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扶搖
我似乎,還得耐心一點,耐心地和王星野,一步一步地穿過歲月,長成我們自己應該有的模樣呢。
[王星野喜歡我,我當然知道。]
從我家去學校的路有兩條。
一條是寬敞筆直的大道,另外一條,是要穿過許多被樹木擁抱,縱橫交錯的小路。
小路說小也不小,那里的鮮花四季盛開,到處都有郁郁蔥蔥的大樹,遍地都是顏色各異的繁花與落葉,綠藤纏繞著路邊的紅墻,而那紅墻之內,是一座座風格各異的花園別墅。
那里的每一座別墅年紀都比我大,它們身上的一磚一瓦都是故事,它們見證了這座城市的興盛衰落,繁華變遷,他們經歷過無數(shù)的生死離合,悲歡喜樂,時光改變了這座城市,卻似乎怎么也改變不了它們。
它們并未在時光變遷中老去,反而越發(fā)神秘,那蔥蔥的樹影下,充滿了不動聲色的坦然。
我總是在想,那些別墅里,到底住著些什么樣的人?
而我想這些的時候,王星野總是在我身后,大殺風景地將地上的銀杏葉子踩得嘎吱作響。
“王星野,長點心好嗎,這么好的風景你不欣賞,怎么老對樹葉子下狠腳?”
王星野一臉委屈地看著我:“無聊嘛?!?/p>
“那你就看看建筑,聽聽鳥叫聞聞花香嘛?!蔽抑赶蚵愤叡虊t瓦的洋房,“多漂亮啊,你聞到沒,這個季節(jié)了,里面還有一陣陣的薔薇花香?!?/p>
王星野鄭重的聞了聞,終于認真答道:“聞到了,都是錢味?!?/p>
看著這個眼中滿是促狹不解風情的家伙,我怒道:“那你干嗎從這兒走?”
“因為你在這里啊?!彼荒樀睦硭斎弧?/p>
我愣了一下,感受到迅速升溫的臉頰,終于無奈,飛快地白了他一眼,轉過頭去,再不看他,任他在身后一步一步有節(jié)奏地摧殘落葉。
王星野喜歡我,我當然知道。
我們是鄰居,是從小到大的同學,一度還坐過同桌,我們一起追蜻蜓捉迷藏,一起挨過罵罰過站,他沒少替我背黑鍋,我也常替他收拾爛攤子。這些年,我沒少吃他的零食花他的零花錢,連我第一次來大姨媽,都是他貢獻的校服讓我系在腰上,臉紅得都要滴出血了,卻還是一路跟在我后面送我到家。
盡管關系這樣親密,知道他喜歡我的時候,我還是吃了一驚。
這些年,我習慣了他對我好也習慣了對他好,可習慣就是喜歡嗎?我心目中的喜歡,是那種腦袋里一陣轟鳴,鮮花在心頭驟然開放的感覺。
我不喜歡王星野,我覺得他太幼稚。
我渴望長大,有時候我恨不能穿越到未來,直接做一個大人。
長大多好啊,長大了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有權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我渴望做一個成熟的女性,穿緊身的連衣裙,尖頭紅底的高跟鞋,披一頭微卷的長發(fā),眉眼之間全是風情……可惜,成長實在漫長得緊,就算我馬不停蹄地向前跑,卻怎么也跑不過時間。
本來相同年齡的女生就要比男生成熟,何況他還小我八個月,對我來說,王星野就是一個小男孩,幼稚鬼。
我會喜歡一個幼稚鬼嗎?
