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木舟

新年的頭一個月，我在北京那能毒死人的空氣里，整天病怏怏、懶洋洋，除了每天下午筆墨紙硯一字排開，練上兩三個小時的書法之外，別的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做。

某天下午，我決定去看一場電影。

愛戴墨鏡的王家衛(wèi)，2002年時宣布他要籌拍《一代宗師》，到2012年的年底上映時，匆匆十年已過去。

這部電影從上映以來，網(wǎng)上口碑一直兩極化，愛之欲其生，惡者欲其死。

我打開微博首頁就能看到劇照，打開豆瓣就能看到影評，最私人化的QQ上，不少好友已經(jīng)將這部片子里的文藝腔臺詞掛在簽名上。

王家衛(wèi)的電影里總是會出現(xiàn)一些若干年后還被無數(shù)文青津津樂道的句子。

《春光乍泄》里，何寶榮每次一說到“不如我們從頭來過”，黎耀輝就會心軟。

我看那個片子的時候，最喜歡的一段是他們在廚房里擁抱著起舞，舞步緩慢，悱惻旖旎，那樣相愛的兩個人，讓人忍不住想要流淚。

看《一代宗師》的這天，是周二下午，劇場里人很少，我坐第六排中間的位子。

一開頭就是葉問在雨中與眾人一場打斗，旁邊兩個男生已經(jīng)忍不住評價說好，我沒做聲。

直到章子怡扮演的宮二出場，少女時期的造型清冷明凈，在金樓里擺宴等待葉問的那一幕戲，她后面站著一眾濃妝女子，個個旗袍包身，身段曼妙有致。

奇就奇怪在這里，偏偏我的眼睛卻撇開那姹紫嫣紅，獨獨落在素凈的宮二臉上。

而后她落發(fā)奉道，替父報仇，造型是頭上別一朵針鉤的白色小花，黑色毛領(lǐng)，一張臉沉靜得好似一潭深水。

看到這里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感嘆，她這些年的大起大落真不是白經(jīng)歷的。

還記得十幾年前，我還是小小少女，某天看電視無意中換到電影頻道，正在播她的一期訪談節(jié)目，鏡頭打在她臉上，我生平第一次曉得怎么叫做驚艷。

那時候她剛剛拍完《我的父親母親》，還只是初出茅廬的新人一枚，干干凈凈的面容，誰能想到這個姑娘會是揚名天下的“國際章”。

《臥虎藏龍》里的玉嬌龍，被她演得用力過猛，滿身戾氣，我并不喜歡。

再后來的一些片子，不提也罷。

直到《一代宗師》中的宮二。

她甩門而去，擲地有聲的一句“或許我就是天意”，這才叫氣場，換其他一個女明星來試試看？

范爺？范爺?shù)臍鈭鲋淮嬖谟谟舱罩?，扒去龍袍仙鶴China瓷和復(fù)古紅唇，她一開口念臺詞，觀眾就知道這仍然只是美貌到極致的一支花瓶。

宮二最后一次見葉問，嘴唇上涂了點點紅，她輕聲說，葉先生，說句真心話，我心里有過你。

就這一句，生生逼出人的眼淚來。

我都不曉得這么一句樸素?zé)o華的話，怎么會有那樣撼動我心的力量，其實比起她背過身去，那句余韻悠長的“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這一句“我心里有過你”，實在是太平常了。

可這么平常的一句話，讓章子怡成了仙。

從影院出來，男生們還在從音效、畫質(zhì)、節(jié)奏上分析這個片子，我一句話也不插。

某人說，總體來說是佳作，但我不太喜歡后半段，小情小調(diào)的東西太多了。

我終于開口說，恰恰相反，我就喜歡這種小情小調(diào)。

就像多年前，看過《春光乍泄》，我對那個壯闊的尼瓜拉加大瀑布的鏡頭完全無感，若干個日子之后，卻還能清晰地記起何寶榮扔下啤酒瓶，反手一把抱住黎耀輝。

是誰抱你，吻你，撫摸你，是誰跟你一同飲酒，醉倒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黃昏的天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