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離人

春天里，何容易和安靜在這間客房里度過了一個白天，他們蜷縮在一張圈椅里彼此說起了童年。春天的綠意透過落地窗洇染眼簾。他們沉浸在童年往事里，忽略了身后的那張潔凈平整的大床。不過，那是春天里發(fā)生的事了，現(xiàn)在是秋天了。半小時前，何容易先期而至，打開這間房門的瞬間，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張巨大的圈椅。正是初秋時節(jié)的艷陽天，陽光從窗外高大的欒樹間篩漏而入，經(jīng)過半開的落地窗簾的剪切擠壓，形成舞臺追燈的效果，將耀眼的光影徑自投射在了這張圈椅上。熟悉而溫暖。圈椅的周身因而反射著敦實的皮制光澤。

還有恬淡的茉莉氣息，似乎游離未散。

這是九樓一間朝東的客房。端坐圈椅中，目光越窗，可以看見峽谷中逐漸散去的霧靄和那條隱約可見的著名河流。這是一家建造在峰巒間的酒店，面朝河流，居高臨下。正是汛期即將完結(jié)的尾段，清冽而無雨的日子延續(xù)了整整半月，河流不再臃腫狂躁。秋天也是河流成熟的季節(jié)，到了秋季，河流漸漸地告別了青春期，深埋下些許不羈的念頭，多了沉靜溫順和按捺，低下頭來，循著亙古不變的足跡，皈依大海而去。

人也不過如此吧。何容易突然做此聯(lián)想。人到中年，看盡潮起潮落，許多理想不過就是癡人的夢想，那些激昂，那些原則，那些拍案而起的豪邁，那些準(zhǔn)備終身恪守的誓言等等，無不在不斷變遷的現(xiàn)實里被沖刷被磨礪被消融，由外而核，由大而小，最終成為空影和滿地的嗟嘆。江水帶不走沿岸的景色，唯有記憶殘存，此消彼長。

何容易站在窗前，陽光拉長了他的背影，常年的守夜消耗了他的脂肪，他沒有像他眾多的男性朋友一樣在步入中年的門檻后生長出一個志得意滿的啤酒肚。他一直保持著成年后的樣子，高挑有余孔武不足，略顯纖瘦單薄，頗讓人對他的健康不放心。其實，何容易的身材像他的父親，他們家遺傳的就是瘦子的基因，改變不了。面對朋友們的關(guān)心甚至是揶揄，何容易總是用一句話來掩蓋：濃縮的都是精華嘛。

當(dāng)然，這句話也是對著安靜說的。

在逐漸消除了最初的陌生感且聯(lián)絡(luò)增多，彼此熟悉起來之后，安靜會在電話或者網(wǎng)絡(luò)聊天的最后幾句里，增加這樣的問話：

晚飯吃了沒？有沒有吃飽？吃的是什么??？一定要多吃點，長胖一點。

何容易回答：濃縮的都是精華。

有一次，何容易緊接著安靜的話音就問了一句：你不會嫌我了吧？

安靜說：什么話？我為什么要嫌你？你是我什么人？

我是你什么人??？何容易故意逗她。

朋友唄。安靜在電話里說，我們是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是可以交心的朋友。

朋友。安靜重復(fù)了一遍。

也有幾次，下班后，何容易在公司樓下的快餐店里吃著面條，安靜的電話會不期而至。安靜沒地兒吃飯，想問問何容易有沒有空陪她一起吃飯。何容易當(dāng)然開心，他們見面的機會不多。吃飯的時候，安靜會不停地夾菜給他。他也會夾菜給她。夾來夾去就鬧了一個笑話，有一次，上菜的服務(wù)員看見了就忍不住笑了。何容易就問人家，丫頭，你笑什么？服務(wù)小姐馬上說，太太愛著先生，先生愛著太太，好讓人感動。

何容易馬上笑著對安靜說，老婆，你看你，小姑娘看不下去了。

等服務(wù)員出門了，兩人才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何容易因為剛才的一個稱謂就恢復(fù)了玩笑的得意腔調(diào)，他故意問安靜，剛才我叫你老婆，你為什么不糾正？

叫就叫唄，誰曉得你叫誰？安靜說。又不是我。

我還能叫誰？不是你坐在我對面？

坐在對面怎么啦，誰曉得你心里在叫哪個妹妹？

酸吧，你。何容易筷子伸過去夾菜給她。我們是朋友，朋友就不能夾菜嗎？現(xiàn)在的小孩子想得太復(fù)雜，夾菜就夾成夫妻了？

就是就是，把碗遞過來。安靜接過碗說，多吃點，省得人家又要背后說我盡虐待你，不給你吃飽。

這句話，倒讓何容易瞧了她半天。

他們在一幢大樓里上班，分屬于不同的公司，何容易在十二層，安靜在十五層。他們總能在電梯里相遇。他們最初就是在電梯里認(rèn)識的。有了默契之后，他們在電梯里相遇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如鏡的電梯箱四壁是他們彼此關(guān)注的媒介，眼神總會在某一點相遇重合，即便在人多的時候，目光也能在臂膀脖頸間穿透，斷續(xù)而明滅。頗如玩笑，存在于中年的玩笑。可以遠(yuǎn)，但不能近，遠(yuǎn)則禮，近則犯。僅此而已。

