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冰
大成這個人呀,嘴大愛吃,無論什么吃食都要弄來嘗一嘗。不過他有個癖好,再鮮美、可口的吃食都必須蘸著大醬吃,沒有大醬,他一天也活不下去。幸好老婆桂花做的大醬那叫一絕:即使沒有魚和肉,咬一口大蔥,蘸一口大醬,“嘎嘣”一響,這日子就是神仙過的了。
大醬好吃,桂花好看,桂花說要做一輩子大醬給饞嘴男人吃,大成說要吃一輩子“桂花牌”大醬。日子正蜜里調(diào)油,不料大禍從天而降,桂花病了,而且是絕癥,無力回天,眼看著就像深秋的桂花樹那樣花落葉敗。那一天,桂花卻掙扎著起了床,大成淚水漣漣地驚問:“干什么?”
桂花說:“家里醬沒了,我再做兩壇子?!?/p>
大成怎么攔也攔不住,只好眼看著骨瘦如柴的女人日日支撐著身子,氣喘吁吁地熬制著大醬。幾個禮拜下來,兩壇大醬終于做好了。
那一日,桂花顫顫巍巍地捧著醬,心滿意足地說:“大成,這些醬夠你吃上一陣子的了,記住了,左邊這壇是先做的,要先吃,兩壇大醬吃完后就再找個女人,讓她給你做醬吃……”
終于有一天,油盡燈枯,桂花走了。大成想她,便天天有滋有味地吃大醬,一吃大醬,桂花的音容笑貌便活靈活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眼前,大成的眼淚便止不住地流。時間一長,眼淚流光了,可大成還是沒日沒夜地想著自己心愛的女人。
這天,村里的尖嘴媒婆走進了大成的家,看著灶冷鍋凈的光景,媒婆滿臉笑容地說要為大成做媒,還說那女子水靈靈的,保管大成看了歡喜……
大成正蘸著大醬吃大蔥呢,什么菜也沒有,可吃得美得不得了。他聽了媒婆的話頭也不抬,指指桂花做的那壇醬,說:“那女人做的醬,能有桂花做的好吃嗎?”
媒婆一下子噎住了,這村子里誰不曉得桂花是頭一個巧手媳婦,她做的醬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夢里都咂巴著嘴哩。媒婆沒話說了,撇撇嘴,一扭一扭地走了,留下大成繼續(xù)吃他的大醬。
漸漸的,大成舍不得像以前那樣大口大口地吃大醬了,以前海吃,是因為桂花會做,是因為幸福的日子萬年長?,F(xiàn)在不同了,沒有人為他做大醬了。可就是這樣細細地吃、慢慢地品,第一壇大醬還是吃完了,大成只好開了第二壇。
可只吃了一口,大成的眉頭就皺起來了,不好吃,不僅不香,還有一點酸,這是怎么回事?難道是放的時間長了?不會的,以前桂花做的醬,放上好長時間也沒變酸。
就這么著,大成的胃口不行了,吃什么都沒勁,飯量一下來,臉上就沒了光彩,說話、干活就沒了中氣,整個人看上去懨懨的。大伙問大成這是怎么了,大成搖搖頭不肯說,能說桂花做的醬不好吃嗎?
這天,大成正愁眉苦臉地要吃飯,有人輕輕柔柔地敲響了門,開門一看,大成心里“咯噔”一跳,因為來者是他的鄰居——陳芳。
陳芳的老公在外面做生意發(fā)了財,搭上了別的狐媚子一樣的女人,兩年前跟她離婚了,到現(xiàn)在陳芳一直沒再找人,尖嘴媒婆一次次上門都被她給回了。當然,這不是令大成心跳的原因,實際上以前大成和陳芳戀愛過,只是后來陰差陽錯,兩人各走了各的道。因為這一層微妙的關系,兩家雞犬相聞,卻很少走動,現(xiàn)在陳芳來干什么?
