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長歌
【簡介】
母親車禍去世之后,痛苦的他開始醞釀一個可以扭轉(zhuǎn)命運的瘋狂計劃。與此同時,一個精靈般的女孩意外闖入了他黯淡的生命。當(dāng)他親手改變了那段時光扭轉(zhuǎn)了命運,卻也親手把她推離了身邊。
【楔子】
列車緩緩駛出隧道,眼前呈現(xiàn)的是一望無際的湛藍天空,與綿延開去的一座座雪山相映成趣。車窗玻璃上映出我迷惘的雙眼,我低下頭,脖頸上的玉佩仿佛有了感應(yīng),反射出微弱的綠光來。
小艾笑嘻嘻地拍上我的肩:“哥,這兒風(fēng)景很美吧?當(dāng)初我和封修看到那雪山時,簡直激動得說不出話來?!?/p>
讓她激動的恐怕不是雪山,而是在雪山下,封修單膝跪地時手捧的那束玫瑰吧。我笑了笑,沒有說話。
小艾和我并不是親生兄妹,不久之前,我的母親和她的父親在經(jīng)歷一場夕陽之戀后,決定結(jié)伴走完余下的歲月。
婚宴上我第一次見到小艾,她穿著藍色的小禮服,站在長身玉立的封修身旁笑著對我說:“以后你就是我大哥啦。”
婚宴過后,二老到日本去度蜜月,而小艾把我拉來西藏旅游了。
我并沒有告訴她,其實我曾經(jīng)來過這里。在這片一望無垠的藍天之下,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段往事。
不,這段往事并不存在?;蛘哒f,它只存在于虛幻之中,如同鏡花水月、黃粱一夢,一碰即碎。
沒有人會相信,包括我自己。
【一】
我和熙維相遇于西藏的公路上,那時她坐在一輛吉普車的車頂上,笑得露出一排亮閃閃的白牙,黑色的長發(fā)在藍色的天空下迎風(fēng)飛舞:“喲——喔,我來啦!”
我開著車在吉普車后緩緩行進,絲毫沒有被她的熱情感染,只不耐煩地猛按喇叭,催促他們開得快一些。如果不是狹窄的公路只容得下一輛車通行,我一定將油門一踩到底,超車過去。
正想著,前面的吉普車猛然停了下來,我只好跟著剎車。五分鐘后,車頂?shù)呐⑦^來敲我的車窗,討好地笑著:“不好意思啊先生,我們的車拋錨了,麻煩你等一下可以嗎?”
我黑著臉下了車,看見一男一女站在車旁束手無策的樣子,不由得一聲冷笑:“這種小事都處理不好,還敢玩自駕游,簡直是不自量力?!?/p>
敲我車窗的女孩變了臉色,剛想說些什么,我已經(jīng)掀開了吉普車的后蓋。幾分鐘后,她滿臉的不忿就全變成了欽佩。隨著吉普車重新發(fā)動的聲音,她又來敲我的車窗:“先生你好帥氣,竟然會修車!你也要去那邊的天河寺嗎?”
她的笑容實在太過燦爛,我不好動氣,只敷衍地點點頭。
誰知她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跳了起來,隨即拉開車門,坐進副駕駛座里:“太好啦先生,我們也要去天河寺呢,不如一起走吧?”
我被這一連串的動作弄得目瞪口呆,卻看前面的吉普車已經(jīng)走遠,只好把車發(fā)動起來。
這是個非常奇怪的女孩,她說她叫熙維,她熱愛自己的美術(shù)專業(yè),她和同學(xué)一起來這里是為了畢業(yè)作品,一路上非常愉快……她嘰嘰喳喳的聲音弄得我沒法集中,只好生硬地截斷她的話:“別吵?!?/p>
熙維沒安靜多久,不一會兒又開始追問起我的情況來。我不勝其煩,扔出一句硬邦邦的話:“司齊,愛好是安靜,就這樣?!?/p>
她驀然閉上了嘴,直到天河寺出現(xiàn)在視野之中,車內(nèi)仍是一片詭異的寂靜。我隱隱卻有些后悔,卻看她在跳出車后轉(zhuǎn)身:“司先生,我們就住在離這兒不遠的旅館里,有時間一定要找我們玩哦!”
