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和
“說真話”和“不說假話”
莫言演講中的第一個故事說了他在念小學時的一次告密事件。在集體參觀憶苦思甜教育展覽時,幾乎所有的同學都為了表示悲傷而努力裝出痛哭的樣子,只有一個同學沒有這樣做。很快災難就來了,有十幾個同學向老師告發(fā)了這個同學,其中也包括莫言。于是這個同學受了警告處分。莫言從這個事件中看到了:當眾人都哭時,應該允許有人不哭;當哭成為一種表演時,更應該允許有人不哭。,我覺得,莫言的這個故事呼應了巴金先生生前呼吁的“講真話”。在巴金看來,在中國的特定政治環(huán)境下要做到“講真話”根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他說,如果在不能講真話的時候,可以保持不說假話?!爸v真話”和“不說假話”也是兩個不同環(huán)境下的產物,后者是退而求其次的不得不為之的保持操守的措施。而莫言的這個“小學生裝哭”的故事,又一次明確分清了兩類“不哭”的允許范圍和限度。
具有獨立價值的人
第二個故事發(fā)生在三十多年前的軍隊期間,莫言一個人在看書,老長官推門進來找平時坐在莫言的辦公桌對面的那個人,而那個人不在現場,于是老長官自言自語地說:“沒有人?”少年氣盛的莫言被這種漠視他存在的態(tài)度所激怒,于是沖動地搶白老長官:“難道我不是人嗎?”但是,莫言在這里偷換了對話中“人”的概念:老長官說的“沒有人”是指他所要找的那個“人”,敏感的莫言則把“人”泛化成為所有的人,概念的人。這是典型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人道主義思潮影響下的思維方式。
這是一個向體制要人權的寓言,其實是抗議老長官對他的漠視。但是,我們似乎也可以反問莫言:難道你是不是“人”還需要“問”老長官嗎?這又回到了演講的第一部分的故事,當莫言告訴母親,別人都嫌他“丑”而欺侮他時,母親對他說:“你并不丑?。∧阄骞俨蝗?、四肢健全,為什么說你丑呢?關鍵還是你自己能否心存善良,能否多做好事?!彼裕粋€人是“丑”還是“美”,要通過自己的遺傳基因、內心本能及其實踐來證明,而不是依靠別人的眼睛來確認。
而從《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開始,莫言筆下的大多數人物幾乎都沒有被當作人看的,而是在他們自身的生活實踐中,用那種大膽無畏、放蕩無度的元氣淋漓的生活方式(像余占鰲,九兒),或者不屈不撓、九死不悔的倔強的生活選擇(像西門鬧、籃臉),為自己譜寫了一個大寫的“人”字。這才是真正的人,具有獨立價值的人。
人何以為善
第三個故事,是莫言從老一輩那里聽來的。我以為莫言從小接受的是民間最普遍的有神論,也就是通常所說的,頭上三尺有神靈。
在雷電交加面前,這八個泥瓦匠可能都是無辜的人,因為處境危急,才使人生出疑惑:需要選擇一個“壞人”,通過懲處他來拯救其他人。這不是什么英雄行為,而是古代的活人祭祀的野蠻方式。于是集體就犯罪了。所以當八個無辜的泥瓦匠決定選其中一個無辜的人作為犧牲的時候,另外七個人就犯罪了,受到了神的懲罰。這個故事仍然沒有離開懺悔的主題,但不再是莫言個人的懺悔,而是他把自己融入了這個有罪的群體,提出了集體懺悔的精神要求。人不是天生有罪的,而是在他人即地獄的人世間,你隨時可能被當作有罪的人給拋出集體,也可能因為拋了別人而犯罪,被壓死在雷電擊毀的廟宇里。于是,你到底是做那個被選出來的泥瓦匠還是另外七個被壓在廢墟里的泥瓦匠,只能由你自己來選擇。
【原載2012年12月21日《文匯讀書周報》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