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簡介】:她是醫(yī)技無雙的金枝玉葉,五年間徒步北上救人數(shù)千,只求老天爺肯以千贖一,將征戰(zhàn)不歸的夫君還給她。旅途多舛,不曾想會落到任一介莽夫山賊欺她、騙她、脅迫她的地步。明明誓說要親手取他性命,最后卻寧可傷了自己亦要救他。誰來告訴她,那個蠢貨丑男究竟哪一點值得她這樣?
一、
正月十五上元節(jié),白雪皚皚,明燈漫天。
本是熱鬧時日,村郊卻有一處小宅格外冷清。
若光冷清便也罷了,偏偏形勢還一觸即發(fā)——屋外駐扎多日的禁衛(wèi)軍徹夜不眠,只怕待天一亮就會強攻,而她所設(shè)陣法,大約是擋不了多時的。
可惜了這一年一度的勝景。
羅夫人緩緩轉(zhuǎn)動腕間佛珠,立于窗前不語,急壞了來回踱步的阿乾。他一句三抖,說這次皇帝是下了狠心要捉人回去的。
“車到山前必有路。你還是安靜點罷。”
回應(yīng)她的卻是驀然響起的陌生嗓音:“羅夫人果真好膽色。只是此地不宜久留,在下愿助夫人脫困,還請夫人出陣,于屋北一會?!钡统梁榱?,是江湖人歷來喜歡的傳音入密那一套。
羅夫人起身掇拾行囊,阿乾見了有些慌:“僅憑一面之詞你也敢信他?”
“此人分明有求于我。”幾件衣物,連同木盒包上兜布背在肩上,她道,“我本就打算趁夜上路,如今就當(dāng)是多個鏢師;再者,也不是沒有第二計?!?/p>
仗著陣法障眼,她大方往屋北去,皓月高懸夜色疏朗,山前果然立著一個人。
身量魁梧,一身深色短打黑披風(fēng),看不出來歷。
臉上那副木頭面具就更加詭異了。
“君子不藏頭露尾,閣下這算什么?”阿乾牽馬追在羅夫人身后,劈頭蓋臉就問,倒是她從容許多,“助我脫困,你要什么?”
木面人一抱拳:“羅夫人快人快語。在下陰山寨木修,家人患罕疾多年,還望羅夫人仁者仁心施以援手——”
她背著藥箱的肩微微沉了沉。
羅夫人姓甚名誰,世間無人知曉。
光正元年,亂世剛平病禍四起,有女渡南海來發(fā)大慈悲心,以醫(yī)技普濟眾生,北上五年間所救之人數(shù)不勝數(shù),卻從不留名,追問之下只知她夫家姓羅,便尊稱一聲羅夫人。
光正六年,不知怎的傳開她封針再不施救的消息,此后兩年更是銷聲匿跡。
眼下,對方欲用脫困求她一診,倒也不難理解。
她睨木修:“就你一人?若禁衛(wèi)軍追上來,任你武藝高強怕也是螳臂擋車。”
木修不敢怠慢:“西去十里,我寨中弟兄可以接應(yīng),定為羅夫人開道?!?/p>
“那便走罷?!?/p>
羅夫人要走,阿乾卻不愿意了。他拉住她支吾道:“你不會想丟下我吧?”
她搖頭:“當(dāng)然不會?!?/p>
“那就好?!卑⑶瑒偸婵跉?,忽又醍醐灌頂,“不對——你說的二計呢?”
“在這里啊?!?/p>
說罷迎風(fēng)揚出去一把粉末!
她十分熟練地藥倒阿乾,喚馬來馱了他又將自己天青色錦織披風(fēng)蓋在他身上,才拍拍馬頭:“乖乖的,馱著他去門前晃一晃,然后一路往東跑?!蹦邱R便通靈性般地去了。
做完這些,見木修怔在原地,她眉梢微挑:“閣下有疑義?”
“不敢?;始壹认肓_夫人入駐太醫(yī)院,就不會輕易善罷甘休,小兄弟落到禁軍手里怕是兇多吉少,不曾想羅夫人……”
“冷酷無情?心狠手辣?你的話未免多了些!”
她哼道,眼角寒意不輸給這天寒地凍的冷,與傳言中懸壺濟世的仁心神醫(yī)實在相差甚遠。
可天青裙,紫檀珠,二十歲許梳婦人髻,這些特征又都是極符合的。
木修咬牙按緊太陽穴,只覺得頭風(fēng)的老毛病像是又犯了。
許是用阿乾引開禁軍的法子奏了效,一路跑馬到十里亭,身后都未有追兵動靜。
順利見到寨中兄弟,木修訝異地發(fā)現(xiàn)說好的一個卻來了仨,還都是首腦。
三個莽漢相互對了一眼,說任務(wù)重大,這樣也是為保萬一。木修并未疑心,遂為他們介紹了羅夫人,又道她已答應(yīng)隨他們回寨。
“誰要去了?”她卻毫不給顏面地調(diào)轉(zhuǎn)馬頭。
此一變故,木修猝不及防。
“不是說好在下若助羅夫人脫困,夫人便救人的嗎?”
“從頭到尾都是你在說,我答應(yīng)過嗎?”
“你!”
“算了算了,其實我們也沒打算此行能帶她回寨?!币娝藙Π五髲垼?dāng)家猛天扛著巨斧上前打圓場,木修轉(zhuǎn)身對他急道:“二當(dāng)家你有所不知,小舟她——”
話到一半,陡然噓聲。
電光石火的瞬間猛天大臂一揮,橫胸給了全無防備的木修一斧!