她的一排白牙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竟然沒有任何隔閡的模樣。我鬼使神差般點點頭,看著她歡呼著遠去的樣子,嘴角突然有種上挑的沖動。
自從母親十個月前死于那場車禍,我就再也沒有笑過。所有的快樂都隨著最后一個親人的離開而褪掉了顏色,如同一堵斑駁破敗的磚墻。而今站在西藏的天空下,看著眼前那座氣勢磅礴的恢宏廟宇,我聽到自己的心終于再次發(fā)出了舒緩的呼吸聲。
母親,我來了。你再等等就好,不會太久。
我默默地閉上雙眼。
【二】
梵語的誦經(jīng)聲充斥在耳畔,大殿內(nèi)幽香彌漫。我虔誠地跪在殿前,不停地叩首。
“施主所求何事?”一個慈眉善目的僧人不知何時站在了我的身后。我沒有回頭,雙手合十:“大師,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能夠改變嗎?”
“世間一切塵緣皆為定數(shù),自然不能逆轉(zhuǎn)?!?/p>
“人人都這樣說,可是我不信。”我再次在佛像前叩首,“那些令我悲傷的事情,一定還有挽救的方法?!?/p>
僧人不再說話,轉(zhuǎn)身離開,只留下一聲輕輕的嘆息。
出了廟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司先生,原來你也還沒走哇!”熙維蹦蹦跳跳地向我跑來,一副驚喜的模樣,“真的好巧!”
一男一女緊跟著走過來,其中的短發(fā)女孩笑她:“明明就是你賴在門口等人家的,裝什么巧遇呀?”
熙維整張臉頓時變得通紅,腳尖在地上碾來碾去,像極了一朵在風(fēng)中擺動的鮮艷月季花。原來她還知道害羞二字,我瞇起雙眼,突然來了興致:“要不要一起吃晚飯?”
旅館外不遠處就是一條商業(yè)街,我們找了間雅致的店坐下。我還沒習(xí)慣當(dāng)?shù)氐娘嬍?,熙維倒是適應(yīng)得很好,大口大口地吃得很香,一點都不顧及形象。
看著我低頭在盤子里撥來撥去的樣子,她突然放下了勺子,神秘兮兮地湊過來:“你吃不下嗎?要不要我做飯給你吃?”
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只看她又是鞠躬又是遞煙,最后旅館老板竟然真的答應(yīng)把廚房借給她。她把馬尾綁起來,圍上圍裙,喜滋滋地對我抬了抬下巴:“別小看我,我可是賢妻良母型的哦!”
我沒有告訴熙維,她把頭發(fā)綁得亂七八糟的模樣其實很滑稽。
但是,那無損于她的美。
汗珠滑過她年輕而光潔的面龐,滴落在裸露的手臂上。她的脖頸彎成了一個優(yōu)美的弧度,就連那毛茸茸的亂發(fā),在昏黃的燈光下也顯得格外可愛。
最后端出鍋的,是一堆類似于蛋炒飯的東西。我滿頭黑線地在熙維殷切期盼的目光中嘗了一口,味道竟然意外地正常,于是含糊地贊了她幾句。
這時太陽早已完全隱去,廣袤的天空中群星閃爍,是繁忙的都市中難得一見的景色。不知是誰的提議,她從屋里拿出了一瓶紅酒和兩只高腳杯,我們就坐在旅館后面的臺階上,在漫天星河下干杯飲酒。
熙維的酒量小得可憐,最后大概是喝多了,靠在我肩膀上一個勁兒傻笑:“司齊、司齊,你的名字可真好聽?!?/p>
我沒有推開她,只望向天空:“這是母親給我取的。”
“她一定是個很好的人,”她的聲音已經(jīng)含混不清了,“我媽、嗝——也是?!?/p>
是,我的母親是個很偉大的女人,在父親因公殉職后獨自把我撫養(yǎng)成人。出車禍的那天早晨,她給我打了最后一個電話,聲音里滿是愧疚:“小齊,我知道你還接受不了這件事。等這次回來,我會慢慢跟你說清楚,行嗎?”
