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藏
入魔
一
九鳳平生有兩大喜好,一愛吃,二愛睡。后來遇到了謝夜白,這喜好就變成,愛吃謝夜白,愛睡謝夜白。
九鳳遇到謝夜白時剛剛滿八百年修行,在和天狗大戰(zhàn)中元氣大傷,化作人身逃回天恒山的半路被太陽一晃頓時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她就聞到了謝夜白的肉香,她被人裹在漆黑的斗篷里抱在懷里一路策馬顛簸,抱她的人身上帶傷,她伸手要去掀斗篷,卻被一把攥住了手:“別掀,外面有太陽?!彼畲蟮娜觞c便是怕光,除了月光,任何零星的光都能讓她頭腦發(fā)昏,雙目失明。
那人的傷口在手臂上,九鳳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真香啊,和旁個凡胎不一樣的味道,勾得九鳳吞了吞口水,問道:“你是誰啊?”
“青城山弟子謝夜白?!彼唏R未停,“請你幫忙擒妖救人?!?/p>
講得毫不客氣,九鳳極為不悅,趁著她昏迷將她強行帶走,她好歹是九頭神鳥,便道:“我為何要隨你去擒妖?速速放我回去?!碧直闳コ端猪\繩的手,不小心抓到他的傷口,便聽他嗯了一聲,有腥甜的血珠子透過斗篷滲了進來,香味勾人,饞得九鳳發(fā)蒙。
又聽謝夜白悶聲問道:“要如何你才能幫我救人?”
半天,斗篷里九鳳問道:“我可以吃了你嗎?”
謝夜白手下一頓,感覺到懷里的人摸著他流血的手腕都在發(fā)抖,沉吟道:“你若幫我救出師姐,我便隨你處置?!?/p>
謝夜白是青城山弟子,和師姐一道下山歷練,任務(wù)便是除掉清風(fēng)鎮(zhèn)的千年老妖骨女,誰知出師不利,師姐被抓走,他重傷逃出鎮(zhèn)子,一路趕到天恒山擄了九鳳來擒妖。九鳳化作人身,紅發(fā)赤瞳,極為打眼,就那么輕而易舉地被他撞了個正著。
九鳳問為何獨獨找她來?他卻只笑不答。
他生得好看,鳳眼薄唇,笑起來嘴角勾勾,卷長的眉睫小扇子一樣斂著黑黢黢的眼。九鳳被他裹在懷里抬頭望著他道:“你的睫毛好長啊?!?/p>
他眉睫一顫撞上九鳳直勾勾的眼,頓時紅了臉有些慌張地別過頭,眉睫撲閃撲閃的。九鳳聽到他撲通撲通的心跳,又慌又亂。
極靜的夜里忽然傳來悶悶的鑼鼓聲,他抱她下馬,閃身躲在一間廟旁:“來了?!?/p>
沉悶的鑼鼓聲順風(fēng)而來,在靜極的街道里格外瘆人,九鳳瞧見霧氣繚繞的夜里,有一隊身穿大紅喜服敲鑼打鼓的人抬著一頂紅轎子,打黑洞洞的街道盡頭走來,一路敲打地走到廟前。九鳳抬頭瞧見懸掛的牌匾——白娘娘廟。她有些詫異地咦了一聲,隊伍中一個敲鑼的突然停下來扭頭看了過來——散亂的枯發(fā)下,一張白骨森森的骷髏臉。
