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毓
一個人太美了會是一宗罪,會被視為不祥。你相信嗎?
褒姒相信。
褒姒出生的時候她的父親以為會是個男孩,急切地去孩子的兩腿間檢視,旋即失望了。他哼了一聲,又哈了一聲,順手把她丟回到獸皮褥子上。他離開時旋起的一角甲胄劃疼了她的腿,她本想哭一兩聲抗議與撒嬌,但立即打消了念頭似的噤了聲。她睜大眼睛,想要看清墻上的松石紋和一只羚牛的畫角。但是她的父親,那個英武威儀的族長又回來了。他俯身仔細(xì)打量著她,然后說出那句著名的話:這孩子是個妖精,她美得邪氣,這不吉利。這句話注定了她在這個家族的命運。他離開時鬼使神差地又回了下頭,只覺眼前一陣金花四濺,他從瞬間的暈眩里醒悟過來,意識到這異樣來自她的笑,她對他笑。他踉蹌著出門,像呼吸一樣念叨著:妖精。
這一別,他們再也沒有見過。后來等她長大,他卻戰(zhàn)死了。陪他死去的還有家族的許多男人,活著的人像遍地燃起的滾滾煙火,這里一堆。那里一堆。
后來他們被串在一根繩子上,成了俘虜。褒姒也是其中的一個,她卻像暗夜里升起的月亮一樣明亮。那個王發(fā)現(xiàn)了她,他喜歡她的美。喜歡是什么呢?喜歡就像把水從河里取回,裝進(jìn)罐子,放在火焰上,然后聽水發(fā)出吱吱的喊聲吧。褒姒這樣聯(lián)想。但她不喜歡那吱吱的喊聲,像圈養(yǎng)的彘被殺死前發(fā)出的聲音。現(xiàn)在,她穿著華貴的衣裳,雙腳裸著包在柔軟的白狐靴子里,她的衣服和鞋子阻擋她到曠野上去。她不再看得見星星,她睡在鮮花環(huán)繞的高榻上,在整夜不息的燈燭中,去親近那個給她溫暖的男人。
但是這個美麗的女人似乎并不開心,王發(fā)現(xiàn)了這點。你為什么不笑呢?你為什么從來不肯對我笑呢?你有什么不喜歡的?王有這么多的女人,但王夜夜只跟你在一起,王給你錦衣玉食,給你最好的屋子最好的床榻,給你王的身體,你還要什么?只要王有的,王都給你!他看著她那張怎么看也看不夠的臉,決然地說。她有點惘然地看著他,搖搖頭。她的眼睛像是兩汪無限誘惑的深井,讓他有跳進(jìn)去的沖動。他當(dāng)然要昂然地跳進(jìn)去。
偶然的,他帶她去看烽火臺。春天的烽火臺,野花和春草向著原野伸展,大地像一塊錦繡毯子。天那么深那么藍(lán)那么高。王看著山下堅固的宮殿綿延的城池,得意洋洋。王向他的妃、他的臣民演講他的雄心壯志。她像每一次那樣安靜傾聽,不打斷不呼應(yīng)。他呆呆地癡癡地看她,褒姒的容顏如花般絢爛綻放,生動如一塊稀世的寶石,光華燦爛,奪人心魄。他驚喜地沿著她的目光,想要探尋喚醒歡顏的巨大力量:一匹白馬正從地心馳過,向著無限春色,向著天盡頭,飄然而去。白馬四蹄生花,萬草為之搖曳。
現(xiàn)在,朝中的所有大臣都知曉王的心思,那就是想要褒姒的臉上重現(xiàn)寶石開花般的笑容。虢石父來了,他給王出了個了不得的主意,要在驪山上把烽火點起來。想想看,烽火點燃了,眾諸侯仗劍荷戟,急急從八方趕來,那氣勢豈是那匹奔跑的白馬能夠比及的?鄭伯友也站出來了,他勸諫周幽王,燃烽火博美人笑的做法萬萬不可,想那烽火臺是為了戰(zhàn)時救急用的。這樣嬉鬧的結(jié)果肯定會失信于諸侯,為往后埋下隱患。王看著兩個大臣你一言我一語,他先是笑著聽他們爭,再板著臉聽,卻聽出了心思,當(dāng)年與諸侯相約有戰(zhàn)事以烽火為號的約定還沒有機(jī)會一試呢,他倒要看看他在這些諸侯心中的位置,試一試他們的忠誠度,誰說不高明呢?
烽火點燃了,狼煙滾滾,風(fēng)把消息帶到遠(yuǎn)方。
王率領(lǐng)臣子妃子在高臺上觀望,王感受到為王的威儀。王看見他分封的諸侯戰(zhàn)馬長槍,銀甲鮮亮地到來,仿佛是他隱秘的虎威從天而降,拱地而來。王豪壯地大笑,是褒姒的笑顏如花般綻放。王大為滿意。
這樣的燃烽火博美人笑的做法進(jìn)行到第N次的時候,他的后備軍沒有從八方趕來,但是敵人來了。敵人如洪水,勢不可擋。逃跑時王依然沒有忘記他的妃,他要帶她飛到?jīng)]有敵人的地方去,但他們沒有翅膀。王被流矢所中,他以手捂胸,感到疼痛的來處,他掙扎著找他的妃,她臉上如寶石開花的絢爛笑容晃花了他的眼,讓他忘記了他的疼和痛。
選自《微型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