當然不會。
[這副孤零零的模樣]
好友說,不喜歡對方卻又厚著臉皮接受對方的一切示好行為的人應該被拖出去槍斃一萬次。
鑒于王星野同志在我校還是有那么一點小人氣,為了避免犯眾怒,我決定好好跟他談一談。
從小到大我們倆什么話都說。我吐槽他從不嘴軟,踮起腳住他領子大罵一通也是常有的事。
可是,在面對面站了十來分鐘,盯著他那雙傻乎乎的小狗眼看了半天之后,我終于還是放棄,悻悻地低下頭:“你先回家吧,今天我想一個人走?!?/p>
放學當然還是要走我最愛的小路,這里的路雖然交錯復雜,處處都有轉角,可只要基本的方向沒錯,總能走出去,然而今天,也許是心情太亂,也許是轉的彎太多,我走了好長時間,都沒能走出去。
眼看著天色漸漸暗了下去,溫度逐漸降低,隱約有種要下雨的架勢,我反而不著急了,嘆一口氣,隨意地找了一處屋檐,站在下面,靜靜地看著馬路對面的歐式的純白別墅,果然,不一會兒雨就落下來了。
對面別墅的鐵門緊緊關著,里面卻不似白天那樣沒有人氣,許多窗戶后面都亮起了燈光,透過厚重的窗簾,依稀能看見走動的人影,仿佛是一副無聲的皮影戲。
我怔怔出神的時候,有汽車的聲音漸漸從遠處傳來,轉過頭,車燈晃得人睜不開眼睛,我連忙捂住眼睛,順便擋住了臉,不管車上的人是誰,被人看見了這副孤零零的模樣,都是很窘迫的事啊。
對面那座別墅的大門緩緩打開,汽車沒有停頓,直接駛了進去。
我收回目光,搓了搓手,在原地來回走了幾步,決定如果再等一會雨還不停,就直接沖回家。
不經意地抬頭,對面的大門,突然走出了一道人影,撐一把黑色的打傘,徑直朝我走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會是覺得我奇怪來盤問我身份的吧?
還沒想好是停是走,對面的人已經開口道:“這位小姐,我們夫人請您進去坐一會兒,避一避雨。”
咦,這是什么情況?
我睜大了眼睛,對面的中年人看我沒有反應,也不介意,再次溫和地重復了一遍。
夫人,避雨?
呃,媽媽可是說過,不能隨便進陌生人的家啊……可是,是純白得像哪個公主的私人洋房一樣的屋子啊……再說,夫人什么的,應該是很善良的阿姨吧……
去不去?
當然去!
[這園風兒向著好花吹]
浮云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最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
紅裳翠蓋并蒂蓮開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園風兒向著好花吹
柔情蜜意滿人間
……
溫暖明亮的房子里,流淌著歡快動人的樂曲聲,雖然這歌曲一聽就帶著上世紀30年代的老上海范兒。看到廳堂角落里那長著大喇叭,造型古樸華麗的老唱機,我沒由來地激動了一下。
中年男人口中的夫人,原來并不是阿姨,而是一位保養(yǎng)得非常好卻仍舊看得出上了年紀的女人。她的頭發(fā)看似隨意地盤在腦后,穿一條略微貼身的紫色長裙,并不是流行的款式,卻十分優(yōu)雅漂亮。
我猶豫著不知道要叫什么,她粲然一笑,徑直走過來拉起了我的手:“會跳舞嗎?”
跳舞……“江南style”算不算?
然而她已經帶著我轉起了圈。
……
紅裳翠蓋并蒂蓮開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園風兒向著好花吹
……
耀眼華麗的水晶燈下,我在她的帶領下磕磕絆絆地踏步、旋轉,她的手溫暖柔軟,身上隱隱散發(fā)著茉莉花香,她似乎有一種魔力,連我僵硬的四肢都能軟化,漸漸地,我竟然還能跟上她的舞步了。
我不好意思直視她的雙眼,于是便盯著她左耳上的珍珠耳環(huán),看著那顆圓潤光華的珍珠晃動,再晃動。
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了《聊齋》故事里的書生,無意走入一卷絢麗動人的畫卷,從此沉醉溫柔鄉(xiāng),再無心歸去。
一曲終了,她微微有些喘息,卻笑得俏皮又親切:“小姑娘蠻有天分的,怎么沒見平時跟在你身邊的小男朋友啊?!?/p>
我剛剛放松下來,卻又瞬間紅了臉:“那個…您誤會了…他不是……”
“叫我吳太太吧。”她轉身坐到了一旁的沙發(fā)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我坐過去,馬上就有人替我端了一杯熱氣騰騰的紅茶。
“吵架了呀?小丫頭,我告訴你,男生也是要哄的,平日里他可以縱著你耍賴撒嬌使小性子,關鍵時刻,你也可以轉過頭來哄哄他啊?!?/p>
我凌亂,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然而看著她溫和的笑容,我卻有種無力解釋的感覺,半晌,才終于碰出了一句話:“原來您看得見我們啊……”
她噗嗤一笑:“傻孩子,你這話說得好像我沒長眼睛似的,你和那個小男生隔三差五就從門口路過,我怎么看不到。不僅是我,我們其他人,也是認得你們的,老周,是吧?”
