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朋
以前我閑暇的時候,時常會接到玫瑰小姐的電話。
現(xiàn)在想想,我真的無法說清她那時究竟給我打過多少回電話了。如果把玫瑰小姐打給我的電話收集起來,我相信會是一部卷帙浩繁的心靈傾訴史,那里邊有情節(jié)緊張的事件描述,有張長李短的人物分析,有股市中的漲漲跌跌……當然,我和玫瑰小姐在電話里也不乏偶爾的打情罵俏,玫瑰小姐在電話里很會拿情作調(diào)的,她總是裝出一副天下男人唯她是愛的姿態(tài),她以為只要自己朝男人回眸一笑,立刻就會百媚生輝,所有的風流鬼們?nèi)脊怨缘匕莸乖谒氖袢瓜隆?/p>
有段時間,玫瑰小姐險些成為我的初戀女友。我倆之所以沒有走到一塊,是因為她長得太美,而我的模樣又實在對不起人民大眾。兩人走在街上,別人以為我是玫瑰小姐的大叔或者跟班。我知道自己配不上玫瑰,就按照她的說法,心甘情愿地跟玫瑰做那種不是戀人意義上的終生朋友了。
玫瑰小姐算是一個詩人。我不太懂詩,我覺得詩人要么是瘋子,要么腦袋瓜進水或是被驢子踢過,因為他們說話極不著調(diào)。有一次,玫瑰非常得意地把她的杰作朗誦給我聽,玫瑰的詩是這樣的:
我多想,多想生出蜂的翅膀
紛飛在男人的森林里
瞧著他們的小臉蛋
伺機把我?guī)Ф镜匿h芒
留在他們的笑容之上
我多想,多想自己是一條
斑斕的美女蛇
用我旺盛的汁液
麻痹男人的血管和目光
看著他們瘋狂地抽搐
我的快樂無比清爽
……
老實說,玫瑰的這首詩著實把我嚇得不輕。我怕她,卻又情不自禁地離不開她。她身上有著怎樣的魔力呀!
你這個人心眼不壞,實誠又厚道,咱倆做一生的朋友吧。玫瑰居高臨下地對我說出這番話。那時,別人都以為我這個癩蛤蟆已經(jīng)吃上玫瑰這塊天鵝肉了。我也時常以玫瑰的初戀男友自居??墒敲倒鍖ξ疫@樣說出她的想法,一下子就讓我覺得人生有時候真挺讓人絕望的。
一生的朋友是啥呀?我傻乎乎地問玫瑰。
一生的朋友就是……玫瑰語氣停頓了一下,目光遲疑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我又瘦又矮的小身板,說,一生的朋友就是你不能動我,不能跟我上床,但你永遠不能離開我。
也不允許我找別的女人?我質(zhì)問玫瑰。
可以呀,你當然可以娶妻生子了,玫瑰好看地微笑著,繼而又說,你感情是自由的,但也得把一部分留給我,就是……就是好朋友那種感情。
我明白了,你真殘忍!我盯著玫瑰漂亮的臉蛋,恨恨地說。
玫瑰嫁的當然是帥哥。這位帥哥不是別人,就是我表哥孫大明。大明一表人才,平時喜歡搞搞攝影,搞得挺有品位挺有層次的,最終都搞到了國家級攝影協(xié)會會員的程度了。哈哈,搞得厲害吧。大明眼睛非常大,也有神,盯著小姑娘的時候,卻非常溫柔,溫柔到柔情似水的程度。大明飄逸的長發(fā)一甩,溫柔地盯著玫瑰,玫瑰就六神無主了。于是玫瑰給我打電話說,她想嫁給大明。我說,我表哥比你大七八歲呢,這樣合適嗎?玫瑰搶白我說,什么合適不合適的,在我看來,大才不是問題呢,大的男人才知道疼女人呢。我酸溜溜地說,你想嫁就嫁吧,反正也不影響我這個終生朋友的地位。玫瑰說,你是不是有點吃醋了?我說,我不吃醋,只喝醬油。
我表哥娶了玫瑰之后,也沒改他那藝術(shù)家的天性,總是三天兩頭地往外跑,我表哥把離家往外跑叫什么“采風”,我不懂藝術(shù),不知道采風是怎么一回子事,在我看來,風只能刮,怎么能用來采呢???cè)ゲ娠L,讓大明的心越來越野了,他采完新疆采西藏,后來竟然一竿子采到俄羅斯去了。采風的花銷很大的。兩人的經(jīng)濟狀況可想而知了。玫瑰盡量控制著大明的錢包,可還是不解決問題。于是矛盾產(chǎn)生了。
有一天,玫瑰給我打來電話,說:你表哥不見了。
我問,他又去采風了?
