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先加 羊本才讓
那夜,在時間流逝的過程中沒有出現(xiàn)任何無常的跡象。村莊就在黑暗的籠罩中顯得靜悄悄,有時突然刮起的野風(fēng)中夾雜著一些狗叫的聲音。吃晚飯后,我感覺有些頭暈,接著身體各個部位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都漸漸地松懈,逐漸變得神志不清,甚至出現(xiàn)了無法自控的情形。那種渴望睡覺的感覺以前從未有過,簡直就是無法忍受。我在刷鍋、洗勺子、筷子和碗時,曾把手放在冰冷的水里打了三次盹兒。在熱炕的炕柜上燈盞的光環(huán)搖搖擺擺,繼父把長條形的經(jīng)文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那念誦經(jīng)文的語調(diào)就像一首催眠曲。后來我回自己的房間時,已記不清跟繼父說過什么。但我經(jīng)過黑暗的走廊時,腳撞倒洗臉盆而發(fā)出的聲音,在寧靜的夜色中非常清晰,我頓時從朦朧的幻想中拉了出來。我把倒立的洗臉盆重新放在原位的情形記得很清楚。之后,我回到房間里進(jìn)入了甜蜜的夢鄉(xiāng),不記得是否脫過自己的衣服。
在睡夢中,我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腳步聲,不過不知那是在夢里還是在現(xiàn)實(shí)中。那個腳步聲就像是從另一個星球傳過來的一樣非常遙遠(yuǎn),也像某人在呼喚自己的靈魂一樣。在睡夢中我的靈魂頓時產(chǎn)生了一些輕微的顛簸。那個聽覺的騷動之后感覺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觸覺也開始產(chǎn)生了碰撞,不過我沒法分清那是在幻想中還是在現(xiàn)實(shí)里。感覺有人進(jìn)入了我的被窩里。在夢的深處又感覺身體上有一只昆蟲在爬行,接著嗅覺也發(fā)現(xiàn)了什么,在朦朧的感覺中我的上衣、內(nèi)衣、褲子和內(nèi)褲都有順序地拔了下來,這種夢一般的感覺與平時的印象毫無分別。那就像是小時候母親脫了我的衣服,哄我入睡一樣,把我送進(jìn)了一個無語言表的快感的天堂里。撫摸乳房的感覺非常敏銳,那時我一定醒著。透過窗戶看見星群閃爍的目光便是現(xiàn)實(shí)的見證,但那只是一瞬間而已。那種撫摸乳房的感覺就像是無限的云霧一樣籠罩在我的身上,我視野中的星星也變得模糊了……在朦朦朧朧中我感覺自己似乎已沉睡或蘇醒著,半睡半醒中有件重物壓在了我的身上。
從睡夢中醒來時,清晨的陽光已透過窗戶直射在我的床頭。感覺已遲,準(zhǔn)備立即起床時全身被一種懶惰的感覺占有著,頭重身輕。我用手摸身邊的衣服時,沒拿到一件衣服。仔細(xì)看的時候,衣服都像昨天一樣穿在我的身上。這時,我想起了昨天晚上那個夢一般的動靜,但那就像是在回憶一場夢境而已。
經(jīng)過走廊時,繼父直立地站在佛殿前面望著我。在晨光中他像是一道影子,不停地眨著那雙三角形的眼睛望著我的臉,然后像往常一樣嚴(yán)肅地對我說:
“怎么這么遲呀?身體不舒服嗎?”