我轉過頭,剛剛帶我進來的中年男人含笑地沖我點了點頭。
原來,我在看風景的同時,也成了別人眼中的風景。
她忽然摸了摸我的臉,面上閃過了一絲羨慕:“皮膚這么有彈性,眼睛也有神,年輕真好啊?!?/p>
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額頭:“我頭上還有兩顆小豆豆沒消呢,您的皮膚才真是好,又白又亮,好像會放光一樣。”
她輕笑了兩聲:“真是小孩子。每次看見你們,我都能想起我小時候……你那個小男朋友,長得很像我一個故人,尤其是笑起來的樣子……”
她說著說著忽然嘆了口氣,眼神飄向遠處。
既然是“故人”,想必很久都沒見面了,直到現(xiàn)在還懷念他的容顏,應該是很重要的人吧?我偷偷地看了一眼她悵然若失的臉,不由得欷歔了一下。
過了好一會兒,她回過神來,自嘲地笑了笑:“人老了,總是忍不住懷念過去,一不小心就走神了,下次,帶你的小男朋友一起上來玩吧?!?/p>
我點點頭,又搖了搖頭:“您看著一點都不老,怎么大人老是覺得做小孩子好呢?照我說,長大才好呢,像您這樣,住這么漂亮的大房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就是最好的生活嗎?”
“還真是孩子氣呢,”她的笑容有些縹緲,“錢有什么用呢,到了我這個年齡你就知道,金錢買不回青春,也買不回錯過的人。”
我嘆了口氣:“怎么人從來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呢,您想要青春,我想要長大,如果我們能交換就好了?!?/p>
“是啊,能交換就好了?!?/p>
[如果我們能交換就好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一夜之間長大,穿著尖尖的高跟鞋和紫色的絲絨長裙,頭發(fā)高高綰起,漂亮得不似自己。
在明亮華麗的大廳里,西裝革履的王星野微笑著朝我走來,牽起我的手,帶著我不停地旋轉,再旋轉。
醒來的時候,我的臉上是帶著笑容的。
可隨即我就笑不出來了。
淺紫色的輕紗簾幔,柔軟輕盈的薄被,鼻尖還有淡淡的茉莉香味。
這分明不是我的床!
我伸手掀開被子,卻被自己的手嚇到了。
這是一只白皙柔軟的手,圓潤的指甲上涂了銀色的指甲油,手臂的肉有些松弛,仿佛肌膚和骨頭正在逐漸分離……
這這這……這根本不是我的手!
我踉踉蹌蹌地爬下了床,徑直朝一旁巨大的梳妝臺跑去。
努力忽略胸腔內那陌生的心悸的感覺,我呆呆地看著鏡中那陌生卻似曾相識的面容,只覺得汗毛悄悄地、一根一根地豎了起來。
蒼白的臉龐,稀疏的眉毛,微微上挑的眼睛,沒有血色的嘴唇……
如果皮膚紅潤一些,眉毛濃密起來,涂上紅色的口紅……這分明是昨天邀我跳舞的吳太太!
如果我們能交換就好了。
是啊,能交換就好了。
我,和吳太太,真的互換了身份?
我真的,在一夜之間長大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呆呆地坐在梳妝臺前,一時說不清是喜是憂。
一聲輕微的響動忽然將我驚醒。我茫然地轉過頭,看到的是一個正小心翼翼走進來的中年婦女。她顯然被我嚇了一跳:“哎喲,太太,我看你今天起得晚了,正想叫你下來吃早餐呢,原來你已經起來了?!?/p>
我含糊地應了一聲,轉過頭,臥室的鐘上分明顯示現(xiàn)在才六點一刻,這叫起得晚了?
