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小云
東晉是中古漢語發(fā)展進程中的一個重要階段,此期可以利用的反映當時語言發(fā)展實際的中土傳世文獻數(shù)量較少,因此此期漢文佛典文獻材料就顯得十分重要。
本文以東晉時期50部漢文佛典文獻為語料,對“隅/角”“牖/窗”“甘/甜”三組常用詞歷時更替的情況作補充討論,意在揭示東晉漢文佛典材料的語料價值,完善這三組常用詞歷時更替討論的相關(guān)結(jié)論。文中漢文佛典文獻用例據(jù)“電子佛典集成”(2011版)。
在表示“角落”這一義位上,“隅”與“角”是共現(xiàn)于中古時期的一組同義詞?!抖Y記·檀弓上》:“蟻結(jié)于四隅?!睗h鄭玄注:“畫褚之四角,其文如蟻行,往來相交錯。”《玉篇·阜部》:“隅,角也?!睋?jù)牛太清研究,[1]這組同義詞存在歷時更替關(guān)系,“隅”出現(xiàn)時代早,先秦已見,而“角”則“大概最早出現(xiàn)在漢末晉初的文獻中”。牛太清對漢魏六朝文獻中表示“角落”義的“隅”“角”進行了統(tǒng)計,其結(jié)果為:
隅角拾遺記1 0搜神記 3 4搜神后記 0 1世說新語 0 5異苑0 5
這項統(tǒng)計,東晉時期僅涉及《搜神記》和《搜神后記》。嚴格地說,這兩部文獻都不是純粹的東晉文獻,《搜神記》為明人輯錄而成,其中含有后人改動的成分,這一點學(xué)界已形成共識?!端焉窈笥洝放f題陶潛所撰,但其中記有陶潛死后之事,學(xué)界已定為偽托之書,其成書年代也不會早于劉宋時期。因而,僅僅依據(jù)這兩部文獻來討論“隅”與“角”的歷時更替在東晉階段的狀況,其結(jié)論必然不盡可靠。下面我們以東晉漢文佛典文獻為例來討論東晉時期這兩個詞的使用情況。
據(jù)我們考察,50部東晉漢文佛典文獻中,“隅”僅出現(xiàn)3例:
1.三維及八隅,狀若摩尼寶。(東晉佛馱跋陀羅譯《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卷第三)
2.八隅雜莊嚴,離垢種種色。(東晉佛馱跋陀羅譯《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卷第四)
3.為在城郭者演說正法,令入法王城普照一切。為在隅者演說正法,令得三世平等智慧。(東晉佛馱跋陀羅譯《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卷第五十三)
這三例中的“隅”均非“角落”之義,“八隅”,《文選·曹植〈七啟〉》:“華閣緣云,飛陛凌虛,俯眺流星,仰觀八隅?!崩钪芎沧?“八隅,八方也?!薄霸谟缯摺?,是相對于“在城郭者”而言,“隅”指邊遠之地。
“角”字出現(xiàn)數(shù)百例,除去表示動物之角、號角等義外,表示角落義的“角”有10例,具錄如下。
4.諸僧室中處處穿石作窗牖通明,室中朗然都無幽闇。其室四角穿石作梯蹬。(法顯《高僧法顯傳》)
5.城東北角曲中耆舊于庵婆羅園中起精舍,請佛及千二百五十弟子供養(yǎng)處,今故在。(法顯《高僧法顯傳》)
6.其交露間,垂華懸果,四寶雜廁,所覆帳上,金銀織成赤罽文繡綾綺雜色,四角珊瑚。(失名譯《般泥洹經(jīng)》卷下)
7.世尊告曰:須彌山者極為廣大,非眾山所及。若比丘欲知須彌山,出水上高八萬四千由旬,入水亦深八萬四千由旬。然須彌山四種寶所造:金、銀、水精、琉璃;又有四角,亦四種所造:金、銀、水精、琉璃。(瞿曇僧伽提婆譯《增壹阿含經(jīng)》卷第三十四)
8.爾時曇無竭菩薩摩訶薩有七寶臺,赤牛頭栴檀以為莊嚴,真珠羅網(wǎng)以覆臺上,四角皆懸摩尼珠寶以為燈明,及四寶香爐常燒名香,為供養(yǎng)般若波羅蜜故。(后秦鳩摩羅什譯《摩訶般若波羅蜜經(jīng)》卷第二十七)
9.佛住舍衛(wèi)城,爾時六群比丘飡麨噉豆多飲酪漿,在禪坊中四角頭坐。(佛陀跋陀羅共法顯譯《摩訶僧祇律》卷第三十五)
10.一一華葉,化為無量百千寶帳,一一帳角有七寶幢。(佛陀跋陀羅譯《佛說觀佛三昧海經(jīng)》卷第三)
