上和我一塊干開了。

當我們掀開第六片瓦時,洞已經(jīng)大得夠我們爬出去了。我抓住墻,撐起身子往外看。墻外是個小園子,再外面是路?!耙菦]狗該多好?!?/p>

安娜試著弄醒她的弟弟。他睡得太香了,盡管安娜使勁搖他,他還是不醒。最后安娜只好把他抱著坐起來。他小腦袋垂在胸口,眼睛就是不睜。安娜生氣地瞪著他,準備扯他頭發(fā)了。我推開了她的手,摸摸他的前額。他瞇起眼睛,哀求似的看著我。

我支起他的頭讓他看那個洞。他點頭表示明白。安娜爬了出去,跳到地上。我舉起馬里奧。他的腳不小心踢在我臉上,疼得我?guī)缀踅谐雎晛?。我設(shè)法讓馬里奧爬到墻上,因為他沒找對方向。我努力使他明白他必須轉(zhuǎn)個方向,但他很害怕,拼命搖頭,使勁地抓住屋頂?shù)拇印W詈?,我抓住了他的腿,使勁把他推往屋頂,強迫他轉(zhuǎn)個方向。我聽見安娜壓低聲音叫他跳下去,但他害怕。與此同時,我一直注視著身后的小偷。突然,他移動了一下放在門邊的手臂。我把馬里奧推下了墻,他掉在姐姐身上,喊出了她的名字。我也迅速翻過了墻,跳到另一邊的地上。

安娜在等著我,一手捂著馬里奧的嘴。月光很明亮?!芭艿侥强脴湎氯?。”我指著園子盡頭的橄欖樹小聲說。樹葉因月光而變得銀白。安娜抱起馬里奧往前跑。我緊貼掀開的屋頂下面,聽了一會兒,里面沒動靜。小偷昨晚喝的是好酒,他睡得很沉。

“我們朝哪邊走,吉多?”我們來到了村口的路上,安娜問我。盡管睡著小偷的馬廄早已被我們遠遠地拋在后面,她還是壓低聲音說話。

“不上卡賽塔?!蔽艺f,自己也感到奇怪,因為我也壓低嗓門在說話?!澳鞘且驗橐股?,”我想,“是黑暗讓我們低聲細語?!?/p>

我朝兩個方向都看了看,前面不遠處有條路往右,對面有一塊路牌?!巴易?,”我說。當我們走到那塊路牌前時,我決定,“我們?nèi)タㄆ瞻??!?/p>

“在去卡西諾的路上嗎?”

我笑了??ㄎ髦Z不過是像卡賽塔一樣,只是一個詞而已,但安娜所想的卡西諾顯然不只是一個詞,而是一座城市。于是我放聲對她說:“是的,卡普阿在去卡西諾的路上,是個好城鎮(zhèn)?!?h3>十四、 卡普阿那邊

我們沒有在卡普阿停留,城里到處是士兵,我從他們那兒買了些面包。我沒有乞討,因為我們昨晚美美地吃了一頓,還剩五里拉。有人即使肚皮飽了也會行乞,但這種人不多。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伸出手心向上的右手,和去偷竊一樣令人難堪,甚至更難堪。我聽說過世界上有無乞丐的城市,但從來沒有聽說哪個國家——即使在美國——有無小偷的城市。

快近晌午了,陽光熱辣辣地照在我們背上。我留意著路邊是否有陰涼的地方,能讓我們休息。我們來到一條岔路上,路邊沒有路牌。其中有條路上行人稀少,想到我們曾遇到的小偷,我們決定走這條路。

“你確信走對路了嗎?”安娜怯怯地問我。

我只是朝她笑笑,不知怎樣回答她——我怎能知道哪條路是對的呢?奇怪的是,我這一無言的微笑反倒像給她吃了顆定心丸。

“馬里奧累壞了。”她小聲說。

馬里奧累得腦袋耷拉在胸前。我知道他的眼睛什么也不看,包括他腳下的地。還好,前面不遠處的地里長著幾棵大樹。

樹陰下很涼,旁邊還有一條小溪。我們在溪里喝了點水,吃掉了從卡普阿買來的大部分面包。馬里奧還沒有吃完面包就又睡著了。睡眠中,面包從他手里滑落。我把面包撿了起來,準備在他醒來時給他吃。

“那個人……”

我點點頭,知道安娜想說那個小偷。

“他會怎么對付我們呢?”

我聳聳肩。安娜躺在她熟睡的弟弟邊上,我坐在她旁邊。

“我怕他,不是因為他會打我,不是?!彼湴恋卣f,“我不怕打?!彼聊艘粫?,接著握住我的手小聲說:“吉多,有時大人做事好像帶著一個秘密,可恥的秘密,那我就很怕他們了。這個小偷就是那樣的,他像夜里的野獸,像你夢到的一樣。在白天你覺得它是只獅子,但在晚上,它卻是個你叫不出名字的野獸?!卑材炔辉倏次遥抗饴湓谒艿苌砩稀!榜R里奧最怕挨打,如果他夢見動物的話,那動物肯定會把他吃掉……他太小了?!?/p>

在她說“太小”時的語氣里,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安娜很愛她的弟弟。

“我們也還小?!蔽覉猿值?,“大人或許和我們不一樣。那個家伙只是個小偷?!?/p>

安娜說得很慢,因為她太累了?!笆前?,他是只野獸。但有時,吉多,我想,我看得出那些不是野獸的男人臉上的秘密。好心腸的男人看上去比較憂愁,因為他們心腸好。他們看上去也嚇人?!彼f完時,眼皮已經(jīng)在打架了。

“我們不會再碰到他了,別擔心。”我想到了“一袋骨頭”和他的信條:活著的都是些魔鬼。

安娜正在漸漸進入夢鄉(xiāng),因為她過了好久才回答我:“你是個男孩,吉多……男孩子有時有點傻?!?/p>

我想抗議,但她已經(jīng)睡著了。我在想,難道男孩會比女孩傻?我一直以為女孩子更笨:她們不是最會咯咯地傻笑嗎?我不想睡,但我還是躺下了,因為我很累?!耙矮F,”我咕噥著,想起了住在我洞邊的一只獨眼雄貓。安娜的話斷斷續(xù)續(xù)地響在我耳邊:“秘密……野獸……男人……”

一只蒼蠅停在我的鼻子上,把我吵醒。它從我鼻尖爬到鼻梁又爬回到鼻尖。我搖搖頭,它又飛到我前額,接著又跳到我嘴上。我只好坐起來。太陽早已離地平線很近了,照得樹影又長又暗。安娜和馬里奧還在睡,小家伙把頭枕在姐姐的臂上。

周圍大地一片寧靜。當我跪下去喝溪水時,我聽到了溪水的歌聲。我等了一會兒,不忍心打擾它。喝完水,我洗了把臉,在黃昏的空氣中,我感到有點涼。很遠處有個牧羊人趕著他的羊群?!斑@是過去經(jīng)常見到的景象,”我想,“牧羊人,溪流,長長的青草,還有大樹。”驀地我開心起來。我拾起一片草葉,嚼著軟軟的草頭?!懊魈臁蛱臁踔猎谖宜篮?,大自然依然美麗,有很多像我這樣熱愛自然的人,我們的隊伍會越來越壯大?!边@些想法使我吃驚不已,因為以前我從未這樣想過。這想法使我愛上了周圍的一切,愛上了我所看到的一切。

“醒醒,”我輕輕地喚著安娜,可她沒反應(yīng)。于是我輕輕搖她,她緩緩睜開雙眼,柔聲問:“我睡著了嗎?”

我笑了。安娜也笑了。她坐起來。馬里奧被安娜驚動了,翻了個身,肚皮朝下,頭枕在了自己的胳膊上。我們看著他,他活像條小狗,我傾過身去拍拍他的頭。

“離卡西諾還有多遠?”

我聳聳肩,感覺有點厭煩。我怎么知道還有多遠,遠不遠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難道這個地方不是和其他地方一樣好嗎?我們才離開那條溪流一會兒。我把馬里奧吃剩的一小片面包給了他。我們都在小溪里喝過水了,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很累。

“如果卡西諾不是個好地方,怎么辦呢?如果那兒和卡普阿一樣到處都是士兵,沒面包,又該怎么辦?”我盡量把這些問題說得很輕松,這樣,倘若我的話使安娜不安的話,我可以說我不過在開個玩笑。

“那我們就到別處去?!彼f。

“但你一直在問卡西諾?!?/p>

“我喜歡想著離開這兒后還有個地方好去?!彼聪虻仄骄€,“這樣心里就不會感到空蕩蕩的了。每樣東西都得有個名字,就像我叫安娜,你叫吉多,還有狗叫狗,貓叫貓那樣。我喜歡想著我們有個地方好去。這地方有個名字,你知道它存在,你可以在心中看到它。”

我松了口氣。但不知為什么,我比剛才更生氣。“你怎么知道它是什么樣的?”

“我有個姑姑,我爸爸的姐姐,她住在紐約。如果卡西諾不好,我們可以去紐約。”

我笑了。我知道紐約在大海那邊一個叫美國的國家里,我們不可能走著去?!澳阒浪拿?,那你知道紐約是什么樣的嗎?”

安娜沉默良久?!凹~約很富裕?!彼蝗淮蜷_話匣子,“不像那不勒斯,那兒有水,就像我們城市周圍一樣,紐約還有依沙和開普里一般的小島。有許多帶大尖頂?shù)慕烫茫颐總€尖頂都是用金子做的,每當早晨太陽升起的時候,它們就像金色的縫衣針。城四周還有城墻,一直通往大海。海里有五彩斑斕的魚。城里有宮殿和花園。孩子們在蕩秋千,那樣子就和巧克力盒子上的小孩子一樣,每個人都很快樂?!?/p>

我和母親住在麥西那時,曾看到過從紐約寄來的明信卡,上面有座大橋,但沒宮殿,也沒教堂。“你怎么知道紐約是那樣的?”

安娜自信地晃晃頭?!懊绹皇呛芨辉幔坎皇敲總€到美國去居住后,又回到意大利的人都成了‘紳士嗎?不管他出去時有多窮?!?/p>

我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我在西西里時曾聽說過,許多窮人離開意大利去了美國,沒呆幾年回來后都買了房子,過得很好?!暗怯锌赡芩麄兡莾翰唤ń烫??!蔽疫t疑地說。

安娜笑了,堅定地說:“羅馬比那不勒斯富裕,是不是?羅馬的教堂要比我們的高級,對不對?他們的宮殿、公園都比我們的好吧?倘若你把羅馬與紐約相比,那羅馬就不富了,甚至比那不勒斯顯得更窮。所以紐約一定會有更高級的宮殿。有錢人難道不想讓一切都變得美麗嗎?窮女人難道不想要漂亮的衣服?有時比起食物,她們更喜歡漂亮的衣服?!?/p>

我笑了笑,表示贊同。記得我母親曾為她那件最好的衣服而自豪,盡管我父親死后她不得不總穿黑衣服。她那件最好的衣服,是用閃光的料子做的,領(lǐng)子上有花邊。

現(xiàn)在天已黑了。但那個夜晚很暖和,月亮很快就會升起來了,星星早已在夜空閃爍。木匠曾說過星星也是太陽,它們和早晨升起的太陽一樣。我驚嘆著它們離地球有多遠。我想象著是不是它們也有自己的地球,地球上是否也住著孩子,那上面會有個叫吉多的孩子嗎?他會不會也像我這么窮?那兒有芬芳的夏風和塵土飛揚的道路嗎?那兒的路會不會像紐約?那兒也會有宮殿嗎?里面每樣東西都用金子做的嗎?那兒根本就沒有窮人,沒有戰(zhàn)爭,也沒有士兵吧?