玫瑰語氣沉重,說:這回不是,我們倆吵了一架,他離家出走了。
走了?那會去什么地方?
玫瑰在電話里嚶嚶地哭了,說,我哪知道啊,我擔心他想不開,尋……尋短見。
不會吧,他眼睛那么大,哪能一葉障目呢?
玫瑰約我跟他一同找大明。玫瑰頭發(fā)紛亂,小臉煞白,眼神迷茫。我倆去了大明那幫搞藝術(shù)的攝友家,他們紛紛告訴我們,說大明好長時間沒和他們聚了,連影子都看不到。他們還埋怨玫瑰把大明看得太死,剝奪了他們和大明之間真摯的友誼。玫瑰又給大明的親屬家打電話,也沒結(jié)果。
最后,我倆在江邊樹趟子里找到了大明。他背靠一棵歪脖老榆樹,頭發(fā)比玫瑰亂得還厲害,跟雞窩差不多。他右手握著一瓶北大倉老白干,嘆息一聲,灌進一口酒,然后舉頭無語望蒼天,蒼天高高在上,除了幾朵飄著的白云之外,再無他物,大明卻覺得蒼天有東西有內(nèi)容,之后他就再嘆息一聲,揚起胳膊,又灌進一口白酒;隨后呢,他的目光又投向了大地,不知道大地在他眼中有著怎樣的內(nèi)容,只是嘆息聲更重了一層,喝酒的姿勢也挺有力度,真有一種藝術(shù)家的范兒在里邊。
哥,你也不夠意思呀,在這兒偷著喝酒,也不叫我一聲,一個人喝酒多沒勁吶。我小心地朝大明靠近。
大明抬起頭,怔怔地仰臉掃我一眼,欲言又止,他的眼神非常冷漠。玫瑰小姐跟在我身后,她瞅瞅遠處的江水,再看看榆樹下的大明,心里忐忑著,神情卻分明放松許多。大明的出現(xiàn),讓玫瑰放下心來。
哥,你臉是怎么弄的?摔著了?大明的臉上有血道,絲絲縷縷中還印著幾朵小梅花。
大明不耐煩地瞥了玫瑰一眼。
我明白了。于是斥責玫瑰,我哥臉上的東西都是你的作品吧?你那帶毒的鋒芒,原來是給我哥準備的呀,這也太殘酷了吧!我哥原本是一表人才,既是211,還是985,讓你這么一糊弄,這不有漏到二表的危險嗎。
操,凈胡扯,你不如直接說我去念三表高費豈不更好!大明總算嘟囔一句,隨后掄起酒瓶子朝不遠處的江堤扔去,就聽“啪”地一聲,酒瓶子炸碎了。
玫瑰臉上綻放出花朵一般的笑容。她柔聲說道,大明,回家吧,我去買魚,你們哥倆回家接著喝。
大明站起身,拍拍粘在屁股上的雜草和樹葉,晃晃悠悠轉(zhuǎn)身就走,看都不看我和玫瑰一眼。
