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
約稿:現(xiàn)代校園稿,不那么悲傷,可以畫一男一女坐在湖邊,湖上有天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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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說每年的三四月,天鵝都會從南方飛回北方,結婚,產(chǎn)子。一對天鵝,從此就是相守一生,不再更換伴侶。過了十月,他們就相伴南飛。
候鳥的遷徙總是一曲讓人感動的贊歌。跋涉千里,只為尋找自己的棲身之所,意義所在。完成種族繁衍的任務。
每個人一生都需要一次遠行吧,只有跋涉過,行走過,你才會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意義在哪里,以及,未來在哪里。
她若不打敗它,就等著被它打敗。
1. 栗樹下
綠色火車在金色陽光里穿行,玫紅的夾竹桃花在風中搖曳,藍的云朵在窗外緩緩移動。
淺蔥靠在窗口出神。
不知過了幾站,一個男孩上了車坐到她對面。
是慢車,沒有空調(diào),又不是旺季,車廂里人不多,四人一組的位子上只有淺蔥和男孩。
在男孩眼里,她的臉像四月的雨季,惆悵哀傷,柔和美麗。
他不禁猜測:她遭遇了什么?
此刻淺蔥腦海里卻正盤旋著他想知道的答案。
她高考考砸了;閨密告訴她,我表白了,季宣墨接受了!
季宣墨是她暗戀了兩年的男生;她的日記本被媽媽看了,媽媽認為暗戀是她考砸的罪魁禍首,媽媽罵她,詞語全是星星月亮圈圈叉叉,難堪入耳。她惱羞成怒:“你根本不在乎我!我恨你!我不要你管!”
媽媽扇了她一個耳光:“你給我滾!”
“滾就滾!”她大聲咆哮。
淺蔥真的背起背包,頂著烈日出了門。她幾乎不用想,就知道自己該去哪兒:栗樹下。
栗樹下是千里之外的小鎮(zhèn)。她三歲時,父母想再要一個孩子,便把她送到栗樹下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她十歲,妹妹六歲時,她才被接回父母身邊。那時的她從沒想到,十八歲的夏日,會有沼澤絕境在等著她。
她走在去火車站的路上。她甚至都忘了,栗樹下已經(jīng)沒有她親愛的外公外婆。甚至都沒有近親,她自從離開就再沒回去過,她可能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但那里有她兒時溫暖美好的回憶,只要回到那里去,她就能變成那個無憂快樂的小女孩。
淺蔥有點積蓄,回幾趟栗樹下都綽綽有余。她出門時,媽媽沖在她身后罵:“不中用的貨!最好別哭著回來!”
淺蔥心涼得很。她從小,父母就對她照顧得少,爸爸忙著賺錢,媽媽忙著照顧妹妹,他們對她唯一的教誨就是:“努力讀書,考名牌大學,為我們爭口氣?!?/p>
他們很少問她,你想要什么?你快樂嗎?
黃昏,火車在小站停下,有人下車透氣,有人下車買晚飯,男孩也下了車,他買來一只西瓜。他用小刀在西瓜上開了一條口子,西瓜“嘭”地裂成兩半。他將一半推到淺蔥面前,又遞給她一雙一次性筷子。
他自己也用一雙筷子戳西瓜吃。
錢蔥從未嘗試過這種吃法。男孩鼓勵她:“試試看,這瓜很甜?!?/p>
淺蔥這才看清男孩,他皮膚微黑,頭發(fā)微卷,看來與自己年齡相仿。
然而他的眼神嘴角都透露出男人般的堅毅。他的眼睫毛很好看,當他低頭,眼睫毛像蝴蝶張開的翅膀。
西瓜的確很甜,它成了淺蔥的晚餐。
幾天來,她都不曾好好吃過東西。
2. 青浦
暮色漸濃,涼風涌進車廂。
淺蔥的味覺里還反芻著西瓜的香氣,她感到一陣奇異的放松。
“你去哪里?”男孩問。
“回老家。”
“你老家在哪兒?”
