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里白條

簡介：徒弟這種東西，向來都是供師傅玩弄的?？勺詮膿炝四鄷@個偽善徒弟回去后，為師被逆襲的日子開始了！

1.

涼子山上，清風(fēng)派。

綠樹成蔭，牡丹成海。席席涼風(fēng)輕輕拂過面門，楊柳飄動妙似佳人。

佳人道：“妙兒，師娘我昨夜夜觀星象，發(fā)現(xiàn)天上星星密密麻麻，掐指一算，嘿！今日你要撿個徒兒！”

我躺在舒適的藤椅上，閑閑地嗑著瓜子，聞言從藤椅上彈了起來，吐出一嘴瓜子皮：“徒兒？！”

師娘點點頭，然后別有深意地挑挑眉：“玉樹臨風(fēng)，倜儻瀟灑，武功高強(qiáng)，踏實好養(yǎng)，如此好徒弟，可遇不可求??！”

我重新躺了回去，繼續(xù)嗑瓜子。

師娘一介婦道人家，從師父那里學(xué)過一些三腳貓功夫便仗著娘家曾經(jīng)有點錢霸占了涼子山一個山頭，創(chuàng)了一個清風(fēng)派，此后便兩袖清風(fēng)，兩手空空。雖然名頭上是這清風(fēng)派現(xiàn)任的掌門人，別說功夫，肚子里連一點墨水都沒有，哪懂得觀什么星象，這措辭一聽便知那什么鬼徒兒定又是她從山下哪個落魄戶里撿回來的窮孩子。

自從二十年前師娘把我從山下一條小溪邊撿回來之后，這二十年來她又陸陸續(xù)續(xù)地?fù)炝瞬簧佟坝駱渑R風(fēng)、風(fēng)流倜儻”的師弟師妹們。大概是收了太多徒兒自個兒心虛，這回便換了套說辭來誆我。

唉！我堂堂清風(fēng)派的大師姐沈妙兒，成日里不是威風(fēng)凜凜、頤指氣使，居然是砍柴挑水養(yǎng)活那一群熊孩子！

然而，雖然想一口拒絕，但看師娘那一雙星星眼無比期盼地看著自己，我抽抽嘴角，忍了。

“那徒兒現(xiàn)今在哪兒？”

師娘一見有戲，立即露出狐貍尾巴：“已經(jīng)來了，在清風(fēng)居門外候著呢！”見我眼睛斜斜地瞧著她，忙又輕咳兩聲，別開眼睛掩飾道，“算出來的，算出來的……”

清風(fēng)居位于清風(fēng)派的前山，我從后山慢搖慢擺地走到前山時，已經(jīng)過了兩炷香的時間。

遠(yuǎn)遠(yuǎn)瞧見門外背對站著一個素凈青衣的男子，青絲用繩簡單扎成一束披在身后。我憐憫地想，不知是哪家的窮孩子，連個束發(fā)的簪子都買不起，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幾份悲憫。

“這位公子……”隨著我客氣的問候，那男子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挺拔的身姿，完美的輪廓，一雙深邃的眸子讓我將嘴里那句來不及吐出的“你可是來拜師”生硬地轉(zhuǎn)為“你可見過一位衣著襤褸、皮膚粗糙、目光呆滯、瘦得仿佛好多年沒有吃過肉的男童”。

男子愣了愣，旋即禮貌地?fù)u了搖頭，瞅著那良好的教養(yǎng)也不像是會來清風(fēng)派受苦的樣子，我便有些歉意地點點頭，謝過之后正欲轉(zhuǎn)身離開，那男子卻叫住了我。

“姑娘……”那聲音清澈如泠泠泉水，他臉上帶著一抹溫和的笑意，“可認(rèn)得清風(fēng)派的大師姐沈妙兒？”

我呆了呆，點點頭。

他釋然一笑：“在下莫青書，此番拜訪清風(fēng)派，是想要拜貴派的沈妙兒為師。”

看他一派真誠的模樣，不像是被我那蠢師娘騙來的，但是天下門派如此多，我們清風(fēng)派除了窮山窮水一窮二白，為何要來這里白白受苦？然而我心中思量，初次見面就叫人家去看大夫總歸不太好，正躊躇著要用什么措辭來婉拒，那人從懷里掏出一袋厚重的銀兩：“這是給妙兒師傅的見面禮，不知姑娘可否代為轉(zhuǎn)交？”

于是，我挺直了腰板，昂首挺胸道：“我便是沈妙兒！”

2.

