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毅

只有青年如嫩芽初發(fā)，含苞未放，代表天地之生機，人類之元氣

人生如四季，青年如春，壯年如夏，中年如秋，老年如冬。四季各有其景象。除非圣人，人難兼?zhèn)渌臅r之氣于一時。青年，壯年，中年，老年，應(yīng)各有其適宜而合理之人生。

老年應(yīng)如冬日之可愛，以一慈祥煦育之心，護念后生。中年應(yīng)如平湖秋月，胸懷灑落，作事功成而不居。壯年人應(yīng)如花繁葉密，枝干堅固，足以開創(chuàng)成就事業(yè)。青年應(yīng)如春風(fēng)拂弱柳，細雨潤新苗，和順積中而英華外發(fā)。

然如平湖秋月中年與如冬日可愛之老年，談何容易。到秋冬之際，草木凋零，寒風(fēng)蕭瑟。通常人到中年，便患得患失，人到老年，便暮氣沉沉了。而社會文化的生機，不能不期諸青年人與壯年人。

壯年人如樹木之已長成，枝葉扶疏，相互之間，不易兼容讓。孔子說：“及其壯也，戒之在斗?！眽涯耆撕枚?，常為造亂之人。人類之戰(zhàn)爭，常以壯年人為罪魁禍?zhǔn)住?/p>

只有青年如嫩芽初發(fā)，含苞未放，代表天地之生機，人類之元氣。

青年的責(zé)任在依自覺的努力，繼天德以立人德

“前水復(fù)后水，古今相續(xù)流。今人非舊人，年年橋上游?！薄伴L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碑?dāng)年老中年都腐化墮落，壯年皆死于斗爭中時，一代一代的青年，即不斷地以其新妍活潑之朝氣，使大地回春，而昭蘇暮靄沉沉之世界。

青年自然有朝氣，因其原在生長。青年自然純潔，因在生長中之嫩芽上，縱有一點灰塵，亦因其生力推動，而隨風(fēng)吹去了。

青年因生長而不怕壓力，而不畏權(quán)威。誰不曾見嫩芽之自大石之下長出？

青年生長時，其嫩芽要長成大樹。他所向往的是頭上碧茫茫的太虛，而要求頂天立地。所以青年可以有開拓萬古之心胸、推倒一世豪杰之氣慨。青年自然富于正義感，要求其各方面才能之充量的平均發(fā)展。草木之生也直，人之生也直。一直向前生，即正直，正義感之泉源。健全的草木之生長，左一枝、右一枝，花花相對，葉葉相當(dāng)，必求平衡。青年依其本性，總在堂堂正正的大道上行。他在一時可有所偏向，只看光明在那里為定。如向曰葵之依日之光明在那方，他便向那方偏。偏向光明，偏亦是正，亦是中。

這些都是青年的生機，青年的德性。青年的生機，化社會中的糞壤之腐朽，為花葉枝干之神奇，青年的德性，使人類社會歷史文化，不以中年人老年人之頹敗，而得千古常新。春天是造物者對大地的恩惠，青年是造物者對人類的恩惠。但青年的德性，亦是造物者給與青年的恩惠。此不是經(jīng)青年之自己努力而成，是青年之天德，而非青年之人德。青年不應(yīng)在此驕傲。青年的責(zé)任在依自覺的努力，繼天德以立人德。

人類畢竟不只是草木。人之尊貴，在以人力奪天工。人不應(yīng)自然的生長，自然的衰朽。所以，我們不能不希望青年以其自覺的努力，充實培養(yǎng)其自然的德性

青年朋友們，你可曾在自然的純潔外，時時拂拭你心靈上的灰塵？你可曾在自然的不怕壓力，反抗權(quán)威，推倒阻礙外，真正求培植你自己之力量，而深植其根于歷史文化之土壤，以吸收地下養(yǎng)料與泉水？你可曾在自然的正義感之外，細細去思維什么是人間社會最高的正義，真正求實現(xiàn)此正義而百折不回？你除了憑你自己個人之力，以實現(xiàn)你之抱負(fù)志愿，以向光明外，你可曾發(fā)憤求師友相勉或尚友古人，以擴大你之胸量，提高你之志氣，而看見更大的光明？這些都賴你自覺的努力，而不能恃你青年的天德。

青年朋友們，如果你只恃你青年的天德，以為即此可以傲視頹敗的中年與老年，你便要知，青年轉(zhuǎn)瞬即成壯年，成中年，成老年。青年的德性，隨青年以俱來者，亦將隨青年以俱去?！爸祛伣袢针m欺我，白發(fā)他年不讓君。”你到中年老年時，你是不是亦會同你所厭惡之頹敗的中年老年一樣？“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fù)哀后人也?！笔澜缱畲蟮谋瘎?，莫如“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了。

如果人類真如草木，我們可以使他自然地生長，自然地衰巧。我們不必躭（同“耽”——編者注）心現(xiàn)代的青年將來之衰朽，因為以后還有代代的青年，會出來以代表天地之生機、人類之元氣。然而人類畢竟不只是草木。人之尊貴，在以人力奪天工。人不應(yīng)自然的生長，自然的衰朽。所以，我們不能不希望青年以其自覺的努力，充實培養(yǎng)其自然的德性。這樣他到壯年才能如花繁葉密，枝干堅固，成就事業(yè)；中年才能如平湖秋月，胸懷灑落，功成不居；老年才能如冬日之可愛，以護念提攜下一代之青年。春夏秋冬，四時之氣，周行不息，而后歲歲年年，人道賴以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