哪里有什么人,整個隊伍全是白森森的骷髏。九鳳渾身一悚,下一瞬就被謝夜白攬過身子摟在懷里,眉眼全貼在他的胸前。他極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不要怕。她一時愣了,凡人的懷抱暖烘烘的,叫她心頭莫名發(fā)軟,那感覺奇怪極了。
身后一陣窸窣聲,骷髏抬著花轎入廟,謝夜白忽然渾身一顫,九鳳抬頭望他,緊抿著唇,直勾勾地盯著花轎:“師姐……”
二
花轎中的新嫁娘不是別人,是他師姐洛英。
廟中的骷髏為數(shù)不少,謝夜白提議他去將骷髏引開,九鳳趁機救洛英出來。九鳳點頭,不放心地囑咐他不要被旁個吃了,他嘴角一抿便笑了,替九鳳拉好斗篷,道:“你也小心些。”活了幾百年九鳳第一次有些老臉發(fā)燒,瞧他引著一群骷髏朝鎮(zhèn)子外去,裹著斗篷閃身躥進廟里。
廟里沒有點燈,花轎就停在正堂。九鳳掀了轎簾便瞧見里面端坐的女子,一身紅裝滿發(fā)朱釵,低著頭:“你師弟讓我來救你,跟我走。”
顧不得那么多,伸手去拉她,觸手不似人體的寒,那女子忽然抬眼盯著九鳳,黑洞洞的眼沒有焦距,九鳳心道不好,卻來不及抽回手,便見那女子指尖一搓,捻出一團幽火拍進她眉心,九鳳只覺眼前一盲,揮臂振開花轎,斗篷卻被勾了去。
廟中忽起一團團幽火,照得九鳳無處遁形,神識便是一瀉,她聽到那女子嬌媚的笑聲:“我總算是把你等來了。”
她在火光下盲了雙眼,身體一陣陣打戰(zhàn)顯出了羽翼,她唯一的命門便是見不得光。身側(cè)傳來咯咯的笑聲,那女子一身大紅的喜服落在她眼前,白的面,紅的唇:“我等你的赤珠很久了。”冰冰涼涼的手觸在九鳳的面上,她猛地攥住那手扯到眼前,赤彤彤的眼盯著那女子:“小小的白骨精怪也敢在我面前作怪,想要赤珠?也得你有命拿?!彼侄笞∧桥拥牟弊?。
那女子卻咯咯地笑了,細(xì)白的脖子在她的掌心里一顫一顫的,對她道:“我現(xiàn)在用的身子是洛英的,你殺啊?!本砒P的手指一頓,看來是這骨女附了洛英的身,要是她傷了洛英,謝夜白一定不給她吃肉了……
她一愣神,那女子猛地一掌拍在她眉心,她只覺強撐的神識一瞬渙散,踉蹌跌倒,一口血嘔了出來。眼看那女子指尖化出白骨,直勾勾地朝她心口抓來,躲避不開。九鳳正想化出原身卻忽聽耳側(cè)一陣疾風(fēng),有人打廟外飛身掠進,一把抱住了她。她聽到一聲悶哼,抱著她的人心跳一窒,下一刻扯過斗篷兜頭裹住了她。
再醒來時天光大亮,她躺在狹小的洞穴里,身前背對她坐著個人,用肩背替她將洞外的乍泄陽光擋得周全。
謝夜白……她在零星的光線下看到他背上極深的五爪傷口,皮肉翻卷,幾乎透出白森森的骨。她伸手小心翼翼地觸那傷口,謝夜白疼得渾身一顫,轉(zhuǎn)過頭來卻沖她笑了,蒼白的臉色,滿頭冷汗,聲音都嘶啞:“醒了?還難受嗎?”
身體里忽然有什么東西枝生蔓長,蛛網(wǎng)一般密密地攥住了她的心肺。她活了八百多年,從來未有人這樣溫柔地待過她,她受過千百次傷,幾次重傷要死都渾然不覺地熬了過來,如今這樣小的傷卻在他一句溫言軟語之下紅了眼睛。
謝夜白慌張地用斗篷裹住她,擔(dān)心地問:“怎么哭了?很難受嗎?”