鮮血四濺時猛天冷笑:“不僅沒打算帶她回去,連你也是。給老子上!”
饒是木修反應(yīng)再快這斧也傷了血肉,負傷以一對三根本毫無勝算,最后被一腳踹落亭后冰湖,消失得干凈利落。
羅夫人歷來冷漠的神色嚴(yán)肅起來,摸上腕間念珠。
“二哥,那小子不會游水,就算不凍死也會淹死!只是這個小娘兒們……”
目光終于集中在她身上。
她卻驅(qū)馬逼近,冷笑懾人:“窩里反?。靠磥砟銈兪谴蛩銓ξ乙踩绶ㄅ谥屏??不勞大駕——”
語畢從馬背上高高躍起,自木修砸開的冰窟窿“撲通”一聲鉆入湖里,徒留岸上人瞠目結(jié)舌。
冰面之下,血水漾開圈圈波紋,木修手腳并用一通亂劃卻越沉越低。
他平日尚不識水性,重創(chuàng)之下越發(fā)不濟,失去意識前依稀看見有人朝他匆匆游來,身姿柔韌靈活,宛若水中仙。
二、
木修做了一個夢。
夢里有一望無垠的海面,海邊有花容月貌的仙子,那仙子剛輕輕拖起他的手,指尖就陡然傳來鉆心巨痛!
木修猛地疼醒,見自己指上插了一根長長的銀針,而床邊坐著橫眉冷對的羅夫人,正拿布不住拭手。
她甩下只藥瓶,砸到他木面具上清脆一響:“醒了就自個兒吃藥。面具戴得那么牢,是長你臉上了吧!”
“在下面有惡疾,故……”
“行了。我沒興趣。”一扭頭,又擺弄她的瓶瓶罐罐去了。
仍舊還是那個惡言惡語的女子,木修卻不再懷疑她的身份了。
猶記遭襲時內(nèi)外傷俱重,這會兒固然還虛弱著,卻沒有想象中的致命。敢問除了妙手回春的羅夫人,世間還有幾人有這本事?
可木修不明白的是,既然她自始至終都不想蹚這渾水,最后又怎會一同落湖,還出手救了他?
“聽說你不會游水。我水性很好的。”那眼神深邃溫柔,像是透過他在看另外一個人,驚得木修不得不生吞滿腹疑問。
養(yǎng)傷這些日來,他能和羅夫人說上話的次數(shù)寥寥無幾,大多時候他眼巴巴盯著屋頂,她便盤坐誦經(jīng),一念就是半日。
和著佛珠撥動的輕觸,倒也肅穆祥和,撫人心安。
只是平日的羅夫人,與誦經(jīng)時候的羅夫人簡直南轅北轍。
“初次見面聽你語氣輕狂還以為多年少得意呢,竟是個經(jīng)看不經(jīng)用的蠢貨,若非我,你被自己人宰了都死得不明不白的?!?/p>
治傷多少日,木修便被訓(xùn)了多少日,不僅如此,日里她吃米他喝粥,夜里她睡榻他臥垛,明明年紀(jì)不大卻偏愛扮成長輩模樣……羅夫人古怪秉性和她的高明醫(yī)術(shù)一樣——世間少有。
夜里新月如鉤,木修輾轉(zhuǎn)難眠。這一傷耗去半月,不知道猛天回去會如何解釋,也不知小舟現(xiàn)在……如何了。
“小舟是你何人?”
心有靈犀般,黑暗里羅夫人發(fā)問。
木修揚起嘴角低答:“小舟是寨主的女兒,乃我發(fā)妻。羅夫人如何知曉?”
“你昏迷時總喚她的名?!狈韯屿o后一聲冷笑,“夜半三更不睡覺,難不成還在想風(fēng)花雪月的事?”
木修不答,她又是一陣奚落:“有工夫想那個,不如先想想你回寨里怎么解釋吧!扛斧子的既然打定主意要你的命,就不會不想后路?!?/p>
木修眼見這些日羅夫人總在提點,也根本沒有料到,她會在翌日甩下一大堆傷藥,同他瀟灑告別。
“救命之恩有如再造,多的我也不要,記得每年上元節(jié)為我燃平安燈,寫羅便行?!?/p>
木修快一步擋在門口:“你不能走!”惹笑了羅夫人。
“笑話。我為什么不能走?”
木修以為她救下他便算是顧念情分,胡編道:“猛天殺我無非為寨主繼承人一位,在下需要羅夫人同我回寨為證?!?/p>
誰想她卻嗤笑:“為證?這點小事你若都處理不好,當(dāng)初還不如死在他斧下算了!”說罷一把推開木修。
木修追在羅夫人身后,怕傷了她根本不敢硬攔,終于道出實乃發(fā)妻陰小舟病入膏肓,再不救治恐難回天。“若不是為我,她也不至于……”
“倒是個深情種。你應(yīng)知道我封針不再救人,就不要奢望我破例?!?/p>
“夫人也救了我,如何不能救吾妻?”
她被噎得踉蹌了一下,怒道:“我想救誰,不救誰,還輪不到你過問!”
“同樣是顧念夫妻情分,羅夫人應(yīng)該懂我!難道夫人就不想知道羅將軍的下落了嗎?”