回應(yīng)她的,卻是我把電話掛斷后的盲音。
三個小時后我接到警察的電話,等我匆匆趕到醫(yī)院時,她的身體早已冷卻。冰涼的白布覆蓋在她生前最喜愛的那件紫色碎花衫上,點點血跡沾在布上,分外刺眼。
我辭掉了工作,整整兩個月閉門不出,只有鐘點工阿姨時常來幫我打掃屋子。從她不忍的眸子中,我看到了一個怪異的陌生男人,滿臉胡楂,頭發(fā)已經(jīng)長到了肩膀。
母親去世后的第九個月,我在地下酒吧里請一個神神道道的老頭喝了一杯酒。快到天亮?xí)r我走出酒吧,老頭神秘兮兮地湊過來:“你有想挽回的事情吧?”
他沙啞的聲音在城市微光初現(xiàn)的天幕下格外詭異:“我知道你想要的東西在哪兒。”
一個月后,我飛往西藏,在那里聯(lián)系到了從前的大學(xué)同學(xué)。他把自己的車鑰匙遞給我,笑容中摻雜著一絲隱隱的擔(dān)憂。
“司齊,你就在這兒好好地放松一下,不要再想過去的事了?!?/p>
我異常平靜地向他點頭,看不出任何悲傷。然而他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來到西藏并不是為了散心。我的心中,正醞釀著一個瘋狂的計劃。
這個計劃一旦成功,我的人生就可以脫離錯誤的軌道,按照既定的軌跡順利地發(fā)展下去。到時候,所有傷痛和愧悔,都會像水面上微不足道的波紋,輕輕漾開后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而現(xiàn)在,我的計劃已經(jīng)邁出了第一步。
肩上的熙維發(fā)出一聲含糊的呢喃,把臉埋進我的頸窩里。我將她抱回她的房間,將她臉上凌亂的發(fā)絲整理好,無視旁邊女孩曖昧的神色。
眼前的女孩是這個計劃中一個美麗的插曲,我并不排斥。
晚安,熙維。
【三】
“司先生,你起床了嗎?”
木板門被敲得震天響,我無奈地坐起身來,揚聲回答:“熙維,別敲了,我這就起了?!?/p>
“司先生,下來吃早飯吧?”
一顆毛茸茸的腦袋突然從房門口探進來,語氣輕快。我正迷迷糊糊地套上衣,一見到那雙亮閃閃的眼睛,就趕緊轉(zhuǎn)過身去:“你先出去!”
她愉悅而又惡質(zhì)的笑聲在門外響起:“你的胸肌很不錯喲司先生,我喜歡!”
這丫頭……我搖著頭轉(zhuǎn)過身去,意外地看到穿衣鏡中的自己嘴角帶著笑意。
雪山底下的生活十分平靜,連時間的節(jié)奏都變得格外舒緩。那些慘烈的回憶像是前生往事一樣,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撫平。
熙維是這里的生活中唯一特別的存在,每天清晨開始就在我耳邊嘰嘰喳喳,渾身像是充滿無窮的精力。而這時,她正隔著餐廳的玻璃門對我揮手,又指指我的胸口,豎起大拇指,滿臉賊兮兮的笑容。
我無奈,轉(zhuǎn)身問旅館老板:“今早她怎么會有我房間的鑰匙?”
老板笑起來,眼神里盡是揶揄。我頓時明白了什么,連忙走開,臉上莫名有些發(fā)燙。
鐘聲訇然敲響,我走進寺中,虔誠地敬上一炷香。那個僧人又出現(xiàn)在我背后,輕輕嘆息。
“大師,我能找到這里,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我恭敬地對他行禮,“既然這樣,大師又為什么對那個東西守口如瓶呢?”