突然，連續(xù)那么幾天，安靜沒有出現(xiàn)在電梯里。何容易的眼神因為沒有了著落顯得游離。何容易是知道原因的。安靜曾經(jīng)短信給過他，告訴他要外出學(xué)習(xí)幾天。學(xué)習(xí)是封閉的，所以手機都會處于關(guān)閉狀態(tài)。雖然知道這個情況，何容易還是有些不習(xí)慣。除了在電梯里不時遇見外，何容易在上班的路上還能給安靜發(fā)短信，比如“昨晚睡得好不好？今天心情好嗎？”之類，安靜會很快地回復(fù)，“好啊。”或者“正在狂奔，一會見?！被蚣被蚓?，兩人總能在電梯外相遇，頷首問好。

何容易度過了空落落的一周。他會在心里嘲諷自己的這種怪念頭，也會警惕自己這種時刻等待安靜消息的行為會不會有曖昧的意味？眼下是沒有，照此發(fā)展下去呢？更多的時候，何容易想不明白，也無須想明白。因為，何容易有屬于自己的隱痛，顯然，他明白，自己沒有玩曖昧的資本。

順勢而為吧，這樣的感覺真的不錯，朋友。交心的朋友。真的很好。

他這樣想。

窗外變換了季節(jié)的顏色，春天的葳蕤只留在了記憶里。山間隱約的盤山小路寂靜。有風(fēng)在樹梢搖曳，細(xì)小的欒樹花瓣紛揚飄落，裝點眼簾。

一場紛揚的花瓣雨也在何容易的內(nèi)心飄揚，雖然此時此刻，他外表顯得沉靜。

一聲響動從屋里傳來，那是熱水壺?zé)昧碎_水。屋里重新寂靜下來。何容易斜靠在圈椅上，點燃一支香煙，青煙在陽光里升騰彌漫。煙草氣息充盈。透過煙霧何容易的目光鎖定了那張安靜的大床。潔白的床單，松軟的靠枕。毫無褶皺。一如春天里的模樣。何容易心念一動，他走向被他進門就丟在地上的隨身挎包。拉開拉鏈，一瓶紅酒出現(xiàn)在手中。他在路上買的，也是安靜的意思。他把酒放在了床上。酒有了裝點的意味。他回到圈椅，重新打量床，這一次，床變得生動起來了。

他為此有些激動。

那天，臨近下班的時候，沉寂多日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何容易正在換衣服，他以為是杜鵑的電話。拿起手機一看，他的心就狂跳了起來，是安靜。安靜的電話。

喂，沒搞錯吧，是給我的電話嗎？

請問大哥是何容易，何阿瑟嗎？

看來你沒有打錯。你總算是回來了。

我還在外地呢，沒回來。

是嗎？在哪呢？

保密。

真的有這么神秘嗎？不說算了。哈哈。

真想知道？

你說呢？

我告訴你，你可以來陪我吃飯嗎？

可以啊，只要不是上天入地。

不能后悔哦。

嘿嘿，你說吧，在哪。

傻瓜，在你樓下。真的有時間嗎？家里方便嗎？

方便的。一會我就下來，你等著。

何容易掛了電話，忙不迭地穿好衣服。又到洗手間用清水冷卻了一下頭腦，隨便潮濕了一下零亂的頭發(fā)，就興沖沖地來到電梯口。等待電梯下行的幾分鐘里，他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是打給杜鵑的，他對杜鵑說，今晚要值班，會晚點回來。杜鵑說，你值班就值班，不用跟我說。電話就此掛了。電梯里，他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注視了片刻，然后，很自然地快速地眨了一下眼睛。無人察覺。

出了大樓，在熙攘的樓前空地他有些迷茫。去哪里找安靜呢？他左右四顧。電話適時響起，是安靜。安靜說，你朝馬路上看，對，站牌不遠(yuǎn)有一輛車，黑色的。何容易果然看到一輛黑色的轎車，掛了電話就小跑過去。到了車旁，還有些膽怯，彎腰透過車窗去看里面的人?？匆娎锩娴娜艘粋€勁地朝他招手，才去拉開車門。門一開，安靜的話音就鉆進他的耳鼓，快點，磨蹭什么？就不怕被人看見！

