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方
《高家村:共和國農(nóng)村生活素描》
高默波 著 章少泉 喻鋒平 等譯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2013年7月版
《高家村》是一本有著某種獨特地位的書—很長時間以來,中文世界的讀者對此書一直是“只聞其名,不見其身”。這本用英文寫成的、關于一個普通江西村莊當代歷史變遷的小書在10多年前就被卷進了思想論爭的漩渦,這個書名也就隨之在中國廣為人知。但該書的中文版一直沒有出來,雖然譯稿早就完成了。終于,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把它納入了“30·30書系”。
雖然編者沒有提及,但“30·30書系”這個名稱的來源顯然是與對“兩個30年”的關系的討論分不開的。如何看待共和國前后兩個階段的關系,是中國思想界的一個核心焦慮。也正是因為觸碰了這個問題,《高家村》一書才得以在“缺席”的情況下被推上爭論的風口浪尖。
歷史也是一部“羅生門”。對同一段歷史,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會給出不同的解讀,也許把不同的解讀綜合起來,才能拼出接近歷史原貌的本來模樣;也許把不同的解讀放在一起,會使對歷史真實面目的認識更加模糊。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沒有歷史觀,就無所謂歷史。正如作者高默波在《書寫歷史:<高家村>序》中所說的,—“世界上沒有先天的、自然的、超越視覺角度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歷史”,“不同的人寫不同的歷史”。
帶著這樣的自覺,高默波不諱言他寫這本書“算是為平民寫歷史”,是站在“貧困農(nóng)民的立場上來寫的”。于是,我們從高默波書寫的歷史中可以看到與主流歷史敘述的差別,在此僅簡要地討論兩點。
第一,中國進行了世界革命史上最深入的社會革命,但它是否強大到如主流敘述所宣稱的那樣破壞了傳統(tǒng)的社會結構呢?從高家村的例子看,回答既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革命消滅了農(nóng)村直接的階級剝削,地主不再存在了,但革命在傳統(tǒng)的宗族關系(也是社會革命的對象之一)面前卻無能為力。宗族意識和宗族勢力不但沒有被消除,相反,它還裹挾了革命的走向,歷次政治運動被宗族間的斗爭和人際的矛盾主導。直到革命退潮的時候,宗族村落的框架也并沒有徹底被改變。
第二,前30年的某些時段被主流定性為破壞性的,但從農(nóng)民的角度看,政治上最為激進的時期恰恰是他們的生活狀況改善最快的時期,尤其是表現(xiàn)在醫(yī)療和教育上。例如,高家村人世代受各種傳染病的困擾,其中以血吸蟲?。ㄒ蛎珴蓶|的《送瘟神》而聞名)為甚。這一問題在1950年代就得到了解決,患病者得到了政府免費的救治。一度有兩個城里來的醫(yī)生入駐高家村,為村民送去了便捷、便宜的現(xiàn)代醫(yī)療以及新的生活理念。
教育文化方面,因為有村集體的支持,高家村有了自己的小學,適齡兒童入學率達到高峰。對精英來說是文化荒漠的時代,對農(nóng)民卻不同,村民以自己的方式排演了若干出樣板戲,這是高家村歷史上第一次有了公共的文化生活。
換個角度看歷史,無論是變的還是不變的,都和精英看到的不相同。底層人民缺乏言說的能力,這是底層視角的歷史敘述缺位的原因。如果不是出了一個留洋的知識分子,高家村的歷史也會如其他村莊一樣,湮沒無聞。
我們需要更多的高默波。希望那些曾經(jīng)對《高家村》莫名驚詫的人如今已經(jīng)明白,沉默者也有被聽到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