在山的那邊,我看到了月光。慢慢地,仿佛被人用絲線拉著,月亮緩緩升了起來。橄欖樹的葉子反襯著月光,路那邊一排排間隔均勻的葡萄藤,看起來就像是用鉛筆畫出來的似的。

“我們今晚就睡這兒吧?!蔽艺f,“在葡萄園里,沒人看得見我們。”

我把馬里奧抱起來,跨過一條小溝,來到了田里。我放下他時,他緊拽著我的手不放?!八略铝??!蔽蚁?。我輕輕捏捏他的手。畢竟,他才四歲。

十五、 橋

“我們在朝海邊走。卡西諾在海邊嗎?”

我們走出了山嶺,前面是一片平坦的土地,就像安娜所說,我們離海邊越來越近。在葡萄園里我沒有睡好,所以很累。我們身后不遠處的一塊路牌上寫著塞沙奧倫卡和福米亞。我們選擇了去福米亞的路?,F(xiàn)在我后悔了,因為福米亞肯定很遠。我們極目遠眺,眼前除了草地和農(nóng)場,什么也沒有。

路邊有扇門,一條小道通往遠處田那邊的一座房子。門的另一邊是一條伸向山谷的泥濘的小徑,山谷被一棵很大的樹掩蓋著。我們之前偷了些西紅柿。我把它們包在襯衣里——因為天太熱,我把襯衣脫了。我給安娜和馬里奧每人兩個西紅柿。我們坐在門邊的石頭上吃了起來。吃完后,我的手指在石頭上的塵土里亂畫著,那是塊大理石,上面刻有字句。我叫安娜和馬里奧站起來。我撣掉石上的塵土,認出了許多字母,但我看不懂。我猜那肯定是神父說的拉丁語。

我們聽到了很響的隆隆聲。我跑到路上。那隆隆的聲音來自北邊,肯定是從福米亞那兒傳來的。一支卡車縱隊正向我們駛來,前面有一輛坦克帶路,它的鐵履帶敲在柏油路上,發(fā)出了巨大的咔嗒聲。

“我們快走!”我對安娜和馬里奧叫道。我們向門旁邊的那條狹窄的泥徑跑去。

卡車上滿是士兵,還有許多汽車拉著大炮?!八麄兪堑聡恕!蔽倚÷晫Π材日f,盡管我根本沒必要聲音那么輕,因為車隊發(fā)出的噪聲是如此之大,即使我大聲喊,路那邊也不可能聽到。

“不知道他們上哪兒去?”安娜問道。

“可能去那不勒斯?!蔽掖稹N蚁肫鹆烁赣H。他也駕駛過我們剛才看到的坦克嗎?我努力回想他穿制服的樣子,那是我坐在他膝上的僅有的一次記憶,其余的我想不起來了。他死了!有關(guān)他的事情,我所知道的就是這些。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想母親也不會知道,因為她從未說起過。最后一輛車也過去了。這是輛敞篷轎車,里面坐著三名軍官。漸漸地,馬達的噪聲消失了,飛揚的塵土又墜落在地上?!坝卸嗌伲俊蔽覇栕约?,“這些士兵中有多少人會死?”

我抬頭望著高高河堤上的大樹,這是我見過的最大的樹。泥徑不斷向縱深延伸,由于大樹的陰影,它顯得幾乎像條隧道?!斑@是條帶魔法的路?!蔽蚁?,“像你在夢中走過的路?!?/p>

安娜肯定也有相同的感覺。她已經(jīng)徑直走在了前頭。馬里奧跑過去,抓住了她的手。我想他也感受到了魔力,這魔力也許會嚇著他?!鞍材龋 蔽医械?。她扭頭笑笑,但并未停下來。

不久,我們就看到了一座大門向著公路的房子。一條小路穿過一扇小門,一直延伸到我們走的這條路?!澳抢镒≈牟恢皇莻€農(nóng)夫,而且是一個真正的紳士?!卑材日f道。我們聽見一個女人在房子里大聲喊叫,但看不見她。

房子那邊,河堤漸漸消失,變得同路一樣平坦了。但只有很短一段距離,接著它斜斜地伸進長著青草和樹木的山谷。路依然向山谷上方延伸,路兩邊滿是青草、灌木,甚至還長著一些小樹。

“這是條魔路?!蔽掖舐暯械?。

當陸地向下轉(zhuǎn)入山谷時,路面上鋪著大石頭。石頭經(jīng)過風吹雨打,顯得很光滑,就像那不勒斯大教堂的雕塑。我和安娜都猶豫了,害怕踏上那條兩邊長滿草、懸在空中的路。然而我們的腳告訴我們地是硬的,于是我倆牽著馬里奧的手繼續(xù)往前走。

我們似乎來到了路的中間,我試圖看看路的兩旁。我看到了一條小溪和很多樹,但我不敢太靠近路邊。安娜也在往下看。突然我倆撒腿就往路中間跑去。

我聽到后面有人在哭。我轉(zhuǎn)身去找馬里奧。一跑到山谷那邊,往后看去,我們以為路會在我們身后消失,但它沒有。我看到對面峽谷里的大房子了。

我們剛才走的路,那條帶魔法的路原來是座橋。但它不像我以前見過的橋,它是用紅磚砌的,而且有很大的拱。它使我想起了我曾在西西里海灘上見過的觸礁的船。船立在沙灘上——已經(jīng)被海風和波濤弄得千瘡百孔了,不知怎的,盡管它已被廢棄,可看起來比我見過的那些停在港口里的船,更像一只船。

“它肯定年代很久了。”安娜說。

“我想它是古時候造的,像龐培城?!?/p>

橋旁有條小路通往山谷,我們決定就走這條路。我聽見水流聲,在兩塊大圓石間,我看到了水?!斑@是神奇的地方?!蔽蚁氲竭@兒,不禁顫抖了一下。流向峽谷深處的這條小溪,大約有四碼寬,一英尺深。溪邊上有座房子,從那兒傳出巨大的轟隆聲。

“早上好?!币粋€人站在門口向我們打招呼。

“您好,先生?!蔽冶M可能有禮貌地回了話??匆娝麑ξ覀兾⑿?,我猜他是個好人。他臉上的皺紋堆滿了笑意,絲毫沒有生氣的跡象?!拔覀兪莵砺眯械?,先生?!蹦侨擞中α诵Γ路鹑齻€孩子單獨旅行,并沒有使他感到詫異,“你們從哪兒來?”

起先,我想說麥西那,但我知道北方人不喜歡西西里人,他們覺得我們都是小偷和流氓,他們也不相信那不勒斯人。于是我說:“我們從卡拉布里亞的圣麥考村來?!蔽抑浪豢赡苈犝f過這個地方,我又加了一句,“那是個很小的村莊,先生?!?/p>

不停的嗡嗡聲從房子后面?zhèn)鞒鰜?。我往邊上走了一步,想看清里面是什么?!斑@是水力磨?!彼嬖V我。

“水力磨!”我驚叫道,“您是怎樣用水來推磨的?”

“進來,讓我告訴你?!?/p>

馬里奧不敢進門,安娜和我走了進去。屋子里到處是灰塵和面粉,一塊大石頭在另一塊大石頭上旋轉(zhuǎn)著。水輪拉著長桿在移動,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仿佛每轉(zhuǎn)動一下都很痛苦費力。

“是下面的水在推動著它們運轉(zhuǎn)。這兒有一條地下溪流,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

這使我想起了我們進入山谷時,遠遠地看到下面溝里的溪水在兩塊大圓石之間嘩嘩地流淌著。

磨坊主拉了三下操縱桿,機器停住了。現(xiàn)在地下水直奔小溪去了。

馬里奧走了進來,因為他害怕的聲音已停止。他走近磨坊主并抓住了他的手。這是個很奇怪的舉動,因為平常他很怕陌生人。

“我餓極了?!毙|西說道。

那人的臉暗了下來,仿佛要生氣了。我趕忙抓起馬里奧的另一只手,想把他拽回來。但磨坊主只是朝他笑笑,揉揉他的頭發(fā)。“我盡量幫你找找看,不過我沒準備有客人來?!彼D(zhuǎn)身問我,“他是你弟弟嗎?”

“是的。”我回答?!斑@是我妹妹,安娜。”我毫不猶豫地說。我看了看安娜,她似乎沒在意。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對安娜根本不了解,盡管我把我的故事告訴了她,但她卻從未向我提過她的父親或母親。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是個孤兒,也許她和馬里奧的父母還活著,在某個地方。

磨坊主把他的午餐給我們吃?!敖o!”說完,他把酒瓶遞給了我。酒很酸,農(nóng)民的酒常是這樣,但很濃很烈。

“我們整個晚上都睡在葡萄園里?!瘪R里奧向磨坊主訴苦,并朝我們指指點點,然后又尖刻地加了一句,“他們總給我吃最小的面包?!?/p>

磨坊主哈哈笑了。“沒人住磨坊里?!彼_始遲疑了一下,但說著說著就很熱心了。“我住在塞沙,離這幾英里遠。如果有旅客來,如果他們是誠實的,想找個地方呆一段時間,我會讓他們晚上替我看磨坊。路上往來的人那么多,里頭可能有小偷。”磨坊主把手放在馬里奧的肩上?!吧焦壬厦娌贿h處住著一個農(nóng)夫。我和他交情不錯,我不在時他替我看守磨坊。我相信,他需要人幫他在地里干活。他不會付你們錢,不過,現(xiàn)在糧食比錢更有用,是不是?”

磨坊主停了一下。安娜趕緊說:“我們愿意留下。”磨坊主煞有介事地和我們握了握手,他又抱起小馬里奧吻了吻。

磨坊主要回家了。離開前,他領(lǐng)我們看了磨坊旁的小貯藏室,盡管我們不可能從磨坊進入那兒。“你們可以睡在這兒?!彼f道,又從磨坊那兒拿來一些麻袋?!盎覊m很多,你們得先撣撣,它們用來睡覺還是可以的。”

他把麻袋扔在空房間地上。“我把磨坊鎖上。如果你們看到附近有陌生人,就去叫農(nóng)夫?!?/p>

我正想和他說,我可不知道哪個是陌生人,哪個是熟人,但當我看著磨坊主那明朗的笑臉時,我明白了,他并不是在擔心小偷。他用一把大鎖鎖上磨坊門,然后向我們告別,說了聲明天早上見。我們目送他走上橋旁的路。他是位中年人,走路時背有點駝,仿佛肩上扛著一袋面粉。

“你在打誰?”

安娜垂下了手,“自然是麻袋啰?!?/p>

她還在生氣,臉漲得通紅。我笑了,“我敢打賭,你在打那小偷。”

安娜也笑了。

“磨坊主是個好人?!蔽艺f,因為安娜又不做聲了。她用樹枝更加用力地抽打著麻袋,撣掉面粉和灰塵。

“為什么那些人不死?為什么上帝還讓他們活著?為什么圣母不給他們留個記號?有了記號,人人都會知道他們是什么樣的人了,然后再把這些人打入地獄!”安娜丟掉樹枝,坐到草地上。令我吃驚的是,她哭了。

“不要哭?!蔽覄袼驗轳R里奧一聽到他姐姐的哭聲,也哭開了?!耙苍S圣母已這樣做了,只是我們辨認不出這些人的記號罷了。你說是嗎?”我跪在她身邊,撫摸著她的頭發(fā)。

安娜推開了我的手?!拔腋赣H就是那種人,除了自己,他誰也不關(guān)心!他嘲笑所有人。”

我看向別處說:“你父親現(xiàn)在在哪兒?”

