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云峰
一
我和三江源的緣分,要從20多年前說起。
1982年,我還在徐州市委宣傳部門工作,一次赴青海出差,讓我有機會到三江源地區(qū)走了一趟。這次高原之行雖然很短暫,不過是匆匆一瞥,而且到達之地離江河源頭還很遠,卻對我影響很大。
那時我正在攝影之路上苦苦摸索,經(jīng)常陷于無所適從的困惑——到底應(yīng)該拍什么?怎么拍?攝影的意義是什么?三江源地區(qū)無法窮盡的魅力,深深地震撼了我,再加上我從小生活在黃河故道旁,對黃河有著很深的感情,所以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我下定決心,要拿出幾年時間,全力拍攝黃河源,進而沿河而下,拍攝黃河從源頭到入海口的完整歷程。當(dāng)時的目標很單純,就是通過拍攝,弄清楚這條大河到底怎樣塑造了中華民族的性格,這也是我為自己的攝影之路初步定下的基調(diào)。
返回徐州不久,我向組織遞交了《關(guān)于自費拍攝黃河的報告》。在這份報告中,我提出了自己的拍攝計劃——用五年的時間,為母親河留下一份相對完整的影像記錄;至于行程,我粗略估算為三萬里。
正式出發(fā)趕赴黃河源時的心情,至今仍然清晰。我為此行激動不已。 國畫大師李可染先生得知我要去河源,特地為我題字壯行:“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還”;并且諄諄叮囑我,要“拜牛為師,一步一個腳印,為母親河寫真立傳”。我把題字刻在一塊石頭上,決定將其豎立在黃河源頭——約古宗列曲。
二
盛夏季節(jié),我開著一輛舊吉普,從驕陽似火的徐州出發(fā),一路奔波,抵達位于曲瑪萊縣瑪多鄉(xiāng)的黃河源頭。
在瑪多,高原給了我一個下馬威。天氣的變幻無常、忽冷忽熱、忽晴忽雨自不必說,最讓我難受的是強烈的高原反應(yīng),一向身體強壯的我,竟然頭暈?zāi)垦#貝灇舛?,夜不能寐,日不能食,嘴唇干裂,一說話就冒血珠子。從瑪多到黃河源頭,不足160公里的路程,竟然用了整整三天。
我領(lǐng)略到了高原的嚴酷環(huán)境,但也被一種全新的體驗所包圍。
原本在我的想象中,黃河源頭應(yīng)該是激流奔涌,氣勢磅礴,沒有想到,那竟是一條條冰雪融化后的小溪流!在那片神秘的土地上,母親河就像溫順的少女,一言不發(fā)地默默流淌。在日思夜想了無數(shù)次的黃河源頭,我再也無法忍住內(nèi)心的激動,趴在地上放聲大哭
隨后幾年,我又費盡周折,去了長江和瀾滄江的源頭。如黃河源頭一樣,長江源和瀾滄江源帶給我的震撼無法言表,我能做的,只有贊美和膜拜。
從那時到現(xiàn)在,我先后數(shù)十次抵達三江源頭,除去扎根三峽、搶拍三峽水庫蓄水前的影像的七年,我基本上每年都會趕赴三江源,對三江源區(qū)的自然地理、人文景觀、宗教文化、民間藝術(shù)和風(fēng)俗民情等進行全方位的采訪和拍攝,共計拍攝了20多萬張照片。
在拍攝過程中,我切身體會到,三江源不僅是三條著名大江河的源頭所在,更是中華民族賴以誕生、發(fā)展的根基,沒有三江源,就沒有中華民族,而中華文明綿延數(shù)千年而不衰的堅韌品格,在江河之源就已經(jīng)顯露無疑。
也是基于這種認識,我在拍攝時有了一種越來越急迫的感覺,因為三江源的整體環(huán)境正在發(fā)生巨變,如果不能趕快拍下來,子孫后代們就無法知道,滋養(yǎng)了中華文明生命之根的三江源,曾經(jīng)是怎樣的一副面貌。至此,所謂的“藝術(shù)”對我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回到了攝影最基本的道路上,那就是記錄。
