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進(jìn)芳
時光荏苒,許多美好事物不免“下落不明”。惆悵之余,說起“舊城”這兩個字,是一件溫暖的事。舊城的人一直生活在自己的感覺里,時間長了,舊城所散發(fā)出的老舊、親切的氣息,讓人迷戀,讓人覺著分外的好。這種好一時半會兒還說不出來。那么,我們的故事就從老街開始吧。不記得是誰說的,歷史和文化,就是從這一個街頭到那一個巷尾。
舊城里,過幾個路口,向左拐,或者向右拐,就能和一條老街迎頭撞見。殘破的條石鋪就的路面,星星點(diǎn)點(diǎn)不知名的野草、野花點(diǎn)綴在灰白的墻角,正好與馬頭墻上瓦楞里的稗草呼應(yīng)。淺淡的陽光,悠長的街弄,落滿了細(xì)碎的光陰。往事如風(fēng),拂過行人的衣袖,有了點(diǎn)溫暖的顏色。一口煙色的深井在時光的幽暗處靜默,看見了一個正在浣洗的婦人,穿著寬松的睡裙。
老街該是那上了年紀(jì)卻又風(fēng)韻猶存的女子,抑或是閱盡眾生無數(shù),看透人世滄桑的男子,故事是他們的錦袍,他們卻不愿意揮一揮衣袖。老街也似家教極好的小姑娘,端著素潔的性子,心里知道生活是艱難的沉重的,也依然是低眉淺笑,不哀不怒?;蛟S它們也懂得“人生”真的太倉促,就像杯中茶,由熱轉(zhuǎn)涼,由濃變淡,片刻而已。重重歲月去,握一把蒼涼,與時光靜靜相守,這才是正途。老街也常讓人想起“舊時月色”這四個字,沒了那種人生初相遇時的拘束,剩下的只有舊時相識的熟稔和體貼,是童年和家的味道。
老街是清寂的,也是熱鬧的,它包羅了萬千生計,有著最原生態(tài)的繁雜場景,市井氣息。
這里的格局大多是下店上宅。店鋪用的是老舊的門板,荸薺色的漆,卸下門板,按門板上的編號疊放在一邊,便算是預(yù)告了一天營生的開始。
最早醒來的該是早點(diǎn)鋪?zhàn)雍筒桊^。早點(diǎn)鋪?zhàn)訜熁鹂澙@,油條大餅粢飯糕;茶館里人來人往,煙火味道。去老茶館過了“皮包水”的癮,就可以去隔壁的早點(diǎn)鋪?zhàn)淤I副大餅油條,再或者在一家上了年頭的面館,吃一碗地道的陽春面,好方便。
老板們都親切尋常,是熟客,便與人寒暄數(shù)句,說些家長里短。是生客,也總要打聲招呼,“有機(jī)會再來啊?!比松⒀缰?,不是每一次主賓都能這般好聚好散?;蛟S,這就是老街的溫情所在。街角,還有個老婦人,爐子上的鋁鍋里煮著茶葉蛋、豆腐串。咦,怎么不見了豆腐花、糖葫蘆串?
老街上還有一家老式的理發(fā)店,雖然不大卻很整潔,幾張有些殘損的鐵轉(zhuǎn)椅,一只嗡嗡響的吊扇,一面破了一角的玻璃,最惹眼的該是那塊擦剃刀的布條,油亮生輝。穿著白大褂的剃頭師傅正在給客人修面,默默無言。也有傳統(tǒng)的打金店,一點(diǎn)金的銀的小首飾,依著不同年代的口味,換著樣式打來打去。頂在街口的說不準(zhǔn)就是個修車鋪?zhàn)?。低矮、灰暗的門臉,一堆修理自行車、電動車的工具和打氣筒攤在門口,通常是看不見人也沒有車,你得喊一嗓子,才看見一個胖嘟嘟圓圓臉的漢子從不知哪個門臉里跑出來。
也有流動的攤販,晨起是各式的菜蔬攤子、魚腥攤子……過了早晨,則多是賣日用雜貨的、賣水果的、配鑰匙的,或許還能碰見個磨剪刀、修竹器的。
忙時他們就自顧自;空了,街窄人多,就這么眼對眼地坐著,不是個辦法,就要交流點(diǎn)不貼身的無關(guān)痛癢的新聞來調(diào)劑調(diào)劑。這該是老街最艷麗的時候了,也是市井味最濃的時候。
閑時就去老街上走一走吧。運(yùn)氣好,或許還能看見一個穿旗袍撐油紙傘的江南女子穿街而過,留下溫婉的背影;或許,還會有一只黃白花的小貓,悄悄地從陰影里走出來,歪著頭望著你,笑而不語。即便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至少也和昨日迎頭碰見,在尋常的場景里看見幸福的滋味。
不談文章,文章已在那擺著呢;也不談人生,人生且要走下去呢。就這樣,走一圈,再走一圈,留一點(diǎn)單純的幸福在心底。
走累了,就找一處老宅坐坐。老宅就在老街的深處,靜寂得恰到好處,那些樹枝樹梢卻偏要把寧靜打破,裝模作樣地探進(jìn)探出。院門大敞著,不介意生人闖入。兩輛老式的二八自行車就靠在墻邊,一棵梨樹和一株桂樹分立院中兩旁。
春天,等到梨樹開花,搬把老竹椅沏壺尋常的綠茶,拿一本擱置了很久的閑書,翻幾頁書,喝兩口茶,雪白的梨花一朵一朵悠然飄落在書頁上。
夏天,在樹下支起簡易的桌子,一盤盤放上炒菜。螺螄,毛豆絲瓜,番茄炒蛋,咸鴨蛋切成兩半,篤定悠閑地吃完這頓露天晚飯。若是有雨也別惱,正好看雨打芭蕉。入夜后,搬張凳子到天井里數(shù)星星,或者就在門前的香樟樹下乘乘涼。
到了秋天,一嘟嚕一嘟嚕的桂花掛在樹梢上,微甜的清香。
而到了落雪天,老宅的屋面上、樹枝上、天井里都覆滿了雪,驚飛了三兩只來覓食的麻雀。瞧那膽小的樣!