大明最終還是離開玫瑰小姐一走了之,他去外省進行長期采風一去不回了。玫瑰小姐和他的婚姻由此告一段落。那段時間,玫瑰小姐打給我的電話不多。我記得曾經(jīng)給她打過一次電話,在電話里我閃爍其詞輾轉(zhuǎn)騰挪,嘗試著表演一番乾坤大挪移,我覺得和玫瑰小姐的事情閃現(xiàn)出幾絲朦朧的希望之光來。我想,總不能讓我表嫂沒有未來吧。表哥雖然離開了,可是表弟還健在呀。表弟有接過表哥手中鋼槍的意思,把表哥未竟的愛情事業(yè)搞下去,將與玫瑰小姐的戰(zhàn)斗進行到底,他認為肥水不能流到外人田里??墒敲倒逍〗阍陔娫捓镎f出的話卻好比一盆冰水,澆滅了我心中熱乎燎的火苗子。玫瑰說,她這回再找就找有錢的,瞧你表哥那個熊樣吧,窮得叮當亂響,還玩藝術(shù)呢,藝術(shù)不玩他就不錯了,他走了更好,他不走,早晚我也得離開他,我絕不能跟著他一輩子落魄下去。玫瑰小姐的話里話外,對我表哥大明的出走一點兒沒有惋惜留戀的意思。
玫瑰小姐新的男人果然有錢,但那人的錢也沒有多到牛毛的程度,只是比一般人寬裕一些罷了。那人是個采購員,二婚頭,前方媳婦跟一個焦炭販子私奔了。玫瑰跟采購員領(lǐng)沒領(lǐng)結(jié)婚證,我不太清楚。兩人正式過日子之前,在酒店極其低調(diào)地擺了幾桌。兩人的酒店選得不好,那是一家禮儀餐飲中心。我無法忘記那個酒店冬日里的灰暗與衰敗,冰涼糟糕的酒菜倒人的胃口不說,嘈雜的大廳里還透著一絲不祥的死亡氣息,我很奇怪自己怎么會有那種感覺,后來一下子明白了,原來大廳相鄰的另一個更大的廳堂里正在舉行白事。我當時覺得怪誕極了,心里彌漫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憋屈,是為我表哥,還是為玫瑰小姐?好像兩方面都有一點。偏偏玫瑰小姐和采購員那天又都穿得特別素氣,采購員不太得體的黑色西服讓人感到一絲壓抑,玫瑰小姐又著了一身詭異的絳紅色長裙,臉上的粉涂得過多了,兩人看上去像是滑稽演員,只是不清楚他們是在演喜劇還是悲劇。采購員到我們這桌敬酒,我二話沒說,跟他碰了一下杯子,就把多半杯的白酒一口全干了。
之后,我有一年多沒和玫瑰小姐聯(lián)系。只是在節(jié)日期間互相發(fā)了幾條祝賀的短信??擅倒逍〗闶遣粫胚^我的。一天晚上,她打來電話,問,你看今天的晚報了嗎?泰河特大殺人案那篇。
我說沒看。
玫瑰小姐說,泰河出了一個殺人魔王,五十多條人命沒了?。?/p>
是嗎?咋回事,我語氣顯得挺急。
玫瑰小姐在電話里說,前幾天,公安在泰河破獲了一起特大殺人案,兇犯二男一女,他們以賣木耳為由,先由那女的靠姿色把買主騙到租住的磚房里,倒一杯茶水讓買主喝,其實那茶水里放了迷糊藥,買主身子一軟,他們就用小麻繩把人勒死,搜光錢物后把尸體扔進屋里挖的菜窖內(nèi)。報上說,公安在那菜窖里發(fā)現(xiàn)了五十多具尸體呀。
我問,公安是咋發(fā)現(xiàn)的?
