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名片
史建業(yè),男,1965年12月出生,1984年10月入伍,先后擔任團、師新聞干事,團組織股長,省軍區(qū)組織處干事,軍區(qū)直屬軍事法院正團職副院長;2005年10月退出現(xiàn)役,現(xiàn)任山東省食品藥品檢驗所辦公室主任;先后發(fā)表各類新聞稿件40余萬字,在軍內外文學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10余萬字。
1
我這輩子,最對不起一個人,他叫金小寶。
金小寶和我一樣,懷揣著美好的夢想當了兵。我們都想考軍校。但最終,我考上了,金小寶卻抱憾而歸。他從沙灣村來,又回到沙灣村去了?,F(xiàn)在想起來,我覺得很對不起他。那件事,一直像一個大大的包袱,看起來像急行軍的戰(zhàn)士一樣背在我的脊背上,實際卻像一塊大石頭壓在我的心口上,成為我心中永遠的痛。
哎,讓我怎么說呢?
每次想起那件事,我的心都會隱隱地疼上好一陣子。畢竟,我們原來和祖祖輩輩都是一樣修理地球的命啊。而眼下,我已經從黃土泥巴里走了出來。而他,卻像游客一樣從哪里來,又回到了我們那個既可愛又可惡、既原始又現(xiàn)代的家鄉(xiāng)。
金小寶當兵5年之后,最終又退伍回家了。
已是初冬季節(jié),天有些冰涼了。金小寶下了火車上汽車,下了汽車上馬車,然后步行5公里才很不情愿地回到家鄉(xiāng)這片土地上。此時此刻,他無元神地縮身坐在村前那道修建于上世紀60年代的攔河大壩上,望著河坡上那一簇簇被風吹亂了的枯草,眼睛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他的心,也是一團亂麻,怎么也擇拉不開。望望遠處的村莊,屋頂上裊裊升起的淡青色炊煙,思緒和眼前的一切也開始散亂不清了。
金小寶就這么枯坐著,他在等待天黑下來。
天終于黑了下來,金小寶很不情愿地走進沙灣村。這個農民的兒子,當兵就是從這里走出去的。今天,他又回來了。
我金小寶又回來了。
這句話聽著有點耳熟,此時此刻的他卻沒有胡漢三一樣的豪情萬丈。
金小寶回到老家沙灣村,白天黑夜穿著摘去領花帽徽的舊軍裝,大門不愿出,二門不愿邁,他幾個月都沒有調整好自己的心情。娘勸他出去透透心,他覺得沒臉見人,就那么一天到晚悶在家里。直到鄰居家的嫂子受人之托主動上門給他提親,聽說女的是村小的民辦教師,而且長得挺漂亮,他才半推半就地走出家門,羞羞答答又了了草草地見了一面,算是給嫂子一點面子吧。
雙方見了一面,金小寶覺得民辦教師長得并不漂亮。他知道,只要心中有比較,別人在他眼里永遠都不會漂亮。想想自己已經老大不小的了,就內心里勉強嘴上卻很痛快地同意了這門親事。
落水的鳳凰不如雞啊。到了這步田地,金小寶還有什么挑剔的呢?
鄰居嫂子這邊問金小寶,感覺女方怎么樣?
用現(xiàn)在的話說感覺很不爽,金小寶卻很干脆地回答:還行吧。
鄰居嫂子再到那邊問民辦教師,感覺男方怎么樣?
民辦教師紅著臉,低著頭,眼睛一個勁兒地看著自己的腳尖,羞羞答答不說話。
嫂子是老江湖,知道民辦教師不說話,等于什么都說了。
就這么簡單,金小寶的親事定了下來,而且很快結了婚,第二年就生了一個女兒。
好像是女兒給金小寶沖了喜,退伍一年多了都沒找到工作的金小寶,突然有一天接到一個電話,他被分配到鄉(xiāng)廣播站當了一名報道員。雖然是臨時工,但他覺得臨時工也是工,總比天天面朝黃土背朝天強一百倍。關鍵是,在他看來,能夠天天寫點東西,算是發(fā)揮個人特長,學有所用吧。
從表面上看,金小寶對自己的工作是很滿意的。他原來曾經多次對我說過,回來能掙碗飯吃就行了,還想怎么著?
作為老同學,我不知道說點什么寬慰金小寶,但從內心來說我只希望他的工作能夠順利一些,生活能夠愉快一些,婚姻能夠美滿一些,家庭能夠幸福一些。雖然這一些能夠,都是我不曾希望的。
拉真情,金小寶過得還行吧,用老娘的話說,天天有說有笑的,還要怎么著??墒撬睦锞烤褂卸嗫啵斎恢挥兴约憾抢锴?。
用老娘轉述二嬸的話說,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金小寶每次下班回到家里,最愿意做的只有一件事情——悄悄拿出新兵連那張合影,總是用溫柔的目光無限傷感地撫摸著相片上那一個個傻乎乎的新兵,看著看著,他的思緒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照片上有一個金小寶最牽掛的人,她長得比縣長的女兒還漂亮。
想當年,金小寶的心被縣長的女兒勾得三魂丟了兩魂半,留下的半魂在心里打轉轉。他當時的心和我一樣比天高,總是夢想著有朝一日發(fā)達了,找一個像縣長女兒一樣漂亮的女人做老婆。為了奔向那個目標,金小寶連續(xù)參加了3次高考,結果都名落孫山,縣長的女兒離我們越來越遠了。這個世界最后留給他跳出農門的路子,只剩下當兵這一條。
金小寶就這樣豪情萬丈地告別了既可愛又可惡、既原始又現(xiàn)代的家鄉(xiāng)。當兵走的時候,他帶著一兜子高中課本。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那是他的寶貝,那是他的理想,那是他通往美好夢想的橋梁。除此之外,再沒有一樣是老家的東西,從上到下,由里到外,連褲頭和襪子都是部隊上發(fā)的,清一色的綠。那時候,真是沒辦法啊。他倒是想帶,可是,都是哥哥倒下來的破衣服。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哪一件值得他帶啊。
現(xiàn)在每次回憶起當年的情景,金小寶都想哭。
童年的回憶在別人是美好的,但對金小寶來說卻是痛苦的。每當看到現(xiàn)在的小孩子穿得漂漂亮亮的,他就想起自己的童年。金小寶的童年,真真是吃不飽、穿不暖啊。想想,鼻子就發(fā)酸,眼睛就發(fā)潮。
比比過去,現(xiàn)在好多了,還要怎么著呢。金小寶經常對自己的女兒這樣說。而每次,女兒總是瞪著很不理解的小眼睛問他,咋不到超市里買呢?
每一次金小寶看著可愛的女兒,總是無話回答。是啊,現(xiàn)在超市里什么都有,可是你得有錢?。侩y道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錢是從水管里流出來的嗎?錢是被風刮下來的樹葉子嗎?
這些道理,他都沒法給女兒說啊!
其實我知道,有很多道理都是客觀存在的,但都沒法說。
那年春節(jié)回老家過年,我沒有見到民辦教師,就問金小寶怎么樣?
金小寶開始沒弄明白什么意思,問我什么怎么樣?
我說男人最關心的問題,還能是什么?
金小寶明白了我的意思,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湊合吧。
我說你總是拿縣長的女兒作比較,其他的人當然只能湊合了。
看著傷感的金小寶,過了好一陣子我才問他是不是還想著那個人?
金小寶知道我說誰。他苦笑了一下,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什么也沒說。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說了還有什么意思呢。
很明顯,金小寶已經徹底向命運低了頭。不,他應該早就徹底向命運低頭了。
金小寶只能面對現(xiàn)實,縣長的女兒不會看上一個農村退伍兵,他只能和民辦教師湊湊合合過日子。
后來金小寶曾多次對我說,其實人這一輩子,能湊合就行了,還想怎么著?
仔細想想,金小寶說得沒錯,天底下有多少不是過著湊合的日子啊。
女兒漸漸懂事以后,喜歡纏著金小寶講他當兵的故事。
女兒總是有問不完的問題,金小寶樂得不厭其煩回答她,把那段美好的往事講給女兒聽。
2
新兵連第一次集合點名,金小寶發(fā)現(xiàn)最前排坐著一隊女兵,個個長得如花似玉,他的眼睛頓時光芒四射。那一刻,他的心動了一下,像是被風吹起了皺褶,十幾年前的那一幕突然出現(xiàn)了,他肯定想到了那個夏天,想到了縣長的女兒。
那年夏天,有個城里的小大嫚穿著吊帶背心超短裙,坐在嶄新的木蘭摩托車上,烏黑的頭發(fā)隨風飄揚,她和男朋友一起從城里威風凜凜地來到沙灣水庫,成雙成對下到水里洗個鴛鴦澡,再威風凜凜地騎著木蘭摩托車回到城里。那架勢,那派頭,那風度,很快成為我們沙灣人街談巷議的熱點話題,一片嘖嘖聲驚得雞飛狗叫騾馬亂跑。后來聽人說,這個浪得不輕的城里小大嫚,是當年縣太爺?shù)男∨畠?。那一年,我們大概八九十拉歲的樣子,但都已經懂事了,當然包括男女之事。
金小寶看到縣長女兒的第一眼,以及她的所作所為,立馬從心里生發(fā)出一聲長嘆,他學著村夫的口氣說,這個城里來的小大嫚,浪得不輕不輕呢。
其實縣長的女兒浪是浪,但用我的審美觀看其實她長得不是很漂亮,用現(xiàn)在的話說也就是一般般吧。比劉曉慶,比宋祖英,比范冰冰,差了十萬八千里??墒?,在我們當時這些沒見過世面的農村小屁孩眼里,她那潔白的皮膚,她那時髦的穿著打扮,她那風生水起浪遏飛舟般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如同一朵盛開的玫瑰花,芳香無比,醉人心脾,已然賽仙女了。
從那以后,那位縣長的女兒,就像一粒種子,深深地埋在了金小寶的心底。而且,這粒種子,在以后的日子里,時不時地在外來因素的刺激下,蠢蠢欲動,躍躍欲試。比如說,看到加溫站的石油工人,天天都吃白面饅頭,他就想長大以后,當個石油工人,美得很;比如說,鄰居家的桃花,被保送上了大學,畢業(yè)后到城里教書去了,他就想將來也能上大學,哪怕是大專,或者小中專,都行,畢了業(yè),當個工人,或者教師什么的,總之能離開農村,就行。在他當時的潛意識里,只有離開黃土地,哪怕是,用后來娘的話說,在城里掏大糞,掃馬路,也比下莊戶強。
只要離開農村,也只有離開農村,離縣長女兒的距離才能越來越近。
可是金小寶哪里知道,他一個農村孩子,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何其難也。更何況,在當時,他的大多數(shù)理想,都是不切實際的,我們這幫窮孩子的理想都不是不切實際的。跳個高,夠不著。我們都只能遠遠地看著,飽飽眼福,卻是干饞。
金小寶看著眼前的這么多女兵,也只能是干饞。
他走了一會兒神,然后不顧頭不顧腚地大喊大叫:俺的個娘哎,咱連還有女兵?。?/p>
從小封閉在大山深處的金小寶,出門最遠的一次是去縣城,就是應征入伍體檢那一次。他見的最漂亮的女人,就是縣長的女兒。突然一下子看到新兵連有這么多女兵,金小寶難免大驚小怪。
金小寶這么一咋呼,立刻引起一片嘩然,無數(shù)雙眼睛一齊向他掃射。最惱火的當然是值班員,就是站在隊列前面這位經常對新兵瞪眼扒皮的班長。當時班長的胳膊上戴著紅袖標,袖標上的“值班員”3個大字很醒目、很耀眼,當然也很威風,讓值班班長很有點首長的味道。不過當時的金小寶并沒買紅袖標的賬,他發(fā)現(xiàn)新兵連里有女兵,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說出來了。
值班員瞪著牛眼罵了一句,臭新兵蛋子,太沒數(shù)了,你才穿了幾條大褲衩子。沒等議論聲落地,他就大聲喊道:誰在下面窮咋呼?
