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代祥
國窖大橋(長江五橋)通車的第二天,我獨自去踩橋。
我興致勃勃地在寬闊的橋面上走了個來回,仰視著索拉橋高入云空的粗壯鋼纜,真是氣魄非凡,看著紅旗與大紅燈籠與五顏六色的人流,像一道架設(shè)在藍天里的彩虹,心里很是興奮,不由想起“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的豪壯詩句。也許是從未在高空俯瞰過江流漲水的緣故吧,我倚在橋欄邊,心曠神怡地凝瞰著橋下滾滾的大江,看著看著,滿江黃泥湯似的水流竟在我眼底慢慢地洇化開,隱現(xiàn)出六十年前的渡河情景來。
1951年,是一個百廢待興的年代。隨便提一下那時的物價:大米每斤五分,豬肉一角一斤,五分錢能吃一個大毛兒頭(兩碗緊扣成一碗的冒尖的米飯),另有一大碗紅燒牛雜。那時代給我的印象是:生活一天一個樣,真是日新月異。走在城里的大街小巷,處處可聞市民們“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的嘹亮歌聲;處處可見五星紅旗迎風(fēng)招展;市政府門前,常擺開一排向社會招工的桌子,接待需要工作的市民;街頭巷尾,三五成群地走著真正“與民同吃同住”的穿灰色制服的政府工作人員和干部,他們打著綁腿,面容和藹,不分官民對上對下皆笑臉相迎……總之,能感覺到新社會不斷前進的腳步聲。就在這樣一片欣欣向榮的社會背景下,我跟隨賣了柴禾忙著回家打谷子的八爺、渡河去鄉(xiāng)下。
九月,長江漲洪水。走到澄溪口渡口,只見滿江赤黃色的洪流滾滾東去,江心高出河面,一潮波浪涌至,泛起堆堆黃色泡沫,水又上岸了幾尺,看得到漲勢;我雖生于江邊,常去江邊戲水踩浪,也隨母親下河洗衣時尋找埋在沙礫中的雨花石,因還沒學(xué)會鳧水,見到洪波滔滔無邊無際心里不禁發(fā)憷。那時還沒有橫渡輪,一排擠泊在渡口的烏蓬船,陳舊發(fā)黑得像蕩漾在波浪上的一簇枯葉,同力大無窮的驚濤駭浪相比,船體薄脆如蛋殼,正隨著河面的顛簸撞擊出孔孔孔的聲響,別說將乘著它穿越洪流、承受強大水壓渡到對面去,光聽這木船的孔孔碰撞聲,便覺著烏蓬船隨時都會被破碎解肢的可能,令我恐怖。這時,八爺從后面用手穩(wěn)住我的肩頭,踏上了閃巍巍的船跳板。我不敢看腳下張牙舞爪的浪頭,鼓足勇氣進到黑甕甕的艙內(nèi),已出了一身虛汗。
等艙內(nèi)上滿了回家的鄉(xiāng)下人,站在尾舵上面色曬成古銅色的梢翁,把著舵柄平心氣靜地向擠滿乘客的艙內(nèi)喊了一聲:“開船嘍——坐穩(wěn)哦!”說話時嘴上叼著的旱煙依然青煙裊裊,跟無事一樣。船頭兩個船夫?qū)⒅窀菀粨?,船已飄然離岸,然后各劃一槳,逆流上行。因為船靠岸邊行駛,江面只是水急并無驚險,兩只槳橈像兩只長臂,一左一右不慌不忙地劃著,套在槳樁上的牛皮索發(fā)出吱咕吱咕的單調(diào)響聲,艙內(nèi)人坐得穩(wěn)當(dāng),一時清靜。擠坐在滿身熱烘烘汗氣很重的鄉(xiāng)下人中間,我東張西望忐忑不安,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面無
懼色、包括婦女,他們從船逆流上行開始——要劃出幾里路遠,船才轉(zhuǎn)身放漂橫渡到對岸——很快便熱切地談起他們今年的收成景況,開懷地說起他們的笑話來,好像根本不關(guān)心船外洪水的事。
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面色醬紅,滿面皺紋溝壑交錯,腦后還留著一根清末時期的辮子,像條豬尾巴似,手握一根長長的擦得像開金似的锃亮的銅煙袋,他穩(wěn)穩(wěn)坐在條凳上手捋銀須慢吞吞吸煙的儀態(tài),一看就是德高望重的樣子,顯然很快就成為一船人敬重的人物。那時推行土改不久,鄉(xiāng)下人都分得了夢寐以求的土地,開始以從未有過的熱情建設(shè)著自己的家園,經(jīng)營著自己的莊稼,所以盡管素未謀面,趁船正默默逆流上行的空隙,便像親眷鄰里似的高聲攀談起他們的農(nóng)事來。
有人恭恭敬敬地請教那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大爺,依你說,冷水田就只有多下油枯餅才扳得過來唷?”