哭了?她摸了摸臉,也有些慌了,將臉埋在謝夜白懷里,聲音悶悶地道:“你一定要救你師姐嗎?就算她被精怪附體你也要救她?”謝夜白輕輕地?fù)嶂谋常帕艘宦暋?/p>
“你喜歡她嗎?”九鳳心慌意亂,問得急。
半天才聽他答非所問:“我必須救她,肝腦涂地,萬死不辭?!鳖D了一下,他又溫聲道,“你不必隨我去了,你在這里修養(yǎng)幾日便回天恒山吧。”
九鳳忽然心慌起來,那樣急切地道:“我可以幫你救她,就用我的赤珠。”
三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天恒,有神鳥九首,頭生九顆赤珠,可起死回生,白骨生肉,名曰九鳳。
九鳳之前在和天狗大戰(zhàn)時損毀了一顆赤珠,如今又給了謝夜白一顆,折損了數(shù)百年修為,一直昏睡了兩個日夜,謝夜白就那么抱著她,他的懷里舒服極了,九鳳想這樣好的人吃掉怪可惜的。
他們在三日后的夜里一同來到那座廟,臨到前謝夜白掏出一幅畫卷展開給九鳳看,道:“你變成這副模樣等在廟外,等我擊掌后再進來。”畫上是個眉目清秀的少年郎,眉梢眼角竟有些像謝夜白,九鳳驚詫不已,他卻已帶著赤珠入廟。
九鳳細(xì)細(xì)地看那畫卷,之上賦著兩句詩——如有天孫錦,愿為君鋪地。贈謝白,落款是夜娘。謝白……這畫中男子和謝夜白是什么關(guān)系?
廟中赤光乍現(xiàn),擊掌聲一響,九鳳也來不及多想化成畫中男子的模樣沖進廟堂。踏進便瞧見堂中立著一具白骨,吞食的赤珠猶在空洞洞的胸腔肋骨里熠熠生光地旋轉(zhuǎn),赤光之下,白骨咯咯地打戰(zhàn),有肉芽打森白的肋骨上生出,魚鱗一般爬滿整個枯骨。
“夜娘你看這是誰!”謝夜白抱著一身紅裝昏迷的洛英退到她身側(cè),將她向前推。
九鳳一愣,便見正生肉的白骨猛地一頓,空洞洞的眼眶里懸著兩顆眼珠,直勾勾地看過來,顎骨一張一合道:“謝郎……”她愣了愣想上前,卻忽然倉皇后退,撞在供奉臺上,慌張失措地扯住幡布遮擋枯骨的臉,“別看我,別看……會嚇到你……”聲音發(fā)顫。
九鳳反應(yīng)不過來,謝夜白卻將洛英推給她拔劍上前,一劍劈在白骨的天靈蓋之上。極凄厲地慘叫,紅光大現(xiàn),晃得九鳳化回了本貌。
紅光下,慘叫聲止,便見生了肉芽的白骨一只手抓著劍,盯著九鳳:“你們騙我……”她發(fā)狠地瞪謝夜白,問道,“連你也騙我!”抬手攥住謝夜白的脖子。
九鳳剛想沖過去救人,便見幽光一閃,白骨附進了謝夜白的身體,一雙幽暗的眼睛瞪過來,一劍刺來。九鳳丟開洛英,便只來得及錯身,那劍已透過她的肩膀?qū)⑺粍︶斣诖蠹t的柱子上,疼得她呼吸一窒。
“還手啊?!彼谥x夜白的身體里笑得歡快,一寸寸地拔出劍朝九鳳胸口刺,卻在挑破她衣襟的瞬間停住了。
劍尖發(fā)顫,當(dāng)啷一聲掉在九鳳腳邊,謝夜白痛苦地抓住自己持劍的手腕,字字艱難地對九鳳道:“殺了我……”九鳳發(fā)愣地看著他,他痛苦極了,克制不住地攥住九鳳的脖子,拼出最后一口氣,“殺了我!”掌心里幻出赤火,九鳳閉著眼睛一掌推在他的胸口。
赤火在他身體里燃起,分不清是誰的慘叫,他倒在九鳳懷里時極輕地笑了,無力道:“我死后你吃了我吧……”
九鳳抱著他頹然跌跪在地,那一刻她怕極了,活了幾百年從未這么怕過,她想她完了,那個蛛網(wǎng)一般枝生蔓長地攥住她心肺的東西想來大抵就是凡人說的情網(wǎng),比天羅地網(wǎng)都難逃,攥得她比死都疼。
四
