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菊

陳木青一下課就從桌洞里拿出她的彩紙，疊了起來。桌洞里的小紙盒里，已經(jīng)有四十顆小星星了，不過，離她預(yù)計的九十九，還很有距離，而后天，就是母親節(jié)了，到時候如果達(dá)不到那個數(shù)，該是多么讓人遺憾啊。陳木青的手不由得加快了動作，只是心和手似乎不夠統(tǒng)一，心里快得不行，手卻越快越出亂。

“哎，我說，你還是實行我的計劃吧，周日一大早，跑到田野里，采一束鮮花送給媽媽，豈不是很好的禮物？自己既散了心，還能讓媽媽高興，省時省力，那可是一箭四雕啊?！蓖拦刃∶缀苁亲院赖卣f。

“那些野花能和我這星星比？這可是凝聚了心血的東西，無價的。九十九顆，多吉祥的數(shù)字。你懶就是懶，別再為自己找借口。我不會嘲笑你?！标惸厩嗾f著沖谷小米做了一個鬼臉。

谷小米很不服氣地說：“數(shù)量？我要把一坡的鮮花都獻(xiàn)給我媽媽——野花遍地是，有名字的，沒名字的，散在草叢里像星星，像眼睛，還眨呀眨的?！敝熳郧宓纳⑽乃墒潜车脻L瓜爛熟，“詩意吧？我這可是用一束鮮花代表整個草原，用一滴水折射太陽的光輝啊。”谷小米很為自己的雄辯感到自豪。

“好，你忙你的，誰也別改變誰，到時候就知道了。”陳木青手一直沒有閑著，桌子上又多了好幾顆小星星。

“谷子，我覺得你那創(chuàng)意是不錯。”高粱回過頭說。高粱從來不叫谷小米的名字。高粱曾經(jīng)說沒有人比我們更親的了，你是谷子也好，小米也罷，我們都來自田野，帶著泥土的芬芳，所以，我支持你。

“聽聽，這話多中聽?！惫刃∶缀苁歉吲d，“你給媽媽什么禮物？”谷小米看著高粱。

“我？沒有想過，你看我們班里，哪個男生想著給媽媽過母親節(jié)？那是你們小棉襖的事。如果讓我給媽媽準(zhǔn)備禮物，然后再送給她，說：媽媽，母親節(jié)快樂，我覺得太肉麻了?！备吡灰贿呎f一邊搖頭。

“真沒有良心，怎么是女生的事？”谷小米很為高粱的媽媽不值，“哼，你媽算是白養(yǎng)你了?！?/p>

“怎么能白養(yǎng)？我覺得過母親節(jié)的目的就是讓媽媽覺得你愛她，達(dá)到這個目的就行了，沒有必要非得假惺惺地送禮物?！?/p>

陳木青覺得高粱的話似乎有點對，可是又覺得有些不盡然，她看著桌子上的星星們，有些淡淡的迷茫。

周六。陳木青起床后，發(fā)現(xiàn)家里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媽媽不在家？她四處找了一下，發(fā)現(xiàn)了紙條，那是媽媽的字，很小，很擠，像一堆小螞蟻。陳木青曾經(jīng)嘲笑過媽媽的字，媽媽只是笑著說，她只讀了三年書。三年級才念到第十課，姥爺一過世，她就不上學(xué)了，天天去地里割草，喂牛，喂豬，然后，一晃眼，就把自己的青春給喂沒了。

“那你不會自學(xué)??？”陳木青覺得媽媽那是給自己找借口。

陳木青簡單收拾了一下床上的被子，就在那里折了起來，一顆又一顆，時間悄悄地變成了桌子上的小星星，溫暖的喜悅充盈在心頭。

“木青，你就不會給媽媽收拾一下？地該掃了，桌子上的東西都堆成山了，那些雞，餓得爬墻了。”不知什么時候，媽媽站在身后，腳上穿著一雙雨鞋，粘滿了泥水。

“下太陽雨了？”陳木青看了一眼媽媽的腳，又看著外面明晃晃的陽光，很是迷惑地問。

“下雨？那就要朝北磕頭了?！眿寢屢贿呎f一邊脫下雨鞋，“我去澆地了。我們種的桑樹苗，都快旱死了，再不澆，還養(yǎng)蠶？蟲子也養(yǎng)不活！一大早，你要么做作業(yè)，要么干點活，怎么就知道玩？”