然而為了不露出破綻,我沒有問,只是順勢跟她走出了房間。
吳太太的早餐讓我出乎意料,有錢人就吃這個?一碗白粥,一顆清水煮蛋,連碟咸菜都沒有!看見周圍的人那副再正常不過的表情,我也只好偽裝正常地吃掉了那寡淡的早飯。
還好,那白粥非常香甜,入口即化,口齒留香。
吃完飯,立即有人端了一杯清茶上來,好嘛,白水蛋、白粥、茶葉,我不喜歡的東西都一個個出現(xiàn)了,然而這顯然也是吳太太的習慣之一,我沒有辦法,只得喝下去。
本以為吃完了早餐回房間可以好好地發(fā)會兒呆,想一想該怎么辦,卻不想剛放下茶杯,就有人過來通知我:“太太,衣服已經準備好了?”
我上樓一看,竟然是一套運動服,這又是哪一出?
沒辦法,還是得認命換上。
幸好吳太太一直過的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處處都有人提醒引導,不然估計我早就露陷了吧,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被領到了三樓的一個房間。
門一開,我看到了一個濃縮的小型健身室。
欲哭無淚啊,我最討厭的就是運動了,做學生的時候恨不得每節(jié)體育課都請例假,怎么做了吳太太還要運動啊。
老老實實在預定好時間的跑步機上快走了一個小時,我才得以下來,回到房間,早已有人放好了洗澡水,我走進浴室,頓時被眼前的豪華設備驚呆了。
原來這就是有錢人啊,一個浴室頂我一個房間大了,不不不,比我的房間還要大一圈呢。
忙碌了一早上,我終于得到清閑,舒舒服服地泡了個澡,順便擺弄了下浴缸的各種功能,還試了試一旁各種顏色各種香味的沐浴用品。
總算體會到了一點做吳太太的好了。
剩下的這個上午,就在我的無所事事中度過了,中間那個老周過來問我要不要出發(fā)去一個什么畫展,我心想我怎么也是吳太太了,便答說不去了,果然老周也沒有再問什么。
中午十二點的鐘聲剛敲過,門鈴也響了。
我迫不及待地走了過去,打開門,門外站的不是我是誰。
好吧,這句話真詭異。
頂著我身體的吳太太沖我笑得無比燦爛,聲音清脆地叫道:“吳太太好?!?/p>
要不是她沖我眨了眨眼睛,我就要以為這是我哪兒冒出來的雙胞胎妹妹了。
[吳太太好]
相比于我的小心翼翼,吳太太顯然非常適應自己的新身份。
看一個頂著自己面孔的人在眼前蹦蹦跳跳地講述自己的這一上午的校園生活,那感覺仿佛是照鏡子照著照著鏡中的人就有了生命不受控制了,這讓我頗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然而看她那滿足的神情,泛紅的雙頰,異常明亮的雙眼,內心深處的某一個地方,突然又有些松動。
真的有那么新鮮美好嗎?其實她說的,都是我們眼中千篇一律再平常不過的學生生活呢……
“好了,說說你吧,今天上午怎么過的?”
我回過神來,磕磕巴巴地回答了她。果然,吳太太頓時變了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看著我:“牧云,你不是想過這樣的生活嗎?我們交換了身份,你現(xiàn)在就是吳陳雅蘭,你有大把的金錢可以花,你有大把的時間享受生活,這么難得的機會,你就在家待了一上午?”