“栗樹下?!?/p>
“栗樹下?好有趣的地名。那兒是不是有很多栗子樹?栗子成熟時,小孩們都帶著斗笠去搖晃栗子樹?然后栗子會像下雨一樣從樹上噼里啪啦落下來?”他笑著問,神情里仿佛看見了那情景一般。
淺蔥不禁笑了:“沒有,也沒什么樹。那兒是丘陵,小山丘上都是莊稼,小麥、花生、玉米。鎮(zhèn)子很小,收莊稼的季節(jié),馬路兩邊都曬著糧食,空氣里都是糧食成熟的味道?!被貞涀屗淇?,她便繼續(xù)下去。在栗樹下,最美的季節(jié)是夏日,雨后草叢里會冒出一朵朵蘑菇,黃昏水邊紅蜻蜓飛來飛去;夜晚的星空像美;人們都淳樸熱情……
男孩微笑傾聽。
淺蔥說著說著,閉上眼睛蜷縮起身體緩緩睡去。這么多天來,她從未睡得這樣酣沉。她夢見自己回到了栗樹下,時光一如從前,自己仿佛從未離開,不曾長大。
她醒來已是清晨六點,男孩還沒醒,她身上蓋著他的外套。她奔去找列車員,問:“這是哪里?”
列車員說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名,她又問:“青浦呢?”
“早過了呀,凌晨兩點就過了?!?/p>
她傻眼了。去往栗樹下沒有直達車,她得在青浦站下車轉(zhuǎn)乘另一列火車?,F(xiàn)在該怎么辦?她望向外,天邊有微亮晨光,火車正穿過一片薄霧籠罩的稻田。
到下一站下車吧,買票折回去青浦再中轉(zhuǎn)。她決定這么辦。
淺蔥望向男孩,男孩剛好睜開眼,他看到她,嘴角咧開柔軟的弧度?!霸缟虾谩!彼f。
“早上好?!彼f,心情就像看到一朵花正迎著陽光盛開。她將外套還給他。
火車過了兩個小時才到下一站。而這一站,已是終點站。
男孩和她道別:“我要去長途汽車站,你呢,要不要一起過去?”
淺蔥搖搖頭:“不用,我還要坐火車。”
男孩揮揮手:“你笑起來比較好看。再見?!?/p>
淺蔥笑著揮手。男孩轉(zhuǎn)身融入茫茫人海,這個讓她輕松溫暖的男孩,他在陽光下消失不見了,從黑暗中一直窺窺伺著她的灰心絕望,迅速伸出利爪給了她狠命的一擊。
她買了去青浦的火車票。開車還有兩個小時,她站在火車站廣場上,她想匆匆瞥兩眼這個她無意間闖入的陌生城市,廣場上有廣告牌,圖片上是一片蔚藍的湖泊,湖面上游弋著成群的天鵝,陽光揉碎在水中,一只小木船隱隱若現(xiàn)。
文字說:天鵝湖自然風景區(qū)歡迎你。
一股莫名的力量在身體里涌動,慫恿著她:去那里,去那里。
她一直畏首畏尾,從不敢把突如其來的念頭當回事。有次,她在上學路上撿到兩只小鴨子,她沖動之下想送給季宣墨。但她還是送給了學校的門衛(wèi)。后來,季宣墨的獲獎油畫在學校展出,那幅畫就是一群毛茸茸的小鴨子。
淺蔥心一橫,退票,去看天鵝湖。
3.天鵝湖
她花兩塊錢買了一本當?shù)氐穆糜蔚貓D冊,然后按指示找到長途汽車站,坐上了去往蘆洲的汽車,蘆洲是天鵝湖所在的那個小城。
正午,她抵達蘆洲。她一出車站,三五個大叔包圍過來。
“去天鵝湖吧?我?guī)闳?!只要十五塊!”
“坐我的車,有空調(diào),涼快,只收二十塊!”
“坐摩托車嘛,小姑娘,經(jīng)濟實惠,全程自然風,只要十塊!”
大叔們像攔路劫匪,淺蔥抱緊背包朝遠處停著的旅游巴士走去,司機在睡覺。
“那個車要兩個小時才有一趟!上一趟才開走了!”一個大叔沖她大聲喊。
太陽像個大火球,地面滾燙,空氣灼熱,淺蔥又熱又渴,她走進一家小餐館,她買了冰水和飯菜,一邊吃一邊想該怎么去天鵝湖。飯點早過了,小餐館冷冷清清,冷氣開得很足。她吃完,店主大嬸過來碗筷,問:“丫頭,你是來看天鵝湖的吧?一個人?”