玫瑰小姐說,其實跟咱這邊的公安沒多大關(guān)系,這三個狗男女靠殺人奪取不義之財后,就到南方揮霍去了,不想在南邊一座海濱城市嘚瑟大勁兒露了馬腳,他們整天窩在賓館里不干正事山吃海喝,引起服務(wù)人員的懷疑,就給當?shù)嘏沙鏊蛄穗娫?,警察趕來稍加詢問,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兒,就分別進行單獨盤問,那女的沒沉住氣,警察一嚇唬,就把罪行全部都交待出來了。當?shù)毓才c這邊取得聯(lián)系,咱們的警察立即前往那座海濱城市,把罪犯押回原籍后,進行突擊審訊,這伙罪犯真是狼心狗肺,聽說把受害者的心肝煮了吃,遇到女受害者就先奸后殺,手段極為殘忍,令人發(fā)指啊!受害者既有六十多歲的老年人,還有十幾歲的小姑娘呢!
我說,窮山惡水出刁民,泰河那地方又窮又破,出這樣的大事也不奇怪,前幾年那兒的罪犯不是都把案子做到首都北京去了嗎!
玫瑰小姐在電話里沉默了,半天不吭聲。
末了,她幽幽嘆息一聲,老方負責采購的那片就在泰河,他能不能有啥事啊……
我一驚,說,別瞎咧咧,你家老方那么精明一人,怎么會。
可我好久都沒他的消息了……
我說,你家老方準是忙他的業(yè)務(wù),沒空打電話,男人心都粗。
但愿如此吧。隨后玫瑰小姐撂了電話。
不能不說,玫瑰小姐的感覺有時真讓我捉摸不透。幾天后的一個深夜,我都睡下了,電話突然響了,我原本不想接了,可一看號碼是玫瑰小姐的,就接了。這么晚了,她咋給我打電話呢?我有點奇怪。
玫瑰小姐在電話里吞吞吐吐地問,你……你明天有空么?
我說,明天上班呀。
玫瑰問,能不能休一天?
我問,你怎么了?
玫瑰說,我想讓你陪我去一趟泰河,俺家老方出事了。
我忽地坐起身,急忙問,你說什么?
老方出事了,公安局讓我去那邊認領(lǐng)遺物,最后再確認一下身份。玫瑰小姐的聲音怪怪的,聽上去不像是她本人,倒像是另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語氣里有一種寒徹入骨的冷靜。
我趕緊說,你千萬別難過,也許那邊把事情搞錯了。
玫瑰小姐在電話里沉默了片刻,說,但愿吧!末了,她又小聲說,我不敢一個人去那邊,我實在是害怕,所以想讓你跟我去。
好的,我去。我沒猶豫,馬上答應(yīng)了她。玫瑰告訴我第二天的車次和時間后,就掛斷了電話。
早晨,我對付一口,就匆忙趕到火車站,在那兒和玫瑰會合后,登上北去的火車。兩個多小時之后,我們到了泰河。這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小城,山是光禿禿的石頭山,怪石嶙峋,寸草不生,當?shù)鼐用癜焉叻顬槭ノ?,市區(qū)小廣場就有群蛇起舞的怪誕圖騰雕像??戳四墙M雕像,我心里有種恐怖之感,覺得這里的人真是不可思議。