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之薔
現代人旅行,直奔目的地,路僅僅是實現目的的手段。古人可不是這樣,許多偉大的詩作都是在路上寫的?!耙律险鲏m雜酒痕,遠游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标懹巍秳﹂T道中遇微雨》這首詩,使得“細雨騎驢”成了古代詩人的典型形象。我想,身背錦囊的李賀一定也是騎驢出行的,路上偶有所得,便書之扔入囊中。“大夫澤畔行吟處,司馬江頭送別時?!薄靶幸鳌币辉~甚是貼切,說明了行路是詩人靈感的源泉。
除了騎驢,古代詩人還乘船出行。
“孤帆遠影碧空盡”“無邊落木蕭蕭下”“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船上的詩人寫下了無數名篇。
古人的旅行是過程游、體驗游,他們是真正的戶外高手;今人的旅游大多是“到此一游”的“目的地游”。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古人的一種偉大境界。書是一種歷時的講述,讀書是在時間的流逝中先后有序地接觸書中講述的內容。僅僅讀書還不夠,因為世界并不僅僅在時間中次第展開;還要行路,行路是在空間中共時地與萬物并呈的世界接觸。古人的行路是真正與世界接觸。古時“行萬里路”的人非同小可,今日飛遍世界各地的人很多,但他們對世界所知甚少。
無論是騎驢還是乘船都有一個特點:慢。只有慢,才能看,才能接觸,才能體驗,才能品味。
過去不理解為什么汽車、火車、高速公路等不能入詩,以為因它們新,存在的時間不夠久,現在想來,錯矣,即使再過幾萬年,這些東西還是不能入詩,原因是它們速度太快,令人目眩。
要速度,就要喪失感受和體驗,就要失去詩,此事難兩全。你的交通工具的現代化程度與你對世界的感知深度是成反比的。
就認識世界和體驗大地而言,高速公路是無用的。高速公路是奔向目的地的工具,不是了解世界的窗口。我外出,除非趕路,要不我總是要躲開高速公路,把車開向低等級的路,路的等級越低,沿途的收獲就越大。
高速路重速度,遇大山,往往要打隧道穿過,而不是盤旋而上。今天高速路越來越多,我擔心那些“之”字形的盤山路,將要成為古董消失了。
學生時我喜歡作詩,記得一次由一個著名詩人帶領我們去長春客車車輛廠與工人賽詩。那時工人階級是真正的主人,精神生活豐富,工人中多詩人。一個身穿工裝褲的女工英姿颯爽地上臺了,先是賦詩一首《生活》:
“我把生活夾在了老虎鉗上,
銼啊,銼
終于,我的生活開始閃閃發(fā)光?!?/p>
接下來她朗誦了一首與今天主題相關的詩《盤山路》:
“左轉,迎著萬道霞光,
右拐,腳下千重云霧,
盤山路啊,盤山路,
祖國騰飛的彈簧。”
我還是初聞用彈簧比喻盤山路的。當時閱歷淺,覺得有些夸張,后來走過許多盤旋的山路,方知女工的比喻極為貼切。她一定見過那盤旋上升有如彈簧一般的盤山路。
有一年我走川藏線,經過二郎山。二郎山是川藏線上從成都出發(fā)后要翻越的第一座大山,海拔3437米。過去山高路險,翻越此山要經過一連串的盤旋,后來修了長達4公里的穿山隧道,過此山就不用翻山了。當時我的車鉆隧道過了二郎山,但為了體會“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萬丈”的意境,過隧道后,我又尋找被廢棄的老路,經過左旋右拐不斷地盤升,終于把車開上了二郎山的山巔埡口。埡口上竟有一個瞭望臺,登臺遠望,東面千山疊翠、萬嶺蔥蘢,西面高原莽莽、雪山巍巍。二郎山簡直就是兩個世界的分界線。當海拔7556米的貢嘎雪山從云端鉆出時,好像白云從天空飄來,一時間分不清哪是云,哪是山。
青藏高原的寒冷蒼茫,四川盆地的濕潤豐饒,貢嘎雪山的高峻神圣,在二郎山的埡口上我瞬間就感受到了。聯想到此前在黑乎乎的二郎山隧道中穿過時的感覺,不禁嘆曰:二者對世界體驗之不同豈止天壤乎?
(選摘自《中國國家地理》2009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