清晨的暖陽透過樹林斑斑駁駁地投映到屋檐上，在門前留下一片陰影。

隔壁的小花雞咯咯地叫個不停，看來是又下蛋了，我滿臉抽搐地睜開眼，不甘地穿衣下床。

別人在春天收獲的都是情郎，我在春天卻只有一籃又一籃的雞蛋。

打開房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溫暖的笑臉：“師傅，您醒了?！?/p>

我呆住了：“你是誰?。俊?/p>

“徒兒是青書，師傅您已經(jīng)問了八百遍了?！蹦鄷男θ菀廊粶嘏挽悖w貼地替我端來洗臉?biāo)?，恭恭敬敬地擺放在梳妝臺邊。

睡眼惺忪地呆了半晌，我恍然地一拍額頭，這才想起半個月前我在清風(fēng)居外撿了個徒弟，身長八尺，腹肌六塊。

唉！這其實怪不得我，聽師娘說，三年前我曾生過一場大病，病好之后忘了一大堆事不說，還落下一個健忘的后遺癥。

我歉意地摸摸頭，對莫青書道：“為師早前病了一場，有點健忘，徒兒你莫在意?！?/p>

說到莫青書這個徒弟，連我都要自嘆不如。每日雞鳴之時，若打開窗門必定看到一抹勤奮的身影在院子里不遺余力地?fù)]舞著閃著寒光的劍，那身形翩若驚鴻，劍氣卻厲如蛟龍，每當(dāng)他仰起那優(yōu)雅性感的脖頸時，汗水隨著動作甩到空中，在晨曦下反射著金色耀眼的光，各扇偷窺的窗門里紛紛發(fā)出贊嘆聲，口水逆流成河。

師娘說，清風(fēng)派能收到一個這樣厲害的徒兒，那真真是給祖上添光。

這話聽在我耳里卻十分不悅，明顯厚此薄彼，掃了我的威信。

雖說莫青書待我不薄，對我這個師傅關(guān)懷體貼，無微不至，連師娘都只能忌妒地咬著小手帕：“若老娘年輕個十幾二十歲，這枕邊的位置哪還輪得到你師傅！”我卻仍然有要甩開這個麻煩精的想法。

于是，我第八百次對莫青書說：“其實你底子這么好，不一定要在為師門下受苦受累啊，對面山頭的昆侖派大師兄跟為師有些交情，你若想改投他門……”說到這里，我暗示性地停頓了一下，順便仔細(xì)觀察莫青書的神色。

他的神色卻十分平靜，只是望天沉默了半晌，然后問：“師傅，是不是青書做錯了什么事，讓師傅不高興了，所以要趕青書走？”

雖然口氣如“你直說吧，我不會傷心的”般故作輕松，眼神卻如棄犬一般哀傷沉痛，無聲地指責(zé)著我的無良。

我頂住壓力，繼續(xù)道：“昆侖派的大師兄其實也很看好你……”

小狗般哀傷的眼神愈加赤裸裸，我一時啞然，一股深深的罪惡感從內(nèi)心生起，在那愈加強(qiáng)烈的目光攻勢之下只得半途改口：“但是為師是絕對不會把你讓出去的！”

頓時，莫青書笑逐顏開，在我臉上吧唧了一口，我悲傷地捂著臉，從此再不敢提勸他另投他門之事。

3.

話雖這么說，但實際上能甩掉莫青書那個麻煩精的機(jī)會很快就來臨了。

莫青書被拈花門的多情圣女紅蓮擄走的時候，我在給小花雞喂米吃。小師弟慌慌張張地從門外闖進(jìn)來，一臉大事不妙的樣子：“不好啦大師姐！青書師侄被妖女擄走啦！”

我喜出望外：“當(dāng)真？”

小師弟面色疑惑：“師姐你好像很開心？”

我忙掩去語氣中的欣喜，正色道：“不不不，師姐我心下凄婉得很，那妖女此刻在哪兒？”