“嗯啊,一個人?!?/p>
“我說,外面太陽毒,巴士還早,你去了湖邊也熱,就在這兒多坐會兒。”
淺蔥原本就想在這兒歇歇,但又覺得不好意思,大嬸既然開口,她便笑著道謝。
大嬸靠在桌子上打盹。淺蔥翻了翻隨身帶的書,又看了會兒電視,最后她也靠在卓子上打盹。迷迷糊糊中她感覺很好,但當她醒來那一瞬,絕望的現(xiàn)實又回到她的胸膛。透過餐館的玻璃門,她看到旅游巴士正在緩緩啟動,她跳起來,大聲對店主大嬸道謝,然后朝巴士飛奔而去,巴士卻以更快的速度揚起灰塵朝前方駛去。
大叔們都笑起來:
“看吧,巴士不等人,只有我們會等!”
“十五塊,走不走?”
淺蔥不理,徑直飛奔。
一輛摩托車在她腳邊停下,她以為是某個大叔跟上來了,她惱火地抬起頭。
“嗨?!彬T士拿下頭盔,露出一張黝黑帥氣的臉,目光炯炯。
“是你?”是火車上那個男孩。
“嗯啊,是我,我叫穆原野。你怎么在這兒?”
“我想去天鵝湖?!?/p>
“上來,我?guī)闳??!蹦略八λ︻^,將頭盔遞給淺蔥。
淺蔥順從地跳上車,戴上頭盔,她迷惑地想,他的確是火車上的男孩,但此刻的他,和火車上他又不完全一樣?;疖嚿系乃?,雖然友好,但仍然是一個陌生人,而這一刻的意外重遇,他已儼然老朋友。
湖邊游客很多,湖面無盡寬闊,然而沒有一只天鵝。
“天鵝呢?”她問穆原野。
“天鵝都隱身了。”他說。
可游客們似乎都不太在意。
也許他們并不是為天鵝而來,他們只想找一個遠離城市的水邊,休息,約會,三五朋友暢快聊天玩牌,短暫擺脫生活的桎梏。
也有像淺蔥一樣的單身游客,端著相機信步悠游。想到自己單身游客的身份,淺蔥覺得穆原野陪在身邊不太合適,她瞥了他一眼,說:“我想自己到處走走,看能不能看到天鵝?!?/p>
“嗯,湖很大,湖岸延伸到很遠呢,你別掉進湖里就好?!?/p>
淺蔥沿著湖岸走,長這么大,她是頭一次獨自出遠門。她走了很遠,只看到野鴨子家養(yǎng)大白鵝,照片上那種天鵝像云朵散落湖面的景象一直沒見到。
她有點失望,她又想起高考、閨密、媽媽,忽然明白,這是她的命運,她的現(xiàn)實,就算她回到栗樹下,來到天鵝湖,哪怕天涯海角,它們也還是冰冷的對手一樣,昂首挺立存在于她的胸膛里,與她肅穆對峙。
她若不打敗它,就等著被它打敗。
4.榕樹下
天色晚了,淺蔥依然沒看到天鵝。她不得不往回走。
景點服務區(qū)有賓館,她打算先住下,等把錢花得差不多了再說,到那時,她也應該知道該怎么面對了。
沒錯,面對,她現(xiàn)在想的是面對。
可錢包不見了。
她將背包翻遍,也沒發(fā)現(xiàn)錢包的影子,什么時候丟的?她毫無印象,只記得最后一次用它是在火車站退票時。她吃飯時用的是牛仔褲口袋里的零錢,還剩下三十多塊,那就是她所有的錢了。
她可以打電話回家,可她不想這么做。那些星星月亮圈圈點點仍刺痛著她的心臟。她忽然邪惡地想,她要去墮落,讓自己受傷害,然后讓媽媽心痛,后悔,她就快意恩仇了。
她的書也丟了。雖然書不值錢,卻是她最喜歡的書,《小王子》。
走出賓館大廳,穆原野站在夕陽里,榕樹下,像是在等著她似的。
“我的錢包丟了,身上只剩三十二塊?!彼共皇瞧砬蟮玫綆椭撬梢詫⒕骄程拐\相告的人。
“哈?”他咧嘴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我第一次一個人出遠門,也丟了錢,雖然只是十塊錢,但也是我全部的盤纏了?!?/p>
“那你怎么辦的?”
