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喝酒的天賦。這些年來白酒、黃酒、紅酒和啤酒喝過不少,人生在世應(yīng)酬難免。對于啤酒,我比較自信;對于黃酒,尚能鑒別一二;對于白酒和紅酒,我的感官基本上癱瘓了,好壞不分真假難辨。不過,我在喝白酒和紅酒的時候謙虛謹(jǐn)慎,喝完了會詢問懂酒的朋友:這酒怎樣?如果朋友點頭,我心想:媽的,喝上好酒了;如果朋友搖頭,我心想:媽的,喝上假酒了。兩個“媽的”天壤之別。
雖然我不諳此道,可是回想起來時,與酒有關(guān)的故事竟然紛至沓來,如同琳瑯滿目的酒瓶紛至沓來,我選擇走在前面的兩個酒瓶,這是最近兩個月里發(fā)生的酒故事。
第一個是今年十月初在奧斯陸的故事。應(yīng)該是我前往斯塔萬格的前一個晚上,我在挪威的出版社編輯阿斯比旺是個幽默的家伙,我們的翻譯總是在他說完話后咯咯笑上一會兒,再把他的話翻譯過來,然后是我笑了。他聲稱請我去吃地道的挪威飯喝地道的挪威酒,走在路上時我開始想象那是怎樣的一家餐館,應(yīng)該是古舊的房子和古舊的色調(diào),說不定中間還陳列著一艘維京海盜船。結(jié)果阿斯比旺把我們帶進(jìn)了一家專賣腌制魚肉的商店,里面掛滿不同種類的肉腸和不同種類的火腿,冷藏柜里是不同種類的魚干。我以為里面是餐館,往里走去,只有一間很小的辦公室,有電腦和文件柜,一張桌子上已經(jīng)擺放了一盤盤肉片和魚片,還有幾瓶酒,我心想這就是餐館了。
這是一家父子兩人的商店,我們在他們的辦公室里坐下。就餐前,兒子說先讓我們看看挪威地圖,父親提著一條火腿進(jìn)來,火腿就是挪威地圖,父親用一把小刀指著火腿上不同的部位介紹起了挪威的城市:奧斯陸、卑爾根、斯塔萬格……介紹了火腿上的城市后,父親繼續(xù)指點著火腿,介紹桌子上的肉片分別來自哪個部位。然后父親手中的小刀指向了火腿外面,那是大海了,告訴我們桌子上的魚片分別來自哪個海。
父親放下火腿后,兒子指導(dǎo)我們,要將火腿肉片在手里搓熱了再吃。我開玩笑地問是否可以在胳肢窩里搓熱?他微笑地說可以。我說會有狐臭味,他開玩笑地回答,那樣更好吃。
這位兒子告訴我,吃這些腌制的肉片和魚片時胃里會覺得很冷,所以要喝土豆釀制的挪威燒酒,說這些燒酒釀制完成后灌進(jìn)木桶,再裝上船漂洋南下去赤道那里轉(zhuǎn)一圈回來。于是在北歐寒冷的冬天里喝上這些從赤道回來的燒酒時,胃里會有非洲的炎熱。
我用手搓熱了肉片,放進(jìn)嘴里咀嚼起來,同時喝下小杯的挪威燒酒,溫順刺激的液體從食道流下去的時候確實有一些炎熱的感覺。我小心翼翼地吃著肉片和魚片,小心翼翼地喝著燒酒,等待胃里出現(xiàn)非洲的炎熱。
阿斯比旺大把抓著肉片魚片吃,大口喝著從赤道回來的燒酒,大聲講述起他二十歲時曾經(jīng)吃素的故事。那時候他住在巴黎,有一個漂亮的法國女朋友,他吃素一年多,也不喝酒,然后性欲脆弱不堪了,他焦慮不安,他的女朋友也焦慮不安,陪著他去看了三個醫(yī)生,前兩個醫(yī)生查不出病癥所在,第三個醫(yī)生問起他的食譜時,才知道是什么原因,告訴他多吃肉多喝酒就行了。他不再吃素,大口吃肉,大杯喝酒,性欲立刻強壯無比了。
我聽著阿斯比旺的性欲如何跌宕起伏的故事,一小杯接著一小杯喝著燒酒,胃里一次又一次呼喚“赤道赤道”,可是胃里不僅沒有非洲的炎熱,反而出現(xiàn)了北極的寒冷。這是從里往外沖鋒出來的冷,比起站在寒冬風(fēng)雪里的那種從外往里滲透的冷,這個他媽的更冷。
晚餐后我瑟瑟打抖回到賓館,燒開一壺水,喝下兩杯熱茶后,胃里才有了溫暖的感覺??墒堑诙煸绯啃褋頃r,胃里仍然有絲絲寒意。我懷疑昨晚喝下去的燒酒沒有去過赤道,這桶燒酒很可能裝上一群酒鬼的船,從船長到大副到船員全是酒鬼,這群醉醺醺的酒鬼駛錯方向了,沒有南下去赤道,而是就近到北極去轉(zhuǎn)了一圈。