“木修!”陡然一聲喝,她徒手抵住他的咽喉生生逼得木修退了一丈,細看著白嫩指間夾著見血封喉的毒針,“我教你一句,千萬,勿要拿我夫君說事?!?/p>
世人都知羅夫人看診從不收診金,只要求病患年年歲歲上元節(jié)為她夫君燃上一盞祈福平安燈,蓋因今上平定亂世前曾有過一場伏尸百萬的惡戰(zhàn),身為乾王先鋒的羅慕承將軍,就是在這一戰(zhàn)戰(zhàn)歿的。
連尸首都找不回來。
羅夫人徒步自南北上,從未放棄尋找夫君下落,曾有許多人利用這一點,捏造線索騙她竭力一診,長久的希冀與失望交織,她深惡痛絕。
而眼下,木修竟也能無畏直視她血紅雙目:“口說無憑,請夫人到我懷中一探。”
荷包小小,入手卻是沉甸甸的,打開來,里面是枚生了銹的軍名牌,仿佛帶著經(jīng)年血氣,姓名處已銹壞,只有令牌正中那個”羅”字,清晰可辨。
羅字先鋒營的親兵!
“七年前惡戰(zhàn)后,陰山寨恰好收留過兩個重傷士兵,如今還有一人尚在寨中,就算不能保證……”
“我跟你回去,可以?!彼雎暣驍嗔怂?,“只是若來日發(fā)現(xiàn)你欺瞞于我,定親手取你性命!”
三、
羅夫人變得寡言起來,日里誦經(jīng)時間足足長出一倍,就連開口挖苦木修,也都興致寥寥了。
回陰山寨一路再無埋伏,是出奇的順利,就是因為太過順利,直到與羅夫人一同站到寨主面前,木修還覺得有些恍惚。
寨主陰須公年逾四十,紅光滿面地坐在虎皮椅里,閉目聽木修一一道來。
“這么說,是猛天聽聞我要將寨主位子傳給你,故出殺招,也不顧舟兒生死,迫害了你千辛百苦找到的羅夫人?”
木修抱拳答是,寨主眼角余光掃向羅夫人,問:“夫人說呢?”
她不喜繁文縟節(jié),早覺不耐,此刻還是賣了木修面子:“木修所言,句句屬實?!?/p>
誰知寨主竟敲著膝蓋換了個話題:“老夫這老寒腿甚是頑固,一到陰雨氣候就酸得受不住,羅夫人且先為老夫看看吧?!?/p>
她聽罷頓時柳眉倒豎,狠狠瞪向木修,冷哼著轉(zhuǎn)身離開。
木修豈能不明白她所想?
求得羅夫人佐證已是難得,眼下岳父又要她去看什么腿疾,這決計不可能。
木修還在兩難,身后傳來羅夫人一聲低喝:“誰敢攔我!”
原來寨中眾人手持兵刃將出口牢牢堵住,羅夫人以寡敵眾很快便落了下乘。
木修不明所以:“岳父,這是……”
“還敢叫我岳父!”陰須公出手快如閃電,瞬間鎖了木修真氣,“二弟撞破你與賤婦私通,更知你二人要聯(lián)手謀害舟兒奪寨主之位而遭你毒手,不顧性命危險趕回來報信。你今日所呈種種他早有預(yù)料!此女若真是神醫(yī)羅夫人,怎么就連問診也不敢?來人吶,給我將二人押下去關(guān)起來!”
木修沒有料到會被猛天反將一軍,還因此連累羅夫人。臨別前四目相對,她破天荒沒有怒目相視,反而朱唇輕微張合,說著且從長計議,令他越發(fā)于心不忍。
盡管告誡了那個蠢貨,羅夫人其實并未想出脫身之法。
她和木修被分開囚禁,未受私刑,叫鐵鏈高吊了幾個日夜也耗盡大半力氣。
迷迷糊糊時她覺得胸前一片濡濕,緊接著干枯的唇上就沾了些濕潤。睜眼看來人,是一身刑傷的木修,抖著雙手正喂她水。
“真被你害死了……”
木修斬斷鐵鏈扶起她:“今日就算拼了性命也要護送夫人離開?!?/p>
她氣急:“你有沒有腦子???我到陰山寨來是為了見羅字軍親兵的!”
剛白著臉吼完,羅夫人就覺一陣要命的眩暈,情急下木修緊緊攬住了她的腰,黑暗里二人俱是一震。
擊掌聲陣陣,火光伴隨人影瞬間充斥了地牢。
“大哥你且看,都已經(jīng)抱上了,還口口聲聲說沒有私情。”
領(lǐng)頭的,正是陰須公和“臥床養(yǎng)傷”多日的猛天。
這就不難理解了。
重兵把守的地牢,木修能輕易脫逃又順利找到她,一定是猛天的連環(huán)計;他怕寨主不信一面之詞,不得不再下猛藥,還必須當(dāng)著眾人的面。
“來得正好。”她低哼。
陰須公氣得滿面漲紅,大喊著將他們分開,羅夫人便覺頭皮一陣撕裂般的痛。
有人揪著她的發(fā)將她從木修懷里拽了出來,卻是伏擊木修那日三人其一。
禿漢淫笑陣陣,將羅夫人錮在身前還不忘時不時摸上一兩把,木修瞪得雙目欲裂,喊得聲嘶力竭,卻只讓寨主更加堅信二人的關(guān)系。
就是這樣一團亂里,羅夫人突然冷笑出聲。
“好一個不識忠奸的老不死,活該要死女兒來日連性命也拱手送人!”
