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曄夢
猶太人與阿拉伯人在族裔來源上同屬生活在古代阿拉伯半島的閃米特人,伊斯蘭教也在很多方面汲取、借鑒了猶太教的精華。近代以來,由于宗教、地域、民族之爭,再加上外部勢力的推波助瀾,在猶太民族與穆斯林之間埋下了沖突與仇恨的種子,阿以沖突也因而成為困擾中東地區(qū)的死結和舉世矚目的焦點。直到今天,人們仍不相信他們之間曾經(jīng)有過和平、今后能夠實現(xiàn)和平。撇開當前的沖突,回溯歷史的長河,有時可以看到一些奇特的場景:恰恰是在古代中國的開封,兩個民族、兩種宗教在長達七、八百年的時段里相互寬容、彼此涵化,友好交往、和平相處,成就了世界文化交流史與民族關系史上一段美麗而悠長的佳話。
“藍帽回回”與“白帽回回”
關于猶太人何時進入中國到開封定居,學界歷來有各種不同的說法。多數(shù)學者認為,猶太人最遲是在唐代進入中國,宋代定居于開封,因為當時的東京汴梁乃是舉世聞名、萬邦來朝的國際性大都會。更有學者根據(jù)《宋史·真宗紀》的一則史料推斷出大約在真宗時期(998~1022年)的某一天,一群無國籍猶太商賈沿絲綢之路來到東京城,拜見了宋帝并“進貢西洋布于宋”,皇帝大悅,恩準他們“歸我中夏,遵守祖風,留遺汴梁”。猶太人初到開封,自稱其宗教為“一賜樂業(yè)教”(即Israel的音譯),稱其同胞為“一賜樂業(yè)教”人。根據(jù)《圣經(jīng)》記載,猶太人為了紀念先祖雅各在雅博渡口與天神摔跤而獲勝但也因此扭傷大腿的經(jīng)歷,在飲食上形成一條特別的規(guī)定:食牛羊肉時必挑除動物大腿部位的筋。開封猶太人延續(xù)了這一風俗,所以當?shù)鼐用穹Q其宗教為“挑筋教”,稱這些人為“挑筋教人”,稱他們居住的地方為“挑筋胡同”(后因“挑筋胡同”聽起來不雅,慢慢改稱“教經(jīng)胡同”,并延續(xù)至今)。
在猶太人入居汴梁大約兩百年之后,成吉思汗在西征過程中,收編了大量波斯和阿拉伯地區(qū)的穆斯林歸順者;在完成對宋朝的用兵后,這些穆斯林便落籍于中原各地進行屯田,開封的穆斯林社團也由此產(chǎn)生。生活在開封的猶太人與穆斯林在宗教習俗方面十分相近,當?shù)鼐用駧缀蹩床怀鏊麄兊膮^(qū)別,例如猶太人和穆斯林都是有經(jīng)書的人,都信奉惟一的“神”;每天都要進行多次禮拜,禮拜時都面朝西方;都把宗教場所命名為“禮拜寺”或者“清真寺”;每七天都有一個“禮拜日”,禮拜日里要遵守很多儀禮:守齋戒、行割禮,并有獨特的節(jié)日規(guī)定;都禁食豬肉和動物血臟等。再加上體貌特征的相似性,當?shù)鼐用窀静恢廓q太教與伊斯蘭教、猶太人與穆斯林之間的本質性差異,而是將他們統(tǒng)稱為“回回”?!盎鼗亍币辉~最早出現(xiàn)于北宋沈括的《夢溪筆談》,起初一般指回鶻人,后來泛指摩尼教徒、景教徒、伊斯蘭教徒及其他宗教教徒,是漢人的一種叫法。所不同的是,開封猶太人履行宗教儀式時頭戴藍色帽子,所以被稱為“藍帽回回”,而穆斯林則頭戴白色帽子,所以被稱為“白帽回回”。
比鄰而居的開封猶太人與穆斯林
猶太人自進入開封后,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適應后開始繁衍生息。金大定三年(1163年),猶太人在土子街東南興建了猶太會堂,命名為“清真寺”;根據(jù)明弘治二年(1489年)所立的《重建清真寺記》,開封猶太人對“清真”二字進行了獨特的解讀:“然道必本于清真禮拜。清者,精一無二;真者,正而無邪;禮者,敬而已矣;拜下,禮也?!币苍S是為了與穆斯林的清真寺有所區(qū)別,開封猶太人曾在明正德年間一度把會堂的名稱改為“尊崇道經(jīng)寺”,但在清朝初年又恢復“清真寺”稱呼(俗名又稱禮拜寺)。一賜樂業(yè)清真寺自金、元,至明、清先后存在了800余年,期間曾多次損毀、又多次修復,一直是開封猶太人禮拜、誦經(jīng)、祈禱、舉行宗教禮儀的場所,也是猶太社團的政治與文化中心。
1281年,忽必烈召集散居各地的穆斯林士兵“赴南京(即開封)屯田”,數(shù)千穆斯林士兵應召奔赴開封城外居住,并在城外修建了清真寺。根據(jù)現(xiàn)存的碑刻和其他一些史料分析,宋元以后,有大量穆斯林從周邊、乃至西域等地移居開封,因生活和信仰的需要,穆斯林社團將清真寺遷入開封城內,距猶太人清真寺僅有千米之隔,這就是位列開封清真十三坊之首的東大寺。該寺后因王朝更迭、河水泛濫多次遭毀,后又多次重建修復。眾所周知,“清真寺”是中國伊斯蘭教禮拜寺的名稱,“清真”的概念在伊斯蘭教中有著獨特的意義與內涵,而開封猶太會堂也以“清真寺”命名,充分說明了兩大少數(shù)民族群體、兩種宗教文化在開封的交往與影響。開封猶太人與穆斯林不僅禮拜寺相鄰,而且數(shù)百年間都在教經(jīng)胡同及其周圍地區(qū)比鄰而居;后來在猶太會堂蕩然無存的情況下,猶太后裔仍然居住在這片區(qū)域,與穆斯林互為鄰里的狀況一直延續(xù)到了當代。
