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初陽
一
從綢緞莊回來時將近傍晚。小鎮(zhèn)上空大團的陰云聚集過來,雨意漸濃,就連周圍的空氣都潮濕起來。一股疲倦感突襲而來,蕭硯揉揉眉心,額上,一枚紅色血印一閃即逝。他抬眼,大門口站了個婦人,一臉焦灼,卻在看見他的瞬間,舒展開來。
婦人快步上前:“相公,可回來了,忙了一天累壞了吧,我叫下人準備了熱水,是要先洗澡還是先吃飯?”
他沒有答話。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婦人關心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
蕭硯恍然回神,寬慰說:“沒有?!鳖D了頓,似又想起什么,問道,“夫人,你說這世上真的有詛咒嗎?”
夫人皺了皺眉,總覺得自從苗疆收賬回來,相公就變得很奇怪,經常半夜自言自語,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你說,如果故事聽得太投入,會不會自己也入了戲,最終忘了自己,變成故事里的人?”蕭硯又問。
夫人笑了笑:“一個大活人,好好兒的,怎么會變成另一個人,相公是志怪小說看多了吧?”
蕭硯怔了怔,覺得自己的問題確實荒謬,便收了心,提了腳,朝堂屋走去。
一股奇異的花香飄入鼻息,他頓住,問今天可有人來過。夫人想了想說,下午來了個苗族姑娘,說是出來尋找丈夫的,染了風寒,想借助幾日,我看她可憐就應下了。
“她人在哪里?”他臉色一白,急問。
夫人嚇了一跳,指了指西園說,和丫頭們住在一起。誰知,話音剛落,眼前就沒了人影。
“姑娘是苗人吧?!?/p>
“聽說苗人喜歡養(yǎng)蠱,是嗎?”
“聽說有種蠱可以讓人長生不死,真的嗎?”
彼時,雅香正在西園院子里擺弄七夜明芝,丫頭們圍著她,驚奇地看著這些長相怪異,見也沒見過的奇花異草。
雅香剛想回答,就見一人沖了進來,喘著粗氣,站在門口。
那人藍衣輕袍,墨染的青絲低垂,遮住漆黑的瞳人和深刻俊朗的眉角。
丫頭們吃了一驚,忙垂了頭,恭敬道:“老爺?!?/p>
雅香身子僵了僵,站起來揮了揮手。
那纖細曼妙的身影,清澈如水的眸子,玲瓏婉約卻不帶半分江南女子的扭捏。
真的是她。
蕭硯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回過神。和她對視一會兒,突然吼道:“走,給我走?!?/p>
雅香被人趕出來的時候,天開始下雨,淅淅瀝瀝打在女子臉上,又順勢滑落到地上,一串串宛如大把大把的淚。
夫人不解,為什么一個陌生的苗女會讓相公有如此激烈的反應。她勸道:“一個女子孤身在外已屬不易,現(xiàn)在又染了風寒,借住幾天也吃不了我們家多少,不如……”
“你知道什么!”蕭硯不耐煩地打斷了妻子的話,苗疆的經歷歷歷在目。
用過晚飯,蕭硯踱步到窗邊。外面漆黑一片,只聽見雨勢越來越大。他坐在窗邊,毫無規(guī)律地抖著腿,表情復雜。不知過了多久,有下人進屋來,說那個苗女一直賴在門外不走,怕是要引來鄰里的閑話。
蕭硯“騰”地站起身:“什么?她還沒走!”
他咬了咬牙,回里屋拿了把傘,徑自朝大門口小跑而去。
雅香從他手上接過雨傘的時候,看見他眼里的掙扎、疼惜和愧疚。她抹了把臉,裂開嘴笑道:“謝謝老爺?!?/p>
“你來干什么?”