“不是。”我把那個用鐵制成的倒立的洗臉盆放回原處便如此回答。
村莊里來了一位頭上留著辮子的密宗士。
傍晚時刻,那個人到達(dá)村莊下方的刺荊塘(其實(shí)那里一顆刺也沒長)時,首先被阿姐拉毛家的老狗發(fā)現(xiàn)并叫了起來。密宗士在阿姐拉毛家的門前站了一會兒,然后毫無顧慮地把擊鼓的短棍鼓槌往老狗方向搖擺,并敲響了那位老人家的門。
過了一會兒,村莊的寧靜又恢復(fù)了。在阿姐拉毛家的門口,那條老狗搖著尾巴正走進(jìn)狗窩。她家的煙囪里正冒著裊裊的炊煙,一看便知那戶人家生起了新的火爐。第二天清晨,村莊里的鄉(xiāng)親們聽到了從阿姐拉毛家的院子里傳來的手鼓和鈴鐺的聲音,這時村莊里來了一位密宗士的消息才傳到了每家每戶。
那個人四十歲左右,他穿著紫紅色布料制成的藏袍,并系著一身松懈的腰帶。一位密宗士所具備的工具他都齊全。那雙有點(diǎn)凹起來的三角形眼睛就像一眼深奧的水井一樣,給人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外,他那不大不小的身上沒什么特征可數(shù)。密宗士在村莊里呆了一個多月,那期間大部分人家都如期地完成了去年雅活佛叮囑的所有祈福消災(zāi)的法事。一個月以后,密宗士又穿過刺荊塘回去了。但是他沒帶走一件密宗士的工具,取而代之的則是帶著阿姐拉毛的丈夫生前經(jīng)常背帶的那個黑色的包。老狗搖著尾巴、阿姐拉毛揮動著雙手目送密宗士時,晨光照耀在山丘上。
半年后,密宗士背著沉甸甸的黑包回來了。這時,村莊里像風(fēng)一樣流傳著密宗士要作阿姐拉毛女婿的謠言。
她在等他。那就像一個非??诳实娜嗽谄谂沃硪蝗私o她帶來水一樣。經(jīng)過無父無母的整個過程,她非常需要他的依靠和安慰。老狗去年冬天就死了?,F(xiàn)在無論誰來門口都沒人捎信。若不集中精神,就聽不到他搖動門鈴的“暗示”。
在一個非常炎熱的夏天的下午,沒有任何動靜的麥子就像是一幅已定格在紙上的圖案,天邊有朵白云正望著這里??諝庵行纬傻纳锏臍馕对趯ふ抑男嵊X,給她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遠(yuǎn)方的田野里有人黑黝黝地走動著,逐漸地與她靠近。她停下了手中除雜草的活兒,并起身向四周打量了一下,然后又坐下了。
她和他之間,第一次在田地邊界處發(fā)生那種關(guān)系時,作為青春少女的她,就像一只非常熟悉道路的駱駝一樣,完全沒有第一次做那種事情時的恐懼與擔(dān)憂。這對他來說不是一件平常的事兒。對于女人他具有豐富的經(jīng)驗(yàn)。那事完成后,他這樣問她:
“你不是說沒有一個男人碰過你嗎?”
“怎么啦?不相信就算了!”她頓時生氣的模樣已寫在臉上,臉色顯得紅彤彤的。他沒敢繼續(xù)說什么。但是,有種疑問在他的心中沒有解開。
她在等他。北斗星已接近西邊。
黑色的夜空中閃爍著星群的目光,地面上的植物在不停地吹著口哨。在那樣的每一個夜晚,像他一樣的男人們在戎莊的木門和牧女們的懷中奔跑著,用甜蜜的話語在木門的內(nèi)外和皮襖的溫暖中談情說愛,尋歡作樂。她那可愛的臉龐就像一塊磁石一樣時時刻刻都在吸引著他。但是一想起每天晚上他都被甩在她家門外的情形,心中不由生起一點(diǎn)恐懼感。在他的印象中,密宗士正在房頂上盯著他一樣。回想起那天晚上的經(jīng)歷,現(xiàn)在都覺得不寒而栗。那晚,他正用手敲她家門上的門鈴時,突然一塊小孩兒頭部大小的石頭落在他的身邊,當(dāng)時他的心也“碰碰”作響。有關(guān)這塊石頭,他如今都沒有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在床上,她那水一般溫暖的柔情中,他似乎完全被一杯甘露迷醉了一樣十分陶醉。
她說:“有時晚飯后,我瞌睡得很厲害?!?/p>
他說:“那很正常?!?/p>
她說:“在睡夢中,你好像在脫我的衣服?!?/p>
他說:“那只是夢?!?/p>
她說:“不是,你還……”
他說:“我怎么啦?”
