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泰

小時候，除夕娘領(lǐng)我認(rèn)干娘。

干娘是家南坑邊小場院兒的石磙。

那時不知道為啥認(rèn)干娘，有娘再認(rèn)個石頭磙子干嘛？娘不叫瞎問，只管上供磕頭就行。

除夕夜，家家“嘭啪”的放鞭炮燒紙上供，供的有列祖列宗、老天爺爺、財神爺、灶王爺灶王奶奶，請先人和各路神仙保佑我們來年有好收成，保佑全家平安，保佑老人身體健康，孩子有個好的前程。

供品有炸丸子、藕夾子、方豬肉、雞，好像沒供豬頭。母親煮好了餃子，盛在三個碗里也放在供桌上，父親在天院里老天爺爺供前燒紙，屋里供桌前燒紙，磕頭。

然后母親提著提籃，籃里放一碗餃子，一雙筷子，一打燒紙，領(lǐng)我去認(rèn)干娘。

萬家燈火映照鮮紅的春聯(lián)。幾乎家家拉天燈，天燈就是自制的燈籠，也有玻璃罩子燈，在院子樹上拴上滑車兒，拉到樹頂。天燈上還拴幾枝松樹枝，寓意松柏長青的意思。伴隨鞭炮的炸響，全村過年的喜慶氣氛開了鍋。沿途遇上好幾家人提著供品互相上供的。

我跟母親來到小場院兒，這兒黑乎乎的，站立著幾棵高大的楊樹挺瘆人，我頭發(fā)根子挓挲起來。

母親領(lǐng)我走到大石磙跟前，放下提籃，供奉好餃子，燒紙。我給石磙干娘磕頭。娘念念有詞，我忘記娘說的內(nèi)容了。

自從認(rèn)石磙干娘，我對石磙重視起來。后來上學(xué)了，路過小場院兒，我就給干娘行注目禮，有時走過去看看干娘身邊干凈嗎。若有雜草、柴火、磚塊兒啥臟東西我就拾掇了。叫干娘身邊利利索索。

為什么認(rèn)干娘是大了聽娘說的。因?yàn)樵谖仪斑呌袀€姐姐，一歲多生病，買不起藥喂她，扔了。扔了就是死了。扔到家北破窯碴子里。母親失去頭生女兒的悲傷，揪心疼，母親撕心裂肺地哭。她好多天吃不下飯，瘦得走路都沒勁兒。

為了叫我長得壯，就認(rèn)個干娘保佑我，和母親一起護(hù)著我茁壯成長。

所以我對干娘頗尊重，年年除夕夜去給干娘上供，燒紙錢、磕頭，愿干娘顯靈保佑母親和我及全家平安。這項(xiàng)儀式一直持續(xù)到生活困難時期的三年大饑荒。

大饑荒最殘酷那年，過年吃不上餃子，也穿不上新棉襖，沒錢買鞭炮，全村死氣沉沉，幾乎沒有鞭炮聲，沒有歡聲笑語，人們沒勁兒家家戶戶轉(zhuǎn)悠著磕頭了。

就是那年大年初一早晨，公社書記還把我村全體社員集合到戲園子（公社劇場）里開會。

公社書記穿著皮領(lǐng)子大衣，趾高氣揚(yáng)，目中無人，仍高喊“總路線、大躍進(jìn)、人民公社三面紅旗萬歲！”

社員們無精打采，大家穿得破破爛爛的像群逃荒的災(zāi)民，全村社員就我院中一位剛結(jié)婚的新媳婦嬸子穿了件新棉襖。

公社書記不高興了，說大家沒有大躍進(jìn)的樣子，沒干勁，沒精神，不像大躍進(jìn)時代的公社社員。他唱高調(diào)：過了臘月二十九，吃了餃子就動手！他不讓社員們休息天，全部攆到地里干活。

天寒地凍、冰天雪地大過年的能干什么活?。?！就是叫你活受罪。

北京“中央七千人大會”后，糾“五風(fēng)”，因?yàn)樗怨挝屣L(fēng)搞女人名聞全縣，把他弄到縣獸醫(yī)站指導(dǎo)優(yōu)良豬配種去了。

那年沒給干娘上供，但我初一早晨跟娘說，去看看干娘。我走到小場院兒，大隊(duì)副書記的兒子正耀武揚(yáng)威地騎在干娘身上和幾個隊(duì)干部的孩子做游戲。他們吃得五飽六足的自在。

我們雖然挨餓，吃不飽穿不暖，但要保持我和干娘的尊嚴(yán)。

我氣不打一處來，大喝一聲：下來！

這群大小隊(duì)干部的孩子吃得雖不白白胖胖，但面色紅潤。

他們的爹貪污隊(duì)里糧食，能吃凈面干糧，在學(xué)校里屙的屎是黃色的，就是鐵證！我們社員的孩子心里正有氣。

他騎在石磙上置若罔聞，沒下來的意思，根本沒把我的命令當(dāng)回事。

我上去抓住他：下來！沒聽見我喊你！一家伙把他拽下來。

那家伙兒“哇”的哭了。

小孩子跑著散去，有個告訴了我母親。

母親說我闖禍了！拉我給大隊(duì)副書記賠不是。

我說：娘，他騎我娘。沒理。我不去。那次沒聽娘的話，惹娘生氣了。

娘自己去書記家賠禮道歉。咱得罪了書記有好果子吃？你考學(xué)他不說好話能考上嗎？母親自己去的。給書記說我怕孩子騎石磙冰涼，凍著。立泰不懂事，態(tài)度不好，心是好心。

書記還是說得不錯，是人話，小孩的事，沒咱大人的事，不用管他們。

不過糾“五風(fēng)”書記因?yàn)樨澪郾I竊經(jīng)濟(jì)問題下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