他閉上眼睛,念了句“阿彌陀佛”,遞給我一張字條。
“那個東西是緣或是劫,你我都不可能知道。但是因果有報,希望施主能明白。”
那張字條上清晰地寫著一行字——
婆羅峰頂,婆羅亭中,碑下三米。
我卻并沒有想象中那樣狂喜,恍惚回到旅館中,看見熙維迎上來時,才如夢初醒般大笑起來,一把抱起她連轉(zhuǎn)了好幾個圈。
熙維緊緊地摟住我的脖子尖叫起來,等到我氣喘吁吁地把她放下來時,她兩頰的高原紅更加明顯了。
“你嚇到了吧?”我笑著問她,“對不起,我有點激動?!?/p>
熙維抬起頭來,眼中閃爍著難以名狀的光亮:“司先生,遇上什么好事了嗎?今天你好像特別不一樣?!?/p>
我大笑:“是嗎?”
她淺淺地笑開,眼中莫名有些水潤的光澤:“我總覺得你很不快樂,但是今天,你笑了很多次……認(rèn)識你一個多月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這么高興。我、我也替你高興?!?/p>
她的口吻是那樣的溫柔,我窮盡一生都不會忘記。
婆羅峰是一座奇險難行的雪山,常常刮起暴風(fēng)雪,所以一向人跡罕至。我準(zhǔn)備好了登山的必備物資,剩下的時間全部用來研究天氣和地形,確定好了一條登山路徑。
登山的前一天,熙維拿她畫好的畢業(yè)畫作來房間里給我看??匆姷巧桨?,她興奮地喊起來:“你要去爬山?哪一座?”
不等我回答,她已經(jīng)看到了我床頭擺的地形圖。在那上面,婆羅峰被我用紅色水筆畫出了一個圈。她的笑容瞬間消失了。
“你不能一個人去婆羅峰,太危險了。你知道有多少人葬身在那里嗎?”
我第一次知道這個女孩這么倔強,她死死地抱住我的登山包,無論如何都不肯松手。僵持了許久,我的耐心終于消耗殆盡,狠狠地摔碎了一個玻璃杯。
“你他媽的是我什么人?憑什么管我?”
淚水迅速從熙維眼中流了下來,一滴滴砸落在地板上。我?guī)缀趿⒖毯蠡谄饋?,走上前想安慰她,她卻連連后退。
“司齊,我什么也不是,”她雙眼通紅,“但是就算你從今以后討厭我,我也不能讓你去冒險?!?/p>
我動作輕柔地將她攬進懷里,輕柔地撫摩著她的背。直到懷中的軀體不再顫抖,我抬起她的下巴,在她頰邊落下一個淺淺的吻。
“對不起,我不該發(fā)火?!蔽夷ㄈニ臏I水,直視進她的眼睛,“等我明天平安回來,能請可愛的熙維小姐做我的女朋友嗎?”
她終于破涕為笑,兩頰微微泛起紅暈。窗外繁星滿天,她的眼中仿佛映著星光。
登山的過程比想象中還要困難許多倍,驟然刮起的暴風(fēng)雪甚至讓指南針形同虛設(shè)。當(dāng)那座尖頂?shù)耐ぷ佑橙胙酆煏r,我雙腿一軟,差點跪倒在雪地里。
碑下的凍土堅硬無比,我花了整整半天時間,才艱難地挖出一個深坑來。鐵鍬不經(jīng)意碰在一個硬塊上,發(fā)出錚然的響聲,竟然是一個造型古樸的鐵盒子。
鐵盒上沒有鎖,我顫抖著打開蓋子,一抹瑩潤的綠色瞬間映入眼簾。那個老頭告訴我的綠色玉璧躺在盒中,正安靜地等待著開啟力量。
“上古流傳的玉璧,擁有令人重生的魔力?!眱蓚€多月前,在晨光熹微的城市天幕下,老頭詭秘地對我說,“以彼之血,融于玉身。靈光起時,即能重生。”
他告訴我,這塊玉璧可以讓人回到一年前,改變?nèi)松能壽E。
我將那鐵盒塞進登山包中,一腳深一腳淺地沿原路返回。眼前是漫無邊際的風(fēng)雪,母親生前的模樣和車禍后的慘狀不停地在我腦中交替回放。熱流從我眼中不斷涌出,很快在臉上結(jié)成了薄冰。
不知過了多久,我腳下突然踉蹌了一下,身體隨即不受控制地在雪坡上迅速滑下去。
失去意識的前一秒,我腦中浮現(xiàn)的,竟然是熙維淚光瑩然的雙眼。
【四】
絮語聲傳進耳中,我艱難地睜眼,看見的是旅館那布滿紋路的天花板。熙維驚喜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司齊,你醒了!”