她說:“你把……嘿嘿!那一定是夢!”
她在等他。在黑暗籠罩的寂靜中,附近的茶館里響起了有個男人吐口水的聲音?,F(xiàn)在,已是子夜。
姑娘回到小木屋后,阿姐拉毛的瞌睡就像被賊偷了一樣。她沒合眼,悄悄地與密宗士并肩并地睡了很長時間。突然,密宗士打起了呼嚕,她的小腸隱隱作痛。復(fù)發(fā)舊病已過幾個月了。阿姐拉毛有了一種平生都沒有過的孤單感。她想和他說說話。最起碼她說一句話后,他吭個聲都行。她的前夫在世時,夫妻之間總有好多說不完的話。但是,這個密宗士與她的前夫截然不同。阿姐拉毛在看他的三角形的眼睛或者他的那雙三角形的眼睛在觀望自己時,心中就會不由地生起一眼很深很深的水井。那個密宗士就像水井一樣深不可測。阿姐拉毛有時對他很生氣,有時感到很恐懼,但每次密宗士給他帶來無盡的快感時,這些顧慮就像烏云一般煙消云散了。
“哎——”阿姐拉毛嘆了一聲長氣,并動了動身子。
“怎么啦?又睡不著嗎?”密宗士開口說話了。也許是阿姐拉毛打擾了他的睡眠。
“嗯!還有闌尾也……”
“吃點(diǎn)安眠藥就會瞌睡的?!泵茏谑坎幌肼犓嗾f,于是如此答道。
“睡不著還有安眠藥嗎?”阿姐拉毛有點(diǎn)好奇。
“……”密宗士沒回話。過了一會兒,他坐起來便點(diǎn)燃了油燈,房間里頓時被微弱的光線包圍了。阿姐拉毛看見他從枕頭底下拿了一盒藥瓶,取了幾顆藥丸。
“給!”密宗士把藥放在手心給她。
“這是什么?”
“安眠藥?!?/p>
“也有個叫安眠藥的嗎?”阿姐拉毛沒相信。
“你吃了就知道了?!泵茏谑磕樕蠜]什么表情。
阿姐拉毛用炕柜上的涼水吃了藥之后,密宗士吹了油燈,房間里頓時變得一片漆黑。然后,茶房的黑暗與寧靜爭前恐后,一涌而上。阿姐拉毛把頭放在枕頭上,一聲不吭地兩只眼睛望著屋里的黑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能聽見茶房的某個角落老鼠走動的聲音。沒過多久,她的記憶和意識逐漸變得不清晰,慢慢地她就睡著了。
那天,母親的舊病突然復(fù)發(fā)時,我正在打掃走廊。那時,天空被黑云籠罩著,太陽的光芒也頓時被遮住了,地上飄著一道朦朧的影子。但是,空中沒落下一點(diǎn)雪花。
繼父從佛殿到達(dá)茶房時,母親的呼吸聲變得很微弱。她的雙眼落得很深,臉色也變得很黃。她那出現(xiàn)分裂的嘴唇已變色,并輕輕地顫動著,但是我一句也沒聽到?;鹂慌赃叺目还裆系耐肜铮龥]喝完的白色奶茶里蒸汽騰騰。那時,我沒想到母親就這樣永遠(yuǎn)地離我而去。以前她闌尾的舊病發(fā)作時也是這樣的情形,所以我以為這次也和往常一樣。但是,繼父摸著我的頭說:“你去把鄰居家叫來!”。
我離開茶房時,此時周圍都紛紛下起了鳥兒翅膀般的雪花。遠(yuǎn)方的高山顯得隱隱約約,近處的所有視角都在雪花的飄落中灰蒙蒙的。子夜般的寧靜中,我好像能聽見雪花飄落的聲音。感覺只有空蕩的世界和我沉悶的心情擱在這里,眼角含著淚水特想哭出來。
