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嘉
1948年冬天,淮海戰(zhàn)役的炮聲“轟隆隆”作響,徐州城里聽得非常真切。那一年,狗剩8歲,整天歡喜得要命,眼巴巴地盼望解放軍快打進(jìn)城來。狗剩從小爹娘雙亡,全靠哥嫂拉扯長大,嫂子過門后待他知疼知熱,吃飯穿衣,縫補(bǔ)漿洗,操夠了心,如同親娘似的。大哥和嫂子都是中共地下黨的交通員,大哥在五金廠干活,嫂子原先給有錢人家洗衣服,后來懷了孩子,身子愈來愈笨,被老板辭退了。狗剩伏在嫂子隆起的肚子上,仔細(xì)傾聽,問:“俺侄子啥時出生,怪想他的?!鄙┳有χf:“快了,就這幾天吧,你要做叔叔了。”狗剩咧開嘴笑得臉上開了花,夜里做夢懷里抱著侄子,去迎接解放軍,其實(shí)抱住枕頭不松手呢。
天剛麻麻亮,大哥就把他叫醒,問:“狗剩,想不想解放軍早日進(jìn)城?”狗剩揉搓著眼說:“誰不想呢,俺剛剛還做夢,夢見大侄子,夢見解放軍打進(jìn)城來,大炮機(jī)關(guān)槍滿街都是?!薄澳呛茫贝蟾绱驍嗨脑挘骸鞍臣夜肥J亲鍪迨宓娜肆?,快穿妥衣裳,跟你嫂子出城送點(diǎn)東西。路很遠(yuǎn),來回50里,你知道,哨卡子盤查得很嚴(yán),一句話說露餡兒,就要?dú)拢飞弦犐┳拥脑??!惫肥rv地從床上跳下來,一拍胸脯:“哥,干嘛要讓嫂子去,俺獨(dú)自去就行了,我認(rèn)路,小孩子家又不惹眼,遇盤問就說到姥娘家,嫂子嘛,”狗剩偷偷望一眼正在收拾行裝的嫂子,說:“嫂子要那個,要那個生侄子啦,大老遠(yuǎn)的路,咋走呢?”大哥捅了他一指頭說:“你這孩子精得像猴,再廢話就不讓你去了?!惫肥?峙抡娌蛔屗S嫂子出城送東西,便嚇得不敢作聲,心里倒盤算開了,跟嫂子一同上路,能照顧她,遇到麻煩事兒好打掩護(hù),也方便些。這時,嫂子已打好包袱,從鍋灶邊拿起幾個糠菜餅,塞進(jìn)包袱里去,然后撩撩頭發(fā),笑著說:“小狗剩,今天再累也不許哭啊,要是再鼻涕拉拉的掉尿汁汁,下次可不帶你去了。”這是揭狗剩的短哩,上回跟嫂子出城一趟,爬兩座山,腳丫板上磨個泡,疼得他直哭。狗剩嘴一撅,假裝生氣說:“人家又不是3歲的毛娃,告訴你,這次要能見著解放軍,俺就當(dāng)兵去?!贝蟾缟┳佣夹α?。
嫂子和狗剩出了家門,天還沒亮透,清冷清冷的大街上到處都是新修的洋灰地堡,從地堡的槍眼里透出昏黃的燈亮,一個國民黨兵頭戴鋼盔,槍筒上的刺刀一閃一閃的。天“嗖嗖”地刮風(fēng),很冷,狗剩掖緊破棉襖,打一個寒戰(zhàn)。嫂子笑盈盈地附在他耳根說:“狗剩害怕啦?”狗剩使勁咳嗽兩聲,狠狠朝地上吐口唾沫:“怕?嫂子你說啥呢,俺是冷的,緊忙趕路就熱火了?!闭f著甩開胳膊跑起來,一下子把嫂子擱在后邊。等到了北閘口,天才算大亮。北閘口是城鄉(xiāng)交通重要卡子,過了閘口便是座座低矮的山丘。北閘口守備森嚴(yán),除了地堡還設(shè)置了鐵絲網(wǎng)欄桿,中間只能通過一輛汽車。兩個哨兵一邊一個,脖梗子上吊掛著卡賓槍,一見他倆走過來,便把槍端老高,比劃幾下,扯著嗓門喝道:“干什么的?”