“我來找南希呀,他不見了。”她的聲音天真純粹,卻如一記響雷炸開在耳邊。
二
蕭硯終是收留了雅香。
這晚,雅香睡得極不安穩(wěn),中間起了幾次,時不時打開門往院子里看兩眼,可夜黑雨大,什么都看不見。
第二天早晨,雨過天晴,一番秋高氣爽。
雅香起床后發(fā)現(xiàn)昨天下午栽好的七夜明芝,被人連根拔了出來,院子里狼藉一片。同住的丫頭過來問是誰干的。雅香擺擺手,說,可能是昨夜的大雨,沖壞了。
丫頭將信將疑。
雅香用了半個時辰才將它們重新扶植起來。看看天,差不多該吃早飯了,為了不麻煩大家,她決定去街上吃早點。
經過正堂的時候,她聽到老爺和夫人的對話,就走了進去。
蕭硯支著腦袋靠在扶手椅上,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夫人端著碗熱氣騰騰的米粥,正細心吹散上面的熱氣。見雅香進來,說:“姑娘,吃飯了嗎,若沒吃,我讓丫頭再送些來,咱們這兒的包子可香了,姑娘也嘗嘗?!?/p>
雅香道:“不勞夫人,我去街上隨便吃點就行,倒是老爺,大早晨就呵欠連天,是沒睡好嗎?”
夫人嘆了口氣:“自從從苗疆收賬回來,就一直這樣,經常頭疼不說,夜里還時常睡不著覺,睜著眼自言自語,問他也不說話??戳舜蠓颍_了幾服藥,都沒有用?!?/p>
蕭硯抬起頭,瞪了夫人一眼。夫人垂了頭,知道不該說這么多。
雅香想了想,說:“夫人,實不相瞞,我們家鄉(xiāng)有個土方子,專治失眠,頭疼,百試百靈,若不嫌棄,可以一試?!?/p>
夫人想反正目前也沒什么好法子,行不行的,姑且一試。當下便讓雅香寫了藥方,讓下人去廚房煎了送來。雅香將藥端給蕭硯,才一靠近,蕭硯便將身子一縮。藥味彌散在屋子里,腥臭難耐。
蕭硯捏了鼻子,道:“這么難聞,莫不是毒藥吧?!?/p>
雅香矮了矮身,貼在他耳邊小聲說:“怎么會,你知道的,我定不會害你?!?/p>
整個上午,綢緞莊沒有簽出一筆生意??熘形绲臅r候,蕭硯叫伙計阿亮出去買了些包子。蕭硯心不在焉的,一邊吃一邊看一本舊書,殘破的書籍上寫著兩個細瘦的字:詛咒。
由于太專注,以至于將桌上的墨汁當做醬汁沾了吃下。阿亮看不過去,好心過來提醒,卻不料蕭硯嚇了一跳,手一抖打翻了左手邊的盤子,瓷器碎了一地。
看著他滿嘴的墨汁,阿亮笑道:“老爺,怪不得您肚子里的墨水這么多,原來是這么來的?!?/p>
蕭硯正低頭拾地上的碎瓷片,被他一說,又羞又惱,一著急,竹骨細長的手指便被割了一條口子,他抓起一個包子塞進阿亮嘴里,惱道:“吃你的包子?!?/p>
傍晚,回到家,蕭硯看見雅香正在洗衣服。初秋的井水越發(fā)寒涼,他看見女子細柔的手指被涼水泡得慘白,心像被針刺了一下,微微疼痛。
他走過去,說:“你這幾件衣服算不了什么,讓丫頭一并洗了就是?!彼痤^,夕陽余暉,星星點點灑在她眼里,讓他看癡了。
她說:“不礙事?!?/p>
蕭硯正要離開,又被叫?。骸澳懔餮??”