“也不一定嘛。下花生枯,菜子枯好是好,貴球得很,把牛骨頭搗成粉渣下田更安逸?!?/p>
“那是那是。我當(dāng)長年那陣,狗日地主的那十多塊正溝田就是冷水田,水瘦,但收成年年都好。下的肯定是牛骨粉?!辟澩氖莻€滿面黑胡子的壯漢。
“這做莊稼嘛,就跟疼自己兒女差不多,不讓吃飽飯吧,怕他們長不高、體子不壯,肥喂多了喃,又只長稈葉少灌漿,一年到頭打不了幾斗谷子;這就得掌握火候嘍。”老漢娓娓談著做莊稼的心得,因為高興,臉上的皺紋似乎也展平了些。
“是嘛是嘛,像瞎子打婆娘,丟不得手哈!”說笑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
“你小伙兒還早球得很,黃瓜還沒有起蒂蒂呢?!?/p>
“恐怕黃毛搭須的,沒幾根毛哈?!?/p>
“哈哈哈……”艙內(nèi)爆發(fā)出一陣爽快的男女混合的笑聲。
一個精精瘦瘦的老者,笑得滿臉稀爛,因掉了不少牙,豁開的嘴像個黑洞。我不懂,他們?yōu)槭裁匆⌒]起蒂的黃瓜。
就這樣,全船人都活泛起來,就像一群匯聚一堂的本族人:熱切地說著他們的水牛、羊子和雞鴨,說著他的谷子高梁以及青菜羅小茄子南瓜,像在擺談一群兒女;擦火柴點旱煙的男人,端起娃娃雙腿噓著不太響亮的口哨、哄娃娃屙尿的婦女,翻弄賣完豆豆果果買了一背篼東西的老太太,以及轉(zhuǎn)半個身子把手伸出船舷外捧水洗手的半大小伙子……頓時匯合成一個樂融融的大家庭。
這時,老梢翁在船尾上打雷似的吼道:“打橫嘍!”左手掌舵把持著航向,右手把槳橈深深地插進江波,只見船頭一歪,船身就離開了沿河相對平穩(wěn)的水流,一頭闖進了河心的激流中。這一吼,好像給船頭的兩個船夫打脹了氣,精神立刻抖擻起來,三人前后配合,同時起落一致的奮力劃起槳來:每次下?lián)?,船夫身體往后猛仰,赤腳猛蹬船板,發(fā)出咚一聲鈍響,將橈槳有力地插進江水里,被破開的綢緞般細膩的水面,隨即旋起一串活躍的小旋渦,又一個個在流動中消失;每次起橈,船夫以弓步身軀往前猛彎,讓槳橈深深地挖起一橈江水,潑在扭聚成股股激浪的江面上,船就往前猛掙幾尺,而挖起的一橈江水,像撒落在江面的一大瓢大小不一的亮晶晶的水珠兒,像珍珠似的,一時不能融入激流,要飛快地在江面上跑上一會兒,才融入江流;而薄薄的船體往前掙扎時,被力大無窮的江流擠得吱嘎怪響,仿佛隨時都會被強大洪流撕碎壓破的可能,使得一船人清風(fēng)雅靜。不一會船漂入江心,河面上景況陡變:船體四周,除了比斗筐還大的旋渦一個接一個的旋扯著水的深淵靠近船身外——仿佛要吞噬烏蓬船——,還有從上游不時漂至的原木,它們半沉半浮,濕漉漉的,像剛出水面的潛水艇,拌隨著泡沫朝船身沖來——這時,船頭右端那個船夫忙丟開槳橈,飛快地從烏蓬上抽出代鉤的長竹竿去抓住浮木,將其引開才重新持槳——,還有飛快流下的未完全散架的茅屋頂,屋頂上有人在呼救,呼聲已很微弱;還有被洪水泡白了肚子的水打棒(溺死者)、死豬、死羊……一時間,我被這洶涌的洪水和人與洪流的搏斗的場面驚呆了,因為我坐在船蓬以外,覺著船外洪流揚起的水花已打濕了我的屁股,挾裹著細碎水珠的江心風(fēng),也呼呼地撲進艙來,冷冰冰的撲打在人臉上,令人驚嚇、寒顫。
這時,船上更靜得出奇,只聽得船體周遭傳來激流呼呼呼的摩擦聲,船已接近水筋(江心最激的水流)江域,如果不抓緊時機以盡快速度沖