師弟說：“在山下的茶館里。我和青書師侄本來是受師娘吩咐下山買茶，不想?yún)s遇上那拈花門的人，那自稱圣女的紅蓮見青書師侄長得秀色可餐，便起了色心想要把他擄走。本來憑師侄的武功逃脫不是難事，我和兩個師弟卻被拈花門的人抓住，師侄為了救我們落入那妖女的圈套，中了迷香，恐怕不能支撐很久?！?/p>

事不宜遲，我馬上動身下山。趕到茶館的時候，只見一抹青色的身影費(fèi)勁地抵擋兩個紅衣人的攻擊，茶館里老板娘和客人早已不知去向，只余幾個紅衣的拈花門教徒扛著一頂轎子與莫青書周旋。

我大喝一聲：“清風(fēng)派大師姐在此，誰人敢在此造次！”

那幾個紅衣人動作果然一頓，我趁此間隙突破進(jìn)他們的包圍圈，將臉色有些蒼白的莫青書護(hù)在身后。

莫青書的腰間中了一劍，被血漬浸濕的青衫呈現(xiàn)一股暗紅，蒼白的臉上覆著一層薄薄的冷汗，此刻正有些無力地靠在我肩上。到底是自己的徒兒，我心疼道：“撐著點，為師會救你出去的。”

轎子里的人冷哼一聲，嬌而威嚴(yán)的聲音不屑地道：“本座當(dāng)是誰，原來是清風(fēng)派的人！”

透過薄薄的轎簾，依稀可以看到里面正坐著一個身材曼妙的女子，但是平放在雙膝上的手看起來卻有股說不出的別扭感，好似被人挑斷手筋一樣無力地耷拉著。

不過有位高僧曾經(jīng)說過，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于是，我苦口婆心勸道：“人之初性本善，看姑娘你也不是生下來就愛強(qiáng)擄人家徒兒的人，若你真心想要我們青書，其實我們可以打個商量……”

本來那拈花門是江湖中一大門派，因其行事作風(fēng)一向詭異且慣使毒，被江湖中人劃分到邪教一派，但事實上卻鮮少有聞拈花派做些什么傷天害理之事。本想做個順?biāo)饲榘涯鄷锹闊┚阋速u去，哪知我話還沒說完，那轎簾忽然被風(fēng)吹開，轎子里的人一時間與我四目相對，美目看見我的容貌時渾身一震，驚道：“竟然是你？！”

莫青書仿佛也沒料到簾子會忽然被掀開，臉色一白，忽然伸手捂住我的眼睛，語氣中竟帶著些許慌亂：“不要看……”

我心一咯噔，忙問：“為何不能看，有毒嗎？看到她的眼睛會變成石頭嗎？”

莫青書沒有回答，妖女卻忽然仰天長笑起來，直待笑得我渾身要起雞皮疙瘩了才戛然止住，語氣中半氣半恨：“莫青書，你居然還念著她？”

我問青書：“你念著誰？”

他一手捂住我的眼睛，一手將我轉(zhuǎn)身擁進(jìn)懷里背對著紅蓮，淡淡地道：“她瘋了，別聽她胡言亂語?！?/p>

紅蓮笑得愈加氣憤，笑聲里甚至染上了一抹狠厲：“我瘋了？呵呵，莫青書，你當(dāng)年挑斷我的手筋腳筋的時候，可曾想到過今天？三年前我在你那里所受到的屈辱，今天統(tǒng)統(tǒng)要討回來！”

話落，我聽到身后一陣破空的聲音，不由得轉(zhuǎn)身去瞧，那轎子被兩個紅衣教徒用內(nèi)力震了起來，在空中一陣旋轉(zhuǎn)，我定睛一瞧，大叫不妙。

那是拈花門的毒招“針亂舞”，轎子四面都暗藏著幾百枚毒針，通過旋轉(zhuǎn)紛紛發(fā)射出來，針密如雨，射程之內(nèi)的敵人一般難以抵御。

說時遲那時快，我從懷里掏出一把煙霧彈，趁著那紅衣教徒捂眼的空隙拎著莫青書的肩膀，運(yùn)起輕功就跑。

4.

