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先利
寫作緣起
《紅樓夢》是高中生必讀的基本篇目,《赤壁賦》是高中語文文言文基本篇目,它們在高中語文中的重要性顯而易見。今年開學之初,與學生一起制定了名著閱讀計劃,剛好在教授《赤壁賦》前學生就把《紅樓夢》讀完了。筆者也和學生同步,再讀了《紅樓夢》。結果,當《赤壁賦》遇上了《紅樓夢》時,碰撞的火花在師生間綻放。教學之余掩卷沉思,就有了這篇小文,是為緣起。
《紅樓夢》明顯地受到蘇軾美學思想的影響。曹雪芹在才氣和風格方面,頗有點既以東坡為師,又似東坡的雛形。所以本文就以《赤壁賦》為例來剖析曹雪芹和蘇東坡的淵源。
“東坡居士”的由來
蘇軾在元豐二年(1079)被新政派小人告發(fā),以所作詩文“譏切時事”,教人滅“尊君之義”和“當官侮慢”等罪名,被逮捕下御史臺審問入獄,幾乎要喪了性命。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烏臺詩案”。此案牽連甚廣,據東坡事后說,吏卒到他家搜抄,聲勢洶洶,他家“老幼幾怖死”,家人急忙把他的書稿全部燒毀。親戚、故人多驚散不顧。情況頗有點像《紅樓夢》里所描寫的抄家的恐怖局面。我們無法確定這一回是不是雪芹的原稿,但曹雪芹在原稿寫到抄家時,其情況恐怕也會和東坡所描寫的抄家的恐怖局面有共同之點。元豐三年(1080)二月他貶到黃州后,生活窮困,次年春得朋友幫助申請到一塊官府的荒地,親自墾耕,他把這塊荒地依白居易詩意取名東坡,且自號東坡居士,便作了那《東坡八首》。其中第三首全詩如下:
自昔有微泉,來從遠嶺背。
穿城過聚落,流惡壯蓬艾。
去為柯氏陂,十畝魚蝦會。
歲旱泉亦竭,枯萍粘破塊。
昨夜南山云,雨到一犁外。
泫然尋故瀆,知我理荒薈。
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獨在。
雪芽何時動,春鳩行可膾。
這詩初看起來,只是描寫了一種田園的自然景象,但我們聯系東坡近兩年做官被捕、搜家、入獄、貶謫這一連串的變故來看,就可知道蘇軾在這詩里用芹來比自己,蘇軾把芹看得很重要,有如屈原的蘭蕙香草,這也許因為芹是他故鄉(xiāng)貴重有名的植物之故。元豐三年五月,正是他寫東坡詩的前幾個月,和他最要好的堂表哥文同的靈柩經過黃州,他寫了一篇祭文,其中就說:“何以薦君,采江之芹?!薄皷|坡居士”的別號由此而來,東坡對“芹”的看重也由此可知。
“雪芹”別號的由來
曹雪芹的父輩把他取名霑,自然意味著霑了甘霖雨露之惠。替他取的字,也正如周汝昌所論,應該是“芹圃”,有“泮水”“采芹”,希望他中科舉、得功名之意。雨露或泉水“霑”溉“芹圃”,固然是順理成章,“采芹”又伴得功名,也可說是“霑”了天恩,所以這名和字意義是相關聯的。曹雪芹在他“芹圃”一字的基礎上取號“雪芹”,應該是從東坡詩里的“泥芹”“雪芽”取義(周汝昌在《紅樓夢新證》里解釋“雪芹”二字說:“參看蘇軾《東坡八首》之三:‘泥芹有宿根,一寸磋獨在;雪芽何時動,春鳩行可膾。'”)。他家先世既“屢蒙國恩”,后來皇恩枯竭,遭受抄沒,正如周汝昌所說,其時或許還有人保護才得幸存過活。他想到蘇軾的遭遇,讀了《東坡》詩,當然會引起許多同感,何況東坡詩又用的是他的字“芹”自比,所以便取了“雪芹”做別號。東坡的“泥芹”之泥固然是污濁的(寶玉所謂“男人是泥做的骨肉”),但它的“雪芽”(寶玉所謂“女兒是水做的骨肉”)卻是出于污泥而不染。“雪芹”二字含有宿根獨存、潔白、清苦和耐冷諸義。周汝昌在增訂本《新證》里采錄《午夢堂集》一篇《曹雪芹先生傳》,說雪芹號“耐冷道人”。這和“雪芹”意義恰好相合。
茫茫大士之“?!?/p>
《赤壁賦》第一段情景交融,既如道家仙境,亦與禪宗自然閑適的審美境界相契合。清風微拂、明月徘徊似有情,在輕紗籠罩的江面上,作者攜幾位好友放歌縱酒,任小舟隨風飄蕩。無拘無束,何等愜意。此自由境界真令人有飄飄欲仙之感,禪宗有詩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生好時節(jié)?!保ā稛o門關》)此時的蘇軾正是在清風明月中暫時擺脫了塵世的喧囂,陶醉于自然,渾然忘我,飄然欲仙。人本源于自然,佛道兩家都向往著自然的真淳。禪宗提倡觀照自然、隨順自然、復歸自然?!扒嗲啻渲瘢M是真如;郁郁黃花,無非般若?!保ā蹲嫣眉肪砣┰谇嗌骄G水中體悟禪悅?!耙怀睾扇~衣無盡,數樹松花食有余”(《五燈會元》卷三) “大家顛倒舞春風,驚落杏花飛亂紅”(《如凈語錄》卷上)這是將身心融入于自然、享受自然。道家亦追求返樸歸真、天人合一的境界。莊子在《大宗師》中描寫理想中的 “真人”:“古之真人……翕然而往,翕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碧K軾《赤壁賦》中 “縱一葦之所如……而不知其所止”的筆觸與意境同莊子筆下 “翕然往來”的境界何其相似。
文章這一段充滿了佛道之氣,我們仿佛看到作者衣帶飄舉、乘風而行、遺世獨立、陶醉于自然的形象。
這一段,既有水勢空闊的茫遠,又有神思悠遠的茫然,可取《紅樓夢》中茫茫大士的“?!弊指爬ㄖ?。
王國維曾說:“物之現于空間皆并立,觀于時間者皆相續(xù)。”在同一時間內,各種文學藝術間,互相有滲透關系,即小說中存在詩歌那樣的藝術境界。這是屬于“物之現于空間皆并立”的范疇。另一種情況是在同一種文字樣式中,時間上有啟后踵前的關系,或前代某一種文學藝術樣式與后世另一種文學樣式間,也有交叉影響。這都屬于物之“現于時間者皆相續(xù)”的范疇?!都t樓夢》與《赤壁賦》就是這樣交叉影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