俱樂部里的空氣頓時凝固了,連帶兵骨干都沉默不語,靜等著看金小寶怎么挨批。
金小寶一看值班員這架勢,說話的嗓子開始顫抖起來,聲音縮首縮腳地回答值班員:報告首長,是我。
其實值班員只是個第三年的老兵,臨時調來訓練新兵,新兵連結束回到老連隊,照樣當他的老兵。
金小寶后來對我說,他當時多了一個心眼,獻上一句甜甜的“首長”,值班員陰沉的臉肯定會立馬雨過天晴——果然,值班“首長”聽了很受活,他用手把紅袖標往上提了提,然后挺胸,抬頭,展眉,微笑,表現(xiàn)出一副比指導員還指導員的樣子,和風細雨地問道:這位新兵,你叫什么名字呀?
金小寶知道沒事了,就很放松地回答:報告首長,俺叫金小寶。
“首長”繼續(xù)和藹可親地問道:金小寶同志,請問你家是哪里的呀?
金小寶被“同志”得特別高興,無比自豪地操著家鄉(xiāng)口音說:報告首長,俺是山東銀(人)。
“首長”說太籠統(tǒng)了,能不能具體一點呀。
這次金小寶回答得很具體:沙灣的。
金小寶回復得又太具體,值班“首長”卻沒有仔細追究下去。這事就這么過去了。換了別人,還不知道怎么收場呢。
坐在隊伍后面的老鄉(xiāng)們,當時可是都替金小寶出了一身冷汗,擔心他沒有好下場。只有我有點失望,事后卻裝模作樣地責怪他說:你當著全連銀(人)的面,瞎咋呼什么呢?
金小寶并不正面回答我,而是繼續(xù)大發(fā)感慨:咱連那些女兵,看上去個個都跟縣長的女兒一樣漂亮哎。
他還小聲問我:知道那個最漂亮的女兵,叫什么名字嗎?
我瞅了金小寶一眼,心里很不高興地說,我都沒敢正眼看她們一眼,怎么知道哪一個女兵最漂亮?我都沒跟女兵說一句話,怎么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金小寶很不屑地“哧”了我一聲,瞧瞧你這點出息吧,都沒敢看人家一眼呀?
我覺得自己真沒出息,也很沒面子,金小寶卻繼續(xù)跟我賣弄說:站排頭那個女兵,個子真高哎,長得真漂亮哎,知道她叫什么嗎?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
金小寶“撲哧”一聲笑了,笑得前仰后合,上氣不接下氣的。他笑了老半天才說,其實,我……我……我也不知道。
不過一周之后,12個女兵金小寶全都認識了,而且能一一對應地叫出名字來。
金小寶私下里無限感慨地對我說,能和十幾個女兵同在一個連,真幸福哎。
其他連隊的老鄉(xiāng)碰了面,也都無比艷羨地對他說,金小寶你真有福氣,你們連還有女兵哎!
金小寶趾高氣揚地說,我們不但一個連,我們還一個排呢。
老鄉(xiāng)聽金小寶說話的口氣,看他得意十足的勁頭兒,心里很不舒服,心理也很不平衡,憤憤地說,有漂亮的女兵又能怎么了,也就是給眼珠子過過生日罷了,干饞。
金小寶私下里還悄悄對我說,看著一個個女兵,不管是訓練,還是出公差,總有一種莫名的沖動,總覺得有使不完的勁。而且他還說,有事沒事,總想接近女兵,和她們套套近乎,拉拉家常。
我一邊點著頭,一邊感同身受地說,我也有同樣的感覺呢。
金小寶“啊”了一聲,你也有同樣的感覺呀?我還以為你鋼筋鐵骨刀槍不入呢?
他這話,讓我心里很不好受,就你金小寶對女兵感興趣???
那天夜里站崗的時候,金小寶還悄悄問我,知道那個漂亮的女兵叫什么嗎?
我說姜俐俐。
他使勁瞪了我一眼,很吃驚的樣子,但什么也沒說。
聽我一口喊出漂亮女兵的名字,金小寶感到很失望,而且很生氣。從那以后,他很少主動跟我說話了。
我知道,都怨姜俐俐。
姜俐俐長得的確挺漂亮,濃濃的眉,大大的眼,高高的鼻梁瓜子臉,牙齒潔白如玉,臉頰白里透紅,真正一個滿面春風關不住,雙目含情蕩秋波,標準的大美人哎。特別是她一笑,現(xiàn)出一對小酒窩,很甜,很美,很惹人喜愛,加之她穿一身新軍裝,柔情中不乏剛勁,堅硬中透著溫軟,可謂剛柔相濟,山水互補。
姜俐俐不但人長得最漂亮,說起話來也好聽,聲音柔柔的,軟軟的,脆脆的,甜甜的,亮亮的,鮮鮮的,醉人心哎。
不知過了多少天,金小寶又突然和風細雨地對我說,女兵們說的都是普通話,真好聽哎。咱們以后也得學著說普通話啊。
不知從何時起,金小寶和我都不再說“俺”了,代之而來的是“我們”,尤其是在女兵面前,“我們”長“我們”短的,口氣和味道都和以前大不一樣了。
金小寶用普通話對女兵說,“我們”那地場靠大海,老百姓天天有海鮮吃。
我也跟著用普通話對女兵說,“我們”那地場靠大山,老百姓家的水果一年四季吃不完。
其實只有說話的人自己知道,我們那地場,既不靠山,也不靠海。我們那地場,老百姓窮得叮當響,吃海鮮最多的是蝦醬,水果最多的是酸木梨。
金小寶用蹩腳的普通話悄悄對我說,姜俐俐長得真好看。
我這才意識到,他心目中那個縣長的女兒,被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代替了,這個人就是女兵姜俐俐。只可惜,他只能把美好的想法深深地埋在心底──新兵連第一次上政治教育課,指導員就十分嚴肅地給我們講了第一條軍規(guī):戰(zhàn)士不準在駐地談戀愛,男女戰(zhàn)士之間也不準談戀愛,發(fā)現(xiàn)一個,處理一個。
指導員在解釋的時候用了一句家鄉(xiāng)土話,他說要是發(fā)現(xiàn)哪個偷偷地談戀愛,就開回老家去,吃他娘做的吧。后來,兵們經常對那些不大聽話的戰(zhàn)士開玩笑說,你再不老實,就把你開回老家去,吃你娘做的去。
我和金小寶出來當兵都是奔前程的,誰還想回老家吃娘做的,一天三頓玉米面餅子,咸菜疙瘩愛就不就——那樣的日子我們早就過夠了。但是,當我們聽說戰(zhàn)士不準談戀愛后,還是感到很不理解。二十啷當歲的小青年,正是拔節(jié)的季節(jié),風華正茂,精力旺盛,干勁十足,憋得不行,為什么不讓談戀愛啊?
我把怨氣埋在心底,金小寶卻沉不住氣,他沒喊“報告”,就呼地一聲站起來,不知深淺地問道:談戀愛都管?。?/p>
在場的干部骨干沒想到,金小寶這個新兵膽子夠大的,竟敢在全連新兵面前,直陳自己對軍紀的不滿。
指導員并不想說什么,坐在前排的班長卻急了眼,回過頭來瞪眼扒皮地看著金小寶,罵罵咧咧地說:你這個新兵蛋子,才穿了幾天軍用褲頭子?咋跟指導員這樣說話?
金小寶見班長發(fā)了火,立馬裝得老老實實,而且十分誠懇地變了腔調說:報告首長,我錯了。
我看到班長的臉,也立馬變了另一種顏色。看來,這首長啊,沒有人不想當。除非他是個傻子。用我們老家的話說,大癡巴。
當時,我真心盼著班長能給金小寶點顏色看看,讓他一敗涂地,在部隊永世不得翻身。最好是,把他開回沙灣村,吃他娘做的去吧。
3
金小寶吃了5年軍糧,又灰溜溜地回到沙灣村,果真吃他娘做的了。相當于費事把力地轉了一圈,重又回到了原地。原因似乎很清晰,但他又不完全相信,自己究竟錯在哪里呢?