我沈妙兒好歹是清風(fēng)派一姐，雖然內(nèi)力薄弱武功又爛，但是輕功一向是我的得意之處，逃命方面向來難遇敵手。

拎著莫青書那半死不活的大男人好不容易快腳逃回了清風(fēng)居，確定身后并無追兵后，莫青書卻死攥著門沿不肯進(jìn)來。

“那妖女說的話都是騙人的?！?/p>

瞅著他也不像是會挑斷人手筋腳筋的惡毒人士，我附和道：“認(rèn)錯人也是常有的，為師信你便是。”

都說信他了，莫青書還是執(zhí)拗地站在門口不進(jìn)來。

我愁道：“又怎么了？”

他微微蹙著眉，墨色的眸子清澈得讓人無法直視：“若不是那妖女忽然襲擊，你當(dāng)時是不是想把我賣出去？”

呃……這是秋后算賬來了。

看他一臉認(rèn)真的神情，仿佛我若敢說個“是”，他就會立即殺了我或自殺似的，我只好堆起笑臉道：“怎么會呢？你是為師唯一的徒兒，賣了你，以后誰給為師噓寒問暖、添茶洗碗啊？”

他似乎還不全信，得寸進(jìn)尺道：“那你發(fā)誓，這輩子只能收我一個徒兒，他日若拋下我，便斬斷你一頭青絲。”

這孩子還真毒，我瞅了瞅自己烏黑的發(fā)絲，望天沉痛道：“我發(fā)誓……”

他這才露出滿意的神情，與我拉鉤約定。

5.

你若以為故事就這樣圓滿結(jié)束的話，那也太膚淺了。

事實上，為師被逆襲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從前把莫青書撿回來的時候，我以為他是這樣的——

“師傅您渴了吧，青書給您泡好了茶?！?/p>

“青書幫您洗好了碗。”

“青書已經(jīng)幫您放好熱水疊好被子煮好夜宵了?！?/p>

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這樣的——

我：“青書啊，為師今日砍了十捆柴，你拿到柴房去放著吧?！蔽姨氐貜?qiáng)調(diào)了“十捆”兩個字，莫青書卻疑惑道：“昨日我和幾個師叔砍的柴房都放不下了，師傅你為何還要去砍？”

“為師讓你放你便放，哪里來那么多廢話！快把那十捆柴放好！”再次強(qiáng)調(diào)了“十捆”兩個字，莫青書搖搖頭：“師傅你平日不過問派中事務(wù)便算了，柴房已經(jīng)很滿了，你該閑著就閑著，不要再給徒兒添麻煩了?！?/p>

我終于怒道：“為師砍了十捆柴??！十捆！你聽到了沒有？快表揚(yáng)為師啊！”

莫青書嘴角抽了抽，在我有些悲憤又有些羞憤的目光中無奈地俯下身摸摸我的頭，用寵溺孩子般的口氣說：“師傅你……真是可愛。”

為師要的不是這樣的結(jié)果??！為師只不過是想用十捆柴換一碗銀耳蓮子湯?。?/p>

然而事情演變至今日，莫青書在清風(fēng)派里威信日長，對我也不似往日那般尊敬，有時候還會直呼我的閨名，儼然已經(jīng)騎到了我頭上。我卻成了被眾師弟妹唾棄的米蟲，不由得感到心酸，都是假的，莫青書那渾蛋其實是披著小白兔皮的大灰狼啊！

不過雖然派中老小皆嫌棄我是一米蟲，有一人卻深懂我心。前些日子我不畏拈花妖女下山英勇救徒的事跡已經(jīng)傳到了對面山頭昆侖派耳里，昆侖派的大師兄與我素來交好，當(dāng)即寫了書信過來表示對我的敬佩之情。

本來我一開始也沒想著要回復(fù)，但是那大師兄日日遣人送信來，我怕再不回復(fù)恐日久生情。哪知這一來二去，我和昆侖派大師兄已經(jīng)到了書信傳情、互相視為知己的階段，這不，今日他還把自己用來束發(fā)的白玉簪子派人送了過來，我喜滋滋地拿來在鏡子前左右端詳，不巧卻被推門進(jìn)來的莫青書瞧見。

我條件反射地把簪子收到了背后，假笑道：“青書你進(jìn)來怎么也不敲敲門？”