“在監(jiān)獄里,”安娜回答說,用手背擦干淚水?!氨O(jiān)獄里?!彼貜椭?,“我真希望他死在里面?!?/p>

她聲音里的仇恨把我嚇了一大跳。太陽正要下山,山谷一半掩在陰影里,一半沐浴在金色的晚霞里?!坝泻萌司陀袎娜?,上帝大概就是這么安排的?!?/p>

安娜應(yīng)了一聲,“也許吧?!苯又?,她笑了,把馬里奧推倒在地,去呵他的癢癢。

十六、 德國人

夏去秋來。我們一直在山谷里的農(nóng)場干活。肚子填飽了。我們還可以在溪邊玩耍,日子過得很開心。我知道我應(yīng)該能夠向你們講述那段日子,但我說不出來。因為噩夢還像饑餓一樣時時纏繞著你,當你從美夢中醒來時,你會什么也記不清。我們從小溪里撿來石頭,搭成小池子,里面是齊腰深的水,我們常在里面嬉水。我們還采野花,抓青蛙,用石頭戲弄小魚。日子就像磨坊下的水靜靜地流淌。如果沒有對夏天的美好回憶,我們是無法忍受接下來的那個冬天的。

在山谷里,我們只是聽說外面在打仗。從磨坊主和農(nóng)夫口中,我們得知了正在發(fā)生的事,對我來說,戰(zhàn)爭就像風暴和地震,不可能沒有。我不同意農(nóng)夫的話,他說戰(zhàn)爭是上帝的安排。他的話我想了好久,我試圖把我的想法告訴安娜,但她不理解。戰(zhàn)爭把她嚇壞了。戰(zhàn)爭給人們帶來不幸,戰(zhàn)爭是邪惡的,所以她不愿談起它。

那天,意大利投降了,德國人開進來。磨坊主帶來了停戰(zhàn)的消息。農(nóng)夫和磨坊主都很開心,他們喝著葡萄酒為和平干杯。我們談?wù)撁绹?,盡管美國在大洋的那一邊,但在我們意大利人的印象中,美國不是遙遠的國度。你的叔叔、兄弟或孩子去了那兒,那是塊富饒的土地。從某種意義上說,它也是我們的國家,因為一說起它,心里總覺得它和意大利很相似,似乎比法國或德國離我們更近。

“為了和平!”磨坊主舉起了酒杯。

我們坐在葡萄藤下,頭頂上一串串葡萄沉甸甸的,已經(jīng)熟了,等待著人們?nèi)ゲ烧?/p>

“為了和平!”農(nóng)夫回敬道。他剛把酒杯舉到唇邊,就呆住了——他在聽著什么。

接著,我們聽到了越來越近的馬達聲。聲音是從去塞沙的路上傳來的,但那路很坎坷,車子根本就沒法開。磨坊主和農(nóng)夫從桌邊站起來,大家都想跑到農(nóng)夫房子后面的小山上去看個究竟。

一輛大卡車正朝這邊駛來,后面的兩只橡皮輪胎上拖著機槍。快到橋邊時,它停了下來。

“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呀?!蹦シ恢髡f。我們看到士兵們從卡車后面跳下來?!八麄兪堑聡恕!鞭r(nóng)夫指著那個站在卡車前,一手倚著車燈的軍官說道。那軍官正看著橋。

那機槍是打飛機用的高射炮。德國人拔掉了橋頭葡萄園里的一些葡萄藤,騰出塊空地,駐扎了下來。他們共有八個人:一個軍官,一個中士,六個士兵。他們來農(nóng)場要了些水,并買了些蔬菜。他們還在橋下的小溪里洗澡。他們很有禮貌,尤其是那個軍官,意大利語說得很好。他很年輕,總是千方百計地討好我們。他和馬里奧玩耍。馬里奧一看到他,就會向他跑去。開始時,安娜和我都避著德國人。但我們天天都見面,盡管相互很少說話,可心里覺得我們已認識。最終使我們成為朋友的還是一枚硬幣。

我茫然地坐在橋下,讓小石子和沙子從我指縫里沖過。忽然我注意到有塊綠色的小石頭,我撿了起來,仔細地看了看。我看出這不是塊石頭,是塊金屬,由于污跡而變綠,于是我使勁地擦了擦。上面刻著一些東西,有花紋,邊上還有字母。但我看不懂。

我拿著它準備給農(nóng)夫看。半路上我碰到了年輕的德國軍官。我把我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他,可能是因為前一天他給了馬里奧一些糖的緣故,我才那樣做的。

“這是枚硬幣!”軍官瞇著眼,接著驚喜地說,“一枚羅馬幣!”

“羅馬幣?”我心里不解地重復著他的話,“難道羅馬人和那不勒斯人用的不是同一種硬幣?這塊小金屬,長滿綠銹,他怎么知道是枚硬幣?”

“這是古時候的。”他解釋道。

“是龐貝時代的。”我說道,慶幸自己沒把剛才的想法告訴他。

德國人笑了,把硬幣在手心里翻來翻去。他似乎在仔細地審視著硬幣,他的神情變得柔和如夢幻一般。

“這是枚神奇的硬幣?!蔽蚁?。

“是威斯巴雄時代的?!钡聡姽侔延矌艓У侥シ唬?jīng)過他清洗,上面的字跡已可以辨認。現(xiàn)在它已露出銅的顏色,上面的綠斑幾乎不見了。“昨晚我把它浸在醋里。”他解釋道。

對于他聲音里流露出來的興奮,我再次感到驚訝。為什么他對這枚硬幣會產(chǎn)生那么大的興趣?為什么這枚硬幣,會對這位指揮一尊大炮和七個士兵的軍官那么重要?“威斯巴雄,他是誰?”我問。

“一個羅馬皇帝,他統(tǒng)治……”德國人皺緊眉頭,費力去回想那具體時間。“大概在耶穌誕生后60年吧。”他扭過頭去,蹙著額頭說,“以前每個皇帝的具體年代,我都記得很清楚。”

我不想放棄那枚硬幣,我覺得它可能會給我?guī)砗眠\。但我知道軍官想要它,聰明點還是給他的好,我就說:“你拿去吧?!?/p>

德國人笑了。當我抬頭看他時,他認真地說:“不,這是你的?!?/p>

他把硬幣遞給我,我搖了搖頭?!叭绻也徽f給他的話,他就不會想到還給我?!蔽夷貙ψ约赫f。也許我猜錯了,也許他的笑聲只是意味著,他根本沒有必要把硬幣還給我,因為他是德國軍官。磨坊主告訴我們,其他的德國兵在他的塞沙的家拿面粉。我們也聽說過在有的農(nóng)場里,德國人搶走了油和酒。

德國人叫我走近些,他把硬幣對著陽光?!澳鞘腔实鄣南笳鳌!?/p>

硬幣上的花紋使我聯(lián)想到鑰匙,于是我說像鑰匙。

“不,”他說道,“這是權(quán)杖,像皇帝用的節(jié)杖?!彼檬种干w在了硬幣的上面,現(xiàn)在,硬幣已握在他手中了。

“他是個好皇帝嗎?”我問。德國人小心地把硬幣放進胸前的口袋里。

他凝視著那座古老的橋,答道,“他不像其他幾位皇帝那么偉大,但他是個強人?!?/p>

“強人?”我第一次明白,詞的意義,可以由說話的人來決定?!跋衲骼锬??”

軍官輕蔑地笑了笑,“不像墨索里尼,就像意大利人一點也不像羅馬人一樣。”

驀地,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很丑惡。“好!”我說,“我很高興!”因為在那一刻我似乎也覺得意大利人不應(yīng)該是羅馬人。

“你崇拜墨索里尼嗎?”德國人問我,現(xiàn)在他又放松了,顯得很年輕。

我猶豫了一下,以前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我父親曾是個法西斯主義者,這個我知道。我知道他是為意大利,為墨索里尼戰(zhàn)死在非洲的。在麥西那,我也見過穿黑襯衣的少年兒童,我也曾希望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會兒我還很小?,F(xiàn)在我是一個乞丐,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一個流浪街頭的孩子——圣母的孩子,一條小魚兒,就像那不勒斯的那個德國人所說的。我搖搖頭,我想起了以前曾在張貼畫和報紙上見過的那張領(lǐng)袖的臉。

“意大利的輝煌,也隨古羅馬一塊兒死去了?!钡聡嗽u論道。

“輝煌?!蔽抑貜椭f的這個詞,覺得說起來很拗口。

“你太小了,不懂?!彼α诵?,望向山谷。

“他看到了什么?”我想,“是不是也像語言一樣,我們用眼睛看著同樣的景色,卻有著不同的理解?”

德國人回到士兵和大炮中去了。我則走向溪邊。馬里奧在溪里玩,他在撿石子堆圖案??次疫^來,他抬頭朝我笑笑。我問他在做什么,他指著他的作品說,“教堂?!蔽尹c頭表示贊賞,盡管除了一排石頭外,我什么都看不出。不過這不要緊,因為馬里奧沒等我發(fā)表意見,又轉(zhuǎn)身玩去了,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緒、自己的世界里?!拔覀兌际窍棺?,”我想,“都是聾子,所以才會有戰(zhàn)爭?!?/p>

我朝小溪的上游走去,來到我們的小池邊,坐下看著流水。為什么那枚硬幣對那個德國軍官那么重要呢?還有那個很久前就死了的皇帝,為什么這個皇帝的名字對他有那么大的魔力呢?我在努力地回想那皇帝的名字。威斯巴雄,有叫圣威斯巴雄的嗎?……這枚硬幣也許是有魔力的,會給人以庇護,就像圣克利斯多弗勛章一樣。接著,我又想起勛章不是用金銀做的。我笑那德國人有多傻,以為一枚銅幣會給他帶來庇護。山谷中吹來一陣風,樹葉沙沙作響。風很涼,秋天就要來臨了。但這對我來說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們有房子住了,冬天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十七、 飛行員之死

黃葉在暴風雨中狂舞,不知落到何處。樹枝掉在水中,隨溪流到處漂蕩。窮人就像風暴里的落葉和水流中的細枝,任外力隨意主宰而無法抗拒。他甚至不知道外力來自何方,而只能聽天由命。

我們聽說撒拉諾已落在盟軍手里,但那不勒斯還被德國人侵占著。那是秋天的一個普通早晨,秋高氣爽,空氣中傳來絲絲寒意,這是冬天的氣息。許多次,英國或美國的飛機在山谷上空飛過。它們飛得很高,德國人也就懶得去打了。不過偶爾也打一下,但沒有擊中。那天,四架飛機從我們上空飛過,比往常飛得低多了。于是,德國人開火了。

我們都在農(nóng)場里觀望著?!笆怯w機?!鞭r(nóng)夫說。我們看到德國人的炮彈在空中爆炸,一個個黑點炸出堆堆白煙。令我們吃驚的是,一顆炮彈擊中了一架飛機,濃煙從它的兩個引擎中滾滾涌出。除了被擊中的那架飛機盤旋著下墜外,其余的都飛走了。

現(xiàn)在我們看得見機翼中的火焰了。德國人再次開火。但這次他們沒打中。飛機飛過我們上空時,我們看見一個人從飛機上跳下。接著是一聲巨大的爆炸聲,飛機炸成碎片,撒向地面。