“我搭上一輛貨車,貨車上運的是西瓜,我吃西瓜,睡西瓜,下貨時幫忙搬西瓜。”
“哦。”淺蔥說,“那我該上哪兒去找運西瓜的貨車?”她一本正經(jīng)。
穆原野大笑。她自己也也大笑,笑得放肆。若是幾天前,要她想象一下自己放肆大笑的情景,幾乎都是不可能的。
“先住我家吧,”穆原野說,“吃飽睡足再想辦法。”
穆原野的家就在景區(qū)里,那是一棟老舊的兩層小樓,屋里陳設簡樸干凈。穆原野說,這是他和爺爺奶奶的家,奶奶在老人院,爺爺大部分時間也在那里陪她。爺爺知道他要回來,鍋里還溫著飯菜。
淺蔥坐在老式八仙桌旁,分享了穆原野的晚餐。柴火做的,有一股特別的香味,像栗樹下的味道。
淺蔥心里暖乎乎的。
這一夜,淺蔥睡在鋪著舊棉布床單的雕花床上,窗外有月光、螢火、蟲鳴。她恍惚回到了栗樹下,睡在外公外婆家,
第二天,淺蔥也沒見到穆原野的爺爺,卻吃到爺爺熬的香噴噴的玉米粥。
“這是我在天鵝湖最后的早餐?!彼f,“一會兒我搭巴士去城里,到銀行開個戶,向閨密借點錢,幸好身份證我沒放錢包里。”雖然閨密的愛情讓她很惱火,但是,眼下閨密是她能依賴的人。
“要走嗎?你都還沒看到天鵝?!蹦略罢f,“我想帶你去看天鵝?!?/p>
“你怎么知道我沒看到天鵝?”淺蔥疑惑,瞬間她靈感迸發(fā),“昨天你一直跟著我?”
穆原野難為情地承認了,馬上又補充:“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怕你想不開?!?/p>
淺蔥愕然,不過是偶然相識的人,他竟會如此在意自己的生死。再說,雖然絕望憤怒,感覺走投無路,她也沒有一分一秒的想不開。
“哈!”她笑,“什么也不能耽誤我活著?!?/p>
“嗯,什么也不能耽誤我們?nèi)タ刺禊Z?!?/p>
5.蘆葦叢
淺蔥跟著穆原野朝湖邊走去,他們穿過夏日茂密的草地。草地上夜露未干,散落著紫黃紅白的野花。淺蔥的帆布鞋很快潤濕,鞋面上沾滿了青草和花瓣。這景象,就像兒時她和小伙伴在清晨的草叢里尋找蘑菇,連心情都相似;蘑菇和天鵝,都是驚喜。
湖邊樹叢下停著一條嶄新的原木色木船。
穆原野跳上船解開纜繩搖著漿劃過來。
“上來?!彼f著伸出手。
淺蔥抓住他的指尖跳上船,小心地走到船尾坐下。他在船頭搖著漿,一下一下,“嘩——嘩——嘩——”湖面上霧氣茫茫,陽光溫和透亮。濕濕的鞋子讓淺蔥不舒服,她索性脫下來曬在船舷上。
“這幾年旅游開發(fā),游客多了,天鵝卻少了,它們不敢往這邊來,都躲在湖那一邊的山腳下。還有漁民還偷獵天鵝,一只天鵝抵得上一個月打魚的收入。所以,盡管是禁止的,但還是屢禁不止?!蹦略暗恼Z氣微微沉痛。
他們朝深處漸漸劃去,天鵝映入眼簾。不是一只兩只三五只,而是一大群,一大片,像潔白柔軟的云朵漂浮在水中。淺蔥不由得驚呼:“好美!好美!太美了!太美了!”