他低頭,看見裹了紗布的手指和袖口處鮮紅的血跡,淡淡道:“小傷,沒事?!?/p>
她臉色一變,喝道:“把衣服脫了?!?/p>
“什么?”他一愣,顯然嚇了一跳。
“別誤會,我只是想趁著手,幫你洗了?!彼樢患t,解釋道。
蕭硯松口氣,說不用,交給丫頭就行了。
可沒想到雅香踱了腳,急道:“快點給我?!彼幌伦踊W×?,忙脫了衣服。奇怪的是,她接了衣服不直接泡在水里洗,而是匆匆抱進了屋。
他疑惑,也沒想太多,離開了。
晚上,阿亮來家里對賬,看見雅香,呆了呆。一瞬間,他神情恍惚,仿佛靈魂出竅。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叫出她的名字:“雅香?!闭Z氣熟悉異常。但只一瞬間,就恢復如常,對她好像不認識。
阿亮走的時候,雅香給了他一包藥。他疑惑,不明所以。她說自己略懂醫(yī)術,剛才見你神色恍惚,必有內疾,這貼藥每日三次,須按時吃。
阿亮拿了藥,半信半疑地離開。雅香站在門口,喊道:“一定要按時吃??!”
彎月如鉤,她轉過身,看見蕭硯站在不遠處,朝這邊望著,額上,血印凸顯,眼神怪異。
“南希?!彼械?。
三
第二天早晨,雅香發(fā)現(xiàn)七夜明芝又連根折斷了。
好幾丫頭過來打抱不平,說這分明就是被人連根拔起折斷的,不如去告訴老爺,抓出這個賊人。
雅香沉默了一會兒,說,幾株花草,不值幾個錢,沒必要去麻煩老爺了。
眾人見正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都各自散了去。
雅香重新整理好七夜明芝,這一次她故意換了個隱蔽的角落。
之后她到廚房煎了藥給蕭硯送去。蕭硯剛吃過早飯,一個人在房間里看書。
她問:“夫人呢?”
他說:“回娘家了。大約明后天回來?!?/p>
她“哦”了一聲,發(fā)現(xiàn)蕭硯的黑眼圈又重了一重。她盯著他把藥喝光,又從懷里掏出一顆冰糖塞進他嘴里。他怔了怔,最終吞了下去。
她沿著房間看了一圈,隨口問道:“怎么樣,我的藥方還有效,昨晚睡得可好?”
翻書的手陡然一顫,道:“嗯,很好?!?/p>
她偏過頭,看到他指甲縫里污泥,沒有說什么。
這時,門外傳來吵鬧聲,兩人聞聲,交換了個眼神,一起走了出去。
大門外面,一名粗布麻衣,伙計模樣的男子青絲散亂,眼神迷茫掙扎,此刻,正撲在地上,抱著腦袋滾成一團,看起來很痛苦的樣子。
雅香定睛一看,竟是阿亮。
管家過來說,阿亮一大早就來這兒,瘋瘋癲癲的,說要找雅香姑娘,還說自己是什么南希。
阿亮聞聲抬頭看到她,渙散的眼神霍然一亮:“雅香,你終于出來了,是我,我是南希呀。”
望著對方癲狂的樣子,她下意識后退。沒想到對方不依不饒,干脆從地上跳起來,沖過來抱雅香。
一旁的蕭硯急忙拉住他。
阿亮不理,甩開蕭硯,又抱住雅香:“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南希,我是你丈夫啊!”
雅香力氣小,掙脫不開對方,一時尷尬極了。這時,蕭硯過來,用力一扯,將兩人分開,朝阿亮的臉上狠狠打了一拳,吼道:“你瘋了,你想清楚,你是阿亮,不是南希,南希只是故事里的人!我給你講的故事里的人”
阿亮眼珠猩紅,咬著牙,狠狠道:“蕭硯,你這個淫賊!”說著撲上來,照著對方的肩膀一口咬下去。蕭硯吃痛,抬腳踹開他。
“你流血了?”雅香震了震,想也不想撕了裙子,包裹在傷口處。
阿亮匍匐在地上,仰天大罵:“你們這對狗男女,我就算是死,也不會放過你們?!?/p>
此話一出,蕭硯的身形陡然一顫,緘默許久,似是疲倦地擺擺手,對管家說:“罷了,罷了,去庫房拿二十兩銀子,打發(fā)他走吧。”
管家一驚:“二十兩,老爺,這恐怕有點多了吧。”
蕭硯吼道:“聽不懂人話嗎?”