謝夜白在星月滿空的夜里醒來,身上的傷口好得沒有一絲痕跡。九鳳睡在他身側(cè),頭埋在他的臂彎里,赤紅的發(fā)柔順地散了一身。他微微一動她便醒了,慌張地抬頭,一雙眼睛又紅又腫,盯著他發(fā)愣,忽然將頭埋進他的胸口。
謝夜白輕撫著她發(fā)顫的背,問道:“你救了我?”看她點頭,他的語氣頓了一下,“那……我?guī)熃隳???/p>
九鳳有些失落,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草墊上昏迷的洛英:“她被附體太久,陰氣入體,一直沒有醒,怕是撐不了多久了……”
他翻身起來疾步過去,洛英青紫著臉,氣若游絲,他眉心便蹙緊了,看向九鳳滿臉殷切的希冀:“你可以令我起死回生,能不能再救救我?guī)熃悖俊?/p>
九鳳一呆:“我是用赤珠救了你……”
他眉目間的神色一凝,斂著重重眉睫,幾番欲言又止,抱著洛英忽然單膝跪在了九鳳眼前:“可否請你將我體內(nèi)的赤珠取出,救我?guī)熃???/p>
九鳳心尖便狠揪一下:“你會死的……”九鳳待在原地講不出話,忽見他催動內(nèi)力似乎想要強行將體內(nèi)的赤珠逼出,唇色慘白,鬢發(fā)生汗,九鳳便沖過去壓住他的手腕,道,“我救?!?/p>
她那樣辛苦地將他救回來,怎么忍心看他痛苦。
謝夜白在第二日天光剛亮便連同洛英回了青城山,一起的還有九鳳,她一連折損了四顆赤珠,虛弱地現(xiàn)出原形,化作一只巴掌大的赤鳥昏睡在謝夜白的袖子里。
她記不清睡了多久,只記得謝夜白時不時地喚她一聲,像是怕她死掉,非要等她應(yīng)聲才肯安心。她偶爾夜里餓極了,便會化出人身鉆在謝夜白懷里聞那肉香,謝夜白總會劃拉出一小碗血給她解饞。她在半休眠狀態(tài)下抱著謝夜白睡覺,迷蒙地嘟囔,說不吃他了,等她睡醒了就帶他回天恒山養(yǎng)起來。
謝夜白順著她的紅發(fā)極輕地嗯了一聲。她便覺得犧牲幾顆赤珠真值,反正她有那么多,少上幾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是在月圓之夜被鑼鼓喧囂聲吵醒了,那天夜里謝夜白沒有來,沒有他的香氣她有些不習(xí)慣,迷蒙地趴在床上將醒未醒,便聽門外有小弟子嬉笑著碎語,說什么謝師哥真了不起,親手除掉白骨老妖還救回了大師姐,若非他是那白骨老妖的兒子,估摸著今日就不止娶大師姐了,師父肯定會將掌門之位也傳給他……
她渾身一激靈徹底清醒過來,腦子里空蕩蕩的,披起斗篷便沖了出去。一路的彩燈曳曳,紅艷艷的喜字。是在喜房門前瞧見了謝夜白,他一身紅衣,襯得眉眼生艷,正被推著入洞房。她跑得疾,被燭光晃得發(fā)暈發(fā)汗,一頭便撞進了謝夜白的懷里。
“九鳳?”他微詫,扶住了她。
九鳳抬起頭一臉的冷汗,牽著嘴角笑:“我睡醒了,我們回天恒山吧?!?/p>
他臉上的笑渦凝住了,卷長的眉睫下神色難測,她便慌了,忙道:“你不能娶她,你答應(yīng)要讓我吃掉?!?/p>
他掀起眼簾看她,抬手拔出身側(cè)小弟子的劍遞給她:“你隨時都可以動手,但我非娶她不可?!?/p>
“你便是九鳳?”洛英不知何時立在門檻前,一身紅裝,手里提著紅蓋頭,眉眼含笑地看著她道,“你的事情夜白已經(jīng)同我說了,多謝你出手相救,日后我和夜白一定傾力相報。”伸手挽住謝夜白握劍的臂彎,親昵又驕縱地嗔道,“沒有我的允許你敢死試試。”謝夜白拍了拍她的手背,無比寵溺。
那畫面刺目極了,九鳳心頭攥得死緊,抬頭惡狠狠地道:“你要是敢娶她,我便殺了她,燒了這青城山!”