莫青書端著一個盤子，上面放著一碗我最愛的蓮子湯，我做賊般的舉動望在他眼里卻未起什么波瀾，仿佛什么都沒看到一般將碗端放到桌上。

我僥幸地以為他沒看到我收起來的簪子，卻不想他忽然冷不防地問了一句：“那簪子是昆侖派大師兄送的？”

我一愣，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頓時懊悔地一拍額頭，恨不得以頭撞墻。桌子上敞開的信封里露出幾個剛毅有勁的字：“至妙兒——段郎字?！?/p>

我發(fā)誓，我從未叫過那昆侖派大師兄段郎，是那廝忽然內(nèi)分泌失調(diào)……

“呃……”莫青書的眸子死死地盯著那幾個字，為了防止他的眼神將信燒穿，我默默地用指尖把它挪了過來，收到身后，心虛道，“那簪子是我撿來的，覺得好看便留著觀賞觀賞……”

眼見莫青書的神情逐漸陰沉，我干笑了一陣，識相地把簪子遞過去：“其實這男子的玩意兒我要著也沒什么用處，你要是喜歡……”

我不舍地看著他接過簪子，那修長的手指捏住簪子兩端輕輕一折，玉在空氣中發(fā)出一聲清脆的裂響，昆侖派大師兄戴了二十年的白玉簪子宣布壽終正寢。

他笑得人畜無害：“妙兒怎知道我喜歡折簪子？我看那昆侖派的大師兄也不是單純與你交朋友，為免你被人騙，以后再有信來我替你燒了便是?！?/p>

我憤懣地正欲質(zhì)問，他卻忽然湊身過來，那高高的眉、深邃的眼直直地撞入我眼底，逆光中熟悉的輪廓一瞬間似乎和腦中某個景象重合了起來，我一時啞然。

莫青書的眸子探究地湊過來，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你你你……你想干嗎？”

他用兩指抬起我的下巴，眼睛亮亮的：“這樣就害羞了？”

我一腳往他下腹踹去，在他陡然變色的臉色中憤懣地拍拍手：“想逆襲為師？你還早了八百年呢！”

6.

師娘誤了我半輩子，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情莫過于把莫青書和幾個師弟派遣去鄰城送一批草藥了。

沒有莫青書的清風(fēng)居好似涼風(fēng)有信，秋月無邊，人生那個愜意?。?/p>

然而，肚子卻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

我頹敗地躺在草地上，透過指縫望著秋日的驕陽，不得不承認(rèn)，我對莫青書已經(jīng)形成了一定的依賴，沒有他的日子其實很枯燥無聊、空虛失落。

手里拿的是莫青書剛剛派人送回來的信，他此番一去本該要七天，這才第四天便遣了信使回來，信封上“至妙兒——青書字”幾個字有種莫名的熟悉感，信里的內(nèi)容卻十分言簡意賅：“我發(fā)燒了?！?/p>

想到莫青書也會撒嬌，我不由得撲哧笑了出來。然而眼前忽然一片陰影，幾個紅衣教徒扛著一頂轎子從我的上空平擦而過，我愕然起身。

紅蓮的聲音從轎子里冷冷地傳來：“你喊試試看，信不信我讓你一針封喉？”

我……信。

紅蓮似乎很滿意我的反應(yīng)，繼續(xù)道：“你放心，本座今日來并非尋仇，只是想告知你一件事?！?/p>

“何事？”

她問道：“聽聞你三年前曾大病一場，病好后忘記了許多事？”

我點點頭：“是又如何？”

她笑得意味深長：“你就不好奇你忘了些什么？”

說不好奇是假的。

我曾問過師弟師妹，生病的時候我都做了些什么，師弟告訴我，由于我的病情嚴(yán)重，師娘便將我安置到一處無人的地方靜養(yǎng)，一年后病好了才將我接回來。

然而我去問師娘，師娘卻總是含糊其辭說不出個什么來，我雖然深深地起疑過，但是既然師娘不愿說，那一定是為我好，久而久之我便也不好奇了。

紅蓮一個示意，一個紅衣教徒就將一個瓶子朝我扔了過來。我接住一看，是一個裝著紅色丹藥的瓶子。

“你曾經(jīng)中了我的忘情蠱，忘記了許多事情，只有服下這前世引才能解毒?！?/p>

見我面露懷疑之色，她又說：“藥沒有毒，服與不服由你選。本座此次前來只不過是想告訴你，有些真相，還是自己去揭露的好?！?/p>

沒有給我發(fā)問的機(jī)會，紅蓮嬌喝一聲“起”，四名紅衣教徒便扛起轎子，轉(zhuǎn)瞬便消失在了視野之中。

天空碧藍(lán)如洗，白云稀薄，輕煙裊裊，樹與風(fēng)輕輕相蹭摩擦，清風(fēng)居一派安詳。

我看了看手中的丹藥，肚子適時地咕咕叫了起來。

7.