“可是……我很怕露餡兒啊?!?/p>
“怕什么,現(xiàn)在你才是這里的女主人,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彼戳艘幌聲r間,拉開臥室內穿衣間的大門,一瞬間,各色華服美鞋閃耀的讓我的眼睛都閉了一下?!艾F(xiàn)在去畫展已經沒什么意思了,我來給你打扮打扮,下午你拿著我的卡出去好好消費一下?!?/p>
她的手仿佛擁有魔力,一番修整之后再看鏡子,之前那個沒有精神的蒼白婦人頓時又變成了初次見面時那容光煥發(fā)的成熟女人。
“自信一點,下巴抬高,挺起胸膛?!彼凉M意地看著我,“記住,少說話,有什么事就吩咐老周去做?!?/p>
我吸了一口氣,果斷地點點頭。
她撩開窗簾,看了一眼下方:“星野來了,我得上學去了,忙了一中午,連午飯都沒吃,我去找老周要個三明治?!?/p>
星野?我跟他認識十多年,都沒有這么肉麻地叫過他,這才一個上午……
我看著她輕快活潑的背影,再看看路邊來回踢著樹葉的王星野,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種怪怪的感覺。
仿佛是感受到了什么,王星野突然抬頭,直直地朝我看了過來,我一驚,連忙躲到了窗簾背后。
隨即我又有些后悔,真是的,躲什么,我現(xiàn)在可是吳太太了。
生平第一次,我享受到了長大的樂趣,并且,是成長為一個有錢人的樂趣。
我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第一次走進了那些曾經我只能遠觀的奢侈品專柜,我學著像吳太太一樣做出驕傲的表情,卻還是受到了專柜小姐們異常熱情的歡迎。
這天晚上,我甚至享受了一頓漫長卻無比豐盛的法國大餐,還用細長的酒杯,喝了一種帶有巧克力香味的香檳。朦朧之間,我仿佛看見,一個全新的、閃爍著金光的世界,正在向我敞開懷抱。
回家的路上,我暈乎乎地坐在寬敞舒適的汽車之中,看著窗外霓虹閃爍,車水馬龍,突然有些疑惑,這樣的生活,吳太太到底有什么不滿意的?
[解放前出生的]
疼。
好疼。
頭好疼。
我掙扎著睜開眼睛,只覺得口干舌燥,頭痛欲裂。
一雙溫熱的手將我頭上的毛巾拿開,又換上了另外一塊,略高的溫度終于讓我好受了一點。
“我……怎么了?”我啞著嗓子問。
“太太……”身旁的女人溫和道,“您又喝多了,醫(yī)生早就叮囑過,讓您不要喝酒,您又忘記了?!?/p>
倒霉啊,我不是忘了,我是根本不知道啊。
誰知道那些甜甜的香檳威力這么大。還有,吳太太您這身體未免也太虛弱了吧,明明沒有喝醉,身體都承受不了嗎?
我無力地躺在床上,剛想著今天要好好休息一下,老周卻敲門進來了。
“太太,孫先生又來電話了,今天是他畫展的最后一天,您看是不是……”
啊,畫展,昨天吳太太就跟我提過的畫展,看老周的語氣,這個孫先生似乎跟她很有交情,好吧,我點點頭,拼了,去露了臉就回來。
隨后,我艱難地坐了起來,只覺得每一塊肌肉都僵硬得跟我奶奶家掛的陳年臘肉似的,喝了兩大杯濃濃的蜂蜜水,才終于好受了一些。
好不容易蹣跚走到梳妝臺前,我又凌亂了,鏡子里那個頂著大大的眼袋和黑眼圈,皮膚暗淡得一點光澤都沒有,摸一下連彈都不彈的老太太到底是誰???
我噗地坐了下來,茫然問道:“那個,我今年多大了?”
身后的女人猶豫了一下,還是盡量小心平和地答道:“太太您剛剛過了六十七歲生辰?!?/p>
我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
緩緩地在腦中換算了一下,再一次抬起頭,正視鏡中面容。
“哦,原來我是解放前出生的啊……”
怎么辦,人生一下子就跳躍了五十多年,直接步入晚年。吳太太您保養(yǎng)得可真好啊,比我奶奶還大的人,愣是保養(yǎng)得跟我媽差不多。
我?guī)缀跻獪I流滿面。
最終,我還是在用人的幫助下,用濃濃的妝容,掩蓋了自己的疲態(tài),戴一副超大的墨鏡,坐上了早已準備好的汽車。
[王星野比他好一百倍]
汽車剛剛停穩(wěn),車門便已經被人打開了。
陽光爭先恐后地涌入車內,我抬頭,一張放大了的俊臉便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濃密的眉毛、深邃的眼眸、英挺的鼻梁和下巴上的胡楂無一不帶著濃濃的成熟男性的氣息,我呼吸一窒,隨即漲紅了臉。
幸好粉底夠厚,他沒看出我的變化,只微微一笑,向我伸出手,用渾厚低沉的聲音,溫柔地叫道:“雅蘭,你來了?!?/p>
雅蘭……我渾身一抖,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這是對長輩應有的態(tài)度嗎?