在中文史料中,有關開封猶太人的獨特宗教和民族身份并無太多直接的記載,即使在他們所留下的碑文譜牒中,也缺乏對自己與當?shù)啬滤沽纸煌钊氲拿枋?,僅有的一些零星資料存在于西方傳教士的記載中。1724年,法國傳教士孟正氣寫道:“開封猶太人的古《圣經(jīng)》或《摩西五書》來自他們在陜西省的寧夏(原文如此)遇到的一位伊斯蘭教徒,即在他們的第一座猶太教會堂遭火災之后,這名伊斯蘭教徒又從一名猶太人處獲得,那個猶太人在廣州臨終時把經(jīng)文作為珍貴的抵押物而交給他,并經(jīng)其手而入藏開封猶太教會堂?!痹獣r,猶太人和穆斯林同屬色目人種,具有相對較高的社會地位,沒有因為是異族而受到不公正的對待。特別是元代末期,蒙古人對色目人的依賴程度不斷上升,不少猶太人和穆斯林都入朝為官。清朝以后,在猶太人不斷同化于主流社會的過程中,一些零星的史料也描述了他們與穆斯林通婚的現(xiàn)象。
同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不同的歷史結局
生活在開封的猶太社團和穆斯林社團面臨著大致相同的生存環(huán)境,都因黃河水患而導致人口大減;都面臨主流文化的影響與消解,特別是元代以后,都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漢化特征。但處于同樣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下的兩個社團,卻有著迥然相異的歷史命運:開封猶太社團在19世紀中期以后趨于解體,而同期的穆斯林社團卻不斷壯大,成為開封人數(shù)最多的少數(shù)民族。原因何在?眾所周知,猶太教是封閉性的民族宗教,不對外族傳教,也不接受外族的皈依。與外界的聯(lián)系日益中斷之后,開封猶太社團人口越來越少,族內通婚難以維持,與其他民族尤其是漢族的普遍通婚,導致猶太習俗的淡化以及對漢文化的接納。特別是中國的科舉制度有著非凡的吸引力,許多猶太家庭的子女從小便學習四書五經(jīng),走讀經(jīng)入仕的道路,乃至最后完全被儒化。不僅如此,其社團的宗教活動只能依靠少數(shù)懂得經(jīng)文和教義的教職人員來維持,到后來懂希伯來文的人越來越少,在19世紀初最后一位掌教去世后,社團的宗教活動無以為繼。盡管還保留著一些經(jīng)卷,卻無人能夠識讀,猶太教及其傳統(tǒng)逐漸淪為開封猶太后裔有關先祖的記憶。
開封的穆斯林社團則不同,雖說自明朝實行“海禁”以來,他們與海外穆斯林社團失去了聯(lián)系,但他們并沒有消沉,而是掀起以自立圖存為目的的自救運動,以期通過強化民族傳統(tǒng)與宗教意識延續(xù)社團發(fā)展。他們主要通過經(jīng)堂教育、漢譯阿文經(jīng)典、用漢文著述等方式,使教義深入普通教眾,使中國社會更加了解伊斯蘭教。伊斯蘭教在順利完成本土化的進程中,不僅保證了民族文化的傳承,也吸納了儒學的精華,從而避免了被漢文化同化的命運。在開封猶太社團消亡之后,眾多的“白帽回回”仍然在此繁衍生息,并保持著自己的生活習俗。解放后,教經(jīng)胡同及其周圍被劃定為“開封市順河回族自治區(qū)”,具有穆斯林特征的門面店鋪隨處可見,他們的民族禮節(jié)、飲食風格以及沿街叫賣皆成為開封市區(qū)一道靚麗的風景線。
撫今追昔,“藍帽回回”與“白帽回回”共同見證了開封近千年的興衰浮沉。雖然金碧輝煌的猶太禮拜寺已不復存在,猶太舉人儒士的風光也已塵封于記憶之中,但人們依舊可以從這里追尋到歷史所殘留的若干蹤跡。如今在南教經(jīng)胡同21號,生活著一位年逾80的崔淑萍老人,她的丈夫是猶太后裔趙平宇先生,她家中依然珍藏著猶太會堂的模型、她的女兒根據(jù)《圣經(jīng)》故事所做的剪紙以及來訪者贈送的各種猶太文化標識。尤其耐人尋味的是,崔老太太的對門正是一戶穆斯林家庭,門牌上掛著已經(jīng)掉漆的清真文。崔老太太家的古老門楣對應著同樣悠遠的清真文,默默地在訴說歷史,也似乎在啟示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