“他朝我們飄過來了!”農(nóng)夫叫道。風吹著降落傘,飛行員離我們越來越近。

這情景就像復活節(jié)的大彌撒。你看著牧師,聽著圣歌,你好像在教堂,又好像不在,感覺很神奇,你所看到的奇景會使你手腳無力。

飛行員隨降落傘被風吹向山谷,如夏天隨風飄蕩的植物種子。我想他肯定已看到將要發(fā)生的事了,因為突然間他拼命地揮舞著雙臂,接著機槍響了……

我們驚駭極了,馬上轉(zhuǎn)頭看德國人。他們有兩挺機槍,列在打飛機的大炮的兩邊。只有一挺開了火。軍官就站在大炮后面,肯定是他下的命令。

我們再看那降落傘下的人,他已不再揮舞手臂,我想他死了。直到飛行員消失在峽谷中,德國人才停了火。槍聲停了,一切都恢復了平靜。一會兒,附近農(nóng)場的狗叫了起來。

“他們?yōu)槭裁匆_槍打他?”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農(nóng)夫沒理我,他跑過田野,穿過葡萄園,來到谷底。我跟在他后面,跑到田邊時,我停了下來,因為馬里奧跟著我。

“回去!”我對馬里奧喊道。但他一直跟著跑,直到離我只有幾步遠。我回身看著他,不知怎的,他的小臉讓我感動了。我本來想狠狠罵他一頓,看到他這個樣子,我示意他走近一點。他抱住我。我拍了拍他的頭。

我看見了谷底降落傘的白布。農(nóng)夫沿山坡緩緩走上來,步履沉重得就像干了一天重活。他看到我和馬里奧時,搖了搖頭,無言地告訴我們他所看到的一切。

“他死了?!鞭r(nóng)夫抬頭看向德國人。一群德國兵正沿山谷往下走,朝著死去的飛行員方向走去?!笆ゼs瑟夫……圣約瑟夫!”農(nóng)夫畫了個十字,接著沉重地搖搖頭,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八€那么年輕!”他撫摸著馬里奧的臉,轉(zhuǎn)身朝農(nóng)場走去。我和馬里奧跟在他后面。

屋子里,農(nóng)夫的妻子,他們的兩個女兒,還有安娜,正等著我們。對于她們的問題,農(nóng)夫只是搖頭。他走進廚房。不一會兒,他拎了一瓶酒和幾只杯子出來,坐到外面我們通常吃飯的桌邊,倒了滿滿一杯,一口氣喝了下去。

“這是個什么世界?。 彼麤]有具體對著誰。

“我們的兒子會不會也是這樣死的?”他妻子哭著說。

“我怎么知道!”他朝她大吼,“我在那兒嗎?我從沒去過希臘!”他眼中有淚。我想這兩口子肯定想到了他們的痛心事。

“我的上帝……為什么他們要搶走我的兒子?”她哭著,好像她現(xiàn)在才得知她兒子的死訊,盡管她接到那份電報已有兩年了。我母親也接到過同樣的電報??赡苤钡浆F(xiàn)在,當子彈奪去了那個英國飛行員的生命后,她才相信兒子的死是真的。

“我們不賣西紅柿給他們……葡萄也不賣給他們?!毙∨畠航械溃壑虚W著怒火。她才18歲,剛剛算得上是個大人。

她父親聳聳肩,“他們要什么,我們賣他們什么?!彼f得很平淡,又往杯里倒?jié)M了酒?!八麄儠?shù)暨@場戰(zhàn)爭的,不久他們也會死去……也會死去……在他們還不懂得怎樣生活前就死去?!?/p>

傍晚,磨坊主來了。他有好幾天沒來磨坊了,因為收獲季節(jié)已過,沒東西好磨?!拔衣犝f了。”還沒等我們開口,他就先說了。他的雙眼流露出激動的神情。我不由得注意了一下農(nóng)夫的表情,他還在為今天發(fā)生的事傷心。

“我們要安葬他,給他舉行塞沙最隆重的葬禮?!蹦シ恢鹘械?。

農(nóng)夫的妻子微笑著表示同意。農(nóng)夫盯著磨坊主問:“這是你的主意嗎?”磨坊主沒回答?!笆悄愠龅闹饕??你以為這是一個很好的主意嗎?”

磨坊主顯得很失望,就像人們通常那樣,原以為自己帶來的是好消息,而實際上發(fā)現(xiàn)并不是。

“這些德國兵害怕了。悄悄地葬了英國人算了,否則你無法預料還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我告訴你他們慌了!他們會帶槍去參加葬禮的,那時就需要更多的葬禮了!”農(nóng)夫盯著德國人的高射炮,從那天早上起,德國人在炮上蓋了許多樹枝,但你還是可以清晰地把它辨認出來。

英國人被葬在塞沙的奧倫長。許多人來到墓地為他送葬,但沒有為他舉行隆重的葬禮。小鎮(zhèn)里到處都是難民,一隊德國兵就駐扎在城外。難民是從南部來的。隨著德國人的北撤,難民們也被往前推移:越來越遠離他們的村莊和農(nóng)場。有好多難民背著家人和行李翻山越嶺,他們是窮人。我想起了風暴后的海灘,到處都是殘骸和垃圾。戰(zhàn)爭就如一場風暴,而我們就是殘骸。

我們躲避著德國人,一見到他們,我們就走進田里,仿佛突然想到還有活要干似的。我們一直沒到小池子里洗澡,因怕碰上他們。但我知道遲早我們還是會碰上的。避開那些士兵很容易,因為他們不大會講意大利語,如果他們和你說話,你可以裝作聽不懂。那個軍官就得另當別論。最后我們還是面對面地碰上了,是他來找我們的。

一天早上,他來了。我們剛起床,還睡眼惺忪。我到溪邊去洗臉,看到他站在橋邊看著磨坊。我正準備趕緊離開,但他叫出了我的名字。他看上去很累,好像幾晚都沒睡,我注意到他沒刮胡子。

“你們得離開這兒!”我走近他時,他說道。我怔住了,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我們要用磨坊。我不想在這兒看到小偷?!彼f話時眼睛看著別處,因為他明白我們從未偷過他們的東西。

“小偷……我們不是小偷!”我憤怒地說,眼睛看著地面,不讓自己說出“我們也不是殺人犯!”這句話。

“中午之前把東西搬出磨坊?!?/p>

“你跟磨坊主商量過了嗎?”我問他,我們的目光相遇了。

我們相互瞪了好長時間,最后他低下了頭,說:“你不理解戰(zhàn)爭?!?/p>

我沒吱聲,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誰理解戰(zhàn)爭?是這些士兵嗎?是那些無家可歸的人?是墨索里尼,還是英國和美國的首領(lǐng)們?不,沒人理解戰(zhàn)爭!他們只是自以為是而已??赡苣俏裳拇蟮乩斫鈶?zhàn)爭,會說:“人真蠢。住在我上面的所有動物中,人是最聰明的,也是最愚蠢的?!?/p>

“中午之前?!避姽僦貜椭拿?。

我點點頭,表示我明白了,因為我確實明白他的意思了。他不是想要磨坊,而是要我們離開。他知道當他下令向那飛行員射擊時,他作了惡,犯了罪,而我們是目擊者,是見證人。

安娜和馬里奧走出磨坊。馬里奧一看見軍官就笑了,似乎解放了,因為他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我們不讓他和軍官接近,為什么他只能聽我們的擺布。我和安娜曾威嚇過他?,F(xiàn)在他朝軍官跑去,向他要糖吃。

軍官朝他厲聲喊道:“滾開,小偷!”

馬里奧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嚇得不知所措。他一直以為這個德國人是他的朋友。那德國人怒視著安娜和我,然后一巴掌重重地打在馬里奧臉上,把他打倒在地。

“殺人犯!殺人犯!殺人犯!”安娜瘋狂地叫著,跑向弟弟,把他拉起來。“滾,滾開!”軍官叫喊著,顫抖的手指向塞沙和塞沙以外的地方。

那會兒,我擔心他會殺了我們,就像他殺飛行員那樣。但他轉(zhuǎn)過身,走了。

我們收拾好東西,來到農(nóng)場,告訴他們發(fā)生的事。農(nóng)夫聽了非常氣憤,說我們可以和他住一塊兒。他這么說我當然很高興,可我知道我們不能留下。他也明白,如果我們留下,那會給他和他的家?guī)砺闊?。我謝絕了他的好意,他沒再堅持。德國人就像餓壞了的黃蜂。而饑餓的黃蜂會叮咬任何人的——它們甚至會相互殘殺——現(xiàn)在的德國人也不會把殺一家人,或毀滅一個村莊當回事兒的。

“他們瘋了。”農(nóng)夫說,然后畫了個十字。

農(nóng)夫的妻子為我們做了頓美餐。我們已吃飽了,她還一個勁兒勸我們多吃點。她拿面包和奶酪給我們帶上,農(nóng)夫給了我們十里拉,他堅持說這是我們替他干活應(yīng)得的。我謝了他。他這樣做已經(jīng)很慷慨,因為他雖然在吃這方面很大方,但錢是不大愿意給人的。

我們離開時,一家人都向我們揮手道別。

我沒料到還會再見到那個德國人。當我們離開農(nóng)場走上去塞沙的路時,他在那兒等著我們。馬里奧迅速抓住了我的手,躲到我身后。安娜轉(zhuǎn)過頭去,假裝沒看見他??吹剿系氖謽?,我感到害怕。

“拿著,是你的?!彼穆曇艉車绤?。

我抬頭看著他遞給我的小銅幣?!拔乙寻阉徒o了你?!蔽艺f。

“我不想要!我不想要!”他重復地說著,聲音有點變調(diào),像個發(fā)怒的孩子。

我接過硬幣,把它放進襯衫口袋里。我穿的是磨坊主的一件襯衫,農(nóng)夫的妻子幫我把它改小,正好合身。

德國人低頭看著馬里奧,他正躲在我身后偷偷往外看,他的臉埋在我的衣服里,開始抽抽答答了。有一會兒,我覺得,德國人也快哭出來了。

德國人走后,安娜問我:“他給了你什么?”

“一枚硬幣……古羅馬的?!?/p>

“扔了它!”安娜叫道,轉(zhuǎn)身看著那遠去的背影。他正朝橋走去。

“我要留著它。它沒給他帶來運氣,因為這是枚羅馬硬幣,而他不是羅馬人?!蔽覍ψ约赫f,“不過,你也不是羅馬人,吉多?!币粫阂院螅覍ψ约旱南敕ㄗ髁嘶卮穑骸拔冶人裥?,和他相比,我更像羅馬人?!?/p>

我的心情驀然變輕松了?!皝恚覀冏甙??!?/p>

“去哪兒?”安娜問。我們各自牽著馬里奧的一只手。

“去卡西諾!”我答道,這回我確信我們能到那里。

十八、 去卡西諾的路

在塞沙奧倫卡,我們踏上了通往卡索福特的路,并過了加里格利亞諾河。河的兩岸擠滿了難民,我們在難民中間度過了第一個夜晚。我們凍壞了。已是十月,這一年的夜晚比以往這個時候更冷些,到了冬天,我們更要挨凍了。命運不幸的輪子就是這樣,盡管人們不相信它會永遠這樣,但它還是滾滾而來。昨天的不幸與今天的苦難相比已算不了什么。

“馬里奧睡著了嗎?”安娜小聲問。馬里奧躺在我們中間。

“睡著了?!蔽掖鸬?。

安娜仰面躺著,雙手枕在頭下,看著繁星點點的夜空?!跋掠炅嗽撛趺崔k,吉多?”