“啪”的一聲響,是禿漢怕羅夫人說出實情而給了她一耳光,頃刻有血從她嘴角蜿蜒而下,她卻毫不退縮。
寨主氣得抖:“不許打!讓這個毒婦死前說個痛快!”
羅夫人咽下血沫,一手直指猛天:“他說他孤身接應(yīng)時遭木修和我伏擊,力不敵而重傷,不惜冒著性命危險回寨稟報是吧?照這么說,這里除了他和木修,其余人從來都沒有見過我,是也不是?”她的手指緩緩劃過眾人,前后停在禿漢和另一瘦高男子身上,“你和你——也沒有啰?”
“自然沒有?!眳s是猛天首當(dāng)其沖替他們答了。
“那好!”羅夫人自懷中取出一丸,當(dāng)眾捏碎了,細看才發(fā)現(xiàn)她指尖碾碎的是一只肉蟲。
與此同時,禿漢突然倒地打起滾來,扭曲得沒人形,片刻后慘叫著七竅流血,酸臭陣陣。
眾人大駭。
“那日你們?nèi)藝ツ拘抟盟谒赖?,我脫身前在你們每個人身上種了七毒爆裂蠱,”她逼視瘦高男子,“你是不是也想親自嘗嘗五臟爆裂的滋味,還是說你從來沒有見過我!”
瘦高個兒是三人中最年輕的,早被禿漢的慘死嚇得六神無主,羅夫人嬌喝之下他跪倒在地,磕著頭一五一十將猛天的陰謀全說了。
之后種種,自然再輪不到她操心。
木修凝視著她嘴角的血污不知所措,半天才憋出一句:“羅夫人深謀遠慮,竟能在那時預(yù)料今日困局?!?/p>
“蠢貨,那是騙他們的,你怎么也信了?那日變化瞬息,我哪有時間下蠱?”
“那他剛才怎么……”
她拿衣袖輕拭面頰,氣道:“我的臉是他能打的嗎?被我順手下了蠱都不自知!”
四目相對,頭一次淺淺輕笑。
“說起來我這可是又救了你一次,還不快些帶我去見羅字營親兵?!?/p>
木修攙她一路出了地牢,直到去到打點妥當(dāng)?shù)目头客?,才道:“在羅夫人肯為吾妻診治前,還恕木修……不能答應(yīng)夫人?!?/p>
她難得讓步:“我已答應(yīng)救你妻子便不會袖手旁觀,總也要讓我先見見那人才好啊?!?/p>
“不行?!蹦拘迏s沉著聲固執(zhí)己見,“必須,在夫人治好吾妻后?!?/p>
片刻沉默。
“好個過河拆遷的東西!”震怒中她揚手要扇他耳光,卻被木修一把牢牢握住手腕,沉吟道,“我面上面具,這樣打下去怕是要疼了夫人的手。莫說一個耳光,待來日羅夫人治好吾妻,縱是要收回木修的命,木修也不敢有半分怨言?!?/p>
“好,你很好!”
她拂袖而去,纖瘦背脊挺得筆直,火光中漸行漸遠,令木修生出一種頭痛欲裂的錯覺。
四、
那夜有人頭痛欲裂,也有人酣夢正香。
她已經(jīng)許久沒有夢見過師哥了。
夢中南海如昔壯麗,逍遙島上綠野茵茵,但所有清風(fēng)解意、春花似錦,不及師哥頷首一顧來得貼心。眉眼彎彎,笑起來兩顆虎牙,比她還要可愛。
師哥羅慕承長她四歲,天資聰穎文韜武略,武技輕功陣法樣樣她皆望塵莫及,可若說到游水卻只有向她拱手討?zhàn)埖姆輧骸?/p>
她笑師哥是只旱鴨子,逢水便避。
爹爹卻道師哥至親卒于澇災(zāi),爹爹救起他時,他已神志不清地在滿塘腫脹死尸的綠水里泡了幾天幾夜。
彼時年幼她并不全懂,為逗弄師哥不惜閉氣假裝溺斃,怎想師哥會那樣瘋狂地沖到湖中救她。再后來,自然是她將淹得七葷八素的師哥拖上岸,小巴掌將他拍醒。
嗆了水的人,睜眼第一件事卻是急著捧來她的臉細看,專注得連一根鬢發(fā)都不肯放過,最后呆愣愣地濕了雙瞳,竟哭了。
那淚滴大顆,從白凈少年眼眸滾落,仿佛南海珍珠融化在她小小掌心。
那年她十歲,唯一一次見到師兄的淚,往后再也不曾,哪怕是后來她吼著鬧著不許他離島,威脅著他敢走此生就再不相見時。
面上微涼,是細雨飄進了窗,羅夫人緩緩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不知什么時候伏在桌前睡著了,肩上披著薄衣,門外那個人影分明佇立已久。
羅夫人沒有忘,今日該給陰氏小舟診脈。
聽聞陰小舟生母早產(chǎn),她自幼身子便不強健,更在執(zhí)意為木修產(chǎn)子后每況愈下,再后來,便是連下地也成了奢望。
羅夫人免不了將陰小舟想作西子捧心的病美人,故此見到那個兇猛往嘴里塞雞腿,包了一嘴差點咽著自己的女子,還是忍不住怔了一怔。
臉蛋圓圓鼻頭圓圓,若不是久病鬧的,身子也該是個圓球……讓她想起了逍遙島漫山竄跑的肥松鼠。
她一雙圓溜溜的眼盯著羅夫人看,精神比常人都好:“我很少見女大夫呢,你真厲害!你就給看看,看不了也沒事,我叫他們不敢為難你,你別怕!”