事情到了這一步,金小寶誰也不怪,他只能怪自己,怪自己自作聰明,怪自己沒有把聰明才智用在正道上。
第一次和姜俐俐近距離接觸,是在沖鋒槍射擊訓練場上。那天按照工作計劃安排,全天組織新兵進行沖鋒槍瞄準訓練。班長先把沖鋒槍的瞄準要領講解一遍,我報告說沒聽明白,請首長再詳細講一遍。班長見連長都在跟班,只好又講了一遍。講完大聲問道,這回都聽明白了吧?
新兵們一齊回答:聽明白了。
班長很不滿地說,你們都是蚊子托生的嗎?
新兵們又一齊喊破嗓子大聲回答:聽明白了!
我們都知道,這是班長做給連首長看的。他和其他值班員一樣,平時訓練先點個卯,看到干部走了他也跟著走,讓副班長組織訓練。這小子,最會看眼色行事,盡弄些眼前光景給你看,當面一套,背后一套。
戰(zhàn)士們喊完聽明白了之后,以班為單位趴在冰天雪地里,按照瞄準的要領,三點成一線,瞄準,“啪”一下子,然后再三點一線,瞄準,又“啪”一下子,一趴就是一天。
瞄準訓練相當于放空炮,太沒意思了,煩死個人,不如實彈射擊過癮,我們都盼著快點進行實彈射擊。最難受的當然是男兵,長時間趴在冰冷的硬地上,我們不光心里難受,下面那伙計更難受。要是沒有那十幾個女兵還好些,有她們在場,男兵們總是開小差,想好事,那滋味,真是沒法說啊。
下午剛開始訓練,我看到金小寶拿著一把鎬頭,在身子底下挖出一個小洞。我問他什么意思,他用手指了指下邊,說有了這個小洞,伙計你就好受了。
金小寶這小子,你不得不佩服他。于是,我和其他新兵都一齊跟著效仿。
女兵們都感到納悶,男兵們在身子底下挖個小洞干什么,紛紛朝我們投來好奇的目光。課間休息的時候,姜俐俐找到金小寶,聲音甜美地小聲問道:金小寶同志,你們挖個小洞干什么呀?
金小寶心里挺高興,姜俐俐都知道自己的名字了,而且還“同志”呢,好像這一“同志”,他倆就在同一個戰(zhàn)壕里了,就在一個鍋里摸勺子了。
我發(fā)現(xiàn),此時的金小寶已經不知道自己的腚眼朝哪了。他操著很普通的普通話對姜俐俐說:用處可大了,有了這個小洞,保準你射擊百發(fā)百中。
姜俐俐不相信,金小寶同志是真的嗎?你不騙人吧?
金小寶聽姜俐俐說騙人,一急眼又說出家鄉(xiāng)粗俗的土話來:真的,騙你我是小狗。
知道自己說粗話失禮,金小寶接著又改說普通話:不信,你們可以試試嘛,姜俐俐同志。
姜俐俐同志回到屬于她們的射擊訓練場,也開始學著男兵行動起來……
男兵開始偷偷地笑,隨后小聲地笑,最后大笑而特笑,一個個笑彎了腰,笑得肚子痛,有的眼淚都笑出來了。
男兵們這一笑,徹底露了餡,女兵們明白過來后,一齊罵男兵不長好心眼。姜俐俐瞅機會單獨找到金小寶,臉紅紅地說:金小寶同志,你怎么這樣啊。
金小寶不敢看姜俐俐,他低頭看著腳說:姜俐俐同志,我怎么你了?
姜俐俐生著氣問金小寶,你叫我干的好事,還豬鼻子栽蔥──裝什么象啊?
金小寶在心里使勁壞笑了一下,接著變換腔調說:你們也太教條了吧,學習借鑒男兵的經驗做法,咋不結合自身實際呀?
姜俐俐問金小寶:我們有什么實際?
金小寶心慌意亂地看了姜俐俐一眼,低下頭,心里惴惴地說,你們的實際,在你們身上啊。
姜俐俐還是不明白:怎么講?你明說得了。
金小寶頓了頓,又抬頭看了姜俐俐一眼,心里已經漲滿了,然后很小心地說,按照女兵的身體特點,你們不應該只挖一個洞。他的意思已經說得很明白,姜俐俐恍然大悟,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金小寶說,金小寶,你好不要臉啊。
一聽姜俐俐氣得不再和他“同志”了,金小寶嚇得不知所措,兔子似的一溜煙跑了。
姜俐俐氣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指著金小寶,恨恨地說,金小寶,你給我等著,看我到時候怎么收拾你。
金小寶沒有等到姜俐俐的收拾,他等到的是姜俐俐寫的紙條。姜俐俐在紙條上開始先說了一大通過年的話,無非是魁梧高大,虎背熊腰,聰明伶俐,幽默大方等表揚男生的成語和詞組。
看著這些成語和詞組,金小寶心里別說有多激動。
最后,姜俐俐還很客氣地說,敬愛的金小寶同志,咱們交個朋友吧?
敬愛的金小寶同志心里清楚,交朋友意味著什么。那是戀愛的前奏,沒有前奏就沒有接觸,沒有接觸就沒有共鳴,沒有共鳴就沒有心跳,沒有心跳就沒有高潮,沒有高潮“敬愛的”就不會變成“親愛的”。戀愛一旦進入高潮,兩個人就誰也離不開誰了。夜里金小寶睡不著覺了,他反復想,到了那一步,離步入婚姻殿堂不遠了。用老家人的話說,這個前奏,就是為了兩個人最終在一個鍋里摸勺子,在一個炕上睡大覺。至于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嘛,那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要不然,孤男寡女的,光交個朋友,不是白白浪費時間,也浪費感情么,那樣子還有個什么勁頭?
敬愛的金小寶同志心旌蕩漾得不知自己姓什名誰了。陶醉了好長時間,他才將信將疑地問自己,敬愛的金小寶同志,難道這是真的嗎?真的嗎?
那些天,金小寶一想到姜俐俐寫給他的紙條,埋在心底的那粒種子又開始蠢蠢欲動了,仿佛縣長的女兒風姿裊娜地朝他慢慢走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金小寶不知道自己的理解對不對,他覺得漂亮的姜俐俐太積極主動了,這是做夢都想不到的。其實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一個農村出來的土孩子,這點基本的自卑還是有的。不過自卑歸自卑,但他還是希望并相信,姜俐俐對自己的好感,就像紙條上寫的一樣真實,她說的那些話,應該都是真實的內心表達。
看來金小寶和千千萬萬普通的男爺們一樣,很難經受住美女的誘惑啊。當天夜里,他好像做了一個好夢,夢見在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他和姜俐俐單獨在一起,坐在草地上,在明媚的陽光下,有說,有笑。似乎,在一陣春風吹過之后,他和姜俐俐還有局部的身體接觸。好像是,他拉著她的手,在草地上,迎著西天的彩云,一起追逐,一起飛揚……遺憾的是,后半段的好戲被嘹亮的軍號吹沒了。
4
金小寶長大了。
金小寶夜里開始想好事了。
說實話,那時候我和金小寶一樣,也沒能經受住漂亮女兵的誘惑,夜里睡不著覺的時候,開始想女兵??晌夷芄茏∽约?,只是想想罷了。當時,我最關心的問題是當兵第幾年才能考軍校,年齡限制在多少歲。我的想法是這樣的,先考上軍校,再考慮個人的終身大事。身份問題解決不了,其他的想也白想。
用我個人的審美觀看,金小寶的長相和他家里的經濟狀況一樣,都很困難。民辦教師能看上他,已經很不錯了。他那長相,他那條件,女兵怎么會看上呢。
說來真是挺奇怪的,那些個女兵偏偏就喜歡和他在一起。那個被我們私下里叫做“根號二”的王曉紅,比姜俐俐更大膽,更主動,更熱烈。當時我們對金小寶都有意見,都生他的氣,憑什么他天天和女兵有說有笑,憑什么女兵都不搭理我們。
新兵訓練快一個月了,唯一和我說過話的女兵只有“根號二”,而且她還是被動的。
那天吃完晚飯后,我正趴在床鋪上寫家信,“尊敬的父母大人”還沒寫完,指導員就讓王曉紅到宿舍里叫我。王曉紅其實長得挺受看的,就是個子小了點,但她顯得很大方。
王曉紅一進男兵班,我們紛紛向她行注目禮,一個個眼珠子瞪得老大,好像從來沒見過女人似的。她被男兵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問話的聲音輕輕的:哪個叫史建業(yè)?