嫂子拉住狗剩的手,使勁捏一把,面帶笑容迎上去。狗剩也晃動腦袋,左瞅右看地裝作蠻不在乎的模樣。嫂子掏出通行證,遞給哨兵,說:“放俺過去吧,老總,俺是走娘家去的,路遠(yuǎn),俺走得慢,走走天就黑了?!?/p>
又黑又瘦的高條個兵問:“到哪莊”?!皬埱f?!薄皫kU品嗎?”“長官,請看哇?!闭f著嫂子不慌不忙把包袱攤在地上,這兩個兵打開一看,除了爛衣裳片子就是糠菜餅餅,便開始搜查嫂子和狗剩的身體,那個搜嫂子的干瘦兵不懷好意,死盯嫂子的臉,搜得特別細(xì)。狗剩不禁為嫂子提心吊膽,尤其他把嫂子的頭巾抖摟來抖摟去,狗剩的心涼半截,他知道,每次跑交通,嫂子總把信件縫在那里。直到哨兵把頭巾扔給嫂子,他懸著的心才落下地。誰知,那哨兵搜不出啥來,卻老纏著嫂子不放,往嫂子身上到處亂摸。嫂子氣得臉色發(fā)黃,使勁推開那兵,低聲罵道:“作孽鬼,死不要臉?!蹦巧诒鴲懒耍袉酒饋恚骸昂媚銈€臭娘們,竟敢違抗搜查。你走什么熊娘家,分明是替共匪送情報,扣留?!闭f著便擰住嫂子的胳膊,硬往碉堡里拖。嫂子奮力掙扎,拼命大罵:“龜孫不要臉,做缺德事,還要扣人,真孬種?!惫肥?瓷┳討阎⒆?,體弱無力,被那兵東拉西扯,頭發(fā)都撕散了,心疼得就像裂開一樣,一股火氣直往上躥,狠命朝抓他的兵手上咬一口,那兵疼得叫起來,狗剩趁勢撲過去,猛地抱住扭打嫂子的哨兵大腿,用勁一拉,險些把他拽趴倒。嫂子也揚(yáng)起巴掌,甩了另外的那兵一個耳光。兩個哨兵“咔啦”把槍彈推上膛。
這時,傳來一聲吆喝:“慢,不要動手。”從地堡里鉆出一個人來,頭戴禮帽,身穿長袍,矮胖胖的像個酒壇子。那兩個哨兵慌忙收起槍,立正敬禮。胖子問:“怎么回事?”干瘦個子兵腰桿挺得筆直:“報告,他倆抗拒搜查。”“什么搜查,跟老百姓動粗,不怕軍法從事么?”胖子訓(xùn)斥罷便轉(zhuǎn)過臉,對嫂子和狗剩說:“唔,婦道人家和孩子?!彼蜕频匦ζ饋?,隨便盤問幾句,把手一揮:“你娘兒倆受驚擾了,快忙你們的事情去吧?!?/p>
嫂子收拾好包袱,拉緊狗剩的手,快步離開閘口哨卡,一路小跑起來,眉頭結(jié)成個疙瘩,不時扭過頭去朝后邊看。
出了閘口就是鄉(xiāng)下了,大路上沒個人影兒,附近的禿山頭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打石聲,這是國民黨軍在筑碉堡修工事。狗剩悄悄問嫂子:“東西藏在哪兒啦?”嫂子指指大包袱,狗剩很驚奇,問:“哨兵怎么沒搜得見?”嫂子輕聲說:“我藏在糠菜餅里了?!弊吡艘粫?,嫂子突然停下來,問狗剩:“那個胖家伙是誰,你知道么?”狗剩說:“像個當(dāng)官的唄。”嫂子搖搖頭,神色緊張地說:“胖子是警備司令部的便衣隊長,他到你哥廠里溜過好幾趟。我疑惑他盯上咱了,咱們得提防這個孬種呀?!