管家不敢再多嘴,垂了頭,去庫房取銀子了。
回屋的時候,蕭硯頭疼難耐,額上血印若隱若現(xiàn)。雅香和他對視一眼,換了臉色。門外依稀傳來阿亮罵罵咧咧的叫聲。
四
一個月前,蕭硯孤身前往苗疆收賬?;貋淼穆飞嫌錾洗箪F,從泥濘的山路上滑下去,受了重傷,幸得一名苗女相救,才保了性命。
朦朧中,他看見女子身姿綽約,眉眼含笑。她扶他坐起,喂藥,試體溫,每一個動作都體貼自然,毫無江南的女子的扭捏。
女子說:“我叫雅香,和南希常年住在這里?!?/p>
南希是她結發(fā)的丈夫。南希是個好人,雖然平時忙著奇花異草,對雅香冷淡了點,但對他卻是異常熱情,以至于那晚他和雅香酒后亂性后,自己是那么羞愧。
再后來……
蕭硯收了思緒,眼前浮現(xiàn)出南希少年老成的臉。他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瞪著一雙銅鈴大的眼,恨恨地望著他和竹屋里尚在熟睡的女子。
“這么久了,可有他的消息?”蕭硯喝口茶,定定神,揉了揉眉心。
雅香搖搖頭,認真地看著面前的男子,青黑異常的眼圈,倦怠的神情,竟似比之前老了十歲。她看得出神,對方卻轉過頭,問道:“你說這個世上真的有詛咒嗎?”
“詛咒?”雅香偏頭,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問。
他似乎并不想聽她的回答,接著問:“你說,一個人入戲太深,會不會變成故事里的人?就像阿亮,我一直把他當親兄弟,我們的事,我也跟他說過,會不會他聽得太入迷,才分不清故事和現(xiàn)實,認為自己就是南希?”
雅香避開蕭硯的直視,眼神游移不定,說話也變得吞吞吐吐:“別瞎想了,這怎么可能,我還有事要做,先出去了?!闭f著,垂了頭,急急朝門外走去。
“雅香!”
驀地,背后傳來一句厲喝,聲音之大,竟嚇了女子一個踉蹌。她心一沉,慢慢轉過身,男子仿佛變了一個人,額上印記血紅,眼神凌厲如劍,深褐色的眸子仿佛將她看透看穿。
他說:“你想背叛我?”
女子垂了眼瞼,想說什么,抬眼卻看到對方渾身一抖,喉嚨間發(fā)出低沉混濁的聲音,手按在眉心,似在抵死掙扎。片刻之后,血印消失,緊繃的神色漸漸緩和下來,蕭硯疲倦地往雕花椅上一癱,閉上眼,擺擺手,示意她可以離開了。
雅香沒多說話,帶上門離開了。
晚間,雅香在西廂院子里打理七夜明芝。
天上銀月倒掛,一個頎長的影子慢慢靠近,蔓延,直到覆蓋住女子。
雅香嚇了一跳,低呼一聲,猛然轉身。
“是你,蕭硯?”女子拍著胸口,長舒了幾口氣,“你怎么突然來了,嚇了我一跳?!?/p>
對方不說話。雅香意識到不對勁,緩緩站起身,才發(fā)現(xiàn)男子喘著粗氣,被汗水浸濕的劉海兒遮住鮮紅欲滴的血印。四目相對,凌厲似劍的眼神好像要把她看透看穿。
她的心一緊,叫了聲:“南希?!?/p>
對方不解釋,拉起她的手,徑自進了雅香的房間,隨后,插上門。
窗外,銀月如鉤,倒掛在天際。夜深露重,花草上面漸漸結出一層薄薄的白霜。
大門之外,更夫聲音混著房間里不斷傳出的打砸聲,彌散在冰涼似水的空氣中。
五
第二天蒙蒙亮,雅香就被人叫醒。
她睜開蒙眬的睡眼,眼前圍了許多丫頭。她偏過頭,發(fā)現(xiàn)床上不止她一個人,枕邊竟躺了個熟睡的男子。
頎長的身材,深刻的眉眼,不是蕭硯又是誰?