小木船劃過來,天鵝們并不四散驚飛,而是成群地向遠處游動,依然那么優(yōu)雅從容。
“比廣告牌上的美多啦!”淺蔥嘆道。穆原野微笑不語,只是看著她。
他們穿過青山的倒影,看銀色的大魚躍出水面。淺蔥頓時覺得人生真美好。即使考砸了,暗戀的男孩被閨密下手了,媽媽把自己罵得體無完膚了,她仍然能遇見這么美好的景象。
她站起來,迎著陽光張開雙臂,脫口而出:“見鬼去吧。”
“你讓誰見鬼去?”穆原野不放過這個機會。
“失敗。讓失敗見鬼去!她說著,穆原野從容地搖動著船槳。
“我想上大學,學新聞,做記者,可我考砸了……”
“真慘。”
“我暗戀的男生……我準備上大學再表白的,可被我被閨密下手了?!?/p>
“太慘了?!?/p>
“我媽罵我,她讓我滾,我就滾了?!?/p>
“簡直太慘了?!?/p>
她回頭問他:“你在哪兒上大學?”
“我沒上大學。我成績不好,高二就退學了。我在家具廠當學徒,學木工,學家具設計,這條船是我做的。爺爺也幫了不少忙,他以前是木匠。”
他說得輕松自然,但轉(zhuǎn)瞬,他的臉龐浮上暗影:“其實你比我幸運多了。我好幾年沒見過我媽了,我爸患病進精神病院后,她就和我爸離婚了。她去了很遠的地方,有了自己的一家人,她也給我打電話,寄錢,還說想接我過去,我知道她不過是說說,再說,我也不想去。我第一次出遠門,就是想去找她?!?/p>
淺蔥坐下來,默默有點心酸。
他們從湖的另一側回來,穿過一片廣袤的蘆葦叢。
“今天是大暑?!蹦略罢f,“2012年的大暑。大暑每年都有,這片蘆葦叢也會存在很多年,但2012年只有一次。我會記得的?!?/p>
淺蔥低頭折了一根蘆葦,幾只野鴨子從蘆葦叢中撲棱棱飛起。
6.廣場上
他們回到岸上,淺蔥決定即刻起程。
穆原野也不挽留,他進房間去查看自己的錢包。他還是學徒工,沒什么錢,但他無論如何要幫淺蔥買一張從蘆洲到火車站的車票。他從房間出來,肩上挎著一把吉他?!拔因T車送你,順便把吉他拿去修,爺爺說他要用。”
他們到了城里,淺蔥到銀行辦了一張卡,她打電話給閨密,閨密的媽媽說:“她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p>
穆原野不能就這樣買票讓她去火車站。他說:“那就等等,順便跟我一起去修吉他吧?!?/p>
他們找到一家琴行,老板為吉他換弦,上油,幾經(jīng)搗鼓,然后說:“好了,你試下。”
穆原野接過吉他,叮叮咚咚彈起一支曲子。淺蔥不由自主跟著旋律哼了起來。
穆原野的眼里迸射出驚喜。他越發(fā)認真彈奏,淺蔥也開始認真唱。
一曲完了,琴行老板和客人都熱烈鼓掌。
“太棒了,沒想到你唱歌這么好聽?!蹦略罢f。
“我也沒想到你會彈琴啊?!睖\蔥說。
“我爸彈得更好,爺爺又比他彈得更好。”他嘴角溢滿驕傲。
“我媽原來是越劇演員,有一副好嗓子,曾經(jīng)是臺柱子呢。她總說我啥優(yōu)點都沒遺傳到她的,除了嗓子?!彼灿悬c驕傲。
“那她現(xiàn)在還唱嗎?”他又問。
“早就不唱了。她結婚后生了我,要照顧我,我三歲時她想回團里,劇團卻解散了。我爸說不如再生個孩子,所以他們就把我送回栗樹下外婆家。我四歲時,妹妹出生了,妹妹很像我媽,可妹妹只活到六歲,因為身體先天的問題。這對我媽打擊很大,她從此再沒唱過一句……”
淺蔥發(fā)覺,這一刻,那個女人不再是狠狠罵她的媽媽,而只是一個失去了舞臺和小女兒的不幸女人。當大女兒長大,丈夫忙碌,這個女人是如何度過她的每一寸時間?她的失落、苦悶與危機感,旁人能否體會?她本來是一個天鵝般的女子,是生活的不幸掠奪了她的優(yōu)雅從容,溫婉耐性。
他們在休閑廣場的背陰處坐著,直到下午五點,淺蔥仍未能聯(lián)系上閨密。淺蔥很想給媽媽打個電話,但不是為了要路費回家。廣場上人越來越多,她還是沒打。
她忽然說:“我想在這兒唱歌?!?/p>
“這兒?”