羅夫人診著脈不答,陰小舟自顧自道:“她們都叫你夫人,我瞧著你那么年輕可是叫不出口的。我今年二十四歲,不知與夫人誰大?
“其實我大陰山寨的雞腿最好吃了,夫人有沒有吃過???沒有的話我這里還藏了一只……”
“你話這么多是不是因為知道自己沒多少時日可說了?”羅夫人難得拿正眼看人,“明知以你的身子生孩子就是個‘死字,為什么還要生?不能不說你還真是偉大。”
燈花在沉默之際炸響了幾聲。
陰小舟笑得無可:“當(dāng)時逞一時之勇,也是抱了僥幸,又哪有夫人說得這么偉大。如果注定我不能陪木頭一輩子,好歹也有佑兒。木頭生得那么丑,再娶是肯定不可能的了啊?!?/p>
臉上明明還笑著,眼里的光卻熄了,黯然得望不見底。
她并不陌生絕望,不經(jīng)意蹙了眉,許久道:“你沉疴難愈,至多剩半年時日?!鳖D了頓,才好心補充,“前提是,沒有遇上我?!?/p>
“你說什么?”陰小舟掙扎著從床上跌下,“我不信……不信!”
她情緒瞬間崩潰,大叫大鬧,不想讓房外偷聽的人察覺都難。
果不其然,木修明知道羅夫人不想再見到他,還是貿(mào)然沖了進來,連忙將陰小舟抱在懷里詢問。
陰小舟嚶嚶地哭:“木頭,夫人她說,夫人她說我活不了一個月了,我就要死了!要死了!”然后又是一陣鬼哭狼嚎。
縱是羅夫人,也被陰小舟這顛倒夸張的反應(yīng)弄得愣在原地,更可笑的是,那個蠢貨竟然就信了。
他緊環(huán)著陰小舟,啞著嗓子安慰:“不會的,不會的……我再去找,再找更好的郎中給你……佑兒還未長大,你還說過,說過要和我一起到老的……”
羅夫人看陰小舟詭計得逞地偷笑,也看木修厚實的肩背止不住地輕顫,她的目光魔障般地定在木修身上,見他低垂的眼里聚出晶瑩液體,靜靜淌進面具里,是那樣悄無聲息的痛心。
是淚……他哭了。
心深處好似炸開般震撼,她瞬間漲得面色通紅。
那邊,陰小舟再也演不下去,大笑著說木頭是個傻木頭,羅夫人已答應(yīng)會治好她,木修便訥訥回頭望過來:“羅夫人……”
而她失態(tài)地撞開房門疾步離去,只祈望庭中涼風(fēng)細雨,能讓她冷靜幾分。
她是傻了還是瘋了?為什么會在木修身上,看到了師哥的影子。
五、
羅夫人與陰小舟同吃同住,為治她竭心盡力,只為早日獲悉師哥下落。
熬過初始最難的三個月,后面倒也順暢起來,而當(dāng)陰小舟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她卻一頭病倒了。醫(yī)者不自醫(yī)。
羅夫人直覺不能再接近木修,卻不知道她昏睡那十日里,木修是如何的寸步不離,也不記得她燒得迷糊時,曾求救般拽著他的衣袖,叫他不要丟下她一個人。
那眸光瀲滟,旖旎逼人,男子身形隱在陰影中,手緊握成拳。
病好之后,木修便漸漸疏遠了羅夫人。她冷哼著心想求之不得,卻不明白胸口那股悶意從何而來。
三月之后又三月,大暑剛過秋還未立,陰小舟氣色紅潤地出現(xiàn)在陰須公壽辰酒會上,寨主熱淚盈眶,眾人歡呼雀躍,只有木修悄然退席,引著羅夫人連夜出門。
是他兌現(xiàn)承諾的時候了。
陰山寨北面連著陰山,一處叢林入口燈籠高懸,火光陰森。
“這什么地方?”
羅夫人剛發(fā)問,木修就遞過來一個物事。親兵令牌。
“名字的地方并未銹壞,是我,故意拿紅泥蓋住了?!?/p>
初見時因為太過震驚,并未細看,眼下用力一按舊泥碎成了末,她拿袖拂去對著火光映看,瞳仁猛地一縮。
名字是木修。
“你……就是羅字營的親兵?”
“是?!?/p>
“那你也應(yīng)該知道師哥的去向了?”她的嗓音陡然拔高,“快告訴我!師哥是不是沒有戰(zhàn)亡,是不是沒有!”
“沒有?!蹦拘薮?,“將軍和我逃出來了?!?/p>
羅夫人神色一窒,松懈下來后擠了幾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木修口氣古井無波,為她描摹血流千里的那一戰(zhàn),說他和羅慕承是如何僥幸逃脫,負重傷連夜渡河,在流星般的火箭中活了下來,漂流幾天幾夜,最后為陰山寨所救。
此刻羅夫人哪還有耐心細聽,忙叫他帶她去見師哥。
木修手緩緩抬起,直指不遠處:“將軍就在那里?!眳s是密林入口。
她驚恐地瞪大了眼。
那兩盞燈籠是白的,加上這里陰森森的氣息,怎么可能會是活人住的?
羅夫人步伐踉蹌摸了進去,憑借僅有的火光,看見密林里每棵樹下都有一座碑,或大或小,或新或舊,而深處的參天老樹下墓前擺著花,分明常有人祭拜。
先鋒營將軍羅慕承之墓。
“不會,不會的……”
入世時所發(fā)逢患便治的宏愿,每年上元節(jié)數(shù)千頂?shù)钠砀?,只為能將師哥留在人間,菩薩難道就不曾聽到她的愿望?