鄰居家看到我臉上滑落的淚水和痛苦的表情中,已經(jīng)猜出了一件不祥的事兒。他們接二連三地到達(dá)我家時,繼父只是在走廊里站著,雪下得更深了。雪花的紛紛飄落中,我看到了繼父的那雙三角形的眼睛。也許我對他的恐懼感也是從此刻開始產(chǎn)生的。那雙三角形的眼睛看我的表情使我發(fā)抖。繼父的臉上沒出現(xiàn)什么與往常不一樣的表情。以前,我從沒看到過他微笑或者痛苦的情形。他永遠(yuǎn)都那么嚴(yán)肅,在我的感覺中那是一種虛偽的性格。感覺在他那嚴(yán)肅的背后,悄悄地隱藏著某種東西。我的母親,這位農(nóng)村的婦女與他永遠(yuǎn)分離時,他還是板著那副嚴(yán)肅的臉,嚴(yán)肅背后的那個東西還沒露出來。
“出什么事了?”鄰居家的家長這樣問道。
“她走了?!泵茏谑空f著便抬頭望了一下天空,然后目光鎖定在我的身上。那年,我才十五歲。
沒有任何動靜。那是一個世上所有的生命都被黑暗籠罩著并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夜晚。卓瑪沒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前,繼父坐在火炕上,在燈光搖擺的照耀下大聲念誦著那本長條形的佛經(jīng)。感覺那就像一首催眠曲。卓瑪?shù)念c往常一樣很重。她不記得從茶房出來時跟繼父說過什么。黑暗中穿過走廊時,外面冷颼颼的風(fēng)把她頓時從朦朧的感覺拉到了現(xiàn)實(shí)中。她往門口瞟了一眼,然后停止了腳步,悄悄地聽了一會,不過什么也沒聽見。
現(xiàn)在他該到了??!老狗去世之后,門口來誰都沒法察覺。他好多天都沒來卓瑪跟前了。白天路上遇見他時,她本來打算向他問幾句,不過看到他那冰冷冷的表情,她的自尊心也變強(qiáng)了,于是就啥也沒說。但是每個夜晚她感覺他就睡在自己的身旁一樣,在睡夢或現(xiàn)實(shí)的邊界中,他像平時一樣同時間給她帶來身體的輕重與快感。
卓瑪回到自己的小屋后,立馬進(jìn)入了一個很深的夢鄉(xiāng)。也不記得是否脫過衣服。在睡夢中,又做了那個熟悉的夢。感覺有人有順序地脫下了自己的每一件衣服,那就像小時候母親哄她入睡時的印象一般?;蛘哒f那個夢境與他發(fā)生關(guān)系時的過程沒什么分別……
黑色的夜空中閃爍著星群的目光,地面上的植物在不停地吹著口哨。在那樣的每一個夜晚,他被甩在卓瑪家木門的外頭。每次他被扔在門外時,他發(fā)過誓第二天晚上絕不會去。卓瑪真的變了嗎?他把“暗示”一樣的那個門鈴按了又按,里面還是沒什么動靜。每次白天在路上遇見卓瑪時,他也想問問原因。但是一想起晚上自己就像沒有主人的狗一樣被扔在門外的情境,心里又生起了男子漢的那種自尊心,頓時臉部表情也變得冰冷冷。如今,他和卓瑪之間的戀情已顯得非常微弱。
那個夜晚,應(yīng)該是他到卓瑪家的最后一次。他如此下了決心,他長時間敲了敲那個打破黑暗寧靜的門鈴,里面還是沒什么動靜。他徹底失望了。他重重地坐在門外的石階上,然后摸著口袋找香煙。那時,東山上升起了半個月亮的臉龐,整個村莊頓時被一束白光照耀著。與月亮為伴的夜晚真是美?。〉撬闹械哪莻€黑暗越來越暗,月光下他眼眶里的淚水中發(fā)著細(xì)微的光芒。實(shí)際上,他永遠(yuǎn)都無法忘記卓瑪。雖然以前他有過很多女人,但沒有如此動過心。