洛英眉眼一蹙,冷聲道:“我顧念著你救過我以禮相待,你區(qū)區(qū)一介修道之妖也敢在青城山造次!”
“閉嘴!”九鳳惱極,猛地抬手朝她擊去。
洛英尚未來得及反應(yīng),謝夜白已然護她在懷,卻沒躲開,結(jié)結(jié)實實地受了九鳳一掌,悶哼出了聲。
“夜白!”洛英環(huán)臂抱住他,瞧著他嘴角絲絲殷紅,眼淚一瞬便落了下來。
謝夜白低頭沖她笑,替她擦掉眼淚溫聲道:“別使性子,九鳳于我于你都是救命之恩,可有你這般對救命恩人的?”
洛英淚珠漣漣,卻難得地收了驕縱溫順地點頭道:“我聽你的,都聽你的。”埋頭在他懷里小聲哽咽,“以后我都聽你的……”一副小女兒姿態(tài)。
九鳳愣愣地看著,一顆心再不能舒展,直到謝夜白哄得洛英進屋,轉(zhuǎn)過身來嘆了口氣,替九鳳將斗篷拉好,一貫的溫柔道:“不要鬧了九鳳,別讓我為難?!?/p>
她忽然覺得難受極了,活了那么長久的時間從來沒有過的難受。她抬起眼望他,眼睛霧氣蒙蒙,卻是在笑:“謝夜白祝你舉案齊眉,白頭偕老?!?/p>
她想她是該回天恒山了。
五
她不記得出青城山的路,便坐在青石階,失神間聽見有人喊她,抬起頭就瞧見眼前立著個小弟子,手中端著青瓷藥盞不悅地道:“亂跑什么,讓我好找。”他將藥盞遞給她,“謝師哥讓我給你的,他說你該餓了?!?/p>
她嗅到極熟悉的味道,謝夜白的味道。他在新婚之夜送來一盞殷色沉沉的血,關(guān)心她是否餓了。她坐在石階上忽然哭了起來,將手中的藥盞帶翻,灑了一身血色。他只要對她溫柔一點點,她便再難狠下心離開。
是在天將破曉,她回到了謝夜白帶她住的偏殿。她推門進去時卻看到一人坐在她常睡的榻邊,一瞬望了過來:“謝夜白……”
謝夜白坐在榻邊眉睫撲閃地看她,忽然起身來抱住她,在她的脖頸間輕聲道:“我以為……你走了。”一顆心便因這一個擁抱一句話再難掙脫。
她伸手環(huán)住他,卻在他的肩背上觸到一片潮潮的溫?zé)?,攤開手滿是鮮血:“謝夜白你……”他沖她笑了笑再撐不住頹然跌倒,九鳳就那么抱著他一起跌跪在地,慌得腦子發(fā)空,想出去找人救他,他卻扣住九鳳道:“不能讓人知道,我睡一會兒就好?!?/p>
背后的傷口又深又狠,血中透著碧色,中毒一般,他虛弱得隨時會死掉。九鳳抱著他,再顧不得其他,化出原身在紅光乍現(xiàn)之下剜下一顆赤珠納入他的口中……
九鳳在他身側(cè)昏睡過去。再醒來卻是被人掀倒在地,一劍刺進她的肩膀硬生生地疼醒了過來,她在半寐之間疼得現(xiàn)出肩背的羽翼,大為光火抬手便扼住了身前人的脖子,猛地有人喊她:“九鳳!”