我知道她不是在擔心今晚,而是為將要到來的日日夜夜發(fā)愁。“或許我們會找到一個山洞,山里會有很多洞的。”接著我又說,“也許我們可以呆在修道院。”

安娜笑了,這個主意使她感到很高興。

“我真希望我們還呆在磨坊里?!蔽覒C怒地說。

安娜閉上了眼。馬里奧把腿蜷在胸口,臉朝著我。我側(cè)過身去撫摸他的頭發(fā)。一會兒,我也睡著了。

“給我那個面包!”那男人懇求道。

我正分面包給安娜和馬里奧。我們只有半條面包了,我搖搖頭。

“把它給我!”

我坐在地上,左手著地。我的手在地上緩緩移動著找到了一塊石頭。與此同時,我一直盯著那人的臉?!八延泻脦滋鞗]吃東西了。”我心想?!暗侨绻野衙姘o他,我們就會挨餓?!彼雌饋聿幌駛€乞丐?!拔覀冞@個小孩子……他也需要面包?!蔽遗Ω忉?。

“給我……就給一片?!彼恼Z氣不像剛才那么兇,那么盛氣凌人了,而是變得悲傷,帶著嗚咽。我掰了一片扔給他。他把一半塞進嘴里,然后——我相信,那是他因為沒能得到我們整塊面包而感到害臊——他咕噥著,瞪了我們一眼,走開了。

我丟開手中的石頭,回頭看著安娜。我擔心那人嚇著了她。只見安娜目送他離開,一點也不怕,眼中卻流露出對那人的輕蔑。我開始可憐他了,一個大男人向孩子乞討面包,實在是件難堪的事。

我把最后一點面包塞進襯衣里,從現(xiàn)在起我們得把食物藏起來。

“我們走吧。”我拉著馬里奧。安娜對我笑笑,站了起來。我原以為她會拉起她弟弟的手,不料,她卻牽著我的手。

不久我們便過了河。去卡索福特的路向左邊分岔,我們選了右邊的路,沿著河岸走?,F(xiàn)在我們進了山。到了傍晚時分,路漸漸遠離了河,爬上了一個叫圣塔安德里的村子。我向一個農(nóng)夫乞討,他給了我一把栗子。由于我們沒法生火烤栗子,所以不得不生吃。那天晚上我們?nèi)运诼短臁?/p>

這條路上還有其他的難民。他們中許多人是不久以前才加入窮人的隊伍的。對于不了解情況的人來說,我們看上去都差不多:一群骯臟的、衣衫襤褸的人。從我們旁邊路過的德國兵看不出有什么兩樣。但安娜和我卻分得出。我們能夠從女人走路的樣子和男人看著山脈的緊張神情中,區(qū)別出他們的不同。那時,德國人也變了,他們自己可能還沒有意識到。從他們的臉上,我察覺到了他們對我們的輕蔑和仇恨,好像是我們導致了他們的失敗似的。意大利投降以前,他們一直都表現(xiàn)得似乎不需要我們的友誼,不過他們遵守我們的法律。現(xiàn)在一隊隊德國兵乘著卡車在鄉(xiāng)間搜刮,搶走農(nóng)夫的牲畜,甚至連農(nóng)夫留作來年春播的一點點種子也不放過。他們幾乎不付錢。有好幾回,他們開槍殺死了企圖護住自己牛馬的農(nóng)夫。有時,我們看到背上扛著宰殺好的牲畜的德國兵,他們看都不看我們一眼,昂首走過,好像根本沒有我們這些人似的。

那天下午,我們從一隊在路邊歇息的德國兵旁經(jīng)過。他們吃著東西喝著酒,大聲笑著。我走上前去伸出手,指指一個士兵正在往嘴里送的面包,表示我想討點面包吃。笑聲停了下來,離我最近的士兵在路口揮揮手,示意我走開。我裝作聽不懂。接著,另一個士兵舉起槍對準了我們。

“不知他會不會開槍?”我想,但我并沒真的怕,有誰會真的干那傻事呢?

另一個士兵對他說了些什么,于是槍放下了。安娜、馬里奧和我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那個說話的士兵把我們叫住。盡管我們聽不懂,我還是停住了。那士兵跑過來,遞給我一塊石頭。其他士兵狂笑,他也回頭傻笑。我猜他是個傻瓜,供他同伴取樂的小丑。我想把石頭扔到他身上,但我沒這么做。我小心地把石頭放在路邊,用德語說了聲“謝謝”,然后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德語我只聽得懂兩個詞:請和謝謝。士兵們不再笑了。

過了一會兒,一個聲音在后面叫道:“干得好,小家伙,干得好!”

我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面對我的,是一個我所見過的長相最古怪的人。他又矮又瘦。不過,他的衣服肯定原先是給大胖子穿的。他用一根繩子把夾克衫和褲子捆在一起,帽子上插著一根雞毛,臉上長著胡子。除了這些外,最吸引我注意的是他的鞋子,它們根本就沒有形狀,使他的腳都走樣了。

那人笑了,抬起一條腿讓我看他的鞋子?!斑@是正宗的意大利鞋,當年流行的。早些時候,它們叫公文包,就是里面裝書的那種。它們保護亞里士多德免遭雨淋,這使它們變得近乎神圣。它們實際上是金羊毛。我叫伊阿宋?!?/p>

他看上去怪里怪氣的。于是我們都樂了。“我叫吉多,她叫安娜,那個小的叫馬里奧?!?/p>

那個自稱是伊阿宋的人摘下帽子,朝我們深深地鞠了一躬,他的頭頂幾乎禿了?!昂芨吲d在這讓人對生活厭倦的戰(zhàn)場上,遇到其他旅行者。你們來自何方?怎么稱呼您的王國?”

想到我也會有個王國,我笑了。“我們從那不勒斯來?!?/p>

“雙西西里王國,”他說,接著皺皺眉,“我相信,陛下的處境也像我們一樣不太妙吧?!?/p>

我使勁上下晃動我的頭,向他行禮。然后,從口袋里拿出一片面包,掰了三分之一遞給他。

他鞠了一躬,手伸到口袋里摸出一小塊乳酪,把它分成四份,每人一份。

我深深地回敬了一躬。安娜也加入了我們的游戲,行了個屈膝禮。

“快中午了,”他說,“讓我們休息一會兒,交談交談,或者像粗人所說的,‘聊聊天。”

我們走進附近的田里,本想坐到大樹底下,可泥太硬了。我想找塊松軟的地方坐下來,可伊阿宋先生解釋說,意大利的泥土由于戰(zhàn)爭早已變硬了。

“你真叫伊阿宋嗎?”我邊啃乳酪邊問。我盡量吃得慢一點,這樣可以多嚼一會兒?!斑@不是意大利人的名字?!?/p>

“名字是什么?是你父母的主意還是他的愿望?意大利今天有多少個擔驚受怕、忍饑挨餓的小貝尼托斯?我可以給我兒子取名但丁,但他也許永遠學不會讀書寫字。名字應(yīng)該是靈魂的庇護所,城垛上的旗幟?!彼A艘幌?,把剩下的乳酪扔進嘴里?!拔医辛?。”他有點厭惡說出自己的名字。這使我不解,我知道在麥西那和那不勒斯,有許多男子叫這個名字。

“我以前是老師。不,我現(xiàn)在仍舊是,雖然沒有了學校,但這個尊嚴的稱號還在。我是個老師,最高尚的職業(yè),僅次于詩人。”

安娜開始笑了。力基先生皺皺眉。這使安娜不敢放聲笑,但微笑還掛在臉上。

“我猜那位年輕的小姐從未上過學吧,肯定沒有。如果她上過的話,她應(yīng)該知道,學校的第一條規(guī)則,就是不要嘲笑你的老師……尤其是當老師在你面前時。”

“我上過學!”安娜生氣地回嘴說,“你不是老師,你和我們這些人一樣,也就是同路的一個難民?!?/p>

力基先生嘆了口氣,此前一直快樂的臉一下子變得憂傷起來,“冬天快來了,晚上會很冷,我們該怎么辦?”

我聳聳肩。我確信能找到一個山洞,我們可以在洞里生上火。

“今年冬天我們都會死?!彼f,“哦,我們都會死?!?/p>

他第二次說“死”字時,我看看馬里奧,我知道小家伙被這個字嚇壞了,仿佛它是一條正在嗥叫的狗,或是一只張牙舞爪的蜘蛛?!笆ツ覆粫屛覀兯赖?。”我看著老師說道。

“確實不會?!彼鸬?。接著,他開始給我們講一個長長的沒頭沒腦的故事,這個故事逗得安娜和馬里奧大笑不止。后來我注意到了力基先生的性格:他要么高興,要么絕望;要么樂觀自信,要么悲觀厭世;從不介于兩者之間。他不是正午就是子夜,不是盛夏就是隆冬。至于上午和下午,秋天和春天,對他來說都不存在。

我們已經(jīng)歇了一個多小時了,面包和乳酪早就吃完。“你們欲往何處落腳?”

“我們?nèi)タㄎ髦Z。”我說。我希望他和我們同路,因為我喜歡他。而且,有個大人同行,也可以保護我們。

“修道院……是的,看在基督慈善的分上,他們會給我們吃的?!?/p>

我表示同意,可心里早就開始懷疑,修道院是否還拿得出食物,因為路上有一半人都說要上卡西諾。

那晚我們睡在麗雷河附近,離一個叫桑喬其歐的村子不遠。我們沒有吃的了,要過很長時間才能再吃到真正的面包。安娜和馬里奧很快就睡著了,但我睡不著。

我坐到老師身旁,因為他也不想睡。他告訴我,他是如何從北方到南方的卡拉里亞教書的。他說他的家原先很富有。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選擇到南方去生活,因為北方要富裕得多。當他說到他在波羅那的生活時,我覺得他是個傻瓜。有一會兒,我覺得有點瞧不起他了。但我馬上想到了彼得羅神父,那個老神父,我想上帝可能也是個傻瓜。到處都有像他這樣的傻瓜,而且大家都嘲笑這些傻瓜,可他們是上帝的孩子。

我看著力基先生,他顯得疲憊不堪。他多大年紀了?

“我想我要睡了,吉多?!?/p>

“明天我們就會到卡西諾了?!蔽艺f。力基先生把夾克衫緊緊裹在身上,嘆了口氣。

在一座山的那邊,我看到了奇怪的亮光。我看著那亮光,月亮慢慢地爬了上來?!八麄兂靶@些傻瓜,但又懼怕他們,憎恨他們。”剛才的想法又回到了我的腦中,“吉多,你也是一個傻瓜……你也是。”

十九、 卡西諾

“該死的冬天!”力基先生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和地上的雪。

“上帝肯定對我們生氣了?!蔽艺f著朝山谷外望去。我們站在修道院墻外,放眼望去,下面是白雪皚皚的城市和卡西諾的平原。那是一月中旬,意大利好幾年來最冷的一個冬天。修道院里擠滿了難民,里面幾乎沒什么吃的了,但每天都源源不斷地有難民到來。

力基先生指指城區(qū)那邊的山谷。我們隱隱約約可以看見軍隊在移動,他們是盟軍??ㄎ髦Z城內(nèi)駐扎著一支龐大的德國軍隊。“我們最好還是離開這里,”老師說,“這兒馬上就要打仗了。”但我們都清楚我們不能走,因為馬里奧病了。他躺在修道院里的一個大房間里,修道士們把大房間用作了醫(yī)院。在毯子下,馬里奧顯得很小,只有他的眼睛又大又亮。眼睛里仿佛流露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馬里奧發(fā)著燒。

“德國人可能會投降?!蔽艺f。

“不會?!绷壬鷵u搖頭,“他們不會那么干的……你看他們!”力基先生指著下面幾百英尺處的一個德國人機槍據(jù)點。“他們和我們一樣在挨餓,在長虱子,一樣地在受凍。他們受著苦,什么都沒得到。不過他們不會放棄。他們早已不清楚自己為什么在這兒,為什么打仗,但他們會呆下去,最后被打死。這些問題他們到死也難以明白?!绷炎詈髱讉€詞說得那么刻毒,我不由得轉(zhuǎn)過身去看他的臉。此刻你會以為,這位老師從來不會笑。然而就在一小時前,我還聽到他在同一些饑餓的娃娃們開玩笑,以此來沖淡他們的饑餓感。

“我們早已放棄了,意大利軍隊投降了,為什么德國人不呢?”