11.其山高顯如真金臺,其臺四角有四梵幢。(佛陀跋陀羅譯《佛說觀佛三昧海經(jīng)》卷第四)
12.一一光合成寶臺,一一臺角有十二須彌山。(佛陀跋陀羅譯《佛說觀佛三昧海經(jīng)》卷第四)
13.佛告阿難:阿鼻地獄縱廣正等八千由旬,七重鐵城七層鐵網(wǎng),下十八鬲周匝七重皆是刀林,七重城內(nèi)復(fù)有劍林,下十八鬲,鬲八萬四千重,于其四角有四大銅狗。(佛陀跋陀羅譯《佛說觀佛三昧海經(jīng)》卷第五)
例4指僧室的角落,例5指城池的角落,例6指帳的角落,例7指須彌山的角落,例8指七寶臺的角落,例9中“角”與“頭”組合成“角頭”,指禪坊的角落,例10指帳篷的角落,例11是山的角落,例12指寶臺的角落,例13指阿鼻地獄的角落。
據(jù)此可見,在東晉漢文佛典文獻中,表“角落”義的“隅”已經(jīng)完成讓位于“角”,兩者的歷史更替在東晉時已經(jīng)基本完成。
“牖”,《說文解字·片部》:“牖,穿壁以木為交窗也?!薄按啊?,古字作“囪”?!墩f文解字·囪部》:“囪,在墻曰牖,在屋曰囪,象形?!痹诒硎尽按皯簟边@一義位上,“牖”與“窗”是共現(xiàn)于上古及中古時期的一組同義詞?!渡袝ゎ櫭?“牖間南向,敷重篾席?!碧瓶追f達疏:“牖,謂窗也?!睋?jù)鄭艷華研究,[2]這組同義詞存在歷時更替關(guān)系。下表是鄭艷華對兩晉時期文獻中“牖”與“窗”使用情況的統(tǒng)計。
牖窗潘岳集0 2陸機集 0 2張華集 2 0陶淵明集 1 7搜神記 1 3陸云集5 2
表中反映東晉使用狀況的是《陶淵明集》和《搜神記》兩部文獻,合并計算,東晉時期“牖”與“窗”的比率是1∶5。實際上,因這個調(diào)查在語料選擇上存在問題,故而未能反映出東晉時期這兩個詞歷時更替的真實情況。下面我們以50部東晉漢文佛典文獻為考察對象來看看“牖”與“窗”在東晉時期的使用情況。
據(jù)說們考察,50部東晉漢文佛典文獻中出現(xiàn)“牖”18例。其中“牖”與“窗”組合成“窗牖”有11例。如:
1.于窗牖間密懸諸鈴,金鎖相鉤,龍鬼夜叉無從得入。(佛陀跋陀羅譯《佛說觀佛三昧海經(jīng)》卷第一)
2.塔后作佛堂莊嚴妙好,梁柱戶扇窗牖皆以金薄,別作僧房亦嚴麗整飾,非言可盡。(法顯《高僧法顯傳》)
3.其城樓櫓皆悉七層,窗牖欄楯七寶雕飾。(法顯譯《大般涅槃經(jīng)》卷上)
這里的“窗牖”可以視為一個同義復(fù)用而成的雙音詞?!半弧迸c“戶”組合成“戶牖”有7例。如:
4.時達膩伽作是念已,便于仙人窟邊黑石上,燒作完成瓦屋種種,刻畫安施戶牖。(佛陀跋陀羅共法顯譯《摩訶僧祇律》卷第一)
5.墻壁戶牖始竟,錢物已盡。(佛陀跋陀羅共法顯譯《摩訶僧祇律》卷第六)
此外的一例是“牖”字單用,即:
6.作戶者通人出入處,牖者通明處。(佛陀跋陀羅共法顯譯《摩訶僧祇律》第十五卷)
前言“戶”,后用“牖”,實際上也是與“戶”的組合使用。
50部東晉譯經(jīng)文獻中出現(xiàn)“窗”20例。其中“窗”與“牖”組合有11例,例見前?!按啊迸c“戶”組合成“窗戶”3例。如:
7.世尊復(fù)告諸比丘曰:“于意云何?若有力士以大鐵銅釜洞燃俱熾,撮舉人已,倒著釜中,若從剎利、梵志、居士、工師受信施房舍,泥治堊灑,窗戶牢密,爐火溫暖,何者為樂?”(瞿曇僧伽提婆譯《中阿含經(jīng)》卷第一)
《漢語大詞典》收錄“窗戶”一詞,始見書證為南朝梁何遜《嘲劉諮議孝綽》詩:“房櫳滅夜火,窗戶映朝光?!逼?。
“窗”作動詞“開”的賓語有5例。如:
8.阿難,猶村外不遠有樓閣臺觀,向東開窗,日出光照在于西壁。(僧伽提婆譯《中阿含經(jīng)》卷第八)
9.眾多比丘答曰:“大王,彼東向大屋,開窗閉戶,世尊今在彼中晝行?!保ㄉぬ崞抛g《中阿含經(jīng)》卷第五十九)
與“寶”組合成“寶窗”1例。如:
10.阿僧祇寶欄楯莊嚴,阿僧祇寶窗莊嚴,阿僧祇寶偏樓閣莊嚴。(佛馱跋陀羅譯《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卷第十四)