她頓時清醒了過來,看到身前圍著一群持劍的青城山弟子,謝夜白一臉急切地對她搖頭:“不可傷人?!被饸庖讳?,她松開了手,一把把利劍便都抵在了她身上。
頭前傷她的弟子喝道:“定然是這妖魔殺了師父!傷了大師姐!昨晚就是她在婚宴上揚言要是謝師哥娶了大師姐就殺光青城山的所有人!”
九鳳聽不懂,肩膀疼得厲害,渾身發(fā)虛地看謝夜白,有人問她昨夜去了哪里她也懶得答,有人說今天天快亮?xí)r看她滿身是血地回來她也不想辯駁,她只看著謝夜白,只要他信她就好。他在光線飄浮下掀動眉睫,蹙了眉問她:“你昨夜去了哪里?”
她百口莫辯,連掙扎都未掙扎便被暫且關(guān)進了囚妖牢里,只等到重傷的洛英醒過來下最后決斷。
困極了,她被鎖住雙手雙腳囚在鐵籠中,之外透進來的光照得她如離水之魚,躲在羽翼下奄奄一息。她夢到在天恒山的日子,山高地闊,不知情仇。一眨眼又變成謝夜白在月色下對她笑,問她難受嗎……
有人喊她,她嗅到謝夜白的味道,迷蒙地睜開眼便看到謝夜白,就像第一次那樣,他用斗篷裹住她,他來救她了。抱著她的懷抱是暖的,心跳聲是亂的,她不是在做夢,她抱著謝夜白艱澀道:“你師父不是我殺的,我怎么會做讓你為難的事……”
謝夜白愣了愣,輕聲道:“我知道?!彼麑⑺С隼位\放下,“你走吧,回天恒山去?!?/p>
“你呢?”九鳳攥住他的衣袖,語氣急促,“你不和我一起走?”
六
“謝夜白?!本砒P將額頭抵在他的胸口,喘息艱難,“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怕是喜歡上你了,或許是愛,我分不清楚,但是我夢到此后身邊沒有你,天高地闊,歲月長久都變得可怕,孤寂可怕?!?/p>
“我知道?!彼麚嶂砒P的背,輕輕地道,“可是我走不了了……”九鳳抬頭看他,在他黑沉沉的眼睛里看到了洛英,洛英持劍而來,又急又快地朝他刺來,他將九鳳推開,那劍便貫穿他的肩頭,推得他連退數(shù)步,一口血嘔了出來。
“你叫我來,就是為了給我看這個?”洛英一寸寸地將劍撥出問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不直接殺了我?”抬劍朝他胸口遞去。
他不避不閃,九鳳急掠而來扣住洛英的手腕,將劍卸下,反手一轉(zhuǎn)劍尖抵在了洛英的胸口逼她后退一步,護謝夜白在身后道:“放我們走。”
洛英滿眼的血絲看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淚滿面,指著謝夜白道:“你知道你喜歡的是什么樣的人嗎?你知道他為什么娶我嗎?他能親手殺了自己的母親,為達目的他甚至可以裝出一往情深的樣子娶我!”