順著他的輔助走出了車廂,我更加清楚地看清了眼前的男人。
凌亂的中長發(fā),襯衫隨意地扎在褲腰之中,馬丁靴的鞋帶胡亂散著。這樣不修邊幅的裝扮,在這個男人身上,卻出奇地和諧,還帶出了一絲野性和不羈。
然而剛剛生出贊嘆,就又被他那醉人的腔調嚇回去了。
“雅蘭,我等了你兩天,我這畫展就是為你而辦,你不來,又有誰欣賞得了我畫中的遼闊胸臆?!?/p>
我胡亂“嗯”了幾聲應付,被動地被他帶入了展廳。喂,這位帥哥,你肉麻歸肉麻,老握著我的手干嗎?
我驚疑地在墨鏡下四處亂瞟,待捕捉到一旁老周眼中那一閃而過的閃爍,再看看面前這人不停放電的雙眼,電光石火之間,我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這這這……這位野性不羈的畫家先生,不會是吳太太的男友,情人,小白臉什么的吧?
“雅蘭,你看,這是我們相識那天,我回家用了一夜時間畫出來的作品,用最樸實的創(chuàng)作技巧,表達最真切的內心獨白,我給它取名《初戀》?!?/p>
“噗——”
你這真不是不小心打翻顏料盒又不留神踩了幾腳然后拿來墊盒飯卻滴了幾滴油上去后的產物嗎?還《初戀》,你說它叫《鋤禾日當午》我好歹也能感受出一點后現(xiàn)代主義風格?。?/p>
“雅蘭你看,這是我們第一次一起看海,我們手牽著手從你家的別墅走到海灘,那一刻的風景一直被我腦海銘記,然后,就有了這幅作品,我給它取名《春暖花開》?!?/p>
“噗——”
我只能說,這大海的用色非常純粹,這次沒打翻顏料盒哎喲不錯哦,不過,你真的確定大海里面有金魚?
“雅蘭快過來,看,這就是我想象世界中的你,溫柔、包容、深沉、冷靜,我能想象的所有詞匯,都不夠贊美你的美好?!?/p>
“是嗎……”我顫抖著問道。
“嗯?!彼鲎∥?,一臉的深情。
那你畫一只牛干嗎呀先生!
我的媽呀一只牛??!你的牛還有鼻環(huán)呢,家養(yǎng)的……
我終于忍不住,推開他,奔出展廳,放聲大笑。
笑著笑著,卻漸漸沒了聲音,只覺得胸腔中有種莫名的悲涼和委屈。
那樣高貴有氣質的吳太太,喜歡的就是這樣一個人?
“雅蘭……”他追了出來,一臉的興奮,“我就知道你會喜歡,怎么樣,你要買哪幅?”
買?我站直了身體,定定地看著眼前這所謂的藝術家畫家。
“孫……”我看了一眼畫展門口他的名字,“孫尚顏,你喜歡的,是陳雅蘭,還是她的錢?”
面前的人一愣,我卻再也不想看他的臉,轉身快步離去。
這就是成人的世界嗎,他們難道沒發(fā)現(xiàn)他們是如此可笑?
這就是所謂的成熟男人?
呸,王星野比他好一百倍。
[我是張牧云,我不想做吳太太]
“王星野真是莫名其妙。”
第二天傍晚,我無力地躺在吳太太巨大的床上,她氣憤地在我面前走來走去。
“這兩天他對我的態(tài)度差得不得了,我對他那么溫柔,他卻一點都不領情,還總是瞪我,動不動就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現(xiàn)在的小男孩怎么都這么古怪?”