遠處一座高聳入云的石頭山叫蛇洞山,相傳很久以前山上有一蛇洞,洞口有巨石覆蓋,由石縫內(nèi)窺,洞黑無底,光緒初年,一巨蛇自洞中而出,探首山下河中飲水,尾端尚留在洞內(nèi),巨蛇之大可想而知;民國時老毛子在這里修中東鐵路,開山采石,隆隆爆炸聲驚動了這條巨蛇,巨蛇出洞后,嚇壞了老毛子,他們用榴彈炮朝山洞四周進行地毯式的狂轟濫炸,不想非但沒有傷著這條蛇的一絲毫毛,反而引起巨蛇震怒,蛇神于是開始作法,一時間只見山頂怪風怒吼黃塵彌漫飛沙走石,流石雨如同長了眼睛一般傾瀉到老毛子陣中,斃敵無數(shù)。黃沙消失后,巨蛇隱入山中再不復(fù)出;從此之后這條巨蛇被當?shù)厝朔钊羯衩?,百姓又在蛇洞口置了石幾、石爐,自此之后來這里燒香祈禱的人越來越多,那個石洞也就有蛇仙洞的稱號。
我撇嘴道,一聽就是假的,國人最喜歡瞎編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來安慰自己的虛榮心了。
玫瑰小姐瞪著眼睛,不是很有力地反駁著,這可是當?shù)氐膫髡f啊,流傳了好多年呢。
我強化自己的觀點,指著荒涼的群山說,從地理結(jié)構(gòu)和生物學角度來看,這里根本不可能有巨蛇生存的痕跡,那山有好幾百米高吧,按當?shù)厝说恼f法,那條巨蛇從山頂探到河中飲水,頭在山下的河水中,尾巴尚在洞里,這蛇也有幾百米的身長,翻開世界之最,也沒有這么長的大蛇呀。
在泰河公安局那座雖然氣派但卻森然的小二樓里,一位面容滄桑的老警察接待了我們,他客氣地詢問了玫瑰老公的姓名之后,低頭看著桌上幾張電腦打印的紙張,認真查找對照著上面的人名。玫瑰緊張地看著老警察,眼神里焦慮萬分又含著幾絲期待。玫瑰多么希望老警察說出一種完全不同的結(jié)果來呀。老警察的話卻把玫瑰最后一絲希望徹底擊碎了。
真遺憾,里邊有方言,你看這是他嗎?老警察把一張身份證遞過來。
玫瑰瞄了一眼身份證上的照片,兩手捂住臉,無聲地哭了。我嘆息一聲,瞬間有點失去語言能力了,不知道說什么好。
老警察安慰著說,泰河出現(xiàn)這種案子真是恥辱啊,罪犯一定會受到法律的制裁的,你們別太傷心了,還是跟我去認領(lǐng)一下遺物吧。
方言的遺物少得可憐,手表和手機都沒了,只有一只破旅行包,裝著幾件衣服,我們從方言的上衣兜里發(fā)現(xiàn)返程車票,可以判斷出,他是在返程前慘遭不幸的。
老警察把我拉到一邊,耳語道,死者的遺體確認比較麻煩,那洞里的尸體腐爛嚴重,只剩下一堆白骨,根本無法確認了。方言算是有名姓的,我們根據(jù)他身份證提供的信息找到了你們,還有一多半尸骨由于半點線索都沒有,成了冤死的無名鬼了。
我問,你們打算怎么處理?
集中掩埋,這是局里的想法,但還要征求你們的意見。老警察說。
我回到玫瑰身邊,把老警察的話委婉地告訴了她。
就不能從中找到老方嗎?我這樣回去,咋他媽交待呀!玫瑰眼淚汪汪地問。
我緩緩地搖頭,這不可能了,時間太久了。
老警察引領(lǐng)我們?nèi)チ朔窖杂龊Φ牡攸c。那兒離火車站很近,就在蛇洞山下一片低矮破舊的居民區(qū)里,那是一座非常普通的舊磚房,左右人家都有住戶,根本無法想到這里會是一個驚天大案的犯罪現(xiàn)場。
我抬頭望一眼高高的蛇洞山,心里瞬間閃出一個聯(lián)想,山上那個據(jù)說是深不可測的蛇洞和這座房子里的黑洞有沒有關(guān)系呢?