“有完沒完?。磕阋詾椤标惸厩嗪鋈挥X得很委屈。媽媽為什么不問問自己折這些東西干什么呢？陳木青掃興極了。她看了媽媽一眼，媽媽還是一副不解和生氣的樣子。還有再折的必要嗎？陳木青悻悻地放下手里的東西，去掃地。

“吃了飯，我就去你姥姥家，那里一定亂成了一鍋粥，我去給她收拾收拾。家里的活，你就看著干吧，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別忘了寫作業(yè)?！眿寢屢贿叧燥堃贿呎f。

姥姥癱瘓在床有一段日子了，媽媽和兩個舅舅輪流照看。但是每次媽媽去，都要給姥姥洗一堆弄臟的衣服。“臟衣服為什么都是你洗？”陳木青曾經(jīng)有些不明白。媽媽說，誰讓她是閨女呢？

媽媽草草吃了飯，就走了。陳木青找了個紙盒子，把那些星星小心地裝進(jìn)去。她忽然覺得送給媽媽這些星星也許真的有些不妥。這些精巧別致的星星，就像公主的桂冠，是需要美麗的容顏來相配的，即使沒有美麗的容顏，有顆閑適高雅的心也可以啊。但是，媽媽沒有。媽媽的臉上已經(jīng)有了皺紋，不是很深，但是，也足夠流淌歲月的滄桑，而媽媽的眼神，更是疲憊，像秋天橫在墻根的玉米秸，就想那么懶懶地靠一會兒。柴米油鹽的日子，已經(jīng)讓媽媽由一朵花變成了一粒葡萄干，堅硬而又粗糙。當(dāng)然，即使媽媽曾經(jīng)不是像花那樣美麗，但是她一定有過花一樣的心情。想到這些，陳木青的心無形中沉重了很多。她忽然覺得自己真的有些做作，也許，送給媽媽最好的禮物，不是什么星星，不是什么鮮花，也不是什么小首飾，而是讓媽媽好好地靠在沙發(fā)上，閉上眼睛，美美地歇一會兒。這個家，不富裕，不華麗，可是媽媽總是把它打點得干干凈凈，舒舒服服的。一年到頭，爸爸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但是，媽媽沒有因為她是一個女人，就讓這個家少一點點安全和溫馨，只是自從姥姥生病后，媽媽明顯力不從心。床鋪有時候疊得馬馬虎虎，灶臺也不是那么锃亮整潔。想到這些，陳木青決定把家收拾好，就像媽媽以前收拾的那樣，當(dāng)然，如果自己會做飯，能給媽媽做一頓像樣的飯，那就再好不過了。

九點十分，弟弟陳大樹起床了。他一起來就打開電視，找到自己喜歡的動畫片，坐在那里看了起來?！皨?，給我一瓶奶。”他動著嘴巴。

“媽不在家，想吃什么自己去拿?！标惸厩嘤X得弟弟簡直就是一個祖宗，從來不考慮媽媽的辛苦。

“姐，媽呢？我餓了，你給我做點吃的，我先喝包奶墊墊。”

“明天是母親節(jié)，我想給媽媽過一個不一般的節(jié)日，其實也沒有什么，就是想多干些家務(wù)，讓媽媽回來高興一下。你呢，要聽話，我讓你干什么你就腿快點。電視，就別看了。”說著，陳木青就把電視給關(guān)了。

弟弟噘起了嘴。“什么這節(jié)那節(jié)的，真麻煩，媽媽又沒讓你給她過，你真多事?！钡艿茑洁熘?/p>

陳木青愣了一下，說：“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媽媽平時那么辛苦，你就一點也不心疼？憐憫一下總該可以吧?！?/p>

陳木青給弟弟拿了奶，氣呼呼地扔過去。弟弟噘著嘴喝了。

說干就干。陳木青用了整整一個上午掃了地，擦了家具，最難收拾的就是廚房，灶臺上的東西似乎都粘了一層油污，摸一把，手就黏糊糊的。餐洗凈、抹布、鋼絲球，能用的都用上了，光餐洗凈就用了小半瓶。半個小時后，廚房終于干凈了。陳木青看著自己被油污涂抹的雙手，終于明白媽媽的手為何變得那么粗糙了。當(dāng)一大堆衣服終于清清爽爽地曬在平房頂上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十二點半了。陳木青累得腰都快直不起來了。

“給我倒杯水。”陳木青沖弟弟喊。

弟弟端著水過來說：“姐，給你，你現(xiàn)在的架勢就是一個奴隸主?！?/p>

“奴隸主？有沒有腦子啊，我整個一奴隸，我都累死了你知不知道？”