“還有,你那些女同學,我不就是說了一句我不喜歡韓國明星,她們至于對我橫眉冷對嗎?”
“你們的語文老師也沒有氣量,我糾正他的古文用法,他反倒說我不懂裝懂,讓我在字典里給他找出解釋來,你們現(xiàn)在所謂的文言文,小時候我祖母張口就來呢!”
……
“我對王星野從來都是頤指氣使,你突然對他溫柔,他肯定覺得你有問題啦,我們班女生都迷韓國團體,你怎么能跟大家唱反調呢,還有,”我看著她,悶悶說道,“你小時候的文言文用法,說不定現(xiàn)在已經被教材刪除了啊……”
吳太太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半晌,終于頹然地倒在了凳子上:“算了,說說你吧,你這是怎么搞的?!?/p>
“那天跑太快把腰閃了?!?/p>
“你……你真的在尚顏的畫展上落荒而逃?”
“誰落荒而逃了,我是看他討厭,你看不出來他只是喜歡你的錢?”
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忽然摸了摸我的頭,隨后自己也抖了一下,收回了手。
“傻丫頭,還為我抱不平呢。他喜歡我的錢,我也只喜歡他的臉啊,各取所需罷了。難道你真覺得,我會喜歡那樣一個草包?”
“對了,他那名字,是個藝名吧?哪有男的取這么文藝的名字,肉麻死人了?!?/p>
吳太太點了點頭:“那是他成年之后自己改的名字,我讓人查過,他以前叫孫國柱。”
國柱啊……
我們倆沉默對視了三秒,同時笑了起來。
越笑聲音越大,一直笑到,連淚水都涌了出來。
“嗚……我想回家,我想爸爸媽媽,我想王星野了,我是張牧云,我不想做吳太太?!蔽铱拗f道。
“嗯,我也想回來了,”兩行淚水從她的眼眶滑落,“這個世界,已經不是我從前的世界了,王星野再像,也不是他了?!?/p>
他是誰,我沒有心情再問,那總歸,是另一段悲傷的故事罷了。
“罷了罷了,別哭了,閉上眼睛,睡一覺,睡一覺,一切都會正常起來的?!?/p>
她輕聲安慰著我。
我的哭聲漸漸小了下來,身體也感覺到一陣勞累,迷迷糊糊之中,只聽身旁的人,在低聲哼唱一首歌:
浮云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最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
紅裳翠蓋并蒂蓮開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園風兒向著好花吹
柔情蜜意滿人間
……
[你不笨誰笨]
“后來呢?”王星野問。
我攤了攤手:“后來我醒過來,就又回到自己床上了,我這不就趕快跑來找你了?!?/p>
他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忽然伸出手,緊緊地抱住了我。
“嚇死我了,還以為你再也回不來了?!?/p>
我在他懷里僵了半天,終于漸漸放松下來,然后,輕輕回抱住他。
“喂,王星野,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她不對勁的?”
“她一來英語測驗就考了一百二十多分,你平時能過九十分都要燒高香了,還有她語文作文寫繁體字,張牧云,你說你認得出幾個繁體字?”
“討厭,我就那么笨嗎?”
“你不笨誰笨,隨隨便便就跟別人換,要是換不回來了呢?”
“換不回來我就繼續(xù)做吳太太,養(yǎng)小白臉,哼!”
“張牧云你……”
我想,我還是慢慢長大好了。
對于吳太太來說,青春再好,陪她一同走過青春的人,已經散落在天涯。
而對于我,成長再美,陪我一起長大的人還停留在原地,那就不是成長了。
我似乎,還得耐心一點,耐心地和王星野,一步一步地穿過歲月,長成我們自己應該有的模樣呢。
后來,我還是喜歡走縱橫交錯的小路去學校。
王星野再也不踩樹葉了,他總是緊緊地盯著我,仿佛我一不小心就會消失不見。
而我,再也沒有見過那棟白色的花園洋房,和美麗高雅的吳太太。
可我永遠不會忘記,十六歲那個晚上,我曾在一座華麗的別墅門前轉身。
也不會忘記,我曾和一個孤清的女人,交換過青春。
編輯/颯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