與卓瑪?shù)纳眢w和心靈熟悉的整個過程,也正是他最幸福的時刻。但是,現(xiàn)在一切都結(jié)束了。他的心中不由地刮起痛苦的颶風(fēng),掀起了一幕幕往事的面孔。他把整個煙盒都抽完了。現(xiàn)在月亮都升到天空中央了。他慢慢站起來時,因右腳抽筋而難以起步。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人原本就是如此,當(dāng)他在地上站立的短短時間內(nèi),他想到了爬墻進(jìn)入卓瑪家的方法。于是,他的心也隨著這個想法而跳動著。在這個山谷里,爬墻視作是一種卑微的舉動。但是現(xiàn)在他顧不了那么多了。他必須見到卓瑪,便把事情的原由問個清楚??赡艿搅送砩希藗兒孟窬湍馨寻滋鞜o法完成的意愿能做到一樣,他看到了碾場門口的木門。
他靠著木門爬到了墻上,然后慢慢地來到了房頂,最后到了走廊里。院子里沒什么動靜,所以他悄悄地走到了卓瑪房間的窗戶邊。窗戶是用紙張黏在一起的那種類型。以前,他和卓瑪在床上戲耍時,不小心給紙窗戶弄出了一個小洞。他通過那個視角看里面時,一瞬間他被驚呆了。在透過月亮光線的床上,裸著全身的一對男女正在尋歡作樂,那個男人喘氣的聲音也聽得非常清楚。他的身上好像被誰泡了一桶涼水一樣,突然感覺很冷。但是,沒過多久他的所有的神經(jīng)都恢復(fù)正常,身體和心理都漸漸變暖了。當(dāng)時他有一種高喊幾聲的沖動,但最后他還是控制住自己了。他漸漸起來,然后悄悄地朝門外走去。
現(xiàn)在,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了那個裸身男子粗黑的辮子搖搖擺擺的模樣。
卓瑪?shù)脑陆?jīng)沒有如期而來。幾個月后,她出現(xiàn)了經(jīng)常嘔吐、頭暈等癥狀。那時,她才知道自己懷孕了,并且立馬就想到了他。他沒來卓瑪那里差不多已過了兩個月了。在時間方面,卓瑪沒有任何覺悟。對于未來這位小孩兒的父親是誰,她也從來都沒有懷疑過。因?yàn)椋楷斦J(rèn)為到今天為止,她只有過一個男人,那就是他。卓瑪開始對他起了憎恨之心。
“喂——”卓瑪這樣叫他時,他正在村莊下方的刺荊塘里干活,抬起頭的一瞬間才發(fā)現(xiàn)卓瑪早已在自己的跟前了。
“……”他的臉色蒼白,并且未作聲。
“我想跟你說件事兒!”,也許世上大部分女人都很偉大,為了肚子里的那個孩子,卓瑪把自己的自尊心擱在一邊這樣說道。
“我不想聽!”,他拿著鐵锨用力地挖著土,那就像是在說若不把整個地球都挖完,他就絕不會停止一樣。
“你怎么啦?我做錯什么了嗎?”卓瑪連續(xù)問了兩個問題,接著眼淚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她的眼淚原本是非常純潔的,但在他的眼里它就變得非常骯臟。
“你不知羞恥!”他吵起來了。那個非常惱火的表情使他的臉也變得有點(diǎn)可怕,“我給你說!我給你……說……說……”他這樣說著,最后一句也沒說出來。
他沒有勇氣在光天化日之下,當(dāng)著卓瑪?shù)拿嬲f出幾個夜晚的所見所聞。那是一件多么羞恥的事情??!