钡搅松挝?,剛翻過一座山梁子,嫂子的腳步變得沉重起來,她挺著大肚子,腿腳直打晃兒,狗剩見嫂子的臉漲得通紅,額邊濕著汗,她用手托著腹部,一步挨一步,非常吃力往前走,“呼呼”不停地喘粗氣,便問她:“嫂子,是肚子疼?”嫂子咬著牙,點(diǎn)了點(diǎn)頭。狗剩心里發(fā)起急來,這咋著好呢?他把腰一躬,對嫂子說:“來,嫂子,我馱你走吧?!鄙┳印皳溥辍币宦曅α?,臉紅得像燈籠紙,她拍著狗剩的肩膀說:“好兄弟,別瞎扯了,我一下子就給你壓趴窩啦。瞧,那邊有棵榆樹,兄弟給我劈個枝枝,反正路不遠(yuǎn)了?!惫肥E郎蠘浣o嫂子劈了一根還發(fā)青的樹棍,剛要下來,無意間發(fā)現(xiàn)離他不遠(yuǎn)的土坡下站一個人,模樣很像北閘口遇見的胖隊長,后邊隱約好像還跟著幾個人。狗剩急忙從樹干上滑下來,跑到嫂子跟前對她說了,嫂子踮起腳,細(xì)細(xì)看了一會兒,臉“刷”地變了顏色,她急促地說:“沒錯,正是他,矮矮的,胖胖的,衣服雖然換了,也能認(rèn)出他,龜孫子肯定跟咱腚后邊溜上來的,快走?!鄙┳又糁鴺涔?,腳步邁得又大又急,可是十分不穩(wěn),跌跌撞撞,搖晃得厲害,她臉上的汗珠“嘩嘩”往下淌,上牙咬緊下嘴唇,她走一步狗剩的心就揪一下,真受罪呀,狗剩鼻子一酸,淚水就在眼圈里打滾。這時,嫂子猛地停住腳步,回頭一看,糟啦,胖子始終和他倆隔段距離,粘巴巴地纏著,老是甩不掉,他見嫂子和狗剩停下,便也不走了,朝這邊探頭探腦張望。嫂子緊鎖眉頭,太陽穴上的血管“霍霍”跳,她用手托住腹部,氣喘吁吁地對狗剩說:“他們想破壞咱的交通站,俺不能引著狼往家里走。狗剩你知道嗎?幾十萬人的大仗,不能少了情報,交通站不能被毀。徐州就要解放了,咱舍掉命也要把情報送到,保住交通站?!惫肥R话褷孔∩┳拥氖郑骸鞍?,咱快跑吧,甩掉后邊的尾巴。”嫂子扶住狗剩的肩膀,說:“不行,這不行,往前走正中他們的圈套。再說,我,我也走不動了?!彼A艘粫海銎鹉?,想了又想,咬咬嘴角,湊到狗剩耳邊堅定地說:“眼下,只有一個竅門了。兄弟,你還記得前面拐彎兒有片黑松林嗎?”狗剩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接著說:“進(jìn)了松林一直往東跑,然后順著山坡就到大路,橫過路就到了小李莊,那個交通站你也去過。記住,千萬記住暗號,中間窗戶紙要是撕掉一塊,千萬不能進(jìn)?!惫肥|c(diǎn)頭答應(yīng),又問:“那你咋辦?”嫂子拄起樹棍,說聲“走吧”,便搖搖晃晃走在前面了。