頭疼得像要炸開一樣,回憶在瞬間貫通,我一把抓住她的手:“登山包呢?在哪里?!”
熙維告訴我,那天她看我遲遲未歸,就請雪山向?qū)нM山尋找,最后終于在一塊突起的巖石旁找到了臉色青紫、昏迷不醒的我。而我手中緊緊地拽著那個登山包,怎么都沒法分開。
我翻出鐵盒,那塊玉璧正好端端地躺在里面,沒有人動過。
“今天……今天是幾號了?”我猛然想起什么,轉(zhuǎn)頭問熙維。
她臉上浮上驚疑的神色:“七月十一日,怎么了?”
十一日,十一日,我整整昏迷了四天!這就意味著,母親將死于一年前的明天。
我匆忙起身穿衣服,拿起鐵盒沖出旅館。熙維緊跟著跑出來,淚水已經(jīng)流了滿臉:“你去哪里?你要離開我了嗎?”
我已經(jīng)打開了車門,在看到她的眼淚時才恍然回神。眼前的女孩正用所有的赤誠來愛我,可是我內(nèi)心最深處的那些秘密,卻從來不曾對她提起。
在故事開始的時刻,我并不曾料到她會走進我的人生。然而是從何時起,她成了我生命中這段暗淡時光的璀璨明星,成了漫漫長夜的唯一光明?
我走回到熙維面前,輕輕握緊她顫抖的雙手:“我保證,我處理完一件重要的事后,就會立刻回來。相信我,好嗎?”
她像是要擠出一個笑容,但是沒能成功。
“司齊,其實去年我就該來這里完成畢業(yè)畫作的。但是當(dāng)時我媽突然臥床不起,我一直在照顧她,沒能成行……”她輕輕撫上我的臉頰,“當(dāng)時我心里還有些遺憾,但是現(xiàn)在,我是多么感謝自己能在這時來到這里——因為,我遇見了你?!?/p>
“你一定要回來找我,答應(yīng)我?!?/p>
她沒有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也沒有問我究竟要去哪里。我不說,她就不問,只像現(xiàn)在這樣,誠摯而又溫柔地懇求我回來。
我沒有說話,只輕輕吻上她的嘴唇。半生之中,我做出的很多承諾都沒能兌現(xiàn)。但是這次,熙維,我一定不會騙你。
漫長的飛行之后,我回到這座臨海的城市。這時已是深夜,闊別了兩個月的公寓顯得格外寂寥。我深吸一口氣,將玉璧掛在脖子上,然后割破手指,把傷口中冒出的血珠滴了上去。
胸前發(fā)出一團瑩潤的綠光,將公寓這黑黢黢的一隅照亮。我慢慢地閉上雙眼。
“丁零零——”刺耳的電話聲驀然響起,我猛然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窩在床上。窗外早已大亮,陽光透進窗簾照射進來。床頭柜上的電話頑強地響著,恍然間,我伸出手去拿起話筒。
“小齊,是我?!?/p>
母親低沉的聲音從電話彼端傳來,只是簡單的四個字,已經(jīng)讓我淚凝于睫。
我成功了。我成功地蘇醒在一年前,母親發(fā)生車禍的那天!