若她救得了天下人,卻獨獨救不了他,過往一切又算什么!
她撲在墓前,一筆一畫于碑石上摸索,十遍一百遍,每一次,都是師哥的名字。
那個手把手教她辨識草藥,那個月下舞劍只為博她莞爾一笑,那個紅著耳根將祖?zhèn)鞯哪钪樘自谒笊系膸煾纭?/p>
征戰(zhàn)三年,失蹤七年,逍遙島一別已十年之久,早已不敢奢望還能重續(xù)舊緣。哪怕是別伴美眷,哪怕是已為人夫,只要知道師哥還活著,她就能心滿意足,可是——
“為……為什么……”
臉緊貼冰涼的碑石,她仿佛是只被抽了魂的偶人。
木修沖她跪倒:“護主無力我難辭其咎,我寧可當(dāng)初重傷而亡的是我不是將軍!”
許久,她訥訥地開口:“木修,你對我隱藏身份,是為了永遠掩埋這個秘密吧?”
“不是!”木修愧疚難當(dāng),“我不敢道明身份,是我沒有顏面再見夫人!”
“這么久以來對師哥戰(zhàn)歿只字不提,是你為我著想,怕我知道了真相無法接受,對嗎?”
“不是!是我有私心利用脅迫夫人!是我——”
“你就那么想讓我殺了你嗎?!”她發(fā)狂般一把將他按倒在地,寒光凄凄手起刀落,再狠,也只是扎在了肩頭。
黑暗里只剩彼此急促的呼吸。
她的手很快被血濡濕,木修卻像感覺不到痛一般包住她握著匕首的手:“我的命,本來就是夫人的。下一刀,刺這里?!?/p>
指著他的心口,逼著她瘋魔。
轟隆隆——
旱雷突然炸響,暴雨轉(zhuǎn)眼便至,幽幽蒼穹乍明還暗。
羅夫人驀地清醒了過來。
天象如此詭異,而身下人的反應(yīng)更是詭異,木修身子兀自繃緊,一把將她掀倒在地,吃痛般抱著頭嗚嗚啊啊地喊。
借著殘光,她見有血源源不絕從他面具里流出來,怕是已經(jīng)咬壞了舌頭。
不好!癲癥!
她沖上去掰木修的面具,連折了三根指甲才掰開,用盡全力捏開他的下頜,狠心將自己手臂送到了他嘴里。
“唔!”
羅夫人疼得繃直了背,忍住劇痛摸出袖內(nèi)銀針,用力刺入木修睡穴,懷中人才漸漸放松下來。做完這一切,她方才感到手臂上如同火燒般的痛,卻還在慶幸著他安然無恙。
原來,她并不想他死。
“木頭!”
陰小舟自不遠處急急奔來,神色戒備地一把搶回木修,又在看見羅夫人染血破爛的半袖后,驚得說不出話。
雨幕瀟瀟,兩個女人皆是狼狽不堪,欲言又止。
“他的顛癥……”
“木頭以前頭部受過重創(chuàng),隔三差五就會犯病,可是已經(jīng)有許多年未曾了,為什么會突然……”
暗夜無光,羅夫人只能隱約看見陰小舟咬得死白的唇,還有她懷中男人面上,一條從左側(cè)下巴斜貫整張臉的巨疤。
受了那樣的罪,也是好不容易,才活下來的吧?
能活著,真好。
六、
顛癥也好,刀傷也罷,她只想親手治好木修,就當(dāng)做是,彌補心中遺憾了罷。
日日寫好方子吩咐人代診,余下時間便去到羅慕承墓前誦經(jīng),寨中有稚子好奇貪玩,偷偷尾隨,卻沒有見到想象中痛哭流涕的女子。
她閉目低頌,神色圣祥。
菩薩容稟,弟子愿長齋奉佛,終生不怠,但求師哥來世不再孤苦無依。
望他父嚴(yán)母慈,妻賢子孝,望他,福壽綿長,一生無恙。
木修就是在羅夫人誠心祈愿時突然出現(xiàn)的。
他緊緊捉住她的手,不由分說地拉著她離開,用力之大,她根本掙脫不開。
“禁軍打進來了,我?guī)阕?!?/p>
羅夫人愣了一愣,才低道:“是不是又要說拼了性命也要護我周全的混話了?你不必這樣的?!?/p>
“如何不必?!當(dāng)初未能護好將軍,如今竟對著夫人也要無能為力嗎?”