力基先生笑了。“我們意大利人,只想要勝利后游行的那份榮耀?!彼q豫了一下,接著又嚴肅地說,好像在懺悔,“我以前是個法西斯分子?!?/p>

我聳聳肩,“我父親也是,每個人都是?!?/p>

“吉多,不是每個人!人不應(yīng)該躲在后面……我仔細研究過歷史,讀過愷撒和羅馬帝國。那時,我沒注意到書中每行之間都有空白。那空白提醒你那些沒說出來,沒寫出來的事實。只讀書上的字,而不去讀讀那些沒寫在紙上的字,那你就永遠不會真正了解歷史?!?/p>

力基先生常用那種令我迷惑不解的方式說話,他會讓我想起曾給我十里拉的伯爵,想起他離開那不勒斯前的情景?!皶蠜]有寫出來,你怎么讀呢?”我不耐煩地問。

“當孩子第一次認字讀書時,文字就像一團毫無意義的亂草,個個都長得差不多。但是他會學習區(qū)別字母,辨別單詞,最后他學會讀一個完整的句子。要讀出沒有寫出來的內(nèi)容那是很困難的,也是很痛苦的。但還是能夠做到的……記得墨索里尼的演講嗎?我在羅馬聽過,而且我還和別人一起歡呼過。那時我只想著他嘴上說的,根本沒想過他沒說出來的話。他說意大利的榮耀,但不說死亡和饑餓,沒提暴行,也沒談及無辜的人民在流血?!?/p>

“對?!蔽壹鼻械卣f,因為我開始理解他的意思了。但他沒注意到,他只顧自言自語。

“如果那時我知道,如果那時我聽到了他沒說出來的話,我就不會跟著別人歡呼了。但我沒聽到,吉多,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沒聽到,那是我們的恥辱。”力基先生的聲音顫抖了。

“天很冷。”我說?!拔覀兓厝グ??!蔽依∷氖直?。

“那些沒說出來的話,已像號角一樣地吹響了!”他低語著,“已像號角一樣地吹響了?!?/p>

我低頭看著馬里奧,他躺在大廳角落里的墊子上。

“他會死嗎?”安娜小聲問。

“我不知道?!蔽掖稹?/p>

她跪在馬里奧身邊,嘴唇顫抖著。“她要哭出來了。”我想。

我錯了。她摸摸弟弟的額頭,然后抬頭看看天花板,開始喃喃低語。她在祈禱。“他會死的?!蔽蚁?。我感到淚水涌了上來,接著順著臉頰往下滴。

“這是上帝的安排?!?/p>

我回頭想看看誰在講話。一個修道士站在我旁邊。我想大叫,不!因為我不相信,上帝會讓馬里奧遭受那么多苦難。從修道士的臉上,我看出他也在忍受著痛苦。于是,我什么也沒說。

安娜也聽見了修道士的話,朝他轉(zhuǎn)過身。她雙眼閃著怒火,“這是上帝的安排!但上帝是男的。圣母不會允許他那樣做,因為圣母是女的。”

修道士和藹地笑了。但他的慈祥更加激怒了安娜?!笆?,上帝在統(tǒng)治著世界,上帝不會聽圣母的話,所以我們才會有戰(zhàn)爭。他把圣母鎖在天堂的房間里,所以她才聽不到我們的祈禱?!?/p>

修道士不高興地皺起眉。他很同情別人的悲慘遭遇。我也知道,是他把分給他的不多的面包幾乎都分給了別人。

我們站在修道院空曠的院子里。安娜又問,“馬里奧會死嗎?”

我想說他不會死的,但我反而咕噥著說:“會死的?!?/p>

“我一直都知道他會死的。”

我驚詫地看著安娜。我們在一塊兒已有很長時間了,但我還不了解她。“你怎么能這么說呢?”我生氣地問。

“很早以前,我有個叔叔,他在戰(zhàn)爭以前就死了。我家的貓生了幾只小貓,只留下一只活的,其余的都讓叔叔給淹死了。這就是上帝的安排。馬里奧是其中的一只小貓,也快要被淹死了?!彼f最后一句話時,聲音哽噎,接著她哭了。她張開雙臂抱住我,把頭埋在我肩上。我當時真想跟她說些什么,因為我覺得她錯了,可我自己也哭了。

那天晚上,我們睡在走廊上,和幾十個人擠在一起。修道士來找我們,就是早上在馬里奧身邊跟我們說話的那個。力基先生正在給我們講很久以前的歷史。他想改變我們——或許,還有他自己——他從我們身邊的世界開始講起。安娜看到修道士便問:“他死了嗎?”

修道士頓了一下,說,“不,他還沒死,不過我想,他活不過今晚了。”

安娜站了起來?!拔乙谒磉叀!彼f。

“我也去?!蔽覉猿值?。

安娜點點頭。但當力基先生問她他是否可以去時,她搖搖頭。她走了幾步后,卻又回過頭來朝他笑笑?!爸x謝……謝謝……”她重復著說。

馬里奧在后半夜死去。他死在睡夢中。安娜和我坐在他身邊,直到晨光從窗外照了進來。修道士看到馬里奧死了,畫了十字,用一塊毯子蓋住他。

“他回家去了。”修道士對我們說。

“這世界沒給過他一個像樣的家?!蔽蚁?。說不清為什么,我想起了第一次和他相遇的情景,那時,為了從德國軍官那兒得到一枚硬幣,他正打算把泥土吞了。

“他死了嗎?”力基先生看了看我們,然后鞠了一躬,接著,他張開雙臂把我倆摟在懷里,但沒有再說什么。

二十、 山洞

戰(zhàn)斗在卡西諾打響時,已是一月底。我們在修道院觀看。我說的我們,是指力基先生和我自己,因為安娜自馬里奧死后就拒絕走出修道院。她和修道士們一起在廚房干活。我們常常從日出起就見不到她的身影,直到晚上睡覺時才能看到她。

“那下面還有多少人?”當我們看著煙團從山谷的遠處升起時,力基先生叫道。一排機槍開火了,炮彈在火車站附近爆炸。從我們站著的地方看,一切都顯得虛無縹緲。我無法想象炮彈爆炸的地方會是什么樣子。

“他們往山上來了?!蔽抑钢疤焱砩显谛薜涝焊浇陆ㄆ饋淼囊粋€德國人的機槍據(jù)點。

“他們答應(yīng)駐在修道院外面的。但能承諾多久呢?別人會知道他們不在修道院里嗎?總有一天,吉多,那些山谷里的機槍會對著我們這兒的,我知道的。我們應(yīng)該離開這兒……我們應(yīng)該離開。”力基先生重復著那句話,自從我們來到這兒,他每天都這樣說。

今天,不知為什么,他的話使我生氣,“你一個人離開吧!”

力基先生沉默良久,然后輕聲說:“可能我會的?!睅缀跏嵌Z了。

我詫異地看著他,因為我不相信他真的會撇下我們,自己一個人走。

“很好笑,對嗎,吉多,我居然還想活下去?我已進入中年,沒結(jié)過婚,甚至也不是個好老師,因為我不能維持紀律,孩子們都嘲笑我。但我還是想活下去。昨晚我想過。我對自己說,‘力基,你得留在這兒等死。但接著我又對自己說,‘不,我不想死。你知道最使我驚奇的是什么嗎?吉多?!彼粗h處的山谷,“最使我驚奇的是,那個聲音對著我大叫。那是發(fā)怒的聲音。今早我醒來時,又覺得充滿活力,我想教書,現(xiàn)在我知道,我能?!?/p>

“我不知道安娜要不要離開,我要和她在一起?!蔽已矍俺霈F(xiàn)安娜憂郁的臉。于是,我搖搖頭。

“去和她說說,吉多,很快這兒就沒吃的了。今天早上死了十個人,其中有一位老人,昨晚我還跟他講過話呢。我怕……我怕死尸。”這個相遇時自稱伊阿宋的人,不好意思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腳。

“我會和她說的,不過要是她不愿走,那我也留下?!?/p>

“去找她,現(xiàn)在就和她說?!绷壬鷳┣蟮?。一顆炸彈落在山邊,在修道院下面的地方爆炸了。“很快,炮彈就會對準這兒了,飛機也會來。去和她說說,吉多?!?/p>

我先去廚房找安娜,她不在。我在長長的走廊,那個我們常呆的角落里找到了她。她背靠墻坐著,腿上蓋著我們晚上睡覺時用來保暖的破布。我坐到她身邊的地板上。她兩只腳相互摩擦著。那是凍瘡長得最多的地方,腳一暖,它就癢,于是就使勁搓,皮也會擦破,接著就流血,你就不能走了。

“要是我們能有點石油和橄欖油就好了,”我說。但現(xiàn)在我們連用來煮飯燒菜的石油和橄欖油都用光了。

“一點也拿不出來了,吉多。什么東西也沒有了。他們給孩子留了一點。糧食全吃光了?!?/p>

我在廚房找安娜時,看到廚房里在燒湯。但那湯只是一鍋加了一點肥肉、幾滴油、幾片桂葉的水。

“我們必須離開,安娜,力基先生說仗馬上就要打到這兒了?!?/p>

安娜好像沒有聽到我的話。她低著頭,眼睛盯著合在兩腿間的手,“你記得嗎,吉多?”

我疑惑地看著她:我該記得什么?但她沒抬頭。

“你記得馬里奧吞泥土那會兒嗎?”安娜輕聲地說,“你還記得嗎?”

“是的……是的,我記得?!?/p>

“那你記得,我說過他會死嗎?”

“不記得了?!蔽覜]有把握地答道,竭力想回憶起那天在那不勒斯發(fā)生的事,那是我第一次和馬里奧相遇。

“我說過,而且我搶了他的硬幣?!?/p>

現(xiàn)在我確實記起來了。我不能否認。于是,我什么也沒說。

“我是個壞人,吉多!一個壞人。”她抬頭看我,眼神非常憂郁。我不忍心看她了。

“安娜,”我低聲說,“我們都壞。有一回我對你說我沒面包,實際上我把大半塊面包藏在口袋里。”

聽了我的懺悔,安娜嘴角泛起一絲微笑。自從馬里奧死后,這是我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笑容。我不經(jīng)意間朝走廊那頭瞥去,那邊曾睡過一對幾年前從卡西諾來的老夫婦,他們帶著兩張大相片。相片倚在墻上,上面一男一女,穿著最好的衣服,滿臉嚴肅地瞪著世界。

“老人死了?!卑材刃÷曊f,“他們剛剛發(fā)現(xiàn)的?!?/p>

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力基先生的恐懼?!拔覀儽仨氹x開!如果我們留在這兒,這兒會是我們的葬身之地。我還想活下去,和力基先生一樣,我想活下去!”我用雙手捧住她的臉,強迫她看著我的眼睛,“安娜,我們不是壞人,我們也不是好人。我們是小魚兒——我們太窮,所以我們既不是壞人,也成不了好人。但我們有權(quán)利活下去!”