我好似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我年方十七，師娘派我下山修行，半路卻遇上一個被紅衣教徒追殺的青衣男子，當(dāng)下第一反應(yīng)就是掏出煙霧彈，炸他們個措手不及，然后對那青衣男子說：“快跑，前方十里便有一鎮(zhèn)，在那里他們不敢太猖狂?！?/p>

我憑借著自己一身逃命的輕功，在一炷香的時間內(nèi)便飛到了三里開外，回頭卻發(fā)現(xiàn)那名男子消失了蹤跡，這才想起他身受重傷，怕是不能像我這般利索地撒腿就跑，只得又掉轉(zhuǎn)頭，沿路尋找。

果然，不過半炷香的時間我便找到了靠在路邊奄奄一息的他，腰間還插著一支斷箭，暗紅的血漬浸濕了一大片衣角，我當(dāng)即慘白了臉。

他強(qiáng)撐起眼皮，邪邪地笑道：“你怕血？”

我如搗蒜般點頭：“但我更怕死人，這箭不拔出來我無法替你止血，你若信我，就讓我試上一試?！?/p>

他嘴角揚(yáng)起一抹笑，我第一次見到有人面對死亡這般坦然。他淡淡地道：“命就一條，給你便是?！?/p>

青衣男子告訴我，他叫莫青書，原本是拈花門前任教主的關(guān)門弟子，但是前些日子教主壽終正寢后，教眾在推舉新教主的時候出了問題。

拈花門的圣女紅蓮與莫青書同時被前任教主收養(yǎng)，紅蓮一直心系莫青書。圣女這職位，一向都是為教主而生的。換句話說，娶了圣女的人便可名正言順地當(dāng)上教主。

紅蓮想要莫青書當(dāng)上教主，莫青書卻拒絕了。原本他留在拈花門只是為了報答前任教主的恩情，教主既逝，自然要離開這拈花門。紅蓮素來心高氣傲，被拒絕之后惱羞成怒，下令追殺莫青書，才演變至今日這個局面。

于是我乘機(jī)挖墻腳：“我清風(fēng)派素來作風(fēng)光大正明，既然你離了拈花門，來加入我清風(fēng)派如何？”

他愣了愣，旋即笑道：“你既救了我，這命便是你的，你說好便好。”

聽他這么說，我忐忑地搓了搓手，有些害羞又有些猶豫道：“我才十七歲，這不好吧……”

“……”莫青書的傷口，第一次裂開了。

莫青書暫且在小鎮(zhèn)的一間客棧里養(yǎng)傷，救人救到底，我便也跟著留下來照顧他。莫青書其實是個愛笑的人，但是他俊朗的容貌對于長期生活在路人臉中的我來說，實在過于耀眼，使得他一笑我那心里就忐忑，我一忐忑他的傷口就要裂開，于是莫青書再也不笑了。

然而，紅蓮不久卻追尋而至。

本來我滿心歡喜地抱著熱騰騰的小籠包推開房門，瞧見的卻是兩個人影交纏在紅帳下的情景。

莫青書看見我的時候眼里充滿了驚愕，紅蓮雪白的手臂環(huán)繞上他有力的腰身，挑釁地看了我一眼。莫青書當(dāng)即推開她，有些慘白慌亂地朝我奔來，解釋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紅蓮冷笑道：“不是那樣，那是怎樣？你抱著我的時候是什么感覺都忘了嗎？”

我放下包子，轉(zhuǎn)身離去。

可惜走出不過十米開外，不見莫青書追上來，我那作賤的心理又犯了，回頭便想找他理論一番。

然而再回去時，莫青書已然換了一副神色。

“你還回來做什么？方才看到的還不夠明白嗎？”