第二個是今年十一月下旬在四川古藺二郎鎮(zhèn)的故事。我們一行人從各地飛到重慶集合,第二天早晨八點出發(fā),離開重慶,進(jìn)入貴州,在茫茫濃霧的仙源山頂?shù)囊患液喡堭^里吃了一頓令人難忘的午飯,肉質(zhì)鮮美,蔬菜清脆。長途跋涉之后,下午三點來到了二郎鎮(zhèn)。
一條赤水分隔了貴州和四川,我們站在地處貴州習(xí)水的望郎臺上眺望對岸地處四川古藺的二郎鎮(zhèn),郎酒的生產(chǎn)基地就在那里。二郎鎮(zhèn)上的房屋在山坡地上層層疊疊,屋頂上冒出縷縷白煙的是郎酒的釀造車間,屋頂上安安靜靜的是民居。鎮(zhèn)中有酒,酒中有鎮(zhèn)。二郎鎮(zhèn)背靠磅礴的山嶺峭壁,坐擁懸崖峭壁之下的赤水,置身于兩個覆蓋植被的峭壁里。我去過蘇格蘭高地的威士忌酒廠和法國波爾多地區(qū)的葡萄酒莊園,如果與二郎鎮(zhèn)上規(guī)模龐大的酒廠比較起來,前者應(yīng)該叫坊,后者才可以叫廠。
我們過橋之后就到了四川,沿著二郎鎮(zhèn)的老街拾級而上,每間屋子上都顯示紅軍什么人什么單位住過,人都是中共黨史里的名人,單位都是漢語詞典里的名單位。這是當(dāng)年紅軍四渡赤水的斑駁痕跡。我們一路走去,釀酒的氣味越來越濃烈,聞起來既是酒味又像藥味。所以在距今遙遠(yuǎn)的年代,這里流傳過一首歌謠:“郎泉之水清呵,可以濯我腳;郎酒之酒香呵,可以作我藥?!?/p>
在二郎鎮(zhèn)的兩天里醉生夢死,從紅花郎喝到青花郎,再從青云直上喝到連年有魚。我兩天里喝進(jìn)去的相當(dāng)于我一年的酒量。隨著酒的年份越久,喝起來感覺越是柔和。當(dāng)然,在二郎鎮(zhèn)最好的經(jīng)歷是走進(jìn)了天寶洞,這個巨大的天然溶洞儲藏著近萬只陶制酒壇,數(shù)萬噸基酒。酒壇上長滿了黑乎乎的酒苔,伸手撫摸上去像是在撫摸巖石。它們黑壓壓一排排整齊擺放,站在洞口感覺望不到盡頭。雖然它們沉默已久,可是氣勢恢宏,讓我覺得它們一直在歷史里隆重地行走,就像荷馬史詩里描寫兵勇黑壓壓前進(jìn)時的腳步:他們將大地踩得轟然作響。
就在天寶洞里,一位年輕的品酒師打開一壇四十余年的基酒,倒入一個個玻璃酒杯,遞給我們,指導(dǎo)我們?nèi)绾纹肪啤K贿吔庹f一邊做出舉杯到嘴唇的動作,我模仿他的動作時將酒喝下去了,當(dāng)他說正式開始品酒時,我說沒酒了,他笑著再遞給我一杯。我按照他所說的喝幾滴進(jìn)去,讓幾滴酒滑到舌根,郎酒的醬香充溢了我口腔和食道,然后撥動了那里的神經(jīng)。當(dāng)我開始吞咽的動作時,發(fā)現(xiàn)口腔里沒有酒了,我吞咽下去的是酒的美妙氣息。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懂酒了。
我想起小時候,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我家的一個鄰居,六十多歲,每周要喝一次白酒,一小杯白酒和一粒五香豆。他美滋滋喝上一小口,舔一下五香豆,停頓一會兒,再美滋滋喝上一小口,再舔一下五香豆。直到五香豆表皮的咸味沒有了,他才開始仔細(xì)地吃上一點。只有一小杯白酒和一粒五香豆,這個老頭可以享受兩個多小時神仙般的生活。他臉上洋溢出來的不是酒醉的表情,而是陶醉的表情。
再想想這些年看到的一些人,嚎叫著把名貴的白酒和紅酒像啤酒一樣干杯。這些人應(yīng)該去喝假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