木修怒形于色,還是頭一次如此失態(tài),竟連身后男子是什么時候趕到的都未發(fā)現(xiàn)。
“休得無禮。還不速速放開本王王妃?!?/p>
那信步前來的男子面容縱然稚嫩,華服加身時卻氣度逼人,是當(dāng)日被羅夫人藥倒甩掉的阿乾。
阿乾,乾王,今上第十七子,羅慕承生前曾效力的小王爺。
見羅夫人因“王妃”兩字緊緊皺了眉,乾王連忙改口:“桑槡,你可真狠心啊,竟將我送入虎口?!?/p>
原來皇帝出動禁軍要捉拿的,從來是這個只懂打仗不懂治國的貪玩王爺,而他糊弄皇帝的理由,竟是留在民間只為俘虜美人心,全將她做了幌子。
當(dāng)初羅夫人入世,第一個救下的便是重傷的乾王,往后七年里能平平安安,少不了乾王明里暗里的保護。
眼下,乾王執(zhí)意在陰山寨住下,三人之間的氣氛也變得空前怪異。
照理說乾王是羅慕承的主子,也相當(dāng)于是木修的主子,但木修對著他時卻沒有好臉色。
戰(zhàn)后腦傷,許多事木修已記不得了,不惜為她沖撞乾王。
羅夫人偶然撞見木修與乾王密談,聽到他義正詞嚴(yán)說著她既是已嫁之身,乾王便不該直呼其閨名,更不該利用她做擋箭牌。
“照你的說法,她應(yīng)該一生為羅慕承守節(jié)?怪就怪在羅慕承隨我四處征戰(zhàn),卻從未提過已有妻子。論身份,無人比我尊貴,論真情,我在她身邊守了七年,你真的覺得只是擋箭牌?”乾王一雙眼看人太毒,逼視木修笑出了聲:“還是說……你在忌妒我知曉她的閨名?”
四下沉默,她仿佛能想象木修面具下漲紅的臉:“我和夫人是清白的,還請殿下不要污了夫人清譽!”
“你能這么想就最好了。反正桑槡已答應(yīng)要隨我回宮了。”
任誰一聽都知道是謊言,他竟然又信了。
喝了個酩酊大醉摸到她房中,苦笑著問:“夫人真的……已經(jīng)忘了將軍嗎?”質(zhì)問里滲出苦楚,仿佛被狠心拋棄的那個人,是他。
她被木修魯莽地捉住手臂高提起來,猝不及防,雪白姣好的手臂瞬間暴露在二人眼下。
上面有誰人深入肌理的牙印傷痕剛愈合,再上面,一點殷紅刺眼。
守宮砂。
羅夫人尷尬地捂住手臂:“你跟在師哥身前許久了吧?是不是從來沒有聽過他提及我?”
木修不愿意承認,卻也只能不甘地搖頭。
“其實并沒有成親啊?!彼嘈Σ坏傲_夫人的名頭,只是我一相情愿。”
她說,他走前許諾平定亂世后就來風(fēng)光迎娶她,但她卻因為不舍他出島,大吵了一架不歡而散。
她說,三年后聽聞他失蹤,她私自冠了他的姓入世,只為了讓他知道不管過了多久發(fā)生了何事,她對他的心意一天也沒有變過。
她還說,她也曾想過他可能早已不在人世,而這樣執(zhí)著地找了七年,尋了七年,只后悔當(dāng)初一場未曾有過的道別。
“師哥離島那日,我坐在逍遙島最高的石堆上,明明可以眺望整片海,卻獨獨不愿看他乘的船一眼。他之所以沒提過我,或許早決意要忘了我……”
“不是這樣的!”聲音快他意志一步脫口而出,木修極力回憶著,“……將軍總會在四下無人時翻看懷中物,那念珠和夫人腕上的,明明是一對?!?/p>
她驚訝地捂住了嘴,淚意盈盈,轉(zhuǎn)眼被木修抱到了懷里。
這何其失禮,于情不許,木修卻不知道還能為她做些什么,也只好反復(fù)低念:“求你,求你不要嫁到皇宮,你的性子不適合那里,更不要因為失去將軍就自暴自棄,一定還會找到深愛的男子,一定可以幸福的……”
“嘎吱”一聲門開了,屋外站著眉目不驚的乾王,相擁的男女驀然清醒。
而更遠的回廊上,陰小舟遙望著這一屋燈火,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這一夜寒意凜然,離除夕不過只三日。
七、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光正八年,羅夫人在陰山寨過了好個熱鬧的除夕,賀歲酒席一直喝到正月十五,上元節(jié)這一夜星光熠熠,風(fēng)消雪霽。
這些日來寨中不少人受了羅夫人恩惠,當(dāng)晚都一一守諾為她放了燈,又是明燈漫天的勝景,每一盞上都寫有羅字,最大的那盞由她親手放飛。
乾王突然開口:“桑槡,你對木修動了心嗎?”
她避而不答:“他是有婦之夫?!?/p>
“若是沒有呢?”
“我太了解自己了?!币娔腔鸸飧吒唑v起,飄得越來越遠,她淡淡道,“如果我還愿意追隨師哥的影子,就不會主動跟你說要離開陰山寨。是時候該走了吧?!?/p>
她避過眾人悄悄牽了馬,默默無言隨乾王出了陰山寨,卻在半路,無端被一團雪狠狠砸中。
羅夫人回頭,樹下小小人兒眉眼清秀,怒喝也奶聲奶氣:“你這個女壞蛋,敢用刀刺傷我父親!別以為我不在寨中你就可以為所欲為,我這就代父報仇!”說罷雪球像是長了眼般向她砸來。
羅夫人驚得一動不動,乾王替她擋了大半,正欲上前教訓(xùn)那混孩子,又被她一把攔住。
她緩步上前,遲疑地在他面前蹲下,伸手觸他粉嫩面龐,笑意溫柔:“告訴姑姑,你是誰家孩子?”
木佑何曾想過女壞蛋是這樣容顏俏麗的年輕女子,羞得小臉通紅:“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木佑是也!”
羅夫人啞然。
木佑,陰小舟口中的佑兒,是木修的孩子。
可是木修的孩子,為什么,為什么會和師兄小時候長得這般相似?