她倆在前邊走,后頭胖家伙就悄悄跟著。拐過黑松林,嫂子突然急走幾步,回頭朝后邊看看,胖隊長被茂密的松樹擋住了,嫂子連忙抓住狗剩停下,從包袱里拿出糠菜餅,塞到狗剩手里,說:“快走吧,正是時候。胖龜孫我來對付,快走。”狗剩急得淚珠兒都掉出來了,喊道:“嫂子,你要干啥呀?”嫂子臉色焦黃,渾身發(fā)抖,一個勁兒推狗剩:“別管啦,快走,別耽誤事?!惫肥6逯_,使勁抓住嫂子的手,不愿放開?!鞍郴丶以趺锤蟾缯f呀?”嫂子把眼瞪得很大,嘴唇哆嗦著,竭力不讓淚水涌出來,她帶著哭腔說:“見到你哥,就說俺對得起組織,也對得起他,就是死了,心里也痛快?!彼f不下去了,微閉上眼睛,忽然揚(yáng)起手里樹棍朝狗剩揮舞,就像要打他似的,嫂子嘶啞著嗓子大聲說:“快走,快走,不然俺就——”狗??拗荛_了。
狗剩在松樹林里跑哇,跑哇,腳踩著枯葉“沙沙”作響,腿不時被什么磕著絆著,臉上手上被樹枝抽出一道道血印。狗剩也覺不著疼,跑哇,跑哇。狗剩耳朵里好像聽見嫂子的喊叫聲,他把糠菜餅緊緊攥在手里,跑哇跑哇。狗剩心里像壓上大石頭,壓得非常疼,疼得眼淚如泉水一樣流下來。跑出了黑松林,順山坡來到大路,狗剩望見自己被西斜的陽光拉長的身影,心想,俺要是能和影子一樣粗壯該多好,俺一定能馱起嫂子一口氣翻越十座大山,說啥也不會把她一個人孤單單留下呀。
夜晚,寒冷的月光撒在山路上,石頭泛出隱約的白光。交通站專門派個同志和狗剩一塊去尋嫂子,他倆來到跟嫂子分手的地點(diǎn),月光下,山野顯得更寒冷,刺骨的風(fēng)從樹林刮過,發(fā)出悲切的音響。狗剩發(fā)現(xiàn)地上散落著嫂子的包袱和零碎布片,一根沾滿血跡的樹棍扔在枯草棵里。他猶如拾到寶貝一樣,把樹棍捧在手上,又緊緊抱在懷里,這是嫂子留下的,他想到嫂子最后說的幾句話,真想放聲痛哭,可是在交通站同志面前,狗剩拼命忍住哭,把眼淚咽進(jìn)肚里。
第二天黎明時分,狗?;丶覍Υ蟾缯f:“東西送到了,俺嫂子跑丟了?!贝蟾玢蹲∩瘢料履?,趕緊拉著狗剩朝外走,頂頭碰見警備司令部的胖隊長帶領(lǐng)幾個兵,大哥憤怒地說:“你們要干啥?俺窮百姓不是任你好欺負(fù)的。”胖子微笑起來,緩緩地說:“別誤會,我們送孩子來的?!彼麖囊粋€兵手里接過襁褓,嬰兒粉嫩的臉蛋尚未睜眼,裹在軍裝棉衣里。狗剩撲上去奪過孩子抱在懷里,大叫“俺侄子”。大哥既驚異又悲憤,一把揪住胖隊長的衣領(lǐng),使勁搖晃,吼道:“這是咋回事,你說你說。”胖隊長道:“政府和軍隊已經(jīng)往西撤退了,你通匪不通匪我們也管不著,好自為之吧?!彼麕ьI(lǐng)幾個兵沒走幾步又轉(zhuǎn)回身,對大哥說:“你那媳婦真厲害,用樹棍傷了我們兩個弟兄。臨斷氣前,她讓我給你捎話,孩子起名叫解放?!惫肥>o緊抱著他的侄子嚎啕大哭,哭喊著:“嫂子嫂子,解放解放……”這是1948年12月1日,嫂子犧牲時19歲。國民黨軍敗退,徐州遂宣告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