“知道。你不就是今天做了半天奴隸嗎？你想想媽媽，她天天這樣勞動，是不是天天做奴隸？”

“還好意思說？以后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什么整理書包啊、洗衣服啊，全都自己去做?！?/p>

“我慢慢學(xué)就是了?！钡艿苷f著就去拿盆子接水洗臉。他笑著說：“我得先收拾好自己。”

下午，陳木青學(xué)著媽媽的樣子做了西紅柿炒雞蛋。弟弟嘗了一口說和媽媽做的味道不一樣，吃起來不像是菜，倒像是水果，酸酸甜甜的。

“壞了，忘了放鹽。”陳木青趕緊去拿鹽。

弟弟說：“你少放一點啊，少了可以再放，要是放多了，那就沒辦法吃了?！?/p>

陳木青放了一點，對弟弟說：“你嘗嘗?！?/p>

“不行，還是甜?！?/p>

陳木青又放了一點。

“還是不行?！?/p>

“再嘗嘗。”

一個西紅柿炒雞蛋，陳木青放了四次鹽，弟弟才嘗到媽媽的味道。弟弟說：“姐，和你比起來，媽就是廚師了，我從來沒見過她一道菜放四次鹽。”

“你少貧嘴了，我能做到這樣就不錯了。”

“要不，我燒火做個稀飯？媽媽說慢火熬出來的稀飯才香呢?！?/p>

“行啊，難得你有這樣的想法?！?/p>

陳木青坐在石榴樹下歇息，看著自己收拾的院子那么干凈，心里有說不出的自豪。一縷炊煙從廚房裊裊繞繞地飄了出來。它們升騰著，曼舞著，飄過屋頂，融入藍(lán)天。

院子的西墻腳，媽媽種下了三棵絲瓜，它們已經(jīng)有半人高了，吐了絨線一樣的綠須，順了竹竿，往上爬著，有的緊緊地抓住竹竿，有的離了竿子張揚著，像小姑娘額前調(diào)皮的劉海。媽媽已經(jīng)給它們拉好了生長路線，那是一些繞過院子上空的粗草繩。等到絲瓜開花的時候，一朵朵黃色的花就會順著草繩，一字排開。那時，一院子的花開在陽光里。人在花下，花在藍(lán)天下。很快，就會有小小的絲瓜從花蒂旁邊露出頭來。不經(jīng)意間，它們就大了，像嬰兒的手臂，圓滾滾的，鮮亮地在風(fēng)里搖著。

陳木青提起水桶，給三棵絲瓜澆了水。絲瓜葉看上去更鮮嫩了，好像每個葉片都鼓足了勁，使勁生長著。

小米飯的清香從廚房里飄了出來。

媽媽推開門的時候，陳木青正把吃飯的小圓桌從屋里往外搬。

媽媽站在門口。手里推著她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里都響的自行車。

“媽，你回來了？”

但是媽媽還是愣愣的表情。

“我還以為走錯了門，是我們家嗎，這么干凈，我們家也能這么干凈？”媽媽說著就笑了。

“那當(dāng)然。你快坐下歇歇。”陳木青過去接過媽媽的車，把媽媽拉到櫻桃樹下的小凳子上。

“開飯啦?！钡艿芏酥佔吡顺鰜?，“我熬的米飯，超級好喝的慢火燉米飯。又香又黏。保準(zhǔn)你喝了還想喝，喝了還想喝，一會兒工夫，把肚子喝成一個大西瓜?！?/p>

“哈——”陳木青和媽媽同時大笑起來。

“今兒你們是怎么了？”媽媽接過弟弟遞給她的碗，一臉迷惑。

“媽，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嗎？”陳木青看著媽媽。

“什么日子？陰歷四月初三，離你的生日還有一個月呢?！?/p>

“嗨，你就不能想點別的，就知道生日?！钡艿苣闷痧z頭咬了一口。

“還有什么日子？管它什么日子，只要你們兩個天天這么乖，那我就是天天過年了。”

陳木青和弟弟對視了一眼。兩個人都低了頭。是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這樣的日子媽媽以前似乎沒有過。

這頓飯，媽媽吃得很開心。菜，她說香，比她做得還好吃。稀飯，更是香，媽媽說這飯有兒子的味道，所以是獨一無二的。

“光那些衣服，洗完就累得不想動了，然后，還要把你姥姥抱出來，她愿意出來看看。人啊，腿要是不能動，就死了一半。你姥姥這樣說。所以，我就硬撐著把她拖了出來。我一個人太吃力了，想放下，沒個地方，想撐著，又邁不動腿，于是，我對她發(fā)火了，我說你就不能讓我消停一下啊。想想，真不應(yīng)該，她都那樣了。”媽媽有些落寞。