回去的火車上,玫瑰身體顯得綿軟無力,仿佛大徹大悟一般。
她苦笑著說,當初不讓老方跑這一片的采購任務(wù)就好了,他原本不負責這片的,我跟他說想開間發(fā)廊,錢不夠,他覺得這一片沒人愿來,但是掙錢多,就和別人互換了工作,我的想法是不是太毒了一些呢。
我瞬間想起玫瑰小姐那首詩的后面幾句,身子骨不禁一陣陣地發(fā)涼。
又是幾年過去了。我和玫瑰小姐的聯(lián)系近乎中斷了。從別人嘴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她的零星消息。人們說,玫瑰小姐成為我們這座城市非常有名的女人了。她不再找固定的男人了。她擴大了結(jié)交男友的圈子。在玫瑰小姐新新舊舊的男友中間,有公務(wù)員、證券經(jīng)紀人、墓地主、無名畫家、三流小報記者、個體老板……林林總總,總的來說,這些人要么有點小錢,要么有點小權(quán),要么有點小實體,行業(yè)與職業(yè)不一而足。玫瑰小姐經(jīng)歷了數(shù)不清的各色男人。有人開玩笑說,如果把玫瑰小姐男友的生殖器都用刀子割下來,能裝一洗臉盆子,而且還滿滿登登浮浮溜溜的。這玩笑開得有些過火,卻從一個側(cè)面勾勒出玫瑰小姐在男人叢中波詭云譎的模糊影像。我不知道怎么形容玫瑰小姐貼切,都說經(jīng)歷女人多的男人是閱盡人間春色的采花使者,那么玫瑰小姐呢,能說她是成功檢閱男人且氣蓋一方、聲名遠播的玫瑰天使么。
在我的猶疑之中,天使卻打來電話了。
玫瑰小姐在電話里簡單卻不乏深情地問了我一句:你——好——嗎?
玫瑰小姐這一聲“你好嗎”簡直讓我身上立刻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又癢又麻,又酸又疼,渾身從里到外不得勁兒。這一聲“你好嗎”的語調(diào)很慢又很柔,慢到像是在哼唱,讓你情不自禁地就想起一位著名歌星和她那首同樣著名的歌曲《你好嗎》;柔到不能再柔的境地,像是微風輕輕掠過晨光初照的湖泊,湖上灑滿彩霞,有魚兒“噌”地躍出水面,造成動感十足的絕佳效果。
我當時結(jié)結(jié)巴巴地跟玫瑰小姐說,我……我挺好呀,你……你怎么樣?。?/p>
告訴你呀,我一生的朋友,為我祝福吧,我又有愛情了。玫瑰小姐的語氣甜得像冰糖葫蘆,盡管隔著電話,可我依然能夠嗅出她那甜得膩人的氣息。
你不是天天當新娘嗎,缺啥也不會缺愛情。我譏諷玫瑰小姐一句。
上一邊去,別聽人瞎說。玫瑰小姐斥責我,隨后她補充說,這回我是動真格的了。
什么人那么幸運呢?我問。
我們單位的頭兒。
嗯,這回釣著大魚了,這個幸運的家伙叫什么名兒?
他……他叫溫宇建。
這人我認識呀,咱們小學同學呀,人家可是有家的人。
那有什么關(guān)系。
在我看來,那關(guān)系可復(fù)雜著呢,你得處理明白才好辦。沒等玫瑰小姐再說,我就匆匆掛斷了電話。順便把電話線從話機上拔出。
我知道,玫瑰小姐的日子不一定好過。這個溫宇建可不是一般人,小時我們在一起玩耍時,屬他最鬼,話不多,卻非常有心計。此外,我和玫瑰小姐不在一個單位。他們公司不久前剛被一家私有性質(zhì)的大公司并購過去,管理非常嚴格,員工們在單位里都過著一種森嚴的軍營般的生活,員工們的服裝和鞋帽都是統(tǒng)一格式的。員工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脫下自己的外衣、外褲和皮鞋,迅速換上單位統(tǒng)一發(fā)放的服裝用品。穿著整齊的男女就像同一個模子鑄出來的一樣,性別與身份一律被深藍色外衣嚴實地包裹住了,玫瑰小姐他們的服裝顏色非常像美國監(jiān)獄影片囚犯們的服裝顏色。據(jù)說,單位把他們管得也跟囚犯差不太多,怎么說話,怎么走路都有統(tǒng)一說法,犯規(guī)就麻煩不斷。溫宇建在這種環(huán)境中能熬到當頭的位置,可見他升官術(shù)之精妙絕倫。