一聽王曉紅喊我的名字,我心里開始撲騰撲騰跳起來,怯生生地說了一個字:我。
連長叫你。
王曉紅只掃了我一眼,說完傲氣十足地轉身走了。當時我心里很不好受,都快一個月了,沒一個女兵知道我叫什么,是不是在她們眼里,我長得比金小寶還困難啊。
我怯怯地跟在“根號二”屁股后面,問她連長叫我干啥嘛。
“根號二”頭也不回,很不耐煩地對我說,他叫你干啥,我怎么知道啊。
就這一次近距離接觸,只有簡短的幾句話,而且氣氛很不友好。從這以后,我對金小寶的意見更大了。
我恨金小寶。
這小子,別看長得不咋的,卻和十幾個女兵都非常友好。
一個禮拜天下午,我看見金小寶和“根號二”一起,很友好地從宿舍里出來,朝射擊訓練場地走去。我聽說,他這幾天業(yè)余時間正幫“根號二”補習射擊課目呢。本來,那天連長讓“根號二”找我,是想讓我?guī)退a習射擊課,但“根號二”不愿意,指名道姓要金小寶幫她補。
連長是“根號二”她老爸的部屬,讓金小寶給她補課,他只能聽她的。
那天很晚了,我看到金小寶和“根號二”背著沖鋒槍,有說有笑地去了射擊訓練場。幾個小時后,他倆又有說有笑地回到宿舍。我看到兩個人分手的時候,“根號二”戀戀不舍地朝金小寶招了招手,還非常友好地小聲說了一句“拜拜”。
金小寶回到宿舍,我們男兵們沒人跟他打招呼,他就一個人癡呆呆地坐在馬扎上,不知道想些什么??煲酝盹埩?,他拿起臟臉盆,正準備去洗漱間洗把臉,姜俐俐大大方方來到我們班,一進門喊道:金小寶同志,你出來一下。
金小寶愿意和女兵接觸,又怕帶兵干部說他不遵守部隊紀律,所以平時他從來不敢一個人到女兵班,最多借著打掃樓道衛(wèi)生的時候朝女兵宿舍偷偷瞄一眼,再瞄一眼。他心里很矛盾,想和女兵接觸,又怕和女兵接觸。幫王曉紅補習射擊課,那是連長的命令,他不敢不服從,別人也不會說什么。他最怕的是,別人說他和姜俐俐的閑話。想不到,姜俐俐竟然找到男兵宿舍來了,金小寶就覺得很不好意思,臉紅心跳地問姜俐俐:叫我干轟木(什么)?
姜俐俐說著走到金小寶身邊,竟然拉著他的手往一邊拽:哎呀,你出來一下啊。
這一下金小寶更不自在了,他知道班里的戰(zhàn)士都在瞪著大眼睛,就很不情愿地用力往后縮著手腳問姜俐俐:干轟木(什么)呀你?
姜俐俐拉著金小寶的手使勁往外拉,而且故意大聲說:我又不是老虎,能把你吃了呀?
金小寶很不情愿地往外走,一步三回頭,那意思是說,大家都看到了,姜俐俐主動拉拉扯扯,可不是他自愿的。
姜俐俐把金小寶拽到大門口,她的手一直沒松開。金小寶見外面沒人,就一直讓她拽著。姜俐俐的手特別小,也特別柔軟,像一團棉花,握在手里,癢在心頭。金小寶覺得很舒服。
姜俐俐問金小寶:這幾天,你為什么一直躲著我呀?
金小寶直言說道,我怕你收拾我呀。
姜俐俐“噗嗤”一聲笑了,說我那是跟你說著玩呢,你當真???
金小寶可憐兮兮地問姜俐俐:那你紙條上寫的,也是說著玩嗎?
姜俐俐沒有回答金小寶,而是問了一個金小寶意想不到的問題:你說句大實話,覺得我這個人怎么樣?
金小寶實事求是地說,你漂亮又大方,挺好的啊。
姜俐俐很干脆地對金小寶說,那好,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金小寶故意嚴肅地對姜俐俐說:如果我不交呢?
姜俐俐立時變了臉:難道我,就這么讓你討厭嗎?
見姜俐俐這個樣子,金小寶都口吃起來:別、別這樣,我、我哪敢嫌、嫌棄你呀?
姜俐俐“噗嗤”一聲笑了,笑得特別燦爛。她柔情似水地看著金小寶,嬌聲嬌氣地說:這么說,你是答應我啦?
金小寶仍然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
沒等金小寶“我”出下文,姜俐俐已經像只百靈鳥快快樂樂地飛遠了。
望著姜俐俐遠去的背影,金小寶的思緒徹底亂了套。他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這些來自城鎮(zhèn)的女兵,咋都這么積極???
5
時至今日,回到沙灣村的金小寶才慢慢認識到,縮小城鄉(xiāng)差別的道路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的事。因為成長環(huán)境的不同,農村兵和城鎮(zhèn)兵的思維方式,為人處事的思路,還會長久地存在著諸多差異。按照老家人的常規(guī)思維分析,當時金小寶的確有點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有點太癩蛤蟆太想吃天鵝肉了。人家姜俐俐是誰,高干子女。你金小寶又是誰,老農民的孩子,門不當,戶不對,天地之別,想什么好事?。扛静豢赡?,絕對不可能。
金小寶明明知道憑自己的身份,那是不可能的事,但他依舊喜歡和女兵交往──她們的言談舉止,一顰一笑,猶如磁鐵一樣吸引著他,每一次無意中的目光交接,或者身體局部的觸碰,都讓他渾身的毛細血管產生莫名的亢奮,而且這亢奮會立馬燃起不熄的火焰,讓他覺得干什么都有使不完的勁,緊張的訓練,再苦,再累,心里卻是,甜蜜的。
這樣的生活,真帶勁。
一個周六下午,姜俐俐叫上同班戰(zhàn)友到操場看金小寶他們打籃球,剛開始的時候她看到金小寶進球了,只在心里叫好,慢慢地,她又拍起手掌,最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叫好聲從她嘴里發(fā)出,那個極端變化的過程,別看金小寶忙碌在球場上,但他的耳朵什么都聽到了。
王曉紅看著姜俐俐專心致志的樣子,對同來的其他女兵說:原來姜俐俐不是看打球?。≡瓉硭莵砜慈说陌。≡瓉硭墙形覀儊懋旊姛襞莸陌。≌f完,叫著幾個關系密切的女兵走了,把姜俐俐一個人撂在球場上。而且,從此以后,她教唆著這些女兵,不再和姜俐俐說話。
姜俐俐看著遠去的同班戰(zhàn)友,在心里哼了一聲,繼續(xù)看球場上活潑可愛的男兵你爭我奪。
籃球比賽結束了,姜俐俐主動走近金小寶,讓他趕快穿上棉衣,小心感冒了。
金小寶的隊友聽了姜俐俐的話,都撇著嘴笑了,笑得金小寶和姜俐俐很不自然。過了好長時間,姜俐俐看著金小寶那雙被凍得像饅頭似的手,柔聲問道:痛嗎?
金小寶心里暖暖的,他輕輕地笑了笑,很革命很英雄地說:不痛。
姜俐俐接著又柔聲問金小寶:癢嗎?
金小寶覺得渾身上下開始升溫,但他仍然保持清醒頭腦,態(tài)度十分堅決地說:不癢。
其實金小寶被凍腫了的雙手,又痛,又癢。只是,他不愿說出來,讓姜俐俐替他難受。
姜俐俐的眼睛會說話,此時此刻,她的目光在對金小寶說,她心里,又痛,又癢。
姜俐俐從褲兜里掏出一副棉手套,遞給金小寶。這是姜俐俐送給金小寶的第一件禮物,當然也是唯一的一件,他一直放在自己的包袱里,再冷也不舍得戴。
姜俐俐覺得金小寶的率真尤其可愛,愿意和他成為關系最好的戰(zhàn)友。當然了,進一步往深層發(fā)展,也是可以考慮的。因為她和其他所有的女兵一樣,明白爹娘老子讓她們當兵,不只是解決就業(yè)問題,同時也順便解決一下個人的婚姻大事。
金小寶上了四年高中,沒和女生說過一句話,也沒和女生拉過一次手,更沒有女生送他禮物。在這凍天凍地的訓練場上,金小寶偶爾戴一戴姜俐俐送他的棉手套,像重新回到母親身邊,這種感覺很多年沒有了。由于父親去世早,母親一個人拉扯著他們4個孩子,一年到頭,光吃穿都夠忙活的,哪有時間關心他們啊。金小寶倒是有姐姐也有妹妹,可他從姐姐妹妹身上得到的溫暖,也是少得可憐,尤其在物質方面。
金小寶知道,不是姐姐妹妹心里沒有,而是當時家里物質匱乏。
現(xiàn)在每到冬天,金小寶騎著電動車上下班,仍然戴著姜俐俐送給他的那副棉手套──盡管已經很舊很破了,他也不舍得扔掉。
在新兵連的時候也是,每到天冷得受不了,他就很小心地拿出那副棉手套,無比小心地戴著,生怕弄臟了。有時候,抬起手來輕輕撫摸著被凍僵了的臉,那感覺,就像是姜俐俐的雙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臉,身上禁不住涌出一股暖流。
他曾不只一次地對我說,有人關心的感覺,真好。
6
新兵連那段時光過得很快,也的確是太值得回味了。
金小寶最忘不了第一次沖鋒槍射擊考試,他個人5發(fā)子彈打出了50環(huán)的好成績,在全營排第一。讓連隊干部最高興的是,在這次射擊考核中,12個女兵沒有不及格的。連長在最后講評的時候,特意表揚了金小寶,說這里面有他的功勞。
當時,連隊干部發(fā)現(xiàn)金小寶對沖鋒槍射擊訓練從瞄準到擊發(fā),一系列動作要領理解得很到位,而且心理素質很過硬,所以他的成績一直很優(yōu)秀。實彈射擊考核前,連長最擔心女兵的成績不理想,拖全連的后腿,他除了讓干部骨干幫助女兵補課外,還讓金小寶單獨給她們談訓練體會。
女兵們覺得,聽金小寶的親身感受,比干部骨干吹胡子瞪眼照本宣科效果好多了,好像是一層窗戶紙一下子被金小寶捅破,頓然悟出其中的道理,而且,照著金小寶說的葫蘆畫瓢,果然比體驗射擊時的成績提高了一個檔次。
周末講評時,連長對這次實彈射擊考核進行了總結,特地點名表揚了金小寶,并號召全連戰(zhàn)士向他學習,學習他助人為樂的無私奉獻精神。
話音剛落,12個女兵帶頭鼓起掌來。
女兵們越來越佩服金小寶,覺得他太厲害了,干什么都像樣子,同樣的訓練課目,同樣的理論學習,他的理解總是入木三分,透徹見底,而且,做起來都很漂亮。漸漸地,女兵們都高看金小寶一眼,而且,越來越愿意和他接觸了,都爭著幫他洗衣服,有時候還給他糖果或者瓜子吃。
金小寶站崗的時候,吃著糖果或瓜子,覺得味道真好。當然,糖果和瓜子之外的感覺,更好。
周日上午,王曉紅在門外喊金小寶,說指導員叫你去他辦公室。這次她是主動的,而且根本不是指導員叫他,是她想約金小寶爬山摘松球。
金小寶以為他和姜俐俐的事露了餡,心想壞了個球的,等著挨指導員的批吧,嘴就結巴起來:指、指導員叫、叫我干、干轟木(什么)?