“邱教授和我就要出發(fā)了,這次一定能見到那孩子,”母親的話和記憶中的分毫不差,“他這個心愿總算能了了?!?/p>
我沒有說話,只是無聲地流淚。大概太久沒聽到我的回話,母親不自然地咳了一聲:“小齊,我知道你還接受不了這件事。等這次回來,我會慢慢跟你說清楚,行嗎?”
我從溫馨的回憶中猛然驚醒,急急忙忙地對著話筒喊道:“媽,你千萬不能走,知道了嗎?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你說,你就在家里等著,我馬上就到!”
掛了電話,我掀翻被子飛奔出去。
母親和邱教授坐在沙發(fā)上,一見到氣喘吁吁趕來的我,兩人都神色拘謹(jǐn)?shù)卣酒鹕韥怼K麄兿嘧R于一次講座,之后慢慢產(chǎn)生了老來伴的想法,卻遭到了我的強烈反對。我清晰地記得,那天早上她和邱教授一起出去辦事,在國道上遭遇連環(huán)車禍,兩人當(dāng)場死亡。
邱教授早年離了婚,沒有兒女陪在身邊,最終孤零零地在陵園里下葬,只有幾個老同事送行。
經(jīng)歷了這樣一場生離死別,我才醍醐灌頂般徹悟。為什么我要固執(zhí)地阻止他們相伴呢?只要母親能健康地活著,我就別無他求了。
我稍稍理了理頭發(fā),走上前去:“邱叔叔,我是司齊。第一次正式見面,沒帶什么禮物來,還請您原諒。”
屋里一片寂靜,我看見邱教授慌了手腳,而母親眼中漸漸涌起一片霧靄。
對不起,從前是我錯了?,F(xiàn)在我正拼盡全力彌補那些過錯,母親,你能原諒我嗎?
兩個老人在第二天坐上了飛往南方的飛機,說是要在再婚之前見邱教授的女兒一面。當(dāng)年離婚之后,他的前妻帶著年幼的女兒遠走他鄉(xiāng),就這樣徹底斷絕了音信。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打聽前妻和女兒的下落,終于在前幾天得到了消息。
我看著兩人進入安檢,他們的手緊緊握著,沒有松開。
一周之后,他們從南方平安歸來,開始著手準(zhǔn)備婚宴。看著紅光滿面的母親,我恍然間像是身在夢里。
一切終于變得完美,那些慘烈的回憶只是一場噩夢罷了。我握緊胸前的那塊玉璧,輕輕揚起嘴角。
【五】
列車勻速向前行進著,遠處的群山緩慢向后退去。恍然間我仿佛又看到了那條狹窄的公路,看到了熙維飄揚的長發(fā)和大笑的臉。
在我回到一年前之后,一切仿佛都變得十分圓滿。
除了熙維。
母親和邱教授忙著準(zhǔn)備婚宴的時候,我常常想到熙維,想到那夜西藏的雪山旁,她無聲流下的眼淚。這次換我等待她,她大概不會那么委屈了吧?
兩個老人的新家中掛上了一幅風(fēng)景畫,上面畫著遼闊的藍天和恢宏的廟宇,我在那面墻前站了許久。母親走過來,看著那幅畫:“這寺廟好看吧?”
我笑著對她點頭:“我去過這里,是西藏的天河寺,一個非常神奇的地方?!?/p>
“你什么時候去的,我怎么從來沒聽你提起過?”她笑著捶了下我的肩膀,又急急忙忙地跑到旁邊指揮工人放置衣柜去了。
看著看著,我嘴邊不自覺地帶上了溫暖的笑意?,F(xiàn)在的熙維,正在家中忙著照顧生病的母親,懊惱著泡湯的畢業(yè)作品吧?