我面對他忽然變冷的神情有些愕然，他的眼中露出赤裸的嘲諷：“是個男人都該知道，你和拈花門的圣女之間該選哪一個。你該不會是妄想我會選你吧？”

我平靜地回視他，他的表情好似冰墻堅不可摧，我忽然笑了：“我只不過是回來拿走我的包子，你那么自作多情做什么？”

不知我這句話哪里激怒了他，他的臉陡然一白，忽然湊身過來捏緊我的下巴，眼神中不甘、憤恨一閃而過，然后便恢復(fù)了平靜。他強(qiáng)迫我張開嘴，給我喂下了一粒紅色的藥丸。

我掙扎著，最后只聽到了一句話：“吃了這忘情蠱，你會忘記所有關(guān)于我的一切……”

8.

我昏迷了一天一夜。

師娘和師弟妹們面露焦急之色，圍在我的身邊，見我醒來便七嘴八舌地道：“師姐你總算醒了。你在草地上躺也能躺上個一天一夜??？我們還以為你不會醒來了……”

師娘啐了一口，嗔道：“烏鴉嘴！”

我平靜地起身，環(huán)顧屋子一圈，問：“莫青書呢？”

小師弟從人墻中擠出腦袋來，邀功道：“我昨夜已經(jīng)派人告知青書師侄你昏迷的事情了。他快速辦完了手上的事，連夜快馬加鞭回來，這時辰應(yīng)該已經(jīng)回到山下了，要不師弟我替你去迎接？”

我拂拂手，淡淡地道：“守著門，別讓他進(jìn)來?！?/p>

師弟愣住了：“為啥？”

我的神色不由得變得嚴(yán)厲：“別讓他進(jìn)來便是！誰敢放人，提頭來見！”

話一不留神便重了些，師弟妹們的臉色陡然一變，個個面面相覷。平日里我與他們不分輩分地混成一團(tuán)，鮮少真正對他們生氣。此時見我嚴(yán)厲之色不像開玩笑，雖滿腹疑問卻也無人敢忤逆一句。

師娘看著我的神色復(fù)雜，囑咐我好好休息之后，將一群師弟妹們趕了出去。

夜至，清風(fēng)居涼風(fēng)習(xí)習(xí)，門外寂靜無聲。

我翻身下床，透過窗子望向星空。秋天的夜空如同一塊潑墨般的黑布，上面布滿了一顆顆耀眼的星星。

小師弟弱弱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師姐，青書師侄已經(jīng)在清風(fēng)居外守了一整天了……”

我默不作聲，他的聲音也弱了下去，半晌，腳步聲無奈地離開。

如此三日過后，沉不住氣的人多了起來，有些看不過眼的師妹硬著頭皮來敲門：“師姐，你出來見見青書師侄吧，他都在外面等了三日了！”

見我不作聲，又咬咬牙道：“夜里這樣涼，再硬的骨頭也禁不住寒氣的侵蝕?。「螞r他還發(fā)著燒呢！我們勸了他好久，可他置若罔聞，眼神一直執(zhí)著地望著你屋子的方向……”

話到末尾帶了點鼻音，師妹憤懣地跺腳：“師姐，你太無情了！”

我望了望明月，嘆了口氣，推開門。

清風(fēng)居外，一個青色的身影固執(zhí)地屹立在寒風(fēng)之中，盡管發(fā)絲凌亂，嘴唇干裂，指尖凍得發(fā)紫也依然不動分毫。

先前來敲我房門的師妹垂頭喪氣地走了出去，莫青書的眼睛一亮，旋即又失落般迅速地暗了下去。

我靜靜地站在來時的方向，有眼尖的師弟忽然欣喜地叫了一聲：“大師姐！”

莫青書虛弱的身體一震，仿佛不敢確認(rèn)一般有些僵硬地抬起頭，他的眸子有些干澀和渾濁，喉結(jié)微動，嗓子里扯出兩個字：“妙兒……”

我看著他的眼睛道：“從前的事情我已全部想起。”

他的聲音有些苦澀：“我知道。”