王曉紅笑了,學著金小寶的腔調說,騙、騙你呢,指、指導員沒、沒、叫、你。
金小寶憋紅了臉,一聽王曉紅騙他,他在心里罵了一句:個×養(yǎng)的“根號二”。
王曉紅一看金小寶生氣了,趕緊從衣兜里掏出兩塊巧克力。
金小寶長這么大,還沒見過巧克力什么模樣,問她黑不溜秋的什么東西?
王曉紅說巧克力,很甜的。
金小寶做賊似的順手裝在兜里,怕被別人看見。
夜晚站崗的時候,金小寶偷著吃了一塊。第一次吃巧克力,他根本沒把它當成好東西,覺得和在老家吃過的地瓜棗差不多。另一塊,晚上看露天電影的時候,他偷偷塞給了姜俐俐。
姜俐俐小聲問金小寶,是不是王曉紅給你的?
金小寶猶豫了半天,最后不得不說實話。
姜俐俐一聽果然是王曉紅給的,當著金小寶的面,把那塊巧克力扔到電影場外頭,瞅了他一眼,嘟著小嘴,不再搭理金小寶。
金小寶怎么也想不到,女兵和女兵之間,怎么還有那么多的事???
這一次金小寶吸取了教訓,他沒敢和王曉紅一起爬山摘松球。他拘謹?shù)卣驹陂T外,小聲說了兩句話,就走了。
回宿舍的路上,正好碰上通信員。班長好!金小寶很有禮貌地問通信員。
金小寶好,通信員說,我正找你呢,指導員讓你跑步過去。
一聽指導員讓他跑步過去,金小寶頓時嚇出一身冷汗,他多虧沒跟王曉紅去山上摘松球。
金小寶顧不上多想,一路小跑來到指導員辦公室。
指導員正在看報紙,聽到有人在門外喊:“報告!”指導員知道是金小寶來了,頭也沒抬便命令道:“進來。”
指導員是江蘇人,總是把金小寶叫成金小不。第一次點名時,指導員點到金小不,金小寶以為不是自己,就沒有及時喊“到”,指導員喊到第二遍金小不,金小寶還是沒答應,他聽是聽到了,就是拿不準到底是不是叫他,不敢答應。這時坐在旁邊的我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用埋怨的口氣小聲對他說:小寶,叫你吶。金小寶趕緊站起來,使勁喊了一聲“到!”聲音太大,震得整個俱樂部嗡嗡響。
指導員問金小寶:你是膠州一中畢業(yè)的?
金小寶說是。
指導員接著問金小寶,一中是全縣最好的高中吧?
金小寶沒有直接說是,他覺得這么直接地回答顯得傲氣十足,就小聲小氣地說,差不多吧。
指導員故意生著氣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差不多?
金小寶立馬裝得像罪犯一樣,懷里像揣了一只小兔子,撲騰撲騰跳大神,喘粗氣。
指導員看他害怕的樣子,笑了,他怕真嚇著金小寶。
其實指導員第一次見了金小寶,就喜歡上了他。而且從那以后,見了金小寶就笑笑,有時還主動和他打招呼,有什么事情都愿意讓他去干,比如出黑板報、打籃球、買煙。特別像買煙這類的私活,能讓誰去跑腿,那是領導看得起他。金小寶天天盼著,指導員或者排長們,讓他跑腿買煙,甚至,幫他們洗褲頭洗襪子,也愿意。
這次指導員不想多說,放下報紙,轉入正題,一本正經地問金小寶:你為什么來當兵?
金小寶看指導員今天心情不錯,他的心情也放松了許多,問指導員想聽假話還是聽真話?
指導員瞪了金小寶一眼,當然是聽真話了。
金小寶很干脆地說,考軍校。
指導員撇了一下嘴,說金小寶的入伍動機,不純。
金小寶不服氣,百分之百純潔,一點雜質也沒有,除此之外,別無他求。
指導員想了想,笑了。笑過后,把話題轉到別處:那你為什么,在登記表的特長一欄里填寫了放羊?
金小寶故意停頓了一下,把自己的臉部表情調整到很傻的狀態(tài):難道放羊,就不能考軍校了?
指導員被噎住了,他沒再說什么,只是瞪眼看著金小寶。
金小寶最后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聽老兵們說,放羊有時間復習功課。
指導員撇了撇嘴,不屑地對金小寶說:嘁,你以為干別的,就沒有時間復習功課了?稍頃,指導員書歸正傳,說金小寶呀,知道我叫你來,到底是干什么嗎?
金小寶不知道,指導員到底叫他干什么,他怎么會知道,就呆呆地,立正,戳在那兒,等謎底。
指導員叫他坐下,他說站著挺好的。指導員命令他坐下,他還是站著,心里卻說,等我當了干部再坐吧。
我們后來才知道,指導員在宣傳處當新聞干事,寫作水平很高,是政治部的一支筆,光獲獎證書就有一人多高。這次來帶新兵,一是加強自身基層鍛煉,二是物色一名寫字漂亮的新兵幫他抄稿子。當時還沒有微機,寫出來的稿子,都要用手很認真地抄在格子紙上,所以把這叫做“爬格子”。為了找個替自己抄稿子的兵,指導員一到新兵連,就翻過花名冊,主要看的是文化程度那一欄。一個一百來號的新兵連,高中生占了三分之一,比例不算少,可他心里清楚,這三分之一里面,有不少是假的,有的甚至連小學都沒畢業(yè)。金小寶是貨真價實的高中生,字又寫得漂亮,指導員很滿意,就如實對他說,當報道員可以考政治院校,上軍事新聞系,比任何軍事院校都好,將來畢業(yè)后,有機會當軍事記者。
軍事記者,懂嗎?指導員進一步強調說。
金小寶沒聽明白,問報道員是干什么吃的?
指導員想了半天,很通俗地告訴金小寶,就是天天給報紙電臺寫作文的。寫作文你懂吧?
金小寶懂了,恍然大悟地說,原來是寫作文啊,這還不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嘛。
指導員也笑了,先別吹牛,當心風大閃了你的舌頭,你以為當報道員比放羊容易呀?
金小寶覺得指導員太小瞧自己了,他直言反擊說,我上高中的時候就發(fā)表過短篇小說,寫個小作文,能有啥問題呢?
指導員不想打擊金小寶,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問金小寶怎么樣,新兵連結束跟他干報道去。
金小寶也不拐彎抹角,單刀直入問指導員:當報道員,真能考軍校?
指導員張口老子長,閉嘴老子短的,說話還總是帶把子:我操,那還不是老子一句話的事?
雖然是罵語,但金小寶聽了,心里覺得受用。他對指導員說:只要你能讓我考軍校,我就跟你干報道。
指導員被金小寶的討價還價激怒了,立馬拉下臉子來高聲喊道:都有了——
兵們都知道,指導員一發(fā)火,喜歡站在隊伍前,讓大家“都有了”。他一說“都有了”,你就得立馬站著不動。
金小寶觸電般站起來,立正站著,一動不動。這個時候的金小寶,實現(xiàn)自己革命理想的愿望愈發(fā)強烈。他無限感慨地想,看來當干部,和當戰(zhàn)士就是不一樣啊。
指導員繃了一陣子臉,看到金小寶挺胸抬頭,目視前方,五指并攏貼在褲縫上,站著像尊雕像,“撲哧”一聲笑了:你這個臭新兵蛋子,給我滾!
金小寶“滾”到門口,回頭對指導員伸了伸舌頭:我操,指導員怎么還嚼人?
金小寶說的是家鄉(xiāng)土話,我們老家的人,把罵人說成嚼人。
指導員站起來,往外追了幾步,他媽的,老子不但嚼你,老子還要揍你個新兵蛋子。
7
女兵們的青睞不但沒有分散金小寶的精力,反而成為他刻苦訓練的助推器。全營那么多新兵,最后只有他一個人達到優(yōu)秀,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3個月緊張的新兵生活結束了,我們一個個被點名分到老連隊,去彌補年終老兵退伍時留下的空缺。有的去了有線連,有的去了無線連,有的去了報訓隊,還有少數(shù)被軍機關調去當了“八大員”。只有金小寶例外,他被分到榮成農場當了一名負責放羊的羊倌。什么原因,我不說你也知道了。
按照一般人的思維方式分析,金小寶會被指導員挑去干報道,最不濟也和我們一樣分到通信營當通信兵。當時那樣的結果,別說金小寶想不通,很多人都想不通,畢竟他是全連唯一的全能新兵啊??偨Y大會上,營長親自給他戴紅花,并帶頭為他鼓掌。
掌聲響過之后,一個女兵的聲音突然響起來:金小寶,好樣的!
接著其他女兵跟著喊將起來:金小寶,好樣的!
最后全營官兵齊聲吶喊:金小寶,好樣的!好樣的,金小寶。
那震天動地的吶喊聲,在闊的天、深的山里起伏回蕩,經久不息──那場面,金小寶現(xiàn)在想起來,都心旌蕩漾,洶涌澎湃。只是他怎么也不會想到,那么優(yōu)秀的士兵為什么被分去農場放羊。當連隊干部點名讓金小寶去農場時,他如同當頭潑了一瓢冷水,渾身涼透了。
坐在去往農場報到的解放牌大卡車上,金小寶無比沮喪地反復想,在部隊當個羊倌,和沒當兵有什么區(qū)別??h長的女兒啊,離自己越來越遠了。金小寶眼前的路,已經模糊不清了。
金小寶本想當一名通信員,天天拿個報紙,發(fā)發(fā)信件,累不著,又自由,沒事的時候幫著營長教導員家里干點私活,關系處理好了來年能學開車。在部隊能學個開車技術,這在當時是很吃香的,將來退伍回到老家,不愁找不到好飯碗,說不定還會給縣長開小車呢。當時聽了金小寶的大實話,我在心里笑了,想什么好事,當你的羊倌去吧。
因為我和金小寶都來自沙灣村,相互之間好像都有點隱秘的想法,我怕他混好了,他怕我混好了。后來我考上軍校,才覺得那樣的想法不好,很不好。用老家人的話說,叫望人窮。現(xiàn)在想想,誰好了不好呢?
