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勇軍

一

紫禁城，1842年，道光皇帝焦頭爛額。

聚仙樓集賢廳，臘月二十七日晚，豪紳張士棠宴請眾匠師。菜已經(jīng)堆滿桌案，酒已過三巡。用最好的材料，請最好的匠師，建造龍游最好的府宅，張士棠想。

二

眾匠師推舉譚二為掌案大師傅，負責工程的總設計。譚二除了精通掌案活兒外，猶精木匠。

張士棠問：“聽說譚師傅前幾年師從紫禁城里的樣式雷？”

“正是?！弊T二回答。

“那如何又回到我等這鄉(xiāng)野？”張士棠又問。

譚二心里一沉，道：“一言難盡?！?/p>

“一言難盡?！?/p>

譚二最怕別人這樣問。為什么回來，是啊，為什么回來。

譚二早些年跟隨恩師京城樣式房的掌案雷景修學藝。那天，皇城下著小雪，雷景修對譚二說：“你好詩文，愛議朝政，學手藝，委屈你了，你，還是走吧?！弊T二含著淚水離開了京城，回到了故鄉(xiāng)，靠師傅教的手藝，迅速在龍游打響了名號。譚二總覺得生活似乎不應該如此，但應當如何，自己也說不清楚；朝廷每年都在割地賠款，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譚二一個匠人能做什么呢？

雙方談到工錢了。譚二的規(guī)矩，城里的人都知道，要比通常的工匠貴兩倍。張士棠的意思是貴倒無所謂，東西一定要好。

譚二說：“按宮里的標準，先制作模型小樣以供審定?！?/p>

張士棠說：“好?！?/p>

談妥后，譚二和張士棠簽了文書。

眾匠師起身敬張士棠。

張士棠喝完酒得意地開口道：“一點起，高、官、客，鳥字旁，雞、鵝、鴨，無我先生高官客，爾等怎吃雞鵝鴨？”

許多匠師還沒怎么聽清楚呢，就隨口叫好。

譚二慢慢悠悠地喝了口酒后，接口說：“一撇起，先、生、牛，木字旁，格、柵、樓，木匠不建格柵樓，何處關你先生牛！”張士棠大驚。

三

主體建筑三進三開間模型小樣按照1/100的比例由譚二親自制作。一、二進至天井處設卷棚，為解決卷棚屋面漏水的難題，譚二在卷棚上加柱加高，形成二層屋面，從外觀看，增加了氣勢。從屋內(nèi)看，又不致于漏水。譚二看著小樣想起了京城的師傅，和師傅比到底還是差了些。想到京城，譚二嘆了口氣，朝廷不知又賠了洋人多少銀兩。

負責九獅磚雕制作的任師傅拿樣品給譚二過目，但見獅栩栩如生，兇猛異常，幾乎能聽得見如雷的吼聲。譚二拿磚雕左右掂量，突然間道：“任師傅，火過了一分，脆有余，韌不足。”任師傅回答：“掌案到底是掌案，火的確過了點，那張鄉(xiāng)紳是個外行，瞧不出來的。”

譚二斬釘截鐵地說：“重做。”

四

小樣、樣品呈現(xiàn)在張士棠的眼前，張士棠贊不絕口。又過兩年，實體建筑基本完工。張士棠和譚二一一對了賬目，該付最后的工錢了。東西的確是好，只是工錢太貴了，張士棠有些舍不得了。他對譚二說：“這最后一筆工錢，兩年后，木、石、雕、漆等皆無恙時，再來結(jié)吧?！备鹘硯煈崙?，但看看身邊張士棠的眾多家丁，也只能是敢怒不敢言。倒是譚二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他差人取來了紙筆，張士棠原以為他要寫字據(jù)，不想譚二只是在紙上寫道：誠信破，猶如瓦破水漏、卯松榫爛、柱歪梁傾，至明年霜雪，墻倒屋塌。寫完，拂袖大笑揚長而去。張士棠心想，你譚二還咒我，這錢我還就不給了。

各匠師都不解，譚二說：“明年雪后，他會把工錢送來的，勿焦勿躁?！?/p>

五

第二年除夕，一夜大雪。初一清晨，下人大叫：“老爺，老爺，房倒了，全倒了?！睆埵刻耐崎_門，但見放在天井里的房屋小樣全倒塌了。他想起譚二的咒語，急急忙忙叫下人挑一擔谷子，谷子里放二百白洋，趕往譚二的住處。

譚二問：“真倒了？”

張士棠回：“真倒了！師傅是神人！府宅會倒嗎？”

譚二說：“我不是神人，世云，為富者多不仁，小樣房做了點手腳，以示警告。經(jīng)商之人，當誠信為本，猶如老爺府宅，斗堅拱硬、柱直梁正，可歷百年風雨?！?/p>

張士棠誠請譚二給府宅取個名。

譚二想了想說：“‘滋蘭九畹，樹蕙百畝，滋樹堂，如何？”

張士棠似乎若有所悟。

六

此后，張士棠的生意左右逢源風生水起，他著手備料準備再建一座宗祠。一日，差下人挑兩擔白洋前往譚二處。譚二住處空無一人。

張士棠四方打聽。聚仙樓的王掌柜用手掌作刀狀架在張士棠的后脖子上說：“甭打聽了，砍頭的事，還打聽?！蓖跽乒褡笥仪魄?，然后附著張士棠的耳朵悄悄地說：“譚二，反了，投太平軍了。”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