陳芳不是空手來的,手里還端了一個大海碗,只見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大成,吃飯哪,喏,我新近才學做的大醬,不知道做得好不好,也不敢拿給別人嘗,怕人家笑我手笨,你住得近嘛,所以先給你嘗一嘗?!标惙颊f著放下碗,一陣風似的走了,人雖走了,空氣中還留著一陣若有若無的余香。
一聞到這香氣,大成一個虎跳,身子蹦了起來,因為這香氣他曾經(jīng)很熟悉,是陳芳身上的,這使得他既臉紅又罵自個兒沒出息。更使大成一跳三尺高的原因是,那香氣中還摻雜著另一種誘人的味道,那是大醬的味道,而且是桂花做的大醬中才特有的味道,可眼下這味道,卻是從那只大海碗里散發(fā)出來的,那是陳芳做的大醬啊!
大成顧不上多想了,他渾身顫抖,口水都要淌下來了,一把端過海碗細細打量,里面的大醬,正閃著誘人的醬紫色光澤,再挖一勺塞進口中……啊,久違了的甜香,久違了的感覺,久違了的情感,渾身的毛孔剎那間都張開了,大成貪婪地呼吸著,正是這個味,讓他的眼淚都快下來了。
等稍稍冷靜下來后,大成警覺地反問自己:別人做的醬難道能趕上桂花做的?是不是自個兒的舌頭出現(xiàn)了錯覺?他小心地再捧出了桂花留下的那壇大醬,一嘗,味道真的不好吃。
大成臉色蒼白地愣了半天,忽然狠狠一巴掌打在自個兒臉上,流著淚罵道:“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這么快就忘了桂花啦?”罵完,他一把將陳芳送的醬倒進了泔水缸內(nèi)。
日子一天天地過著,大成還是吃著桂花留下的那壇大醬,他從心里告訴自己這壇大醬很好吃,一定要做出津津有味的樣子吃下去,可是,舌頭實在不爭氣,他騙不了自己。
就在這時,陳芳又送來一海碗大醬。陳芳走后,大成用汗津津的手端起碗,想倒了,可是端了半天還是放了下來,然后小心地舀了一勺放進嘴里,慢慢回味著,自言自語地說:“桂花,我只是吃她的醬而已,因為她做的醬里有你的味道?!?/p>
可是,陳芳的海碗再大,盛的醬再多,也有吃完的時候。那一天,海碗里的醬沒了,大成正口里寡淡、百爪撓心,那個尖嘴媒婆又上門了。
媒婆上門自然是做媒,大成聽了,還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指了指陳芳送的大醬,說:“你說的那個女人,她能做出這樣的大醬嗎?”
誰知這回媒婆沒有知難而退,反而笑嘻嘻的,說:“你這么說我倒不服氣了,來,嘗嘗這個女人做的醬。”媒婆說著,從隨身帶的包里拿出一個玻璃瓶子。
大成不好駁她的面子,便漫不經(jīng)心地接過來,打開……一打開他就愣住了,老婆的氣息、家的氣息、曾經(jīng)快樂的氣息撲面而來,陳芳會做跟桂花一樣的大醬,怎么這個女的也會?
媒婆嘆了口氣,說:“這女的,就是我上次要跟你說合的那位,你想都不想就回絕了人家,可把人家氣哭了好多回。想知道是誰嗎?傻小子,她就是陳芳!”大成聽了,愣了。
以后的日子,就是順風順水、順理成章。新婚之夜,花好月圓,陳芳含羞告訴大成:“真像做夢一樣,我們終于走到一起了……是桂花姐得病后偷偷告訴我做大醬的秘訣,她說了好多種配料,其中有兩味最重要,一是八月才開的桂花,我們這兒不長桂花樹,所以今年一到八月,我就到南方采摘桂花,然后小心封存起來,等到做醬時用。”
大成心尖顫栗著,說:“想不到你這么用心,那第二種配料……”
陳芳把頭低下去,像是蚊子在哼哼似的,說:“桂花講,是心,用全部的心思去做……”她最后才道出了全部真相:“桂花姐臨走前故意把第二壇大醬做差了,她這么做,就是讓你慢慢接受我,慢慢忘了她……”
大成把陳芳摟在懷里,說:“從此以后,又有人為我做大醬了,我要天天吃你做的大醬,因為里面有桂花,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