親愛的女孩,請你不要著急。一年之后,我會飛越千山萬水,在通往天河寺的那條公路上準(zhǔn)時與你相見。
那時的我還沒有意識到,在不久的未來,命運將如何狠狠地把我嘲弄。
婚宴那天來了許多人,大多是兩個老人的老朋友。我不停地接待客人、安排座位,忙得不可開交。
又有人進了大廳來,我轉(zhuǎn)過身去,在“歡迎”兩個字沖出口的剎那愣在原地。
胸前佩戴著禮花的邱教授在我之前迎了上去,握住了來人的手,將她帶到我面前:“小齊,這是我的女兒小艾。小艾,快叫哥哥?!?/p>
女孩向身邊長身玉立的男孩望上一眼,隨即笑著轉(zhuǎn)過頭來,向我伸出手:“我叫艾熙維,以后你就是我大哥啦?!?/p>
她指指身邊的男孩,臉上浮起一抹紅暈:“他……他是我的……”
“我是小艾的男朋友,封修。大哥你好?!蹦泻⑧凉值乜此谎郏χ嫠酉氯?。
明明是夏末時分,為什么我像是掉落在冰窖之中一樣,從心底透出冷意來?
又有誰能來告訴我,為什么眼前的女孩,和我的熙維有著一樣的面孔和一樣的姓名?
我就這樣呆在原地,看著熙維的臉色慢慢變得疑惑,最后訕訕地將手縮了回去。
“邱叔叔,”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像牙膏一樣,從喉嚨中慢慢擠出來,干澀無比,“你的女兒,為什么姓艾?”
“我跟我媽姓,”她搶著回答,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我的臉色,“哥,你不舒服嗎?”
直到婚宴結(jié)束,我一直渾渾噩噩地望著熙維的方向,她卻一直和封修親密地竊竊私語著。從頭到尾,她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那個曾為我快樂、為我痛心、為我流淚的女孩,如今變成了我的妹妹,依偎在另一個男人的身旁。她看向我的目光中,再也沒有了西藏的夜空投射下來的星光。
耳邊又響起了天河寺僧人一語成讖的嘆息聲:
“那個東西是緣或是劫,你我都不可能知道。但是因果有報,希望施主能明白?!?/p>
【六】
宴席結(jié)束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黑透,我獨自站在酒店門前,點燃一支煙。熙維不知什么時候悄然出現(xiàn),從后面猛地拍上我的肩膀:“哥!你在想什么呢?”
像是洶涌狂奔的洪水終于找到了一個出口,我猛地把她摁在一邊的墻上:“別再這樣叫我!”
她一定被嚇到了,訥訥地看著我,眼中充滿惶惑。我心中一動,不管不顧地向她的唇壓去。她手腳并用地奮力把我推開,大口喘著氣:“哥!你瘋了,這是做什么?”
我頹然地跌倒在地,頸間的玉璧斷了線,滾落開去,在黑夜中發(fā)出嘲諷般的幽幽綠光。
“我喝醉了,認(rèn)錯了人,”我聽到自己無力地喃喃,“對不起?!?/p>
身旁紊亂的喘息聲良久才慢慢平復(fù)下去,熙維伸手把我扶起,并沒有多責(zé)怪什么。我知道她原諒了我,她從來不會把難堪和仇恨記在心里。然而在低頭看向那塊玉璧的時候,她卻驚慌地倒退了兩步,像是被毒刺狠狠地蜇了一下——
“那是什么?”
我愕然地轉(zhuǎn)身,看見淚水在她臉上靜靜地流淌著。她站在原地胡亂揩了一把,看著指尖的眼淚,聲音里滿是困惑:“為什么……看到那個東西,我突然很想哭?”
黑夜之中,她看不見我眼中的閃光。
熙維,此刻的你無法知道,那個令你流淚、令我心碎的東西,它的名字叫愛情。
這是一場無法翻盤的賭局,賭注是我的愛人。我曾以為自己扭轉(zhuǎn)了命運,到頭來,終究輸在命運的手里。
第二天我來到母親的新家中,熙維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正常,昨夜的事像是一場舊夢,并沒有在她心上留下痕跡。
一見到我,她就把我拉到了那幅天河寺的油畫前:“哥,這是我的畢業(yè)畫作,特意送給我爸當(dāng)新婚賀禮的,你看怎么樣?”