雅香一個激靈,瞬間醒了。
她叫起蕭硯,一臉蒼白道:“你怎么睡在這兒?”
蕭硯坐起身,額上血印尚未退去,他慵懶地打個呵欠,含糊道:“不睡在這兒,我還能睡哪兒?”
夫人見丈夫這般反應,一時漲紅了臉,怒火中燒。她叫人將雅香從床上拉起來,清晨的冷風從四開的房門貫入,只穿里衣的女子凍得渾身打戰(zhàn)。
夫人咬著牙,瞪著杏仁眼,罵道:“我好心收留你,沒想到你竟然趁我不在勾引我的相公,你居心何在?”
仿佛被夫人氣勢震到,雅香后退一步,搖著頭:“不是的,夫人您聽我解釋。”
“啪”的一聲脆響,雅香只覺臉頰一疼,便被一股沖力震得跌坐在地上。
一旁的蕭硯也是吃了一驚,從床上爬起來,看了看被扇倒在地的雅香,又看了看一臉怒容的夫人,突然抬手,一巴掌摑在夫人臉上:“你算什么東西,竟敢打我的女人!”
四周躁動的空氣寂靜下來。夫人不可思議地望著丈夫:“相公,你?”
蕭硯突然身子一晃,差點倒下去。良久,他抬起頭,額上血印消失,神色也平靜下來,再沒有先前那股凌厲的氣勢,他疲憊地掃過每個人的臉,最后停留在雅香身上。
蕭硯張張嘴,想說什么,終究沒有開口。
他揉揉眉心,轉身,默默離開了。
毫無疑問,這一次雅香徹底被趕出了蕭家。一個個包袱,一株株花草被兜頭砸過來的時候,她似乎感覺不到一絲疼痛,只是對著門里站著的夫人喊道:“一定要記得給老爺吃藥,千萬不能忘了?!?/p>
夫人輕蔑一笑,施施然走過來,仔細看著她,說:“我不得不佩服,你可真有本事,足不出戶,就能讓全城這么多人為你瘋狂,現(xiàn)在竟連相公都被你的妖法蠱惑了?”
說完,徑直走進門里。
隨即,一聲悶響,關了大門。
雅香僵在原地,臉色越來越白,最后竟沒有一點血色。
她去找阿亮,卻得知阿亮已經死了。
昨天,阿亮說發(fā)了點小財,準備回鄉(xiāng)養(yǎng)老,可就在第二天就被發(fā)現(xiàn)死在了河里。被人砍了十幾刀,樣子慘不忍睹,身上的銀子也不翼而飛,大約是遇到劫財?shù)牧?。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尸體已經泡得不成樣子,血液散在河水里,隨水流淡開。這條河是當?shù)啬承┤思业某运?,許多人聽說后,惡心至極,恨不得把昨天的晚飯都吐出來。
雅香沿著小鎮(zhèn)的街道尋找客棧,發(fā)現(xiàn)好多人變得癡癡傻傻,瘋瘋癲癲。她每走到一個地方,就會有幾個人突然沖過來,喊她的名字。
她問,你是誰,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這些人無論男女老少,無一例外都會說,我是南希。
這些人的親人得知這個人就是雅香,全都瘋了似的大罵妖女。數(shù)不清的臭雞蛋爛菜葉砸在雅香身上,幾乎讓她寸步難行??蜅J遣荒茏×?,她找個角落,拿舊衣服包了頭,決定先到城外的就山神廟落腳。
彼時,她不知道,蕭家亂下了天。蕭硯抱著頭,蜷縮在床上,一副痛苦難耐的樣子,口中吵著,藥,給我藥。
夫人卻摁著他,眼中含淚,說,不行,就是那個苗女的藥害你神魂顛倒的,你不能再吃了。
天又陰沉下來,雷聲響過,大雨傾盆,怕是今年的最后一場秋雨了吧。