老宅的主人也是尋常的。
老婦人就坐在廊下,瞇縫著眼睛不緊不慢地抽曳棉線,納鞋底。老頭兒在靜靜地聽一段“廣播書場”,可是《康熙皇帝》?聽見腳步聲,他們也安詳,抬起頭看你一眼,又迅速地垂下頭去,在忙什么還接著忙。老宅的窗,也是一道風(fēng)景。有的素雅,有的粗獷;有的矮小,有的寬大。大抵有落地長窗、長窗、半窗、橫風(fēng)窗等等。窗格的形式也多,有卍川、冰紋、回文、八角、六角、燈景等等?;蛘哌€能看見蠡殼窗,就是用打磨得薄薄的蠡殼來代替窗紙,破損了卻還發(fā)著晶亮——想起一句詩來了:“魚鱗云斷天凝黛,蠡殼窗稀月逗梭”,是不是有點(diǎn)意思?窗邊的竹竿晾曬滿各式的尋常衣裳,風(fēng)一來,便招搖開了。
懷舊的情緒幾乎人人都有,這些老宅子,是我們童年的記憶所在,尋常的、親切的暖意,灑滿角角落落。
老宅的后墻,定能看見條麻石老橋,執(zhí)著地獨(dú)守在那里。水面幽幽地晃著,兩株相擁共生的老樹,造型奇特,一半浸入水里,仿佛也怕風(fēng)吹樹動,攪了這一池的寧靜。
網(wǎng)布的河流和溫敦的老橋,是舊城的另一精髓所在。它們執(zhí)著而堅毅地守候在那里。
那經(jīng)風(fēng)歷雨的老橋,粗糙開裂,儼然鑿進(jìn)了不少命運(yùn)和時光的痕跡。流水徐徐地流淌,縈繞在老橋的腳下,仿佛在訴說著那些年代久遠(yuǎn)的故事。
老橋本身就是故事。
聽聽名字就很有意思,醋庫橋、總馬橋、豐樂橋、鎖瀾橋、行灶橋等等。最有意思的倒要數(shù)常熟的雙橋,一座橫跨橫涇塘,叫聚奎橋;一座架在花園浜通橫涇塘的入口處,叫慶豐橋。兩座橋的橋堍相接,從一座橋下來,沒幾步就走上了另一座橋,謂“三步兩條橋”。
最親切的還是幼時玩耍的老石橋,帶著些夢幻的色彩。
那些夏天的夜晚,我們總是跑去橋頭。橋上橋下,坐滿了乘涼的人。孩童在橋上嬉鬧,有點(diǎn)人來瘋了。玩累了,就趴在橋欄桿上看橋下的船,緩緩地穿過橋洞,無聲無息?;蛘邘讉€膽大的男孩子,相約著從高高的橋上往水里跳,撲通一聲,比誰濺起的水花更大。而大人們總是說些里短家常,或是一些神神鬼鬼的傳奇,以及一些老舊的故事。幾間黑瓦白墻的房舍,極其隨意地點(diǎn)綴在兩旁。
老橋,就這樣,自然地融合在百姓日常生活里。其余的尋常日子,橋也是最熱鬧的所在。隔壁阿姨、鄰居嬸娘、后門阿姐,大人、小孩有事沒事都愛往橋上湊。吃茶的,看報的,聽收音機(jī)的,閑聊的,望野景的;橋下洗衣的,行船的,賣瓜果煤球的,再加上穿梭往來的行人,真比茶館還熱鬧。
最熟悉的是菜園村街和水北門大街相接的聚福橋,一聽名字就很吉祥。
春天絢爛的時候,沿河連綿的迎春花將堤岸遮掩得密密實實,矮小的日光吃力地擠破葉片,才能濺出一點(diǎn)淡淡的影子。而夏日咸腥的空氣,冬日輕暖的陽光,以及臨河的窗口飄出的各色日常的香,無不籠罩在溫暖、安寧的目光里。瞧,橋頭,是誰家開辟了一片小小的菜園子,種了點(diǎn)蔥蒜和應(yīng)季的蔬菜。一條老狗趴在橋堍假寐,聽見人來,只是懶懶地睜開一只眼。
走,吃杯茶去,再來吧。
發(fā)稿/沙群shaqun2009@yahoo.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