在農場放羊,倒是充分發(fā)揮了金小寶的特長,算是專業(yè)對口吧。
記得剛入伍時,有天指導員發(fā)給新兵一人一張調查表,讓他們填一些個人的基本信息。金小寶看著“有何特長”那個欄目,想了半天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特長,最后干脆填上了放羊。
本想都是糊弄人的事,不想?yún)s弄假成真。早知道會是這個樣子,當初還不如填“當官”呢,那樣的話,新兵連一結束就是軍隊干部。果真如此,還用為縣長的女兒發(fā)愁嗎?
那天一大早,金小寶坐著農場的解放車離開新兵連,走的時候,他沒有見到姜俐俐。聽說,總結大會一結束,她就坐著小轎車,提前離開了新兵連,回家準備復習功課,等待來年考軍校。后來有人說,是姜俐俐的父親,怕女兒真的和金小寶談情說愛,就讓分兵干部把金小寶分到農場去。面都見不上,還談個屁戀愛啊。
金小寶早已買好了一個帶塑料皮的筆記本,在扉頁上工工整整地寫著“贈給敬愛的姜俐俐同志”,準備送給姜俐俐留作紀念??墒菦]想到人家提前走了,這使他很失望,怎么說走就走,連一句分別的話都沒有。金小寶心里難受極了,很想流淚,但他使勁控制著自己,最終控制住了,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的淚,為啥流,為誰流?
問題到底出在什么地方呢?金小寶開始很想不開,后來使勁想,終于想開了。像我們這些具有基本自卑心理的人,是很容易想開的。金小寶想開的時候,正站在羊群中間,他環(huán)顧一周后問自己,金小寶啊金小寶,知道你是從哪里來的嗎?
他自問自答:沙灣村。
金小寶接著問自己,知道你爹是誰嗎?
他自問自答:金大寶。
羊們使勁瞪著眼看金小寶,它們覺得自己的主人比上一任好,上一任主人經常對它們吹胡子瞪眼,說扒它們的皮吃它們的肉喝它們的湯,而這個金小寶,看它們的目光總是像老母羊一樣,溫濕,柔潤,綿軟,寬容。
沙灣村老農民的兒子金小寶同志,和羊們日久生情,他很容易就把原來的自己找了回來——一個真實的,原汁原味的,清湯寡水的金小寶。直到這時,他才突然想到,原來的那個金小寶,差點走丟了,走到一個很危險的境地。想不出,這個危險的境地,到底是個什么境地,但他仍然嚇出一身冷汗。冷汗干了,金小寶也徹底想開了,這都是命啊。老爹金大寶說得沒有錯,人有天大的本事,不能跟命爭。
塞翁失馬,安知非福?金小寶這么想著,工作起來一天比一天有勁頭了,他對他的那群山羊特別上心,年出欄率比上一任“羊倌”提高了百分之二十,為此,農場領導每年給他上報自學成才標兵、學雷鋒標兵或者崗位成才標兵。有個戰(zhàn)士報道員了解到金小寶的事跡后,給他寫過一個小故事刊登在軍區(qū)小報上,雖然位置不突出,但文章后面配了一個短評,標題很醒目,把放羊當成事業(yè)干,好!把金小寶夸到天上去了。
金小寶在老家的時候放過羊,但當時家里窮,只放了一只羊,用軍語講叫“單兵教練”?,F(xiàn)在,他放著80多只羊,接近一個連的兵力。每次把羊們趕出羊圈,他立馬就有種連長和指導員的感覺,羊鞭子一甩,心情好的時候,想表揚誰就表揚誰,心情不好的時候,想批評誰就批評誰。經常地,金小寶站在山坡上,看著他的羊群,很干部地給它們訓話:同志們,啊不對,山羊們,都給我聽好了,這么多的青草,紅花,還有綠葉,都給我使勁吃,吃飽了,有賞。
羊是再老實不過的牲畜,金小寶發(fā)現(xiàn)它們比兵們聽話,一個個默默無聞地使勁吃草。當然,也有個別同志不聽話,尤其那幾只身強力壯的大公羊,經常在羊群里鬧事,金小寶就毫不客氣地拿鞭子教訓它們。
其實他只是拿鞭子嚇唬大公羊,他哪舍得抽它們啊。
羊皮也是肉長的,抽在誰身上誰心痛。金小寶由此想到新兵連里,自己也經常鬧事,就徹底理解了大公羊,他不再對它們瞪眼扒皮了。短短一個月時間,金小寶和山羊們建立了深厚的戰(zhàn)友情誼。
最讓金小寶高興的是,當羊倌第3年,他認識了一位將軍,還成了忘年交。當時,將軍離開農場的時候,還主動提出和金小寶留了合影呢。
金小寶把這段經歷,添枝加葉寫成短篇小說《大將軍與小羊倌》,發(fā)表在軍區(qū)的文學期刊上。將軍看了這篇小說,覺得里面寫的內容好熟悉啊,就問秘書,小說的作者是不是榮成農場的那個叫……叫金小寶的兵。
秘書忙活半天,打聽到寫小說的金小寶,果然就是那個小羊倌。
將軍十分高興地說,想不到這個小兔崽子,還很有文采哩,這么好的苗子埋在山溝溝里,不是浪費人才嘛。于是,將軍讓宣傳處新聞干事陳乃光親自接金小寶,讓他到報道組當報道員。
老指導員一見金小寶就問,在這里,還好嗎?
金小寶見了老指導員,像見了親人,鼻子一酸,淚水流了滿臉,挺好的。
其實好不好,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哎。
老指導員心里也清楚,金小寶在農場里,肯定不會挺好,就命令說,趕緊打背包,跟我走。
金小寶感到莫名其妙,問老指導員干什么去?
老指導員對金小寶說,跟我干報道去啊,新兵連里我就說過的,你忘了嗎?
金小寶想想有點心灰意冷,他又開始討價還價了,干報道,有什么好處?
老指導員知道金小寶沒有參加軍??荚?,覺得太可惜了。這次,他也沒敢打保票,而是模棱兩可地說:干好了,可以直接提干呀。
金小寶問老指導員:如果干不好呢?
老指導員好像很有把握地說:憑你那兩把刷子,沒有干不好的。
金小寶笑了,憑你這句話,我跟你走。
臨走的時候,金小寶來到羊圈,讓指導員給他拍一張合影。指導員理解金小寶,很痛快地拍了,而且沖洗的時候專門洗了一張10吋的相片給金小寶,金小寶直到現(xiàn)在還放在影集里,不時地拿出來瞄上一眼,再瞄上一眼。當時金小寶不知怎么了,在和羊們分別的一瞬間,他在心里說,羊啊,我其實舍不得離開你們,可是你們也得為我的前途著想啊。
這一次,金小寶無論如何都控制不住自己,和羊們分別的那一刻,他的眼淚竟然無聲無息地流了下來。
8
金小寶的命運出現(xiàn)轉機,他遇到好人了。好在當時我已經考上軍校,他所有的一切都對我構不成威脅了。在我們沙灣村人的眼里,他已經被我徹底壓在了屁股下面。至于將來嘛,那都是將來的事,誰還長前后眼呀。
有將軍幫忙,金小寶看到了新的希望,他心里肯定樂開了花。報到第二天,將軍親自把電話打到宣傳處,叫金小寶接電話。
金小寶以為是老指導員,上來就十分大膽地說:干轟木(什么)?
給金小寶打電話的人不是老指導員,而是他在農場認識的那位將軍。將軍開口就罵起來,你這個小兔崽子,高升了也不告訴老子一聲。
金小寶聽著聲音特熟,一時半會兒卻怎么也想不起這個人是誰。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原來是將軍呀。
沒等自己說話,將軍接著問他:知道誰把你調到宣傳處的嗎?
金小寶說不知道。
將軍不再打官腔:小兔崽子,趕快跑步到我家來,你們膠州灣人不是喜歡餅子就炒蝦醬嗎?今天正好是禮拜天,中午讓你阿姨做著吃。
金小寶終于想起來了,“小兔崽子”是將軍的口頭語。金小寶大聲對將軍說:是您啊,首長好!可是我不知道你家住在哪,讓我往哪兒跑步呀?
等著,我讓司機接你去,小兔崽子。將軍說完,把電話扣了。
在將軍家里,金小寶看到了他和將軍在農場的合影,那是一張很特殊的合影,將軍和金小寶的背后有80多只山羊,有的山羊在吃草,更多的山羊和金小寶的心情一樣敬畏不分地看著將軍。這張合影照的旁邊是一張全家福,上面有個女兵金小寶認識,是新兵連關系最好的女戰(zhàn)友姜俐俐。
姜俐俐原來是將軍的女兒啊。金小寶心里慌張了一陣子,新兵連里的往事頓然出現(xiàn)在眼前。自從新兵連結束,再沒見到姜俐俐,算算時間一眨眼就快4年了,日子過得真快啊。
將軍不知道女兒當時送給棉手套的兵就是眼前的金小寶,當然更不知道金小寶后來的事情,那都是軍務部門具體操辦的,自己只表達了一種意思。
當時的風言風語,很快在整個新兵營狼煙四起,有的說,金小寶和姜俐俐悄悄從露天電影場跑到沒人的地方,手拉手。有的說,禮拜天,兩個人成雙配對,結伴爬山摘松球。也有的說,看著他倆在黑燈瞎火的俱樂部里,抱在一起親嘴———我知道,這些謠言多數(shù)無風三尺浪,有的鏡頭純粹是捕風捉影、添油加醋,甚至是空穴來風、無中生有。
當時就有老鄉(xiāng)勸金小寶,你這樣下去不好,會毀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他不聽,仍然和姜俐俐黏黏糊糊的。直到指導員十分嚴肅地敲了一次警鐘,他才開始意識到危險就在眼前,暴風雨快要來了。
暴風雨果真來了,而且來得很快。有人向姜俐俐的父親告狀,說她和一個男兵偷偷談戀愛。
父親很生氣,逼姜俐俐說出那個男的是誰。
姜俐俐說父親誤解他們了,那根本就不叫談戀愛。
父親說那不叫談戀愛叫什么?