六
第四天睜開眼,天已經放晴,連綿三日的秋雨終于累了。
雅香坐起身,伸個懶腰,聽到門外傳來好多人的腳步聲,她走到門外,看見一隊官兵朝山神廟跑來。
她想起前兩晚的事情,釋然一笑,該來的總會要來。
不過兩天的時間鎮(zhèn)上所有自稱南希的人都死了。作案手法與五年前苗疆的一宗焚尸案如出一轍,無一例外都被人勒死,不見一絲血跡,極可能是同一人所為。而昨晚案發(fā)現(xiàn)場竟發(fā)現(xiàn)了苗人發(fā)飾,這不得不讓人懷疑是鬧得滿城風雨的苗女雅香所為,官府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jù),但礙于民怨只能將雅香收監(jiān)。
可令人驚訝的是,雅香認罪了。
官府省了事,自然高興,立刻快馬加鞭上奏朝廷,下令,十日后,問斬。
第七天清晨。
牢房陰冷。雅香蜷縮在稻草堆旁,看見那株七夜明芝舒展出枝葉,驀然笑了。終于趕上了。
終于趕上了。
她一片一片小心翼翼地摘下那些葉子,又用布包好了,擱在懷里。緊接著,她撕了一塊衣服,咬破手指,寫了幾個字。最后,又用身上的首飾買通了獄卒,請人將這封信轉交給綢緞莊的蕭硯。
做完這些后,她才躺在稻草堆里,焦慮而不安地閉上眼睛。
蕭硯,你一定要來呀。
第八天傍晚,蕭硯終于來了。
四目相對,他的眼里有淚水,燭光照耀下,跳躍著,仿佛藏了太多太多不能言明的情愫。
蕭硯知道,自己到底是對她動心了,從苗疆,第一次見到她。她曼妙的身姿,柔和的笑,一點一滴都刻在他心里。一個與他的妻子完全不同的女子,清新脫俗,毫無江南女子扭捏。她不懂舉案齊眉,不懂相敬如賓,更不會叫他相公,她只會叫他蕭硯。
獄卒打開牢門,告訴他只有一炷香的時間。
這天,他穿一件淺藍色長衫,風流俊朗,一如初見。只是,他的眸子混沌,額上血印若隱若現(xiàn),他仿佛在掙扎,仿佛內心深處藏了兩個完全不同靈魂。他的腳步凌亂,讓雅香的心驀然一疼。
她撲過來,從懷里掏出那株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七夜明芝葉給他。
然而,對方卻沒有接,只是怔怔地看著她:“雅香,何苦替我頂罪,那些人明明是……”她堵住他的嘴,眼神一瞥,示意獄卒沒走遠,不要亂說話。
蕭硯說:“雅香,我?guī)愠鋈??!闭f完,只見蕭硯眼神一變,從懷里抽出一把鋒利無比的袖刀,砍斷牢房的鎖頭,拉著雅香便往外沖,蕭硯仿佛變了個人,不再是柔柔弱弱的商人,而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修羅。
雅香被拉著,只聽耳邊呼嘯而過的冷風。
看著一個個被砍倒在地的侍衛(wèi),她拼命喊道:“南希,住手,住手?!?/p>
不過片刻的時間,兩人已經跑到城外的山頭。
雅香甩開他的手,喊道:“夠了,南希?!?/p>
對方停住腳步,猛然轉過身來,按住她瘦弱的肩,大聲道:“雅香,你看清楚了,我不是南希,不是南希。我知道,有時候我的動作、舉止,甚至說話的方式,都很像他,但我真的不是南希,他已經死了?!?/p>
兩人靜靜對視,天地靜默,只剩下秋風嗚咽。