我定定地望著他，秋風(fēng)輕輕地吹動他的袖袍，他欲言又止的眸子如溺水的蒼鷹一般蒼涼。

“今日起……你不再是清風(fēng)派的弟子?！?/p>

他渾身一震，驚愕地抬起眼簾。

我的眸子里漸漸涌上無情：“你我?guī)熗街榈酱藶橹拱伞！?/p>

“妙兒……”他失聲呼喚，我欲轉(zhuǎn)身，卻聽得他低低地喚了句：“你可記得當(dāng)日曾許我不離不棄，若拋下我……”

我手起刀落，青絲成束被斬斷，手一揮，烏發(fā)盡數(shù)散落在地，秋風(fēng)卷起，散落成一地悲涼。

莫青書眼眶發(fā)紅，眸子里的痛楚宛如一把利刃無形中將我割了個體無完膚。

我聲音干澀，竟帶著一許自己都未察覺到的悲涼：“從此你我，互不相欠！”

9.

半年后，涼子山上，清風(fēng)派。

綠樹成蔭，牡丹成海。習(xí)習(xí)涼風(fēng)輕輕拂過面門，楊柳飄動妙似佳人。

佳人道：“妙兒，師娘我昨夜夜觀星象，發(fā)現(xiàn)天上星星密密麻麻，掐指一算，嘿！今兒你要撿個徒兒！”

我不耐煩地吐出一嘴瓜子皮：“師娘，這段子您都講了八百遍了，我早跟您說過不收徒弟了……”

師娘訕訕地收回眼神，半晌又不甘心地說：“妙兒，你聽師娘說個故事?！?/p>

“說完您就走？”

師娘點頭如搗蒜。

“那您說吧?！?/p>

“從前有個癡漢，他被一個妖女下了迷魂蠱，害他誤將妖女認(rèn)成自己心愛的女子，被自己最愛的人誤會。妖女用他心愛的人的性命作為要挾，脅迫他娶妖女。癡漢為了保住那女子的性命，只好與她同時服下忘情蠱?！?/p>

熟悉的劇情，我怔了怔。

同時服下忘情蠱，一人忘情，一人思苦。

師娘可憐兮兮地道：“同時服下忘情蠱的人好慘的，不是真愛便罷了，毒性不會發(fā)作；若是真愛，心愛的人將自己忘了個一干二凈，那癡漢卻要日日忍受那思念之毒，只要一想起心愛之人，蠱毒便會發(fā)作，全身猶如千針穿過，痛不欲生，沒有個兩三年治不好的……”

原來當(dāng)年莫青書趕我走是為了救我。這三年來，他果真沒有忘記我……

師娘繼續(xù)碎碎念：“所以為了報仇，那癡漢后來把那妖女的手筋腳筋都挑斷了……”

我打斷她，問道：“那癡漢現(xiàn)在在哪兒？”

師娘一聽有戲，狐貍尾巴立即露出來：“來了來了，在清風(fēng)居外候著呢！”話畢，又像說漏了什么似的，掩飾地咳了咳，“算出來的，算出來的?！?/p>

清風(fēng)居外，一個穿著素凈青衣的男子背對著我，青絲用繩簡單扎成一束披在身后。我有些激動地道：“莫……”

男子轉(zhuǎn)過身來，一字眉，斗雞眼，那極品的長相生生讓我將“青書”二字吞回肚里，轉(zhuǎn)而問道：“這位公子可見過一位和你一樣穿著青衫、簡單束發(fā)的俊秀公子？”

斗雞眼禮貌地?fù)u了搖頭，我有些失望地垂下眸子，正想轉(zhuǎn)身，卻見他忽然抬手將自己臉皮扯下，我驚悚得眼和嘴都張成了O形，捂著眼睛不忍去看那血肉模糊的景象，不料卻聽到一聲輕笑。

我睜開眼。

面前一張溫暖和煦的臉，高高的眉，深邃的眼，嘴角噙著一抹還未隱去的笑容：“在下莫青書，此番拜訪清風(fēng)派，是想要拜貴派的沈妙兒為師?！?/p>

我搖搖頭：“我答應(yīng)過一個人，這輩子只能收他一個徒兒?！?/p>

莫青書的笑容有些僵硬，眸子里的亮光漸漸熄滅下去。

我頓了頓，又接著道：“不過相公我倒是缺一個?！?/p>

“……”莫青書又內(nèi)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