過水筋,船就會被洶涌的江心水沖到下游二朗灘以下;想一想都可怕,二朗灘怪石嶙峋,嘩嘩啦啦驚濤拍岸,掀起一丈多高的駭浪,后果不堪設(shè)想。
“該幫忙了?!?/p>
說話的是那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話語波瀾不驚,卻有威懾力。
話剛落聲,艙內(nèi)一下?lián)纹饚讉€漢子要去幫忙,但靠前艙的兩漢子已一躍而起掄先跳上了船頭,一人幫一船夫劃槳,左右分開的兩根槳橈頓時如虎添翼,增添了硬度,更深的插破江流,更有力的一起一落,每一起落,四只赤腳蹬響船板,船身像一具犁開江面的偌大的梭子,船頭遏起嘩嘩濤聲,將犁翻開的碎浪甩在江面上,朝沙灣渡口飛快駛?cè)ァ?/p>
這段時間內(nèi),艙內(nèi)一直寂靜無聲,大人不便咳嗽,娃娃不敢啼哭,所有人都僵住似的,動也不動,眼光卻掃視著江面。直至船身擺脫了江心激流的束縛,離開了比斗筐還大的旋渦進入回水沱水域,全船的人才長舒了一口氣,僵直的身軀才柔軟下來,人也重新活泛起來,艙內(nèi)又有了談笑聲。
船靠攏渡口躉船。舵位上的梢翁落下竹篙,定住船舵,喊一聲:起坡嘍——,船夫也用竹篙穩(wěn)住船身,讓人們起坡下船。這時再看赤裸著上身的船夫,紅銅打造似的身軀汗得油光閃亮,熱氣騰騰,像才撈出鹵鍋的燒臘;這時的烏蓬船,好像打開的閘門,放出一船的男女老少,放出一船的話語與笑聲。人們挑著賣完東西的悠悠晃晃的空籮筐,背著買進的鹽巴或燒酒或一小包糖果或鋼針洋棉線的背篼,興高采烈地紛紛出艙,跨上閃悠悠的木跳板,爬上石梯,穿過沙灣鎮(zhèn)逼仄的小街,自然而然地在青石板的官道上先后分手,喜滋滋地走向自己雞鳴狗叫的有親人盼望的安逸家園。
是的,時代在前進,鄉(xiāng)村正在逐步城市化,一座又一座的大橋,正以鋼筋水泥結(jié)構(gòu)的偉岸身軀,先后橫跨長江與沱江,人們再也用不著冒險在泛洪期去渡河,只消坐在公交車上,幾分鐘便橫空而過,分享著改革開放后帶來的成果;隨著大橋的誕生,兩江四岸將催生出更多的樓房,像雨后的春筍,爭先恐后拔地而起,于是我們的城市便膨脹了,發(fā)胖了,更大城市化了,同時空氣與江流與環(huán)境也隨之污染更嚴(yán)重了,天空不再那樣湛藍,愈縮愈窄的土地也不再那樣芳香了;其次是人與人間的人情關(guān)系也日漸淡薄如紙。如今,人們擠進了水泥森林,一棟棟高樓的窗戶,看上去熱鬧得像一壁壁偌大的密密匝匝的蜂巢,卻東家不管西家,張家不關(guān)注王家,只有輪到你家收水電費,才匆匆與左右鄰舍打個照面而已。致于失去了土地和家園后進城的農(nóng)民們,有的北漂,有的南下,用辛苦與汗水與超時的勞動去兌換致富的夢想;年紀(jì)大的囿于陌生的樓房里,一時不能與城市居民融為一體,左看右看都覺得不自在,都不像本城硬硬朗郎的居民;有的在街上搜集那些鋪天蓋地的商業(yè)廣告當(dāng)廢紙,或蹲在街角成一鞋匠,雙眼緊盯著人們來來往往的腳,神色迷?!?/p>
老渡口與烏蓬船早已被歲月所湮沒,已成為詩人們在紙上追溯的舊夢。
不知是怎么回事,當(dāng)我倚在大橋欄桿旁好一陣興奮之后,猛覺著像丟拾了件啥貴重東西,總覺得心里空。我忽然憬悟:這時我是在懷念那時的渡河,以及那一群雖素不相識的,卻能一見如故,融洽得那么親和的談笑風(fēng)生的船夫與農(nóng)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