事到如今他不想再隱瞞了。
當日在苗疆,喝了酒的兩人酒后亂性。蕭硯醒來時,羞愧不已,他覺得對不起雅香,對不起南希,更對不起家中的妻子,雖然兩人是生意場上的聯(lián)姻,并沒有那么深厚的感情。
就在他想趁著雅香還在熟睡,收拾東西離開時,他看到了門外的南希。
他想解釋,可南希根本不聽他說話,張嘴便罵。他怕吵醒雅香,怕她知道這件事情,怕她一輩子恨他,情急之下,錯手殺了他。
蕭硯永遠忘不了南希臨死前的表情,瞪著一雙銅鈴大的眼睛,彎著蒼白如紙的唇,陰森森地笑著,他說:“蕭硯,我詛咒你生不如死。我會復活,就在你的身體里。而你的精神,將從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p>
后來,他偷偷處理了他的尸體,匆匆忙忙離開了苗疆。
如今,南希做到了。
自從苗疆回來,蕭硯就忍住不去回想經歷的一切,而且,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思維越來越混亂,似乎身體里有另一個靈魂在和他爭奪這具軀殼的領導權。
當雅香出現(xiàn)在蕭硯家里時,他會如此緊張,是因為他怕她知道自己殺了南希,他怕她報官,怕她恨自己。所以,他才不想收留她。
只是,那場冷雨,終究讓他軟了心。
他說:“雅香,對不起?!?/p>
七
山頂?shù)娘L越來越緊,和天上明晃晃的日頭形成鮮明而滑稽的對比。
越來越多的士兵趕來,越多越多的弓箭手聚集。
雅香逃獄,砍殺獄卒無數(shù),此等野獸,泯滅人性,就地處決。
“嗖”的一聲響,一支冷箭穿云而來,直指雅香。
“小心!”蕭硯大叫一聲,腳步不由自主地挪動,那支羽箭便生生射在他的右臂上。
是毒箭。
“蕭硯?!彼穆曇羲盒牧逊?,仿佛中箭的是自己。
她拖著他躲在一塊石頭后面,淚無法遏制地滑落。兩人緊緊握住對方的手,仿佛要彌補這三番五次的猶豫與錯過。
他的血灑在她的袖口、前襟,鮮紅、灼灼。
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后竟無跡可尋。
他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是:雅香,原諒我,不能還你一個,你深愛的南希。
一時間,流風嗚咽,萬木同悲。
可,有些事情,蕭硯還不知道。
比如雅香是愛著他的,再比如,南希根本不是雅香的丈夫,她的丈夫早在五年前就死了。
傳說,在苗疆流傳著一種可使人長生不老的蠱,叫做長生蠱。
將死之人以百足之蟲入藥混合自身骨血煉制而成,將此蠱喂給另一個人,那么將死之人會在三個月內在這個人身上復活,包括記憶、學識、武藝。許多人用這種手法保持長生,甚至有人活了上千年。
南希就是其中一個。
五年前,雅香的成婚之夜,他偷偷潛入,在她未婚夫的酒里下了蠱,之后三個月她親眼看著自己的未婚夫精神分裂,崩潰,最后蛻變成一個陌生的靈魂。
南希對她有強烈的占有欲,他要雅香做他的妻子,若不從,就殺光村寨所有的人。
她無可奈何。
可最近,南希發(fā)現(xiàn)這具身體患有嚴重的疾病,命不久矣,正在另尋合適身體時,蕭硯出現(xiàn)了。