她講得語無倫次,九鳳聽不明白,不遠(yuǎn)處傳來不迭的腳步聲,青城山的弟子眼看便要圍過來,九鳳想收劍帶謝夜白先走,背后卻猛地有人推她一把,力道又大又急,她來不及收劍,跌撞進了洛英的懷里。有溫?zé)岬难獓娪慷觯皖^就瞧見白刃紅血,洞穿而出。
洛英踉蹌著跌跪在地,雙手握著胸口的劍,抬頭看九鳳,笑得極為嘲諷,字字泣血地道:“你以為他曾真心待過你?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謝夜白站在她的背后,蜂擁的青城山弟子將她團團圍住,她轉(zhuǎn)頭去看謝夜白,他退到了人群中,有弟子扶住他,詢問他,他唇線抿得蒼白,字字冰涼地道:“九頭鳥逃了出來,我不敵受傷,洛英是為了救我……”還說些什么她聽不太清,只覺得腦子里嗡嗡作響,心被一點點攥碎。
她顯出原形,被釘住翅膀困在玄冰陣中,冷得羽翼生霜。謝夜白揮退看守的弟子獨自來看她,如今他是青城山的代理掌門,一身玄衣玉帶,翩然似仙。
他將佩劍抽出:“現(xiàn)在滿青城山都想要將你生吞活剝了,我想救你?!碧钟挚煊趾莸財叵戮砒P一顆沒了赤珠的腦袋,鮮血濺了他一袖口。那顆赤珠不知道是救他的那顆,還是幫他除掉夜娘的那顆,九鳳記不清楚了,只疼得發(fā)顫,昏迷間聽他溫軟地道,“我會對外宣布已將你處死,日后你待在我身邊,我會好好補償你。”
九鳳做了個很長的夢,夢里謝夜白將她救出,安置在一間幽暗的屋子里,幫她擦洗傷口,像很多次那樣抱著她入睡,同她講了一個故事。
他說曾有女子在山林間遇害,暴尸荒野不得入輪回便成了孤魂野鬼,數(shù)年后有叫謝白的書生入山見到這具枯骨,行善事將枯骨掩埋,女子為報恩,便跟著書生細(xì)心照料,這世間唯有情字難防,之后暗生情愫,畫皮為妻。
埋骨之恩,畫皮為妻。
“后來……”謝夜白一下一下地順著她的發(fā),道,“青城山掌門前來除妖,謝書生為了護妻子夜娘死在劍下,夜娘就變成了如今的白骨精怪?!睖嗀g九鳳想起那卷畫,那是夜娘畫給謝白的,寫給謝白的。
“她一直不愿入輪回,妄想得到赤珠,化成人身去尋謝書生的今世。”他在九鳳耳邊輕笑,“我第一次去找你,是因為夜娘抓了師姐,她答應(yīng)只要我找到赤珠給她,就放了師姐。”
他聲音溫柔得幾乎化成春水:“不要怪我,我沒得選,我非救師姐不可,也非除掉夜娘不可,就像我非借你的手殺掉她不可?!彼D了很久,忽然輕聲道,“因為我是謝夜白,謝白和夜娘是我的生身父母。”
他像是在說一件極為可笑的事情:“我七歲那年青城山的洛掌門便帶人殺了我的父母,又大發(fā)慈悲地將我?guī)Щ?,收為徒弟。我娘是妖,滿青城山都將我視為隱患,我從小就不敢做錯一件事,因為每一件事都可能要了我的命。所以我要親手除掉夜娘證明自己,我要護得師姐周全才能讓師父信任我,將女兒許配給我?!?/p>
九鳳想起大婚那夜他滿身是血地來找她,幾乎不敢深想,卻聽他言語帶笑地道:“不娶了洛英我怎么能有機會殺了他,我要報仇,要這青城山的掌門之位。若不是她看見是我殺的師父,我本可以留她一命。”他語氣溫軟,字句卻冷得嚇人,娶洛英的是他,手刃洛英父親的也是他,甚至最后要殺洛英的還是他。臉上潮潮的一片,九鳳在他的懷里忽然哭了。
他捧起她的臉,像以前那樣問她:“醒了?還難受嗎?”
“那我呢?”九鳳在皎皎月色下睜眼看他,他要報仇,要掌門之位,所以需要她這把幫他除掉障礙的利刃。
他眉睫斂著一圈光影,極輕地吻她的額頭,嘆息道:“你不同,不論你是否相信,我唯一動情的只有你?!泵髅髂前愫匏?,恨不能將他拆之入腹,但他這樣講,她便執(zhí)迷不悟,攬住他的脖子,又狠又急地吞咬他的嘴唇,口唇間是他腥甜的血香。深的夜,熱的肌膚,謝夜白埋在她的胸口低喘,問她,“你怪我嗎?”