“佑兒不得無禮!”木修追了過來,一把拉開男孩,又在看清乾王和她身旁的馬匹后,一下僵在了原地。
“夫人要走,為何不知會一聲?木修也好——”好什么,卻已不知道了。
而她雙目含淚,似哭似笑:“木修,走前我只有一個愿望,可不可以,讓我再看一次你的臉?”
幾乎不等木修答應(yīng),她已觸手摸上,似乎因為聽說她曾為他面具折斷過三只指甲,往后不敢再戴牢,這次輕而易舉便取了下來。
劍眉星目,皮膚黝黑,可惜那一道大疤橫貫整張臉,如果不破相,也該是個一等一的美男子。
師哥離島才十八歲,意氣風(fēng)發(fā)翩翩兒郎,與眼前男人其實并不那么相似,所以第一眼她沒有認出來。
師哥沒有這么高,沒有這么壯,也沒有這么傻……可是她與師哥已經(jīng)十年未見了啊。
有些像,也有些不像,她熱淚決堤,雙手在木修面上摸索,啞聲道:“你笑一笑,笑一笑啊?!?/p>
木修不得已擠出一個笑,嘴角一雙虎牙尖尖露出,在漫天燈火的映襯下,和記憶中的稚嫩容顏,完美地重疊在了一起。
她輕笑著推開木修,兀自雙腿一軟跪在雪地里,朝西邊虔誠跪拜起來,每一個響頭都磕得又重又狠,直到額頭通紅。
感謝菩薩,感謝菩薩。
感謝讓她再遇時救了他,感謝未讓她在癲狂時殺了他。
不管用了多久,終于還是圓了她的心愿,將師哥留在人間,叫他與女白頭,稚子繞膝,即使那個人不是她。
就算,那個人不是她。
沒有忘記他為自己曾怎樣地哭過,而今她還能做的,是最后為他哭一場,從此往后,緣盡情了。
羅夫人慟哭不止,像是苦痛又像是無法承受的狂喜,是木修從未見過的,甚至是在她得知將軍死訊時,也不曾有過的動容。
兩個男人不知所措,木佑更是嚇得小臉煞白,乾王只有點了她的睡穴將她送回房。
當(dāng)夜,陰小舟終于登門了。
當(dāng)初羅慕承和木修為什么會互換身份,陰小舟是毫不知情還是刻意隱瞞,這些對羅夫人而言,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
房中,陰小舟跪在地上,請罪般拿出一物。繡得歪歪扭扭的荷包是羅夫人親手贈給羅慕承的,里面裝著與她腕上如出一轍的念珠。
陰小舟說她最初也不十分確定,直到木修顛癥發(fā)作那一夜,直到她看到羅夫人腕上那串念珠,才明了彼此身份。
“我是有過私心的,就算夫人告訴他實情讓他休了我,我也不敢有怨言!只是佑兒極愛他父親,但求夫人往后能容下佑兒?!闭f到此處,已淚流滿面。
羅夫人卻當(dāng)著陰小舟的面緩緩拆了婦人髻,重新梳回待字閨中的發(fā)式,又接過陰小舟掌中荷包,褪下自己腕上的,將兩串放在一起,細細收好。
“我了解師哥,他為你哭,是真愛你,若告訴他實情,必定兩相為難,這輩子我唯一不會做的事就是叫他為難。如今他有妻有子,我還有什么遺憾呢?!彼⑽⒁恍Γ巴笫篱g只有桑槡,再無羅夫人?!?/p>
在陰小舟滿臉茫然中,背上包袱連夜離開。
緣起緣滅,緣生已空。
放下執(zhí)念也就放下痛苦,成全他們,便也是,成全自己。
尾聲
一人一馬,由夜及晝,桑槡沒有回過頭,任由他不遠不近地跟著。
山路盡頭,她負手而立:“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就到此吧。”
“夫人孤身上路,木修放不下心?!?/p>
她卻指了指自己的發(fā)式:“不要再叫我夫人了。至于孤身,我好歹也是逍遙島島主之女,江湖人總會賣幾分薄面?!?/p>
木修問她會去哪里,她便答聽聞一路向北是汪洋大海,海上諸國,風(fēng)土人情各異。
“也許會在那里,邂逅良人。”她翻身上馬,天青色的裙裾散開來,仿若回憶里一朵褪了色的花。
木修如鯁在喉。
他未護好將軍是不義,用計脅迫將軍未亡人是不忠,此等不忠不義之人早就做好死在她手上的準(zhǔn)備,可是為什么到最后她能放下一切,瀟灑遠走?
而他又是為什么此般心如刀割,腦中反復(fù)閃現(xiàn)殘破的畫面,那些行軍打仗時,孤帳暗燈下,掌心捧著的荷包與念珠。
那明明該是將軍所見,為什么他始終忘不了!
“桑槡姑娘,今生,不會再相見了吧?”
“怕不會了?!?/p>
許久他抱拳行禮,嗓音已?。骸疤煅暮=?,唯愿君安?!?/p>
“那是自然。保重!”她終于揚鞭猛抽,一騎絕塵。
乾王趕到時,早已沒了桑槡蹤跡,他不經(jīng)意一瞥,只見木修老僧入定般佇在雪里,望著伊人遠去的方向,雙目通紅,黯然垂淚。
卻迷惑得不知悲從何起。
“我不會放棄的。”乾王扔下這么一句,快馬加鞭追去,任身后雪越來越大,積了木修滿頭。
誰又曾想,這茫茫陰山大雪之下,封埋了怎樣一段刻苦銘心的前緣。
世間聚散如浮萍,從來,天不遂人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