“嗯……就是這兒,騙路費回家。”淺蔥眨眨眼睛,“還想借你和你的吉他?!?/p>
淺蔥和穆原野就地賣藝。
廣場上人來人往,有人好奇地停下來看看,有人漠然走過,有人也扔兩個硬幣,可他們連個裝錢的家伙都沒有,錢幣們只能散落在他們面前的地上。
一個拾荒老人帶著一個小男孩走過來,老人在廣場上轉(zhuǎn)悠,撿人們?nèi)拥舻娘嬃掀孔?,小男孩坐在一旁的花壇上聽他們彈唱?/p>
他們一直彈,一直唱,街燈一盞盞亮起來,地面上的錢幣也漸漸多起來,風一吹,紙幣到處飛,穆原野跑去追趕,小男孩也去幫忙。
淺蔥停下來喝水。小男孩望著她手中的瓶子,她以為小男孩想喝水,她將瓶子遞給他。小男孩搖搖頭,輕聲說:“我只要瓶子。”
淺蔥一仰脖把水喝光,將瓶子遞給小男孩。老人也過來了,他在手上的大口袋里翻翻找找,找出一個破口子的塑料碗放到地上。他又在衣服口袋里摸摸索索,掏出一枚硬幣給小男孩,小男孩將那枚硬幣投進塑料碗,“叮咚”一聲,輕輕,卻重重地落在淺蔥心上。
淺蔥彎下腰,對小男孩說:“你可以點一首歌,我專門唱給你聽。你想聽什么?”
“《世上只有媽媽好》?!?/p>
“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個寶,投進媽媽的懷抱,幸福享不了……”這還是淺蔥兒時的歌,她已許多年沒唱過。
這一刻,她感覺她又變成了栗樹下的那個,那個每天期盼著媽媽來看她的小女孩。
穆原野彈著吉他,表情動容,他也想起了自己的媽媽。
是周末,因此廣場上人特別多。這對少男少女很搶眼,男孩帥氣,女孩動人。再加他們彈唱得也不賴,因此漸漸有觀眾聚攏來,圍城一個小小的圈。
他倆賣力地演出,幾乎把兩人都會唱會彈的歌都來了一遍。
將近十一點,廣場冷清下來。兩人收了攤,迫不及待在花壇邊數(shù)錢:一塊、兩塊、五塊、十塊……哇,一共賺了兩百多塊,收入不錯呀!
回去的路費是夠了,但淺蔥還得去穆原野家住一個晚上。
穆原野騎著摩托車載她回去。途中她取下頭盔,長發(fā)迎風飛舞,星光熠熠漫天。
這是2012年大暑的夜晚。
歷書上說,大暑,太陽到達黃經(jīng)120℃,腐草為蠲,土潤溽暑,大雨時行。
淺蔥知道,她也不會忘。
7.老人院
這天晚上,淺蔥見到了穆原野的爺爺。他是一個身體健朗神采飛揚的老頭兒,有一股年輕人的活力。
穆原野把吉他遞給他,他撥弄了幾下,搖頭晃腦表示滿意,還朝淺蔥眨眨眼,神秘兮兮地說:“老太婆明天生日,我要去給她唱生日歌,給她一個Surprise!”
“爺爺好浪漫呀?!睖\蔥笑著說。
爺爺走了,淺蔥問穆原野:“為什么奶奶要住老人院?”
“她得了老年癡呆癥,比較嚴重,需要專業(yè)護理。以前我們住在城里,退休后他們把這座老房子修繕了一下又搬了回來,這兒空氣好,離老人院也近?!?/p>
“我也想去唱生日歌。”淺蔥說。
“謝謝。”
當淺蔥和穆原野趕到老人院時,爺爺已經(jīng)到了,他正在喂奶奶吃西瓜,西瓜都切成小塊用牙簽扎著,他像哄小孩子一樣:“啊——對,很好,baby,再來,啊——”
護士端來生日蛋糕,穆原野插上蠟燭,一支支點燃,爺爺抱著吉他,邊彈邊唱:“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
淺蔥和穆原野也跟著唱,護士們圍著奶奶打著節(jié)拍。奶奶已不能說話,也不大認識人,但她笑瞇瞇的,像孩子一般開心。
穆原野對奶奶說:“許個愿吧,奶奶?!蹦棠桃廊恢皇切Σ[瞇的。
爺爺興致勃勃:“我來幫她許愿,我知道她每年都許一樣的愿望。”他閉上眼,認真虔誠地說,“神啊,讓我的老太婆的愿望實現(xiàn)吧,她想再次變成十八歲的少女!”