她一直在哭,疼得抓著他的手臂點頭又搖頭,他來吻她,又密又狠,讓她喘息不得,便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抱著他的脖子道:“如有天孫錦,愿為君鋪地……”
七
謝夜白在幾日后接掌青城山。那天雨后初晴,瑞光萬丈,九鳳裹著斗篷站在回廊下看他,他立在千百層石階之上,玄衣襯得眉眼更俊,一身的華光晃晃。他似乎朝九鳳望過來,穿過重重人群。九鳳想對他揮揮手,石階下的人群忽然騷動起來,天邊有白光乍現(xiàn),有幾名弟子簇?fù)碇晃焕系烙鶆Χ鴣?,落在了石階之上。
謝夜白轉(zhuǎn)身迎了上去,恭謹(jǐn)?shù)匦辛艘欢Y。他們似乎說了什么,九鳳聽不清,便掠身靠近了過去,在近一些的石階下那老道毫無預(yù)兆地看了過來,目光落在她身上定了定,又轉(zhuǎn)過頭對謝夜白說了幾句,只瞧見謝夜白也瞧著九鳳蹙了眉。
那天夜里謝夜白很晚才來看她,端了一小碗尚有余溫的血放在她手邊,沖她笑了笑,柔聲道:“看你最近饞得厲害,又克制著不開口要,給你解解饞。”又推了推示意她喝掉。她確實饞得厲害,端起碗喝干了才發(fā)現(xiàn)味道有點不一樣,還沒等想謝夜白便伸手拉她進懷里,聲音低似嘆息地問,“你會怪我嗎?那么利用你……”
九鳳抬頭望他,他的眉睫下眼神閃爍難定,很不安的模樣,便抱著他道:“怪過,可是后來發(fā)現(xiàn)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別的都不太重要了,只盼我對你還有利用價值,你還舍棄不了我,久一點?!?/p>
抱著她的手便緊了又緊,謝夜白埋在她脖頸間低低道:“對不起?!彼雴柺裁矗褡R忽然一散,便昏了過去。
天光微亮?xí)r謝夜白親自送紫薇道人下山,他是洛英的叔父,在謝夜白接掌大典上不請自來,是沖著九鳳來的。他不信九鳳已被處死,要驗證九鳳的尸身,甚至要重查洛掌門之死,查清后再繼續(xù)接掌大典。然后他在人群中瞧見了九鳳,他對謝夜白說他可以不查此事,不插手接掌大典,條件是他要帶走九鳳。他道,他需要一只坐騎,找這九頭神鳥許久了。謝夜白將九鳳抱進紫金箱中親手送給了他。
青山之巔,千萬石階之上他目送紫薇道人帶著那口箱子漸行漸遠(yuǎn),消失在茫茫霧色中。謝夜白在第二日接掌青城山,他在九鳳住過的偏殿里坐了一夜,閉上眼便瞧見九鳳在窗下,在榻前,趴在他的膝蓋上看他,沖他笑,一聲一聲地叫他的名字。便再難定神,心緒難寧。
天再亮?xí)r忽有小弟子急慌慌地沖進殿來,焦急道:“掌門,紫薇道人出事了……”他心頭一緊,問何事。
小弟子頭都不敢抬:“紫薇道人不知何處得了一只九頭神鳥要取赤珠鳥首煉丹,卻不曾想那九頭鳥狂性大發(fā)在紫薇道觀大開殺戒……”
腦子猛地嗡鳴,他只覺得胸腔里有什么東西一瞬抽空了,起身沖了出去。
尾聲
他見到九鳳了。在滿地血色之中,火光滔天之下,她立在廟堂,手里提著紫薇道人的頭顱,轉(zhuǎn)過頭來看他時一身白衣染血,紅發(fā)獵獵,背后的羽翼凋零,滿是血污,一雙眼都啞了光。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她時她也受了傷,但那時她羽翼生華,赤瞳生光。
“九鳳……”他叫她的名字,疾步過去想抱她。
她卻抬手扼住了他的喉嚨,抬起眼來看他,滿目的眼淚,滿面的鮮血,對他道:“謝夜白你答應(yīng)過讓我吃掉,現(xiàn)在你該履行承諾了。”
滔天的紅蓮烈火之下謝夜白吃驚地看著九鳳生生將他拆之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