如今,將近30年匆匆過去,看著眼前數(shù)不勝數(shù)的照片,而自己依然感覺需要繼續(xù)拍下去。我不由地慨嘆,當(dāng)年何其輕狂,竟然如此嚴重低估了這項事業(yè)的艱難程度和時間跨度。而且當(dāng)時的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一段夾雜著喜悅、激動也包含著太多痛苦和焦慮的歷程,竟然徹徹底底改變了我的內(nèi)心,使我對所謂“攝影藝術(shù)”的認識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三
拍攝三江源的最初幾年,給我震撼最多的,是高原上的偉大生靈和宗教信仰的巨大力量。
在三江源,許多地方都是人類的禁區(qū),卻是無數(shù)野性生命的天堂。它們相互依偎,繁衍生息,與河流、草原、神山、圣湖和諧相處。
在這片高寒之地,生命不僅美麗,而且偉大。無論是在風(fēng)雨中挺立的的野花、野草,還是在大雪中飛奔的羚羊、野牛,每一種生命都美得驚心動魄,因為我們無法想象它們?yōu)樯娼?jīng)歷了怎樣的艱辛和磨難。
……
在三江源,嚴酷的自然環(huán)境使宗教具有更強大的生命力,也更容易被人們所接受。行走在高原的無數(shù)日夜,我時刻都能感受到信仰的力量。
我拍攝了很多嘛呢堆的照片。在青海省玉樹州結(jié)古鎮(zhèn)新寨村,有一座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的嘛呢石堆,那里堆砌的嘛呢石多達25億塊。這些數(shù)量驚人的嘛呢石,是無數(shù)僧人、信徒在長達幾百年的漫長時光里,用雙手一塊一塊雕刻出來,再一塊一塊搬運到這里來的。沒有人要求他們這么做,一切全部出于自愿,出于虔誠的信仰。
嘛呢石上刻著的,是每一個藏族同胞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哞”。你可以在嘛呢石上看見它們,可以在經(jīng)幡上凝視它們,也可以在轉(zhuǎn)山者的口中聽見它們。
我拍攝了很多轉(zhuǎn)山者的照片。在阿尼瑪卿雪山腳下,那些絡(luò)繹不絕的轉(zhuǎn)山者,有的一人獨行,有的全家出動,冒著風(fēng)雪嚴寒,用一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一步一個長頭,用身體丈量著神山的周長。他們轉(zhuǎn)山,不僅僅是為了給自己和家人祈福消災(zāi),更是為了向這圣潔的神山表達無上的尊崇和敬畏。
三江源深厚的宗教氛圍深深吸引了我,從1985年至今,我?guī)缀踝弑榱巳磪^(qū)的大小寺院,拍攝了異常豐富的宗教活動及習(xí)俗照片,和許多僧人、信徒成了很好的朋友。
……
四
20多年前的一個夏天,在黃河源頭的瑪沁縣,我碰到了下山采購生活用品的藏民先加。先加請我喝他隨身攜帶的青稞酒,并邀請我去參觀他的牧場。我們素昧平生,但先加的熱情令我十分感動。
先加的牧場在阿尼瑪卿雪山主峰瑪卿崗日的腳下,海拔5800米左右,到達那里很不容易。
夏季是是牧民最繁忙的時候,他們趕著牛羊從山下逐步向山上推進,從一個山頭搬到另一個山頭,尋找最嫩綠的草場;8月底9月初,山上氣溫下降,逐漸變得寒冷,青草也變黃枯萎,他們又趕著牛羊從山上往山下轉(zhuǎn)場。先加和他的祖輩們一樣,就這樣年復(fù)一年地重復(fù)著游牧的生活,在雪山和草原上四處輾轉(zhuǎn)。
我曾經(jīng)跟著先加和他的大兒子一起去放牧,那是一個大雪天,十分寒冷。他們趕著400多只羊和100多頭牦牛走在路上,羊的顏色和天地間的白色混在一起,幾乎無法分辨清楚。風(fēng)把雪粒摔打在人的臉上,又冷又疼。我穿得很厚,仍然凍得渾身哆嗦,但先加的穿著卻和往常一樣,簡簡單單一件藏袍,談笑自若。不久,我的靴子里面就被灌進去的雪弄濕了,我一邊艱難地行走,一邊疑惑:大雪紛飛,牛羊去吃什么呢?