果不其然,玫瑰小姐的日子不好過了。在電話里,她隱約透出對溫宇建的不滿來。從玫瑰小姐話語的蛛絲馬跡中,我斷斷續(xù)續(xù)前前后后地捕捉到這樣的信息,宇建的老婆把她罵了,而且到她家里當著玫瑰小姐父母的面罵的,罵的話不堪入耳,令一對老人面紅氣喘;宇建的老婆把她打了,當著好多人的面打的她,扯斷了她脖子上的宇建給買的金項鏈,當然在撕打中,玫瑰小姐也不甘示弱,她薅下一綹宇建老婆的頭發(fā),打掉了宇建老婆新鑲的一排烤瓷白牙,使得那個女人坐地伸腿一陣哭嚎。
玫瑰小姐在電話里氣憤地說,他……他不安慰我,竟然罵我對他老婆下手重,我鼻梁子斷了,他問都不問一句,他……他還是個人嗎,簡直是一條披著人皮的豺狼,我跟他沒完。玫瑰小姐最后一句話簡直是在吶喊了。
我握著話筒,心里也尋思,我的姑奶奶呀,是沒完吶,哪有個完呢,你能不能不折騰了。我沒把這話告訴玫瑰小姐,只是勸她冷靜,不能沖動,沖動是魔鬼。
玫瑰小姐冷靜了一段時間。她再打來電話時,口氣不像以前那樣了。她傷心地告訴我說,溫宇建又往她心里扎了一刀。集團公司在北戴河舉辦班組建設(shè)論文發(fā)布會,獲獎?wù)撐淖髡咧杏忻倒逍〗愕拿?,她也受到了邀請,她覺得單位理應(yīng)派她參加論文發(fā)布會的,可是單位的頭兒溫宇建沒同意,說旅差費超支了,說什么也不在出差申請小票上簽字。玫瑰小姐跟我說,當時溫宇建一個勁地搖頭不同意,我說如果自己先把路費墊上,以后等車間有錢時,再給我報銷,可不可以?那他都沒吭聲。我默默地離開他的辦公室,外面陽光很足,把樓前的路面照得一片灰白,我覺得嗓子發(fā)干,頭有些發(fā)暈,還隱約伴隨著陣陣的耳鳴,恍惚中,我聽到刺耳的剎車聲,一抬頭,就見一輛運送廢鋼的卡車在身前停住,司機把一副不耐煩的大臉伸出駕駛室,對我怒目道:怎么走路呢,不想活了?我慌忙沖司機點下頭,然后奪路而去。
他這是報復(fù),他知道我沒見過大海,他知道我喜歡大海,從小我就會背誦普希金的那首《致大?!罚蠛Q?,你……玫瑰小姐竟然在電話里滔滔不絕地朗誦起什么金的詩來了。我一聽詩就反胃,破天荒地沒等她背誦完,就把電話掛了。我的舉動可能讓玫瑰小姐惱火了。她隨后再次把電話打過來,我不接,電話鈴就一直響個不停。
事情的發(fā)生有時真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玫瑰小姐后來鬧出的亂子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從車間三樓更衣室窗臺上跳了下去,更加令人不敢相信的是,玫瑰小姐跳樓后沒有發(fā)生重傷,遺憾的是她的大腿骨折了。玫瑰小姐所在公司的說法是,玫瑰小姐屬于比照工傷,她是在擦拭玻璃窗時,不小心失足墜落的。但公司民間對玫瑰小姐墜樓事件卻說法不一。有人說,玫瑰小姐體檢時發(fā)現(xiàn)身體出了難以啟齒的毛病,她一時絕望想不開了,才產(chǎn)生了輕生的念頭;有人說,玫瑰小姐是因情所困,無法排遣,才出此殉情的下策,玫瑰小姐為誰殉情,眾口閃爍其詞,莫衷一是。