綜合《陶淵明集》、《搜神記》兩部中土文獻和50部譯經(jīng)文獻,東晉時期“牖”與“窗”的比率是2∶3,遠遠沒有達到1∶5的比率。也就是說,東晉時期,“牖”與“窗”競爭尚在進行之中,盡管“窗”已經(jīng)逐漸取代“牖”而占了上風(fēng),但歷時替換工作還沒完成。反映口語性較強的漢文佛典文獻情況尚且如此,因此,鄭艷紅所說:“可見,至遲大約在西晉,窗在文學(xué)語言中已基本取代了牖,成為當時表‘窗戶’義的通用語?!逼浣Y(jié)論是不準確的。
在表示“甘甜,味道好”這一義位上,“甘”與“甜”是共現(xiàn)于中古時期的一組同義詞。據(jù)汪維輝先生研究,[3]這組同義詞存在歷時更替關(guān)系,“甘”出現(xiàn)時代早,先秦已見,而“甜”則遲至西漢始見。此后,“甘”、“甜”相互競爭,至唐以后,味道甜只說“甜”而不說“甘”。
汪先生在討論“甜”時所用材料僅限于《齊民要術(shù)》,對此前材料未加涉及。對此,有補充討論的必要。據(jù)我們觀察,“甘”與“甜”的這種替換,漢魏時期尚十分罕見。以東漢王充《論衡》為例,《論衡》中“甜”字僅有兩例:
1.俗好高古而稱所聞,前人之業(yè),菜果甘甜。(卷十三《效力》)
2.又言甘露其味甚甜,未可然也。(卷十七《指瑞》)
而“甘”則數(shù)見,例略。
東晉時期是“甘”與“甜”替換的重要發(fā)展時期。下面我們以東晉漢文佛典文獻為例略作分析。50部東晉漢文佛典文獻中,除去“甘露”“甘蔗”外,“甘”與“甜”的出現(xiàn)比率約為3:1,盡管“甜”還不足以與“甘”字抗衡,但至少說明“甜”的使用頻率正在逐步增加,“甜”正在逐步侵入“甘”的義域。
3.爾時后醫(yī)以五種藥,甘酢堿苦辛等五味用療一切。(法顯譯《大般泥洹經(jīng)》卷第二)
4.甜苦辛酢咸淡六味堅實之食。(法顯譯《大般泥洹經(jīng)》卷第三)
5.如人重病,如服醍醐,次服八種甘味之藥,其藥最良。(法顯譯《大般泥洹經(jīng)》卷第二)
6.或得甜味或得苦味,或得辛味或得酢味。(法顯譯《大般泥洹經(jīng)》卷第五)
7.菩薩于城外甘果園中,以作精舍。(迦留陀伽譯《佛說十二游經(jīng)》)
8.如彼甜果,在毒樹林。護法菩薩,教令棄舍。(法顯譯《大般泥洹經(jīng)》卷第四)
9.所啖飲食甘香。(帛尸梨蜜多羅譯《灌頂經(jīng)》卷第二)
10.牛食甘草,乳則甜香。(法顯譯《大般泥洹經(jīng)》卷第五)
11.種種凈妙甘美肴膳。(瞿曇僧伽提婆譯《中阿含經(jīng)》卷第十八)
12.根深干大,枝葉茂盛,華實紅赤,其味甜美。(竺曇無蘭譯《佛說見正經(jīng)》)
上十例中的“甘”“甜”完全可以替換。
還有一些,只見于與“甘”或“甜”的組合。如:
13.牛食甘草,乳則甜香。牛食苦草,乳有苦味。(法顯譯《大般泥洹經(jīng)》卷第五)
14.種種甘饌蘇油石蜜美味之屬。(帛尸梨蜜多羅譯《灌頂經(jīng)》卷第六)
15.甘食美膳悉持施與。(帛尸梨蜜多羅譯《灌頂經(jīng)》卷第十一)
16.唯愿尊者受此甘漿。(瞿曇僧伽提婆譯《增壹阿含經(jīng)》卷第二十五)以上是“甘”與其他詞的組合。
17.其買藥者求甜藥故反得苦藥。(法顯譯《大般泥洹經(jīng)》卷第四)
18.若比丘食羹臛甜膩物著指不得。(佛陀跋陀羅共法顯譯《摩訶僧祇律》卷第二十二)
以上是“甜”與其他詞的組合。
相比較而言,“甘”的構(gòu)詞能力更強一些。
順便指出,《漢語大詞典》所收“甘香”(首舉唐牛僧孺《玄怪錄》)、“甘饌”(首舉唐道世《法苑珠林》)、“甘食”(首舉明宋濂《薛府君墓志銘》)、“甜香”(首舉清曹雪芹《紅樓夢》)和“甜美”(首舉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五個詞始見書證過晚。
[1] 牛太清.常用詞“隅”“角”歷時更替考[J].中國語文,2003(2):176-180.
[2] 鄭艷華.常用詞“牖、窗”的歷時更替[J].海南廣播電視大學(xué)學(xué)報,2007(2):23-25.
[3] 汪維輝.東漢-隋常用詞演變研究[M].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383-3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