一院子的沉默。

“媽，明天是母親節(jié)。”弟弟也許是想換個話題。

“是嗎？母親節(jié)？難得你們想著我——可是，我，我——我干嗎對你姥姥那么兇?。俊眿寢屴D(zhuǎn)過身去。陳木青看得出來，媽媽流淚了。

“媽，你已經(jīng)做了很多?！标惸厩嘧哌^去，把手搭在媽媽的肩頭。

“可是，我總覺得對不住她。在我們家，心里就惦記著她，擔(dān)心她吃不上熱乎飯，擔(dān)心她把大小便弄到褲子上，擔(dān)心她一個人坐在那里，滿院子的孤單，甚至擔(dān)心有一天，她就那么迷迷糊糊地給睡了過去……可是，去了，心里又惦記著你們兩個。”媽媽說著，擦了一下眼淚。

“媽，以后我自己的事自己干，家里的活，我和姐姐包了，你安心照顧姥姥就是了?！边€是弟弟嘴快。

“是啊，媽，你看，我們兩個今天是不是很厲害啊，你以后放心就是了?！?/p>

“那，明天我們一起去看姥姥，也給她過個母親節(jié)。媽以后還有很多機(jī)會等你們給我過節(jié)呢?！?/p>

“好啊?！标惸厩嗪偷艿芏己芨吲d。

第二天一大早，媽媽就起來了。等陳木青和弟弟起床的時候，早飯已經(jīng)在桌子上了。媽說：“快點吃，吃了飯我們就走。你姥姥一定覺得我今天不會去了，所以，我們?nèi)齻€一起去，她一定會很高興的?！?/p>

“媽，給姥姥什么禮物呢？”弟弟說。

“禮物？”媽沉思了一會說，“我們就是你姥姥最開心的禮物。只管去就是了?！?/p>

去姥姥家有七八里路。一路上，不顧媽媽的反對，弟弟還是停了幾次車子，采了一大束花。弟弟說：“這些鮮花雖然比不上買來的美麗，但也是花啊，送給姥姥，她一定會很開心?！?/p>

陳木青有些淡然地看著弟弟說：“其實你吧，還是小孩子，根本就不懂禮物的含義。”

弟弟有些著急，“誰說我不懂了？”

“最好的禮物就是給別人最最想要的東西?！标惸厩嗾f。

“最最想要？那你說姥姥最想要的是什么？”

陳木青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姥姥家的門虛掩著。推開門，滿院子的寂靜，只有幾只麻雀在樹上嘰嘰喳喳地叫著。

走進(jìn)屋里。姥姥正在床上靠著。她低著頭，瞇著眼。一頭花白的頭發(fā)披散開來，讓她看上去有些嚇人。

“媽——”媽媽大聲喊了一聲。

陳木青恍惚覺得進(jìn)入了另一個世界。

姥姥睜著眼睛，努力看了好一會兒，才看清是三個人。“都來了？今兒是怎么了？木青，過來我看看。大樹長這么高了?！崩牙央m然嘴有點歪，但是笑起來依然燦爛。

弟弟找個瓶子放上水，把花插進(jìn)去，放在桌子上。頓時，別樣的韻味彌漫開來，它們漫過暗淡的家具，飄出低矮的房子，融入廣闊的藍(lán)天。姥姥的眼睛明顯地亮了。其實，那只不過是一些粉紅的野月季和雪白的野川穹，夾雜著一些很小很小的淡白色小花。

弟弟看陳木青的眼神里就多了一份自豪。陳木青想起了谷小米。也許她的主意真的不錯。

“吃了沒有？”媽媽走過去問。

“還沒有呢。不想吃?！?/p>

“想吃什么？”媽媽問道。

“我小時候吃的那個油條，要多香有多香。那時我大概也就大樹這么大吧，我爹領(lǐng)著我去趕集。在集頭，有一家炸油條的，旁邊坐了一個小姑娘，手里拿了油條吃。我饞死了，使勁咽口水，使勁咽，還害怕人家聽見，多丟人哪。我就粘在那里了。我爹使勁拽我的手，我就是不走。那小姑娘跑過來給了我一根。我爹說：‘我們不吃，不能吃，你想吃？真想吃，我給你買。我爹就給我買了一根油條。我一邊吃一邊走，一小口一小口地咽，可是，一根油條還是很快就吃沒了。那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油條。還想吃，可總覺得現(xiàn)在的油條沒有那時的好吃了。那個小姑娘，長得真好看，一輩子都記著呢。唉——”