我指著槍聲傳來的方向,“難道他們不是壞人嗎?有人讓這些人互相殘殺,讓他們殺我們。我沒有!吉多沒有!”

“你是好人?!卑材鹊吐曊f。

“不!不!不!不!”因為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根本不是?!澳愫臀覀円粔K走,好嗎?”安娜想避開我的目光,但我硬是讓她看著我?!叭绻悴蛔?,我也留下。為了我,走吧。”

淚水在安娜眼中打轉(zhuǎn),隨后,她低聲地說,低得讓我?guī)缀趼牪灰姡澳愕侥膬何乙驳侥膬?,吉多?!?/p>

她的回答使我太高興了,我高興得幾乎想跳起來哈哈大笑。那會兒,我確信我倆能活下去。

在離開走廊去找力基先生前,我在兩個老人的相片前停住了。我想把相片打碎,打得粉碎,把玻璃和鏡框統(tǒng)統(tǒng)打碎,但我只是朝他們鞠了一躬。“不,吉多,”我想,“你不好。你是一條小魚兒,但你的鰭很強壯,而且你能辨認出魚鉤,遠離危險?!?/p>

日子已沒有名字:星期六,星期三,星期二,天天都一樣,又冷又餓。在一個二月初的清晨,我們離開了修道院。山被云霧籠罩著。從山下面卡西諾那里,不斷有大炮的轟鳴聲和機關(guān)槍掃射的聲音,傳入我們耳中。

我們先往北走,接著又往東,想沖過那條封鎖線,到據(jù)說是已被盟軍解放的地區(qū)去。每次走近前沿,我們都被擋了回來。兩次是被士兵命令回來的,許多次是被槍彈逼回來的。整整五天我們在山里漂泊,幾乎什么都沒吃。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只受傷的山羊,把它殺掉吃了,并在一個廢棄的牧羊人的小屋里呆了三天。山羊很瘦,瘦得皮包骨頭,但心臟和肝味道很不錯。如果沒有山羊,我們早就餓死了。水到處都有,因為地上覆蓋著厚厚的白雪。那是個嚴寒難挨的冬天。安娜的腳趾和腳跟上的凍瘡傷口裂開了。我們身上很臟,頭發(fā)里的污物纏結(jié)在一塊兒。

在一座環(huán)繞著卡西諾平原的山脈的東山坡上,我們試圖沖過德國人的據(jù)點。正在往下爬時,我們忽然聽到背后一聲大吼,“原地呆著別動!”

他說的是意大利語。我們幾乎是同時看到了他。他就躺在我們下面幾英尺遠的地方,上半身露在灌木叢外面?!坝械乩住!彼嫖覀?。“往這邊爬,別站起來,否則他們會朝我們開槍的。”

我回頭看看德國人的據(jù)點,似乎一切都很平靜。接著,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站了起來。

“快臥倒!”他叫道。

一會兒后,我們聽到了頭上的槍炮聲,炮彈在離我們50碼處爆炸,聲音震耳欲聾。

“跟著我爬?!彼畹?,“快爬。”

我們開始下山,又有兩個炮彈爆炸了,它們從山谷里來,兩個爆炸點距離我們都很遠。我知道炮彈是朝德國人打的。我們被夾在德軍和盟軍的防線中間。士兵們稱這個地帶為“無人區(qū)”,因為兩軍仍在這里作戰(zhàn)。

“那兒?!蹦侨酥钢肝覀兦胺健?/p>

那是一個洞。入口處很窄,但很高,洞口被一塊大巖石掩著,我和安娜不用蹲下就可以進入。

洞本身肯定很大,但是看起來卻很小,因為里面擠滿了人。我們從冬天寒冷而新鮮的空氣中進來,感到洞里彌漫的惡臭味特別難聞。到處都躺著人,和修道院一樣,大多數(shù)是女人和孩子,而且,僅有的幾個男人也都是老人。

從戰(zhàn)爭在這里開始起,一百多人在這山洞里避難,現(xiàn)在,他們已在這里呆了一個多月了。

我們進來時沒人站起來,但所有的目光都轉(zhuǎn)向我們。在洞的深處,我聽見了一個女人在呻吟。

“生下來了嗎?”領(lǐng)我們進來的人朝洞中問道?,F(xiàn)在我看清了他的臉,發(fā)現(xiàn)他比力基先生還要老。

一個女人搖了搖頭,“還沒有?!?/p>

“有個女人快生孩子了?!彼蛭覀兘忉尅?/p>

“你曾講到過山洞,吉多?!卑材刃÷暤貙ξ艺f,并拉住我的手。

我默默地點點頭。我心目中的山洞是我在那不勒斯住過的那種。女人又呻吟起來,像只痛苦的動物?!坝袀€孩子要出世了。”我心里想?!八氲绞郎蟻?,即便是在這兒,在這個又冷又臟的山洞里,他也想出來。”

二十一、 獲救

洞底和洞壁又冷又濕。偶爾,洞頂還會滴下水來,滴在睡在洞中的人們身上。空氣雖然很污濁,卻也暖和,就像在牛棚中。吃的,是一點也沒有了。我們碰到的那個人已外出找吃的東西去了,他希望能夠抓到一只迷途的山羊或綿羊。我說沒有食物,這是確確實實的。但是人們總還得吃呀。于是,他們剝山上的樹皮,如果很嫩的話,就燒著吃或者生吃。樹皮是山羊吃的,拿它來填人的肚子很不舒服。

當天夜里,那婦女把孩子生下來了,是一個男孩。新生兒的啼哭聲聽著很怪,就像是貓叫。

“她沒有奶。”安娜對我說。我們坐在洞外。山洞被一塊山谷中的大巖石和從上面德國人據(jù)點里掛下來的灌木遮擋著。以前他們就在洞口煮東西。今天我們不敢生火,因為昨天煙霧引來了炮火。

“如果她沒東西吃,孩子會死的?!卑材日f。

我沒說什么,我在想,過不了多久,洞里好多人都會死的?!皨雰海蔽蚁?,“他們對女人,甚至對像安娜這樣的女孩子來說有著許多意味?!比绻蠢镉袀€孩子死了,女人們不會那么傷心;但如果這個嬰兒死了,那她們會非常悲傷。盡管這個嬰兒什么都不知道。他才出生三天,是一個餓了、冷了才會哭叫的小東西。當孩子生下時,即使年紀最老的女人,盡管她們平時從不挪窩,都會蹣跚地過來看一眼新生兒。她們的眼睛變得年輕了,她們的嘴唇在笑,她們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喃喃地說著:“我的圣母,多漂亮的男孩子??!”那個老頭沒有上去湊熱鬧。男人們都坐著,茫然地凝望著洞口。我想嬰兒的啼哭會使他們感到更加絕望。嬰兒的哭聲告訴他們:你們已失去了家園。

“必須有人出去尋求幫助。必須有人沖出封鎖線,去通知山谷里的那些士兵,我們在這兒。”我們沒有注意到力基先生已走到洞外,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堅決。

我朝巖石那邊揮揮手,“他們是誰?是不是駐扎在我們下面的那些士兵?”

“管他們是誰呢,他們是人?!卑材日f。

那些在山里流浪的日子使我害怕所有的士兵,害怕任何帶槍的人。

“他們是盟軍,他們不再是我們的敵人了?!绷壬鷫旱土寺曇?,“而且,他們正在取勝,他們應(yīng)有這個氣量幫助我們?!?/p>

“我和你一起去!”我叫道,但我馬上意識到力基先生并沒說他愿意去。

“地雷非常危險?!彼緡伒溃缓笥执舐曊f,“為什么要我倆去送死?”

提到地雷,我便害怕了。我覺得如果被地雷炸死,那種死法真是太可怕了?!暗菦_過去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呀。”我爭辯道,然后看著安娜,希望她叫我不要去。但她坐在那兒,眼睛盯著地面,什么都沒說。

洞里,有個孩子哭得很兇,一個大人正在哄著他,想讓他安靜下來?!拔沂呛ε铝恕!蔽蚁?,“設(shè)法沖過去總比呆在這兒好得多。不久洞里的死人會越來越多,然后又怎樣呢?我們甚至不能埋葬他們!”

我聽見有個女人在向圣母祈禱。安娜說過,上帝把圣母關(guān)在天堂的房間里,這樣我們的祈禱就傳不到她的耳朵里了。想到這個,我不禁笑了。

“我的圣母,”我低聲地禱告,“走出來吧,救救你的孩子吧,如果沒人幫助我們,我們會死的。”

晚上,我和力基先生站在洞外,望著下面的山谷。由于白雪的反光,盡管天黑,路面還是看得一清二楚。

“我們必須慢慢地爬下山,相互保持50碼的距離,這樣,如果我們中的一個被地雷炸死了,另一個就不會受傷。吉多,記住,”力基先生的聲音很低,“記住,如果我受傷了,不要過來幫我,繼續(xù)走你的路。”我們擁抱了一下,并相互吻了吻臉頰。然后他輕聲說:“我仍舊是伊阿宋,吉多,下面就有金羊毛?!?/p>

我匍匐前行了幾碼路,突然聽到安娜在我身后。在我回轉(zhuǎn)身去看安娜之前,我發(fā)現(xiàn)力基先生的身影已逐漸消失:他在雪地上迅速地移動,他早就開始下山了。如果我要和他保持50碼距離的話,我必須盡量靠左邊爬一點。

“吉多?!卑材仍谳p輕地喚我。

“我會沖過去的?!蔽艺f,然后又匆忙改口,“我們會沖過去的,安娜。我們會沖過去的?!?/p>

安娜雙手捧住我的臉,吻了吻我的雙眼。“吉多,你是我的兄弟,我的父親……你是我的所有?!彼穆曇粼陬澏?,我知道她在哭。然后她推開我,跑回了山洞。

我仍然看得見力基先生。我們都盡量避開空曠地帶,沿著有大石塊的地方爬去,這不僅是因為我們擔心會被哨兵發(fā)現(xiàn),也是因為山上有泥土的地方更可能埋著地雷。我的雙手凍得麻木了。當我看到力基先生不爬時,我就停下來休息,然后吃點雪來解渴。我的胃疼得厲害,我想這不是因為餓,而是害怕。

山中寂寥無聲。有一會兒我真想直起身來走下山?!傲壬!蔽倚÷暯袉局?,希望他能聽到我的呼喚,這會兒我已經(jīng)看不見他的身影了。“安娜……媽媽……彼得羅神父……‘一袋骨頭……”在夜幕中,我一邊爬著,一邊輕聲呼喚所有曾經(jīng)對我好的人的名字。

地雷爆炸了,沉悶的巨響震動了大地,一道火光使我目眩。

“力基先生!”我尖叫。他沒有回答。上面德國人的機槍開火了。子彈落在離我很遠的地方。“力基先生!力基先生!”我輕喚著,臉埋在了手中。

很長時間,我躺著一動不動。但夜晚刺骨的寒冷逼著我加緊往前爬。

我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是用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叫的。我趕緊藏到一塊巖石后面,然后叫道:“我是個小孩!”盡管當時在這山腰上,除了一個意大利孩子外,不大可能再有其他人了。但是我又叫道:“我是一個意大利小孩?!?/p>

這個聲音又說了些什么。我又重復了我的話。接著,一個士兵從一堆巖石后走了出來,他的槍口對準我。我閉上眼睛繼續(xù)往前爬,邊爬邊不停地說:“我是一個意大利小孩……我是一個意大利小孩?!?/p>

士兵用手摸摸我的臉,并逼我看著他。他的臉和我一樣積滿污垢。當看到我驚恐的眼神時,他笑了。這不是愉快的微笑,但他的笑卻使我安下神來。士兵向我伸出手,我把它捧到唇邊吻了吻。

這個陌生的士兵縮回了手,好像我咬了他一口似的。隨即他又覺得不好意思,伸手來撫摸我的頭。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并排往前爬。然后我們到了一個地方,那兒有很多士兵。這是一個機槍陣地。發(fā)現(xiàn)我的那個士兵,現(xiàn)在正和一個軍官說著什么。這個軍官非常年輕。沒人講意大利語。軍官給了我一塊巧克力。吃完后,我想給安娜也要一塊。心想,安娜看到我給她帶了巧克力,她會多么驚喜啊。

一個士兵示意我跟著他走。現(xiàn)在我們可以站直身子走路了。我們四周都有士兵。接著我看到了一輛卡車,車門上面有一面美國國旗。最后我們來到一座房子前,房子破得不成樣子,幾乎是一堆廢墟了,但樓下的一個房間仍然完整。

我們穿過一扇門和一個門簾,走進屋內(nèi)。門簾很厚,把屋內(nèi)明亮的光線牢牢地擋在里面。我想屋內(nèi)大概有十來個人。大多數(shù)人都站著,只有一個坐在桌旁,在一個本子上寫著什么。我被領(lǐng)到桌旁,所有人都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

軍官從他的本子上抬起頭,問了我一個問題。

我搖搖頭,聽不懂。

然后,一個起先我沒注意到的年輕人,走過來用意大利語問我:“你從哪兒來?”