雪漸漸小了,先加一聲唿哨,牛羊頓時停住,紛紛用嘴巴拱開積雪,地上露出的濕漉漉的青草便成了它們的美味佳肴。
先加還曾帶我去看冰川。我們穿過一條冰河,爬上一座陡峭的山崖,鉆進一個七八米高的冰洞里。向外望去,一排冰掛從上面垂下來,在洞口形成一道天然的冰簾。透過冰簾,湛藍的天空中,除了潔白的云朵,不見一絲雜色,陽光照在冰掛上,幻化出五彩的顏色,冰涼的融水滴滴答答,在地上匯成股股細流。
先加告訴我,我所見的冰川不過是阿尼瑪卿冰川微不足道的一角。那些古老的冰川,不知道經(jīng)歷了多少歲月,模樣始終沒有大的變化,而新的冰川又在不斷形成。
從冰川返回時,一個藏民與我們擦肩而過,他的神情十分肅穆,從我們旁邊經(jīng)過竟望也不望我們一眼。先加說,那是前往高處的冰川朝拜山神的信徒。我盯著那人的背影看了很久,直到他走出我的視線。
在先加的帳篷里,我一共住了八天,壯觀美麗的阿尼瑪卿、巨大的冰川、擦肩而過的信徒、風(fēng)雪中的放牧、艱辛而又充滿樂趣的生活,以及先加待我如兄弟般的熱情,都讓我永生難忘。
五
將近30年的時間,我?guī)缀踝弑榱巳吹拿恳粋€地方,許多地方都不止一次抵達,但每次去,都會感覺有所不同。一切都改變了,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照片中的那些身影和面孔,兒童都已長大成人、結(jié)婚生子,青年變成了壯年,而當(dāng)年的壯年已成白發(fā)蒼蒼的老者。草原和雪山的容貌也變了,變得認不出來了。不錯,人們的生活越來越好,住上了更好的房子,有了電視機、摩托車甚至汽車,但三江源區(qū)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卻變壞了。這種矛盾的感覺,讓我的內(nèi)心越來越沉重。
我曾經(jīng)帶著20年前拍攝的照片去尋找先加。那是2005年8月25日。在阿尼瑪卿雪山瑪卿崗日主峰下,我一眼認出了先加,先加卻有些遲疑,但是很快,他就面露驚喜地伸出了雙手。
先加依然放牧,但過上了定居的生活。他的兩個兒子也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我遍視四周,不見先加的妻子才保,先加說:“她背水去了”。上次來時,她背水只需走上幾十米,現(xiàn)在卻必須走兩三里路,因為附近已沒有可飲用的水源。
我難過得長久不語。
我拿出20年前的照片,請先加帶我再去看一看。先加盯著那些照片,一邊看一邊嘆息:“濕地沒了,冰川小了,好多地方不是這個樣子了……”
當(dāng)年豐美的草場上,現(xiàn)在到處都是鼠洞。先加說:“草沒了,沙多了,老鼠出來了”。在先加住宅附近,我特意數(shù)了數(shù),一平方米內(nèi)竟有26個鼠洞。迅速繁殖的鼠兔改變了草原的土壤結(jié)構(gòu),破壞了深層鈣積土,繼而破壞植物生長、水土保持,形成“黑土型”草地,最終加速了沙化。
瑪卿崗日峰下,白水河混濁不堪,而在20年前,但凡河水漫過處,魚兒、石頭、砂礫皆清晰可見。
我把鏡頭移向冰川。在同樣的地點,同樣的角度,我一眼即可看出冰川比20年前小了許多。冰川已經(jīng)融化,露出了褐色的裸巖。我問先加:“將來冰川沒了,你的孫子喝什么?”先加說:“別說將來,現(xiàn)在還不是守著水塔到遠處背水喝?”