陳木青和弟弟相互看了一眼。

“給你買去？”媽媽問。

“不用，買的不好吃?！?/p>

“媽，我覺得姥姥不是想油條，是想小時候和她爹在一起的那些時光?！标惸厩嗫粗鴭寢屨f。

“那有什么辦法，誰能回到過去？”媽媽一臉無奈。

“哎，如果我們會穿越就好了，我們領(lǐng)著姥姥穿越時光隧道，回到她的小時候?！钡艿芎苁桥d奮。

陳木青懶懶地看了弟弟一眼。真是動畫片看多了。

媽媽拿了幾個雞蛋，打在碗里，打散了，放點鹽，在鍋里燉。一會兒工夫，一碗嫩嫩的燉雞蛋就做好了。姥姥吃得很香。她笑說好久沒吃那么多了。

媽媽給姥姥洗了頭，還給她換了一身干凈衣服。姥姥又想出去坐坐。于是，媽媽抱住姥姥的腰，陳木青和弟弟抱腿，把姥姥抬到院子里。媽媽又端來一盆水，仔仔細(xì)細(xì)地給姥姥洗了腳，洗完后，又給姥姥剪了腳指甲。

“木青，把頭發(fā)留起來，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扎了一個大長辮子，走起路來，一甩一甩的，可好看呢。我去挑水，常常碰到一個大嬸，她沒有閨女，一見我就說跟了我吧，我給你做新衣服。等你出嫁的時候，把我的紅木柜子給你。我就笑，一邊笑一邊挑著水桶走開。有一次，她竟然領(lǐng)著她的小兒子去了我家，要把我換走?！崩牙研χ?，一臉的驕傲。

“那后來呢？”弟弟問。

“后來？她的四個兒子都娶了媳婦。她天天看孩子，我出嫁的時候，她還給我做了一雙鞋呢。繡著梅花，很好看。我一直舍不得穿?！?/p>

“再后來呢？”弟弟托著下巴問。

“后來？后來就入土了。人哪，一眨眼的工夫?！崩牙颜f著就閉上了眼睛。

陽光從樹葉里擠進(jìn)來，落在姥姥灰色的衣衫上，斑斑駁駁的，像是刺繡。

“讓她歇一會兒，你們兩個出去玩玩?！眿寢屨f。

陳木青和弟弟走了出去?！敖?，你說姥姥——她怎么老是回憶過去啊？”

“那是些讓她感覺溫暖的事，想一次就幸福一次。我們聽她講，就是和她一起分享幸福?！?/p>

“我有點不懂?！钡艿茑倨鹆俗彀停案杏X她說的那些事像過去的黑白電影，遠(yuǎn)遠(yuǎn)的，有點神秘。”

陳木青和弟弟遛了好久。弟弟說他餓了，想讓媽媽給他做手搟面吃。陳木青說：“你忘了，今天是母親節(jié)，你就讓媽媽歇歇吧，手搟面我來做，做成什么樣，你就吃什么樣的，不準(zhǔn)說三道四?！钡艿苷f：“行?！?/p>

可是一進(jìn)家門，他們就愣了。舅舅舅媽和媽媽都在低聲啜泣。姥姥還是坐在那張椅子上，嘴角漾著淺淺的微笑。手里緊緊地抱著一雙繡花鞋。那是一雙黑色絨線鞋子，只是鞋子周圍繡滿了梅花，一朵一朵，開得肆意、嫵媚。

陳木青摸了摸姥姥的手，已經(jīng)冰冷了。

怎么會？怎么會？剛剛還在說話，每一個詞都有溫度啊。

姥姥就這樣走了。

兩天后，媽媽回到家里。那時，陳木青已經(jīng)做好了菜，弟弟正在做他的拿手粥。院子的上空，是一條又一條的綠色藤蔓，從廚房里飄出的炊煙，調(diào)皮的孩子似的和那些翠綠的藤蔓糾纏，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媽媽坐在那里，一句話也沒有。弟弟聽到動靜走了出來，乖巧地趴在媽媽的腿上。

“媽感謝你們，你們給了我最好的禮物。如果不是你們兩個，我就不會去陪她，那樣，我會一輩子內(nèi)疚?！?/p>

陳木青拂去臉頰上的淚水，眼前浮現(xiàn)出她收在書包里的那些美麗的星星，此時它們都跑了出來，一顆又一顆，亮閃閃的，飛向遠(yuǎn)方。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