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松華
最完美的,總是最簡省的。
“你們家的黃豆下肥太重了,瞧,豆稈多壯!”
五娘背著一捆柴,在我家黃豆地邊看了良久,這樣對母親說。
“是吧?”母親頭也不抬地繼續(xù)下肥,含笑說,“肥下得重,豆子才結(jié)得飽滿?!?/p>
五娘沒吱聲。一陣秋風(fēng)把她的一綹黑發(fā)吹開,像潑灑出去的一層薄水。
看著五娘的背影漸遠(yuǎn),母親啐了一口:“呸,你就眼紅吧!——就巴望我家豆子癟!老雜種!”
每年,母親都要和五娘來這么一段對白。
母親說這話時,是30年前,我5歲,兜在地邊玩。那時五娘還不老,不到40歲。但母親總在背后叫她“老雜種”。
我家和五娘家隔著一堵石砌的墻。開始是沒有墻的,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也不知因?yàn)橐患裁词?,母親和五娘鬧紅了眼,漸漸兩家結(jié)下了“仇”,砌起了石墻。私下里,母親總百般咒罵五娘。我耳濡目染,感覺五娘就是童話書里惡毒的巫婆。
“啐,稀黃毛!”回家路過五娘的黃豆地,看著五娘家的黃豆稈稀稀拉拉地戳在地上,母親總這樣不屑,我也跟著快意地笑。
收黃豆了。母親背著小山一樣大捆的黃豆藤。我跟在她后面,經(jīng)過五娘家的場院,五娘正在塵灰中篩黃豆。五娘看見我們,抬起頭,沒吱聲。我懷著好奇,下死勁看五娘家的黃豆:豆子又大又圓!我偷覷母親,她臉色很不好。
我們就這樣一聲不作地走開。
我再回家,已經(jīng)是30年后。母親和五娘都是70歲以上的老人,不過五娘比母親更老。
又是收獲黃豆的時節(jié)。我?guī)湍赣H扯豆稈,母親種的黃豆藤依舊壯碩,豆子依舊又細(xì)又癟。我聽見母親輕聲嘟噥:“黃豆藤這么壯。豆子怎么這么小呢?”
我也說不出所以然,兩人悶頭扯黃豆稈。
這時,五娘慢慢地從家里挪出來。
五娘在我家黃豆地邊看了良久,說:“你們家的黃豆下肥太重了……”
我想五娘將不久于人世了,憐憫心讓我接茬:“肥多,豆稈壯,結(jié)黃豆不就更飽滿嗎?”
五娘說:“肥下重了,黃豆稈就放藤,不長豆子?!?/p>
欠概母親也想不到這樣的結(jié)果吧9
我接著問:“那要咋樣才好呢?”
“豆稈瘦就好。豆稈瘦,果實(shí)就飽滿?!蔽也挥上肫鹞迥锛蚁∠〖?xì)細(xì)的黃豆稈地,深信她說的符合大自然的法則:最完美的,總是最簡省的,
我抬頭看看母親。母親依舊不作聲,頭也不抬地扯豆稈。
五娘木然站在地邊,像一截枯樹柱。一陣秋風(fēng)吹過,把她的一綹白發(fā)吹開,像波灑出去的一層薄水。
我看看母親,又看看五娘。忽然想,也許。30年前五娘就已經(jīng)沒有記恨母親,而母親年年看著五娘的黃豆地,年年看著五娘收割黃豆,一輩子都快過去了,竟不知道瘦豆稈的奧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