熙維歡欣雀躍的聲音傳入耳中,變作接連降臨的驚雷,在我疲憊的心上炸得瘡痍滿目。
她的母親沒有生病,她的畢業(yè)之行也并沒有被延誤。按照原計劃,她和同學(xué)一起來到了西藏。
在旅館旁的雪山腳下,當(dāng)著所有游人的面,暗戀了她三年的封修變出一大束玫瑰,單膝跪地向她表白。在游人的歡呼和掌聲中,她含淚收下了那束玫瑰,與封修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透過熙維幸福的微笑,我恍然想起了記憶中與她相處的那段時光。與她同行的兩個同學(xué)之中確實有一個男孩,常常在她背后凝視著她。那時熙維每天都跟在我身邊,我亦沒有注意那個男孩的相貌。
而現(xiàn)在,那個男孩的模樣與封修清晰地重疊在了一起。
電光石火間,我明白了一切。
那時她母親的急病,大概是接到邱教授驟然去世的消息,太過震驚傷痛所致吧。我?guī)缀跽玖⒉蛔?,眼前所見一片朦朧,身體開始搖晃起來。
我親手改變了那段時光,卻也親手把她推離了我的身邊。從此以后,西藏的寺院和星光,只是我一個人的虛妄記憶。
再也不可能重現(xiàn)。
熙維沒有注意我的神色,伸手觸摸著那幅油畫:“那里簡直美極了,遠遠超出我的想象。哥,有時間我們一起去那里旅行好不好?”
眼前的景象逐漸清晰,我看清了現(xiàn)實發(fā)生的一切。這里不是西藏的雪山,而是沿海城市里的一間公寓;在我面前一米處站著的,不是我愛著的女孩熙維,而是我的妹妹,小艾。
我便也盡力對她微笑:“好,我答應(yīng)你?!?/p>
西藏的天空還是那么湛藍透徹,和記憶中的模樣分毫不差。我和小艾在旅館辦入住手續(xù)時,老板揶揄地望著她:“是你呀!怎么換了一個?上次送你玫瑰花的男孩子呢?”
她難得忸怩起來:“老板你說什么呢!這是我哥哥?!?/p>
我向老板微微一笑,然后走出門去,坐到曾經(jīng)和熙維一起醉酒的臺階上。
記憶中有一個女孩,站在漫天星河之下流著淚對我說,她是多么感謝能夠遇見我。她的手指曾撫過我的臉頰,她的聲音溫柔得如同最和暖的風(fēng)。
“你一定要回來找我,答應(yīng)我?!?/p>
熙維的身影仿佛又一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隔著一段并不存在的時光。我伸出手去,穿過她虛無的影像。
“我回來了。”
你呢,你在哪里?
【尾聲】
我是艾熙維。二十一歲這年,我多出了一個哥哥。
他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平靜的眸子中總是藏著深深淺淺的暗涌,凝聚成一片悲傷的深灰色。我曾經(jīng)試著問他為什么不快樂,他只輕輕摸摸我的頭發(fā),嘴角上揚,但是沒有笑意。
“因為我忘不了一些往事,”他說,“小艾,你比我快樂得多?!?/p>
我沒有告訴他,其實他錯了。
我假裝忘記了那天他把我摁在墻邊時的絕望神色,假裝忘記了他時常投過來的深邃目光,假裝忘記了他喃喃的那一聲“熙維”,也假裝忘記了在西藏的列車上,他以為我睡熟時,在我頰邊留下的那一個淺淺的吻。
只有忘記才能快樂,但是我和他一樣,寧愿選擇悲傷。
我曾經(jīng)想過,如果我早一點遇見司齊會怎樣?他眸中那一片深灰色的海洋,會不會讓我情愿沉溺其中,至死不肯上岸?
“小艾,”他的聲音從旅館的臺階上響起,打斷了我的思緒,“這里的食物我吃不慣,你做蛋炒飯給我吃吧?”
我用力地點點頭,笑得露出一排牙齒:“沒問題,我可是賢妻良母型的哦!”
從來沒有什么如果。我身邊已經(jīng)有了封修,我只能是他的妹妹。
那些心事,我會盡數(shù)遺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