爺爺許好愿,俯下身去,淺蔥以為他要吹蠟燭。他的確是要吹蠟燭,但在吹蠟燭前,他在奶奶的額上深情一吻,奶奶臉上暈開少女般的緋紅。
穆原野切好蛋糕,爺爺喂奶奶吃,他說:“吃吧,我的少女,十八歲少女?!?/p>
奶奶吃著蛋糕,爺爺又說:“十八歲是人生最美的時候,盡管也有失落、不如意,它仍然是最美的。我就在十八歲遇到她的!”
淺蔥扭頭看穆原野,穆原野正看著淺蔥,他們心照不宣,相視一笑。
淺蔥抿著蛋糕,心中涌起酸酸地感動。
她終于承認,她再也不能回到栗樹下去做小女孩了,就像奶奶不回去十八歲的少女時光。
在這片天空下,這么多人眷戀著生命里逝去的美好,但仍能大聲歡笑著應對現(xiàn)實的酸楚。
8.火車站
和爺爺奶奶告別,和天鵝湖告別,淺蔥坐在穆原野的摩托車后面駛向汽車站。
她的的心情很矛盾,既歡喜又悵然。
汽車站外,大叔們和他們的車子仍在候客,他們沒圍攏過來拉生意,只是看著她笑。但有一個大叔跑了過來,手里揮著一本書:“喂,小姑娘,你的書!”
淺蔥一看,真的是《小王子》。“你跑得那么快,喊你都不理?!贝笫逭f。
淺蔥接過書,不好意思地笑了。
穆原野幫淺蔥買了汽車票。淺蔥接受了他的好意,反正這幾天她都在不停地接受。
“我們會再見嗎?”穆原野問,可他不等她回答,又說,“謝謝你讓我?guī)湍?,謝謝你的信任……”淺蔥才是最該說謝謝的那個人,但聽他如此說,她覺得不說出來也好。
“上火車前給媽媽打個電話吧,她一定在擔心你。我也要給媽媽打個電話?!彼终f。
淺蔥掏出一支筆,翻開書寫下幾行字,她把書送給穆原野。她轉(zhuǎn)身上車,穆原野站在街邊揮動著那本書,然后,他再一次消失在陽光下人海里。
像空氣一樣存在卻被她忽略的,對媽媽和歉疚和對閨密的想念,像潮水朝她包圍過來。
到了火車站,淺蔥打電話給媽媽。
“媽媽。”她剛叫了一聲,媽媽便大哭起來:“傻丫頭啊,你在哪里?媽媽擔心死了……我罵你打你也是愛你的呀……你別嚇媽媽了,快回來……”
“我就回來,媽媽?!彼f。
她又打電話給閨密,閨密連連尖叫,怒氣沖沖:“你是瘋了嗎?玩什么離家出走?我們到處找你!昨天媽媽說你打了電話來,我今天都不敢出去,一直在等。你快滾回來!”
“女王息怒,我就滾回來?!彼χf。
清晨來了一場大雨,空氣微涼,夾竹花更明媚?;疖囌境隹?,閨密和季宣墨來接她,閨密捧著一束花,跳起來向她揮手。
她奔過去。季宣墨說:“你好,我是季宣墨。”
她愣了下:“我是淺蔥?!?/p>
在他眼里,她只是陌生人,而且,他以為她并不認識他。
也就是說,那他更加不可能知道她的暗戀。
這究竟是慶幸呢?還是慶幸呢?
不過,她已經(jīng)決定,這段暗戀除了她和媽媽,永遠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
為了讓媽媽保守秘密,她是不是應該對媽媽更體諒一點呢?
天鵝湖里,木船上,穆原野讀著那本書,書的扉頁寫著一句話。
“他們說,每一次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我相信,我們會再次重逢?!?/p>
編輯/颯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