他在蕭硯的食物里下了蠱。
所以這段時間蕭硯總是頭痛難耐,每到夜晚總感覺自己就是南希,這根本不是詛咒,而是長生蠱。這是蛻變的前兆,漸漸地,他會有越來越多的時間感覺自己就是南希,直到最后徹底變成南希。
蕭硯額上若隱若現(xiàn)的血印就是最好的證據(jù)。這血印就是南希的精神。
后來,雅香發(fā)現(xiàn)了未婚夫的尸體,那時,她想到了蕭硯。
半個月多的朝夕相處,一見鐘情也好,日久生情也罷,總之她喜歡上了這個逗她笑,說她天真的蕭硯。她不忍心看他變成南希的傀儡。走遍苗疆古寨,終于找到長生蠱的解法,就是七夜明芝的葉子。雅香來到蕭家后,在苗圃里種了七夜明芝,而為了阻止雅香制成長生蠱的解藥而每晚破壞它們的是蕭硯,或者說夜間出來的南希。
她本以為只要培育出七夜明芝,就能救蕭硯,一切也都能恢復正常??勺屗龥]想到的是,蕭硯的血沾在包子上面,被阿亮吞了下去。
蕭硯還沒有完全蛻變,蠱毒殘留的身體里,像疾病一樣,通過血液感染人。越往下級,感染越快。所以每次雅香看到蕭硯流血都十分緊張,甚至將染了血跡的衣服拿回屋偷偷燒毀。
雅香給阿亮和蕭硯的藥是同一種,雖然不能除根,卻可以暫緩毒性???,阿亮沒吃。之后,阿亮被劫殺,血液飄散在河里,河水自我凈化需要時間,一些人喝了沒凈化干凈的水,也被傳染。
南希為了不引人懷疑,防止繼續(xù)擴散,像五年前制造苗疆焚尸案一樣,殺光感染之人并燒了他們的尸體。雅香目睹這一幕,為了保護蕭硯,她只能頂罪。案發(fā)現(xiàn)場的發(fā)飾,是她故意丟下的。
只是,她沒想到蕭硯會為了她劫獄。
雅香站起身,從石頭后面走出來。秋風吹起她的衣袂,宛欲乘風而去。
細密如雨的弓箭急射而來。
天光云影里,她笑得天真而純粹:“蕭硯,來世一定要記起我?!?/p>
八
蕭硯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家榻上,夫人守在身邊。她說,你剛才被妖女蠱惑,差點就被官兵誤殺了。
他摸摸受傷的右臂,又敲敲自己的腦袋,空空的,似乎少了什么。
中午,他出去散心,看到官兵拉著一輛囚車載著一具尸體。
里面是個韶華模樣的女子,渾身是血,胸前插著數(shù)不清的羽箭。
一名婦女提著一桶泔水沖出來,往囚車上一潑,哭罵道:“妖女,還我丈夫?!背艉婧娴你锼刂咏M鮮血的袖口滴到囚車外面,在地面形成水漬一片。
蕭硯胸口一痛,急忙拉住還想繼續(xù)的婦女。
囚車漸行漸遠,他的腦海里突然有幅畫面一閃而過,有女子抱著他,將幾片柔軟的葉子硬塞進他的嘴里。他不記得那是誰,是怎么回事,卻隱約覺著那女子很面善。
這時,不知哪里跑來一條大野狗,或許是被淡淡的血腥味吸引,跑到那片水漬里,伸出舌頭舔舔地面。
驀地,野狗渾身一抖,一枚紅色的印記從額頭隱隱閃現(xiàn),眼睛凌厲閃過,竟像人一樣露出一抹陰險邪惡的笑意。野狗沖到河邊,張開大口,咬斷自己的前蹄,縱身躍入河中。
瞬間,河里猩紅一片。
蕭硯轉身,看到包子鋪的伙計正提著一只水桶,朝河邊走去。
他想,待會兒買幾個包子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