“從山里。”我指指身后說道。

“那兒有德國人嗎?”

“有,”我急切地回答,“那兒有德國人?!?/p>

坐在桌后的軍官對那年輕人說話了。我知道他是告訴那個意大利人,他要問我的問題,因為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注視著我。

“你一個人嗎?”

“我和另一個人同來……我和力基先生!”我哭了,“可能他還沒死??赡芩稍谏窖?。那兒爆炸了,但他吩咐過我,叫我必須……必須繼續(xù)往前走?!?/p>

我說話時,那軍官和藹地對我笑笑。但那年輕人把我說的話翻譯給他聽后,他的眉頭皺了起來。接著我告訴他那個山洞和洞里的人們。他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了。

“他們在挨餓!他們在挨餓!”我叫道,然后看著那個年輕的意大利人大聲地說:“記住告訴他,山洞里的人在挨餓,告訴他那兒有一百多個人,還有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就在四天前?!?/p>

意大利人翻譯完后,那個美國軍官對我笑了。他和那個在山上發(fā)現(xiàn)我的士兵笑得一模一樣。

“你能告訴我,德國人在哪兒嗎?”

我點點頭。我感覺到那軍官想幫助我們。

“我們會把你的朋友救出來的。”意大利人說。他身材瘦小,說意大利語時帶著北方腔?!暗玫鹊矫魈焯旌诤蟛拍苄袆?。我們必須先打掉山洞上面德國人的機槍發(fā)射陣地?!?/p>

“要是安娜能知道,”我想,“要是安娜能知道該多好?。 蔽矣窒氲搅肆壬?,我懇求軍官派人去找他。但這回,意大利人不肯為我翻譯了。

“他死了,我的孩子,他死了。即使他還活著,我們也不能讓這些士兵為他冒生命危險。我告訴你,我能肯定,他死了。”

我哭了起來,因為我明白他的話是真的。那個美國軍官站了起來,朝我走來。他在他的上衣口袋中摸索著找出來一塊巧克力,遞給了我。那個意大利軍官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我。我把臉埋在他的制服里,放聲痛哭。

二十二、 重逢

“他們來了。”

我趴在地上,旁邊是兩天前我遇到的意大利軍官,我使勁朝山洞那個方向看去。“我看不見他們?!蔽倚÷暬卮鹫f。東方露出魚肚白,天快亮了。

“他們很快就會來的?!彼f著笑了。

我也笑了。這個人使我想起了那個老師,力基先生,在某些方面他們倆很像,都不太自信。他對我很好。他給我找來衣服,他讓我在那個軍官住的農(nóng)舍里洗澡。我遇到的這些士兵都是美國人。但在卡西諾,那里還有加拿大人、英國人、法國人、波蘭人,還有從另外一些我從未聽說過的遙遠的國度開來的軍隊。我穿著士兵的衣服,雖然太大了點,但是很干凈。我身上沒有了寄生蟲,這幾年來還是頭一遭。

“你現(xiàn)在看見他們了嗎?”

意大利軍官指點著,讓我的視線隨著他的手指移動。我看到了在白雪上移動的黑點,他們正在穿過黑影里的巖石群。他們沒我想象的那么遠。我拼命想在他們中間找到安娜,但他們看起來個個都很相像。

“為什么他們不早點兒來呢,現(xiàn)在天都快亮了?!蔽揖o張地說,因為我相信我們能看見他們,那些德國人也能看得見。

“巡邏隊可能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山洞?!?/p>

“你們?yōu)槭裁床蛔屛胰ツ??”我很生氣。軍官只是笑了笑,聳聳肩。當我主動提出我能帶巡邏隊到山洞去時,那個美國軍官倒幾乎同意了,可這意大利人卻皺皺眉,并用英語對他說了些什么。我給他們指出了德國人的據(jù)點,他們朝德國人開了一整天的炮。可能那些德國人都死了。

現(xiàn)在他們走進來了,離我們很近,我已能辨得出每個人了。走在前面的是士兵,緊接著是安娜和孩子們,然后是女人和男人。最后是士兵,他們抬著已走不動的老人。

山上的一挺機槍開火了,原來彎腰行走的人,現(xiàn)在都直起腰開始亂跑。

“安娜!”我叫著,跳了起來。

“轟……轟……轟……”我們聽見了迫擊炮彈,在我們兩邊低沉而有回響的爆炸聲,機槍聲停止了。

“吉多!”安娜尖叫道。

我示意她繼續(xù)往前走,但她向我跑過來,緊緊地抱住了我。

“快跑!”一個美國兵很生氣地朝我們揮揮手。我抓起安娜的手,和其他人一起朝隱蔽處跑去。

“再往后,在陣地后面,那兒有吃的?!币獯罄姽僬驹诘顾霓r(nóng)舍前朝我們喊。

“上校先生……”一個剛從山洞里過來的老人對意大利軍官說,“我赤著腳,可以找雙鞋子嗎?”

“往后……再往后?!彼麚]手示意我們繼續(xù)往前走,到陣地后面去。

但大家站著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他說著和我們一樣的意大利語言,但去營救這些難民的士兵卻不會。

一個年長的軍官從屋里走出來,他穿著大衣,以前我沒見過他。他看著我們,對站在門口的一個年輕士兵說了幾句什么。一會兒,另一個士兵給他拿來一杯咖啡,他吹了吹,慢慢啜了一口。

“再見,”那個意大利軍官和我握握手,“祝你好運,吉多!”

“謝謝?!蔽覒?yīng)著,想對他說“也祝你好運”。但那個穿大衣的軍官叫他了,他立即轉(zhuǎn)身朝他走去。

穿大衣的軍官大聲說著話,而且很粗魯。

“他說我們很臟?!卑材壬鷼獾匕櫭?。

“你怎么知道他在說我們臟。他不講意大利語。”

“我知道那個詞?!扑次覀儠r的那種神情!我們除了臟,還能是什么?”

我笑了。我們離開那農(nóng)舍已有一段路了。我突然也有點恨那個年長的軍官。盡管我聽不懂他說的話,但他臉上的表情卻是非常清晰的。

“安娜,人不應(yīng)該生活在仇恨中?!蔽衣牭搅宋覀兩砗髱子⒗锾帲ㄎ髦Z城里的爆炸聲。

“吉多,你為什么不恨?”

“我確實恨。安娜……但不是那么強烈……”這很難解釋,因為我不想讓安娜認為我很有修養(yǎng),以為我也像彼得羅神父那樣原諒所有罪惡?!皯?zhàn)爭,”我又說,“苦難,它必須得有個道理。那個人只看到我們很臟,卻不問問自己,我們?yōu)槭裁磿敲磁K,如果我們恨他……那么……那么……”突然,我知道我想說什么了?!澳敲次揖秃退粯恿?。我們所經(jīng)受的一切苦難就毫無意義了,就像四季對于綿羊一樣。是理解……”我說,“是理解才使我們和動物不一樣。你理解了這一點,那么即使是在最悲慘、最痛苦的情況下,你也會感到快樂的?!?/p>

“你是說,我該原諒那個說我們臟的人?”

我看著安娜亂糟糟的頭發(fā)和滿是污垢的臉,“是的,你應(yīng)該原諒他?!蔽艺f道,盡管那不是我心里所想的。我的意思是說一個人應(yīng)該去理解。突然間,穿著黃色長袍的老伯爵的身影,又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我笑了,心想,“他會明白我的意思的?!?/p>

“我能永遠和你在一起嗎,吉多?”安娜的聲音有點顫抖。她環(huán)視了一眼和我們走在一起的,從山洞里出來的難民,“你走后我怕極了,我感到很孤單。后來我聽到地雷的爆炸聲,我想來幫你,但我太害怕了,天黑極了?!?/p>

我笑了,“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我們無言地走了很長時間。后來,安娜看著我們前面的路問道:“我們到哪兒去,吉多?”

我想起了所有我們走過的路。難道就沒一條能帶我們回到一個家,一個我們能長住的地方?“有個老伯爵,我在那不勒斯的時候認識他的。在他離開那不勒斯到他的一個莊園去之前,他給了我十里拉?;蛟S我們該去找他,他很富有,我想他或許會幫助我們?!?/p>

“十里拉是一大筆錢呢!他肯定很富有?!卑材日f,認真地點點頭。

“是的,我們要想辦法找到他?!蔽艺f,因為我知道安娜總是喜歡有個目標,使我們的旅途有個終點。

尾聲

戰(zhàn)爭結(jié)束許多年了,而它的受害者還在路上流浪著。我看到他們晚上還住在門洞里、廢墟中。

我希望安娜和吉多能活得很好,并且過得很快活。希望有人收養(yǎng)了他們,當然不是伯爵,而是一個像磨坊主或農(nóng)夫那樣有土地卻沒孩子的人。然而,一個美好的祝愿,有時候就像一片夏天的云彩,不會給干涸的土地帶來一滴雨水。

猜你喜歡
馬里奧安娜面包
你見過像面包一樣的山嗎?
馬里奧闖世界
學生天地(2020年26期)2020-06-01 02:17:42
安娜的生日(上)
安娜的生日(下)
面包
什么能讓你快樂
超賤小幺雞
女友(2016年3期)2016-09-13 13:08:18
超賤的小幺雞
女友(2016年12期)2016-09-13 10:32:25
“好吃”的面包燈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女友(2015年11期)2015-06-10 15:57:50
尉犁县| 景泰县| 舟山市| 高邮市| 龙胜| 美姑县| 大余县| 同仁县| 南阳市| 阜城县| 汝南县| 漾濞| 扎赉特旗| 丘北县| 中西区| 晋江市| 兴国县| 桃源县| 三亚市| 桃江县| 新泰市| 晋州市| 巴青县| 临邑县| 灵丘县| 荥经县| 五大连池市| 荆门市| 依安县| 肇庆市| 新闻| 邹平县| 乐至县| 兰坪| 新建县| 大名县| 临猗县| 四平市| 东乡| 田林县| 荥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