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煜暄
事情已經(jīng)過去多年了,棗花依然夢牽魂繞著我。
小時(shí)候,老家的院落有棵棗樹,很粗很大,每年春天開花都晚些,一旦開花,一夜之間便綴滿樹冠,白白的,連成一片,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落上一層潔白的雪。天高云淡的秋天,便掛滿紅紅的大棗,一嘟嚕一嘟嚕的,像一串串小紅燈籠,笑彎了樹椏,風(fēng)一刮,搖搖晃晃的,可愛極了。
我問母親,這樹多大歲數(shù)了?
母親微笑著說,我也不知道。我又問周奶奶,周奶奶笑得滿臉皺紋,癟著沒牙的嘴說,我小時(shí)候,就有這棵棗樹了,多大歲數(shù),記不清了。
那棵棗樹不是我們家的,是周奶奶家的。周奶奶和我們住一趟房,她們家住東屋,我們家住西屋,共用一個(gè)堂屋,門對著門,鍋臺連著鍋臺。周奶奶家只有她和女兒棗花兩個(gè)人。棗花的父親早就死了,我從來沒見過。棗花比我大十三歲,母親讓我管棗花叫小姨,我才不叫呢,我就叫她棗花。棗花也不生氣,笑瞇瞇的,領(lǐng)著我打棗,采山杏,捉山叫驢。
每年棗樹開花時(shí),棗花站到梯子上,用打農(nóng)藥的噴壺往樹上噴水。樹葉沐浴了水分,滋潤得綠瑩瑩的,小白花爭奇斗妍。我站在樹下,好奇地問,棗花,你噴水干什么?
棗花笑說,噴上水,花骨朵好授粉,才能結(jié)出又紅又大的棗。
我懵懂地問道,什么叫授粉?
棗花噘著小嘴,捏著我的鼻子說,小屁孩,跟你說也不明白。
棗花在紡織廠當(dāng)紡織工,每天前襟套著潔白的圍裙,戴著無檐的白帽子,格外青春靚麗。棗花長得很漂亮,皮膚白皙如脂,水靈靈的,像剝皮的大蔥,一碰就冒漿。長長的睫毛下,忽閃著黑亮亮的大眼睛,腦后扎著一對馬尾辮,走路一跳一跳的,美極了。有一次,我笑嘻嘻地說,棗花,你真漂亮!
小屁孩,你知道什么叫漂亮?棗花含羞笑了。
秋天艷陽高照,青青的棗涂上一層紅紅的顏色,綴滿了樹枝。棗花喊我,小屁孩,打棗了!她拿著竹竿打,我在樹下?lián)?,足足有一面袋子。我和棗花坐在樹下的磨盤上,甜甜地吃著。棗花邊吃邊唱,“阿哥阿妹情意長,好像那流水日夜響……”棗花唱得委婉深情,末了,向遠(yuǎn)處望去,靜默地思考著什么。
有一天,棗花領(lǐng)回一個(gè)小伙子。小伙子瘦瘦的,高高的個(gè)子,戴副眼鏡,很靦腆的樣子。我好奇,就跟著東屋跑西屋跳的。母親嗔怪地說,小孩伢子,別在這搗亂,出去玩去。
晚上,我聽見東屋周奶奶家的吵鬧聲:棗花,他家成份不好,你跟他要受一輩子罪的,生個(gè)孩子,還是成份不好,你永遠(yuǎn)跳不出火坑……老爺子,我可怎么辦呀,棗花你要是嫁給他,我就去死……我趴在被窩里,聽見棗花嚶嚶的哭聲。
母親用衣角擦拭著淚水,嘆著氣,惋惜地說,可惜了,多好的一對呀!
叔叔家成份不好,周奶奶怕棗花跟著受牽連。
成份不好,就是階級敵人,二狗子家成份不好,他爸就戴大尖帽子游街,我們罵二狗子是地主崽子。
那天,我去山坡上捉螞蚱,忽然看見棗花和那個(gè)叔叔在林子里抱在一起親嘴。我驚愣地站在那里。棗花羞紅著臉,對我說,不許對我媽說,不然的話,我就不給你棗吃。我點(diǎn)點(diǎn)頭跑了。
一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周奶奶歇斯底里的嚎哭聲把我驚醒。我忐忑地問母親,周奶奶怎么了?
母親流著眼淚說,棗花死了!
棗花好好的,怎么會死呢?
母親哽咽地說,棗花肚里有孩子了,周奶奶不同意棗花嫁給那個(gè)小伙子,棗花上吊了。
我頓時(shí)傻了,眼淚撲簌簌流下。棗花吊死在那棵棗樹上。周奶奶一邊嚎啕著,一邊憤怒著,叫人把那棵棗樹連根刨了。木匠用那棵棗樹給棗花打了一口棺材。我在棺材里撒了很多紅棗,揉著紅腫的眼睛,放聲大哭:棗花,你死了,我再也吃不著棗了。
棗花死那年二十歲,正是花季。我那年七歲,是個(gè)不諳世事的孩童。奇怪的是,第二年在老棗樹倒下的地方,又長出一棵小棗樹來。
每年清明時(shí),我都要給棗花墳上撒些紅棗,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棗花墳前總有一堆剛?cè)嫉募埢摇?/p>
選自《短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