許多事物都改變了。
也有不變的——先加還是喜歡對著鏡子拔胡須。20年前,我看見先加用手拔胡子,就送給他一個剃須刀。20年后,先加仍然在用手拔胡子,他說用不慣剃須刀。
先加還是用酥油將黃蜜臘、紅珊瑚、綠松石粘在山石上,向神山表達著他的虔誠。
先加還是不停地告誡外地來的游人:“不要亂丟垃圾,不要弄臟圣水。圣水沒了,一切生物就沒了。”
……
辭別先加,我?guī)е林氐男那閬淼蕉趿旰c扎陵湖畔。
兩湖間的一些海子已經(jīng)干涸。鄂陵湖畔,我把鏡頭對準莫名死亡的湟魚,欲哭無淚。而在20年前,被我收進鏡頭的是人們晾曬在湖邊的千萬條暗紅色的湟魚魚干,以及遠處碧波蕩漾的湖水。
新拍出來的照片上,還增添了一種醒目的黃色,不知情的人或許會覺得很美,但實際上那是草場沙化的證據(jù),是“美麗的謊言”。
青海湖也是如此。20多年前我拍攝的青海湖照片,畫面上的湖水一片青藍色。如今的青海湖水,有些地方卻五彩斑斕,那是成片浮在湖面上的藻類,顯然水質(zhì)變壞了;岸邊沙丘的規(guī)模也越來越大,與之相應(yīng)的是,近20年來,湖面的面積萎縮了一百多平方公里。
有人預(yù)測,青海湖的宿命是成為第二個羅布泊。我祈禱它僅僅是一個預(yù)測,永遠不要變成現(xiàn)實。
六
20多年前,我在花石峽候車時遇到一個從外鄉(xiāng)回家的藏民,我問他在外面最想念什么?藏民說:“雪山冰川,草原,牛羊,家人?!蔽矣謫枺骸半y道雪山比家人還重要嗎?”他說:“當(dāng)然,沒有雪山冰川哪來的草原?沒有草原哪來的牛羊?沒有牛羊哪有人?”
在三江源拍攝的日子,這句話長久地在我心頭縈繞,它讓我深刻地理解了三江源,也理解了三江源人與這片土地之間生死相依的關(guān)系。幾十年來,我一直努力在照片中表達人與家園之間的這種關(guān)系,而且愈發(fā)堅定了自己的信念:攝影應(yīng)該負有更深層次的責(zé)任和使命,那就是忠實的記錄和展示,讓更多的人去認識三江源、愛上三江源,為保護三江源、保護“中華水塔”乃至保護地球家園,盡自己的一份力量。
作為一個攝影師,我用前后將近30年的時間,盡自己最大的力量,用相機記錄了三江源的美麗與變遷。這是我生命中最寶貴的時光。如今我已不再年輕,但我對三江源的熱愛絲毫未減,而且越發(fā)深沉。從情感上,三江源早已成為我心靈的家園。
著名作家汪曾祺說過:“人總要把自己生命的全部精華都調(diào)動起來,傾力一搏,像干將、莫邪一樣,把自己煉進自己的劍里,這,才叫活著?!蔽野炎约簾掃M了這些照片里,我覺得值了。
……
最后,我要向我的精神家園三江源深鞠一躬,感謝你懷抱里的每一座山、每一條河、每一片草原和每一個生存其中的生命,是你們讓我的人生有了意義,我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