姜俐俐說叫互相關心。
父親說互相關心,就送棉手套?你怎么不關心其他男兵呢?
姜俐俐啞巴了,她結結巴巴地對父親說,你、你處理他可、可以,但你、你得答應我、我一個條、條件。
父親說,說吧,只要我能做得到。
姜俐俐說,你不能把他開回老家去,他當兵是準備考軍校的。
看到父親猶豫了一下,姜俐俐急得臉都變了形狀。她哭咧咧地對父親說,爸,他一個農村孩子,家里很窮很窮,高考復讀不起了才來當兵考軍校的,你就給他留條后路吧。
女兒的話,讓父親想到了過去,肯定也觸到了疼處。他同樣也是一個農村孩子,家里也很窮很窮,當兵也是找出路來的。只是他想不到,性格外向開朗又叛逆心強的女兒,心腸竟這般柔軟。
父親答應了姜俐俐,沒有把金小寶開回老家去。
這段小插曲金小寶并不知道。他一如既往地過著幸??鞓返纳?。只是有一點他發(fā)現(xiàn),不知從何時起,女兵們好像都疏遠了他,尤其是姜俐俐,不像以前積極主動了。這都是金小寶后來回頭想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那段時間,他的精力全用在訓練上,當時,在已經考過的訓練課目中,項項全優(yōu)的新兵只剩下5個,金小寶是其中之一,而且,最有希望爭得全優(yōu)新兵。
將軍看著可愛的金小寶,寒暄之后一本正經地對金小寶說:小兔崽子,以后別寫什么破小說了,弄那玩意沒什么出息,把全部心思放在寫報道、寫材料上,這才是真本事。
看著慈祥的將軍,金小寶雙眼盈滿了晶瑩的淚水,他無限感激地使勁點了點頭,表示聽將軍的,不再寫什么破小說了,一門心思放在寫報道、寫材料上。
然而真正學寫新聞稿件時,金小寶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是那塊料。當年,他跟指導員吹的牛的確是太大了。隔行如隔山。不干不知道,原來寫報道和寫小說完全不是一回事,二者雖然用的都是語言,但是思路和調子卻完全不一樣,流淌出的氣息和味道更是不一樣。
金小寶把自己想的對老指導員說了,老指導員開始跟他算起舊賬來:不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嗎?
一句話把金小寶埋汰得面色蒼白,人到什么時候,都不能太狂啊。金小寶明白了一個道理,干什么有干什么的道道,隔行如隔山哩。于是他每每遇到問題,都虛心向老指導員請教。老指導員結合自身從事新聞報道工作經歷,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采訪經驗和寫作體會講給金小寶聽,并托關系把他送到到軍區(qū)報社學習兩個月?;貋砗蠼鹦毺焯炫菰谵k公室,每天晚上加班加到12點,不分正課時間和節(jié)假日??孔约旱呐Γ鹦氂瓉砹素S收季節(jié),在新聞同行里都知道有個叫金小寶的人,他的名字隔三差五出現(xiàn)在報端,而且大多都在顯著位置。那一年他在軍區(qū)報紙上發(fā)表了6個頭版頭條(有2個是老指導員為了鼓勵他順帶上金小寶的)、7個報眼。年底因新聞報道工作成績突出,金小寶榮立一次二等功,組織上同時決定為他提干。那天老指導員拿著一張入伍登記表找到金小寶,說他的年齡超了,讓他回老家改檔案。
3年沒回老家了,沙灣村基本上還是老樣子,看不見心想,看見了心酸。金小寶想,這個閉塞落后的沙灣村啊,什么時候才能跟上改革開放的腳步呢?
金小寶到村文書那里一問傻了眼,地方基層機構正在進行體制改革,村和公社兩級的公章都要換新的,就是說公社改成鄉(xiāng)鎮(zhèn),村一級改成村民委員會。舊公章收上去了,新公章還沒發(fā)下來,他的檔案沒法更改。
金小寶一聽傻了眼,他不知該怎么辦了。最后一次改變人生走向的好機會,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浪費了。
金小寶心灰意冷地想,縣長的女兒啊,徹底沒戲了。
金小寶已經超期服役兩年了,那時候部隊實行的是志愿兵制度。我勸他轉志愿兵吧,將來說不定還有機會呢。金小寶下定決心,說算了吧,年齡沒了優(yōu)勢,太難了。早走晚走都是走,還是早走吧。我不知道說些什么,才能寬慰金小寶沉重的心情。
金小寶走的頭天中午,老指導員在家里做了一桌酒菜為他送行。正準備開席了,一個女軍官闖進來,進門就嚷嚷開了:呀,做吃好的也不叫我,兩個人偷著享受?。块_始只顧眼饞餐桌上擺的好菜,沒發(fā)現(xiàn)旁邊站著一個傻乎乎的大兵,半天才認出金小寶,頓時愣在那里,一副吃驚狀說道:
金小寶,怎么是你啊?
你走了以后,咋不跟我聯(lián)系呀?
金小寶定睛一看,原來是姜俐俐。
姜俐俐從新兵連回家后問過軍務參謀,軍務參謀說不知道。姜俐俐知道這一切都是父親安排的,他不讓說下屬是不敢說的。打聽不到金小寶的下落,姜俐俐只好按照父親指引的從軍路線前進,第二年上了醫(yī)高專,兩年后畢業(yè)了,順風順水地當上了部隊的軍醫(yī)。眼下,姜俐俐正和一位省領導的公子談戀愛,算是門當戶對吧。其實姜俐俐心里一直想著金小寶,可是由于聯(lián)系不上,也知道即使聯(lián)系上父母都不會同意的,于是就漸漸淡忘了。在她這樣的家庭里,自己的婚姻大事不是完全由自己做主。沒讓老爸把金小寶開回老家去,也算對得起他了。這樣想著,心里倒覺得平衡多了。
兩人再次相見,都覺得重新回到了5年前的那個冬天。當屋里只有他倆時,金小寶突然產生一種沖動,他很想抱一抱姜俐俐,但最終沒有這么做。姜俐俐如今已是干部了,而自己仍然是一個兵,一個即將退伍的兵。更何況,當時兩個人的關系究竟算什么,即便算戀愛關系,又會發(fā)展到哪一步,他們現(xiàn)在誰都說不清。假如金小寶能考上軍校,假如提干時年齡不超,假如姜俐俐不是大家閨秀……人世間有多少事需要假如啊,假如是沒有真結果的。金小寶想到了新兵連里第一次點名的情景,頓時笑了,笑自己自作聰明,笑自己不自量力,更笑自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想到這里,金小寶都不敢看姜俐俐了。
金小寶走的那天早晨,我到車站為他送行。本來不想送他,但想了大半夜,都是沙灣村出來的老同學,早晚還要見面的,最終還是來了。我和金小寶就那么站著,不知道說什么好。直到火車啟動了,仍不知說些什么好。兩個人就那么默默地看著對方,一個在車上把半個身子探出窗外,一個在車下隨著緩行的列車使勁招手,直到彼此消失在對方視線中。
說句實在話,無論哪個方面我都比不過金小寶,可是我的運氣比他強,有的機會我都抓住了:入伍第二年考上軍校,第四年就成了通信連的23級排長,一路走下來順風順水的。而金小寶呢,可以說他要文能文,要武能武,可就是不順。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撂啊。官和兵中間只有一道門檻,可是有多少兵邁不過這道檻。假如金小寶能夠邁過這道檻,絕對是一個文武雙全的好干部,發(fā)展前途不可限量??墒菦]辦法,這道檻對金小寶來說,太難邁了,比登天都難啊。
那天早晨我沒敢穿軍裝,怕肩上耀眼的星星刺疼金小寶的雙眼,還有那一顆早已被人生道路上的礁石折磨得傷痕累累的心。
9
金小寶睜開眼,看看墻上的掛鐘才5點多,窗外卻大亮了。他爬起身,朝外面望了一眼,下雪了。
每到下雪的天,金小寶就會不自覺地想到新兵連。但是今天,他想是想到了,卻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讓新兵連劃過去了。
按照鄉(xiāng)報道組的工作計劃,今天本來想去山上采訪一位退伍軍人義務看山的先進事跡,看看外面厚厚的積雪,想睡個懶覺,采訪的事改天再說。躺了一會兒,卻怎么也睡不著,索性起來穿衣服。這時候民辦教師醒了,不讓他起床,說再睡一會兒吧,手就滿把攥住金小寶不放,想體驗一下早晨是什么滋味。
金小寶想,民辦教師缺少城市人的風情,但浪起來并不比城里的女人差多少。雖然沒有經驗,但他發(fā)現(xiàn),民辦教師自從有了第一次,就沒個夠,而且不分白天和黑夜,盡管他心里始終放不下姜俐俐。哎,有什么辦法呢,畢竟,姜俐俐早已成為別人的新娘,而他的新娘是民辦教師,他沒有理由不盡好自己的義務啊。
說句實在話,我挺佩服金小寶的。假如我和他換個位置,退伍的時候真不知道如何面對江東父老。我曾經不止一次地想,那要是我,我一定悄悄一個人去南方,讓沙灣村和沙灣人永遠在我心中在我眼中消失。
金小寶退伍最初的一兩年,姜俐俐每次遇見我總要拐彎抹角地問起他的一些事情。有時候,我故意開她的玩笑,問她說,你倆,果真有事?