知道玫瑰小姐的情況后,我心情非常悲涼。我買了禮品和鮮花去醫(yī)院看她。我以為玫瑰小姐肯定消沉絕望到無以復(fù)加的程度,沒想到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卻是另一番景象。她兩條腿雖然打著厚厚的石膏,臉色卻紅潤如花,而且她看到我之后,竟然笑了。她跟我說,我可真笨哪,真傻呀,我當時膽子咋那么大呢,竟然站到窗外去擦那塊玻璃,唉!隨后玫瑰小姐又說,經(jīng)歷了這么多,讓我明白了一切,咱們可都得好好活著呀,珍惜生命最要緊。
我不住地點頭說,對,這是硬道理。
不記得玫瑰小姐什么時候康復(fù)的。這期間,我去外地出了一趟公差,前前后后有一個來月,回來后各種事務(wù)纏身,就沒騰出時間去看她。她打來一兩個電話,說兩腿恢復(fù)得不錯,基本跟正常人沒啥兩樣了。
一個雨夜,我接到玫瑰小姐的電話,我倆簡單地聊了一些人和事。不知怎么回事,話題一下子又轉(zhuǎn)到溫宇建身上了。
電話里,玫瑰小姐的聲音像炸雷,讓我心驚肉跳。玫瑰小姐說,那天我和他吵得很兇,我罵了他,他揮手打了我兩記耳光,我登上三樓更衣室的窗臺,打開窗子,對他說,你對我這樣無情,我跳樓吧,他說,好啊,你跳唄,那我才省心呢,跳吧,玫瑰,你一抬腿就會融化在藍天里面,他看我還在猶豫,就推了我一下。在溫宇建的眼中,我是一個垃圾一般的女人。我緩緩離開窗臺,臉上有淚痕,笑了笑,然后身子瞬間跌入車間煙塵彌漫的空氣中,最后“砰”地一聲,砸在水泥地面上……
兩個月之后的盛夏季節(jié),城外雅魯河出了一起沉車事故,一輛帕薩特在河畔高速行駛過程中,經(jīng)過一處急轉(zhuǎn)彎時,司機沒有靈活地把握好方向盤,致使轎車瞬間沖出公路,翻越路基之后,車子就騰空了,那兒是一處五六米高的懸崖,下方流淌著滔滔的雅魯河水。有目擊者稱,車里一男一女,轎車在空中漂亮地飛行了十余米,受地球引力影響,畫出一道完美又精準的弧線之后,鉆進河中,很快就被翻卷的波濤吞沒了。
事發(fā)后,有關(guān)部門進行了耐心打撈和搜尋,那輛帕薩特在雅魯河下游兩公里處浮出水面。車內(nèi)男性已經(jīng)溺水身亡,另一女性蹤跡皆無,仿佛在人間蒸發(fā)掉了。
一個秋雨連綿的黑夜。我的電話鈴聲又響了。一個女人的聲音。窗外秋雨正急。電話線路像是出了問題,絲絲拉拉的,噪聲不斷,我無法聽清電話里是誰,也不知道這人是從哪兒打來的,這么晚了,這個我略微熟悉又相當陌生的聲音,究竟是什么意思呀……
迷迷糊糊睡過去,我似乎被一個恐怖的夢境完全控制住了,我處于一片幽暗之地的邊緣,茫然四顧,沒有道路可尋,雙腳也仿佛不是我自己的,因為它們不聽我的指揮了,我無法逃離那里,內(nèi)心陷入恐慌之中無法自救。積滿死水的沼澤中,有一只怪物不斷從水中伸出三角形的腦袋沖向我,它身體漆黑,不斷扭曲著,一次次躍出水面,又一次次落入水中,在光線迷離的虛空之中劃出道道妖嬈驚悚的弧線,某一瞬間,它尖利的頭部幾乎擊中了我的眉心,我全身緊張得收縮在一起。然后,我就嚇醒了。那是一條蛇,它沖向我眉心時,我甚至看到了它冷冷的目光,那目光是專注的,執(zhí)拗的,弱小的,還有一點點的善良……
第二天,我毫不猶豫地更換了自己的手機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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