“說啊……你說啊!你不說那就我說!我懷上你的小孩兒了?!弊楷?shù)脑捯魟偮渚娃D(zhuǎn)身走了,她就像一陣風(fēng)。
“呸!”他在卓瑪?shù)谋澈笸铝艘豢谔?,感覺還沒消氣,然后就把鐵锨用力地砸在地上,柳樹做的鐵锨把子碎成幾片了。
那晚,我晚飯也不想吃。平時,我在吃飯前有個喝茶的習(xí)慣,但那晚我想起他白天的那種冷酷的態(tài)度與說的那些話一口也不想吃。繼父在熱炕上伸著脖子看著我,然后對我說“晚飯也不吃!是不是身體不舒服?”。當(dāng)時,我臉兩邊的腮頰也熱得有些發(fā)燙,感覺臉部也一下子變紅了。實(shí)際上,現(xiàn)在我也該思考如何面對這冷酷的世界了。
那晚,我的瞌睡沒有以前那么嚴(yán)重了。在熱炕的炕柜上燈盞的光環(huán)搖搖擺擺,繼父把長條形的經(jīng)文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用特殊的語調(diào)念誦著。后來我回自己的房間時,繼父在炕柜上面伸著脖子問我“大門鐵鏈鎖了沒有?”。我不記得是否鎖過鐵鏈,然后經(jīng)過黑暗的走廊朝大門走去。大門有一點(diǎn)門縫,一股冷颼颼的寒風(fēng)正從那里吹到我的臉上。
我鎖門之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讓我出乎意料的是他早到了我的房間里,并且在黑暗中火光閃爍的煙頭開始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煙火使他臉上的表情顯得冷冰冰,在我沒有開口之前,他沒任何動靜。
“你到這里干什么來了?”我那不爭氣的雙眸邊上開始滑落淚水。
“我是來跟你說真相的?!?/p>
“什么?”我的心就像一張白紙一樣空蕩蕩的,毫無頭緒。對于我來說,一個女孩子所具備的最珍貴的部分都早已獻(xiàn)給他了。難道我們兩個之間還有什么不清楚的事兒嗎?
“你懷孕幾個月了?”
“兩個月?!?/p>
“我已經(jīng)四個月都沒來你這里了?!?/p>
“……”他的言辭使我心間的簾布開出了一點(diǎn)縫隙,好像某事的真相越來越變得清晰一樣。但是,我沒法相信一切都會變成這樣。他把我寧靜的房間鬧吵了。說我肚子里孩子的真正父親是我繼父,并且也說起了那晚他所看到的一切。他說這些時,話里帶著一種嘲笑與痛苦的聲音。最后他說“如果你不相信,就去問你的繼父?!?/p>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了房間,經(jīng)過走廊時腳撞到用鐵制成的洗臉盆而發(fā)出的聲音在這個寧靜的夜晚非常響亮,它使我對以前的那些夢一般的情景產(chǎn)生了回憶,我的心中某個東西越來越清晰了。在熱炕的炕柜上燈盞的光環(huán)搖搖擺擺,繼父把長條形的經(jīng)文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念誦著。我已到他跟前時,頓時不知道要說什么。繼父停下了念誦經(jīng)文,抬起頭用那雙三角形的眼睛望著我說:“是不是大門的鐵鏈沒有鎖啊?”他的臉像往常一樣很嚴(yán)肅,也好像沒看到我臉上流下來的淚水。
“他說的是真的嗎?”
“卓瑪,咱倆名義上是父女,但實(shí)際上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崩^父這樣說時,他臉上的那副嚴(yán)肅的表情頓時就消失了,反而臉上裝起了夾著皺紋的微笑。在我的印象當(dāng)中,那就像是魔鬼在現(xiàn)身一樣。
“他說的是真的嗎?”我再次問了一下,我真的沒法相信啊!
“嘿嘿!你這么激動干嘛?事實(shí)上我早已對你一見鐘情了?!闭f著摸了一下枕頭下面,然后取出了一盒藥瓶放在炕柜上說:“但是,你既年輕又漂亮,我雖有貪婪之心,但沒什么辦法。我真的很愛你呀,卓瑪!后來我得知你飯前有個喝茶的習(xí)慣,所以就靠著這個安眠藥……”繼父把放在炕柜上的藥瓶拿在手上,然后轉(zhuǎn)著它繼續(xù)說著什么。我慢慢地出了房門。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間時,他早已走了。
那是一個下雪的清晨。那時,一位密宗士從村莊下方的刺荊塘往西走了。被他的背影遠(yuǎn)遠(yuǎn)留下的那個村莊里的阿姐拉毛家的大門上掛了一把鎖。一位男人背著一個小小的口袋往村莊上方的墓地走著。
那晚,卓瑪用繩子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時,世界沒有出現(xiàn)任何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