姜俐俐什么也不說,只是臉略微發(fā)紅。
更多的時候我都如實回答她,看樣子,還行吧,用他自己的話說,湊合。
姜俐俐聽了,臉上總會浮出一層淡淡的憂傷,什么也不說??吹贸?,她心里也是一直惦著金小寶。
姜俐俐后來的日子,過得并不像我們猜測的一樣一馬平川,青云直上。有年八一建軍節(jié),我們省城的老戰(zhàn)友聚會,姜俐俐那天喝了不少酒,而且喝著喝著,她不知為什么,竟然當著戰(zhàn)友們的面嚎啕大哭起來。當時我都蒙了,本來喝得好好的,說得好好的,她怎么說哭就哭了呢。
后來聽說,姜俐俐那位門當戶對的老公,因為在外面包二奶被她發(fā)現(xiàn)了,她一氣之下提出離婚。至今,姜俐俐還是孤身一人過日子。
這件事我一直沒對金小寶說。
不知道金小寶一旦知道姜俐俐離婚了,他會怎么想。
有些事,知道了,不如不知道的好。
從我觀察看,姜俐俐是真心盼著金小寶好啊。每當聽我說到他的好,姜俐俐都表現(xiàn)出高興的樣子,那是從內心里希望金小寶好啊。
金小寶在鄉(xiāng)里干得的確不錯,鄉(xiāng)長和鄉(xiāng)黨委書記對他的工作都多次提出表揚,說當過兵的人就是不一樣。
村里人就這樣,你好了的時候吹口氣能把你托上天。你不好了的時候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金小寶天天給鄉(xiāng)長書記寫表揚稿,他們能不對他好嘛??墒撬麄兡睦镏?,話也就是說說而已,一個鄉(xiāng)就那幾個事業(yè)編制,金小寶干得再好,又能怎么樣呢。
但不管怎么樣,金小寶身上有很多值得我學習的東西。每次回老家休假,我都要與他見上一面,長談一次,喝醉一次。每次喝醉之后,他都告訴我,在離開軍營的日子里,他最喜歡回憶發(fā)生在新兵連里的故事,短短三個月建立起來的那種原汁原味的戰(zhàn)友情誼,像瓊漿玉液,時間愈久,愈香愈濃,那是一輩子享用不完的。
多少年過去了,當年縣長的女兒到沙灣村洗澡的情景,永遠在金小寶的心里生了根,而且根深蒂固??上攵徒嵌握f不清道不明的戀情,他更是終生難忘啊。
好在女兒長得挺可愛的,小嘴也很甜,最喜歡纏著金小寶拿出新兵連的合影照片,指著上面的小人兒問個不停。每一次打開塵封的記憶,爺倆都會跟隨故事情節(jié)一起喜,一起樂,當然也有痛苦和傷感的時候。而每次看到爸爸偷偷抹眼淚,乖女兒就很懂事地摟著金小寶的脖子撒一會兒嬌,然后指著照片上的金小寶故意問道:爸爸,這個叔叔是誰呀?
金小寶知道女兒逗他開心,就一本正經地說:這個叔叔叫金小寶,金正日的金,鄧小平的小,溫家寶的寶。
女兒聽著爸爸的名字與那么多大人物有聯(lián)系,每次都笑得“咯咯”響??粗畠焊吲d的樣子,金小寶也跟著女兒“嘿嘿”笑。爺倆笑一陣子,金小寶接著給女兒講新近了解到的戰(zhàn)友情報。
爸爸,這個叔叔是誰呀?
這個叔叔年齡比我大,你得叫他大爺,爸爸現(xiàn)在偶爾在報紙電臺上發(fā)表的小文章都是他教的,他可是我一輩子都不能忘記的大恩人,我們的老指導員陳乃光。
女兒接著問下一個:這個呢?
這位是和我從小一起光屁股長大的老同學,咱們沙灣村的驕傲,人家現(xiàn)在都是營級干部了,給首長當秘書,他叫史建業(yè),就是今年春節(jié),來咱們家的那個叔叔,你忘了嗎?
女兒想了想,終于想起來了,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問爸爸:是不是你說的那個“兩毛一”叔叔呀?
金小寶夸女兒很有經濟頭腦,別的事記不住,但一與金錢掛上鉤,就記得特別牢,將來可以從事財務工作。
女兒不懂什么是財務工作,金小寶就給她解釋說,財務工作就是管錢的差事,一天到晚光數(shù)錢。女兒高興得蹦蹦跳跳的,說自己長大了也干財務工作,她以為天天數(shù)的錢都是自己的呢。
女兒看著照片上的阿姨穿著軍裝真漂亮,長大了也想當女兵。
金小寶看著少不更事的女兒,突然想到了自己多夢的童年。他知道,這個年齡段的孩童有很多的理想,但大都不切合實際,尤其是生長在農村的孩子。他知道女兒的理想,同樣不切實際,女兵不是誰的女兒都能當?shù)?,但他不想打擊女兒的積極性,就“好啊好啊”地答應著。
爸爸,這個阿姨是誰呀?
這個阿姨,叫劉春燕,因為她長了一張娃娃臉,我們男兵暗地里都叫她“布娃娃”?!安纪尥蕖爆F(xiàn)在是軍區(qū)有名的女兵八連指導員,聽說去年被軍區(qū)評為學雷鋒標兵,還立了個一等功呢。
這個呢?女兒接著問下一個。
她叫王曉紅。因為她的個子才一米四幾,男兵們私下里都叫她“根號二”(這事有損女兵形象,金小寶當然不會告訴女兒的)。當時連長讓金小寶幫助補習射擊課目最多的就是她,她長得不是很漂亮,但也說不上丑,就是太笨了,金小寶反復教她“一單二連三保險”,她總是弄混了。第一次體驗射擊時,王曉紅把連發(fā)當成單發(fā),結果一扣扳機,5發(fā)子彈全突嚕出去,她被嚇得尿了一褲子。
女兒聽說這個阿姨尿了一褲子,笑得前仰后合,笑過之后繼續(xù)問爸爸:這個阿姨呢?
她叫姜俐俐,新兵連最漂亮的女兵,我們都叫她“一號”。
民辦教師長得比姜俐俐差了十萬八千里,而且還是個大醋缸子。每次說到姜俐俐,坐在旁邊的民辦教師都要剜一眼金小寶,然后酸溜溜地說,是不是給你寫紙條而你把它當成求愛信的那個女兵呀?你一個農村兵想什么好事???
金小寶非常明白,媳婦和天下所有的農村婦女一樣,永遠不會改變的觀念是門當戶對。龍找龍,蝦找蝦,烏龜配王八。人家姜俐俐一個城市人,長得又鮮花一樣漂亮,絕對不會找個農村兵。所以每次提到姜俐俐,她總是故意戧金小寶的毛,好讓他以后長記事鐘,別有事沒事看著相片拔不下眼珠子來。
金小寶聽到妻子說起姜俐俐的紙條,臉“唰”地紅一下子,心也跟著“騰”地動一下子,什么也不說了。他知道這種時候,說什么都不如裝啞巴。
其實金小寶不是不想說,也不是沒的說,只是他覺得,陳芝麻爛谷子的,說了又有什么意思呢。人世間有好多事,只能想,不能說。什么也不說,效果是一樣的,甚至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10
爸爸的故事給女兒帶來了歡樂,也帶來了痛苦。
歡樂,讓她產生了對未來的美好向往。
痛苦,又從另一個方向給了她戰(zhàn)勝挫折的力量。
在歡樂和痛苦的交織中,女兒漸漸長到了18歲,已經長得楚楚動人了,而且學習特別好,每個學期都能得一個大獎狀。
6月里,她參加了高考,而且成績很快出來了,比一本線高出20分,金小寶喜得一個人喝醉了酒,在炕上睡了一天一夜,頭仍然暈暈的。
山溝里終于飛出了一只金鳳凰。在商量填報志愿時,女兒征求父母的意見,金小寶和民辦教師都表示,女兒的事自己做主吧,當?shù)漠斈锏亩疾桓缮妗?/p>
女兒沒有考慮太多,毅然填寫了山東大學的國防生,第一專業(yè)是財會??磥?,女兒真想天天數(shù)錢呢。想到這一層,金小寶在心里笑了。
退伍這些年,部隊上好多東西已經不是原來的東西了,軍裝換了好幾換,兵役制度也改了好幾改,金小寶哪里會知道還有國防生這一說。女兒說國防生就是依托地方大學為部隊培養(yǎng)高素質人才,一畢業(yè)就到部隊當軍官。
金小寶瞪著不理解的目光問女兒,那你為什么不直接報軍校呢?
女兒說軍校的分數(shù)比國防生高,她覺得沒把握,才報了國防生,結果是一樣的。女兒對金小寶說,畢業(yè)之后和軍校生一樣的待遇。
聽了女兒的話,金小寶被近年來的生活壓彎了的腰終于直了起來。當年他沒能實現(xiàn)的夢想,女兒替自己圓了,他沒有心事了。想到這里,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其實,金小寶曾經打電話跟我商量過,想讓我托關系找門子,把他女兒直接送到軍校去。我說我現(xiàn)在這點能量,還太小,不大好辦。
金小寶在電話里“哧”了我一聲,說他知道里面有很多針線,讓我看著辦吧,不就是錢的事嘛!
我給他解釋說,有些事,不用錢,能辦成;有些事,錢再多,也不成。用咱老家人的話說,這里面的針線,難纏著呢。
謝天謝地,他女兒挺爭氣,一分錢沒花就考上了國防生。
金小寶自己當年沒能實現(xiàn)的革命理想,竟然在女兒身上開花結果。那一刻,他顫抖著雙手捧讀著女兒的入學通知書,心里有好多話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沒等看完上面的幾行文字,兩行熱淚便悄無聲息地噴涌而出。
收到金小寶的報喜電話,我那顆揪著的心終于舒緩開來,而且輕輕地吐出一口長氣。
標題手書 虞曉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