何容易關(guān)好車門一屁股坐穩(wěn)，嘴里嘟噥說，我怎么感覺像地下工作者搞接頭似的。

安靜說，接你個大頭。

何容易這才扭頭去看安靜。一周不見，安靜的一頭長發(fā)變成鬈曲的式樣，顯得濕濡而嫵媚。最重要的是鼻梁上的眼鏡不見了，纖長的睫毛很動人地?fù)渖戎?，耳垂上的星月耳飾輕微地旋動，透著些許域外的風(fēng)情。最要命的是安靜身穿的一條絲質(zhì)印染連衣裙，花色艷麗，裙擺偏短或許是駕車的原因，將兩條白皙修長的大腿畢現(xiàn)，更讓觀者放不好目光。

歡迎你學(xué)成歸來。何容易端正姿態(tài)說，看來這次學(xué)習(xí)收獲很大。

謝謝夸獎。

我還沒說完。我的意思是，這次給我的感覺，是新鮮的，對你以往的職業(yè)裝束是一個顛覆，很震撼。

謝謝夸獎。

不客氣。何容易笑著將全身陷入車座的最深處，感受著某種舒適。一瞬間，一個念頭像肥皂泡一樣橫空冒出：車椅上的男人，你要往何處去？沒容何容易細(xì)想，旋即破滅化為空氣。好車。何容易言不由衷地說，我還是第一次坐這么好的車。好生活叫人羨慕啊。

安靜說，你以為呢，車是借的。

能借到這樣的好車還是說明一個問題，生活好，人脈夠。

好吧，下回問你借。

別挖苦我了，出租車你會借？

車在紅燈處停了下來。安靜第一次扭過頭看著何容易，笑了。臉頰的酒窩嫣然而現(xiàn)。你還沒說呢，我今天美嗎？安靜嘴里蹦出的這句話讓何容易遲疑起來。他把握不好如何開口。也笑著回應(yīng)著安靜的笑。

不好看？

不是。

好看？

何容易朝問者點點頭。

何阿瑟很吝嗇嘛。你不會夸獎女人嗎？

我是把握不好該站在哪個角色夸獎你。

少貧嘴。不說拉倒。

我們是朋友吧？何容易如此問。

我們肯定是朋友啦。安靜這般答。

那我就可以回答了。今天開放的所有花朵都沒有我的朋友安靜美，今天全城的女人都沒有我的朋友安靜漂亮，今天全世界最美的景色都比不上此刻駕駛艙的美麗。

安靜哈哈哈地大笑起來。何容易卻錯愕地看著安靜，他拍拍安靜抖動的肩膀提醒說，開車?yán)裁琅G燈。安靜從笑聲里走回來，開動汽車。何容易這才接著說，可惜可惜，全世界最美的笑毀于一瞬。

我看見你大嗓門里面的小舌尖了，像一個剝皮的小蝌蚪。毫無美感。毀于一瞬。何容易躲在座椅深處說。

這會，錯愕的是安靜，哈哈狂笑的是何容易。

他們在郊外的天上人間酒吧停了車。門童顯然認(rèn)出了他們，很熱情地告訴說，你們想預(yù)訂的包廂已經(jīng)空出來了。除了訂好的餐點，有別的需要請盡管吩咐。

他們之所以選擇這家郊外的酒吧，是因為這里避免了遇見熟人的猜疑和尷尬，還因為這里幽靜，是可以交心的所在。他們是可以交心的朋友。他們戲稱此處是他們的“老地方”?？梢孕蕾p美景的地方。

第一次走進“老地方”的時候，他們幾乎被房內(nèi)過于昏暗的光線所嚇倒。古色古香的的案幾上飄忽著時明時暗的煤油燈，四周的墻壁上裝點著小幅的人體藝術(shù)照片。兩張足夠?qū)挻蟮牟妓嚿嘲l(fā)隔幾相對，紅色的心形靠枕在沙發(fā)的角落里散發(fā)著足夠的想象氣息。輕薄的窗紗半合著，在透過窗縫的江風(fēng)的吹拂下，裊娜輕擺，搖曳出窗外遠(yuǎn)處江畔漁村暮色四合中別樣的詩情畫意來。

這合適嗎？何容易被房間的情調(diào)給鎮(zhèn)住了。他輕聲地自言自語，又分明是在詢問一樣被鎮(zhèn)住的安靜。

多美的景色！安靜顯然被窗外的點點漁火所陶醉。她奔到窗邊大聲贊嘆起來。門童這時插話，告訴他們這個包間是整個酒吧最受老客戶喜歡的所在，因為角度獨特，可以在夜晚領(lǐng)略漁村的特有景色。若不是前面的顧客有別的安排臨時取消了預(yù)訂，你們起碼要十五天以后才有這樣親臨的機會呢。

是嗎？我們的運氣真好。安靜顯然喜歡上了這里，一臉的喜笑顏開。

還有呢?？∏蔚拈T童說，如果二位選擇明天清晨離開的話，一定能看見更美的“清江曉月”。就在那里，那棵迎客松的上方，一輪彎月照人間。那景致，是相當(dāng)?shù)恼鸷场?/p>

兩人被門童逗樂了。何容易說，請問，明早離開是免費的嗎？

不免。

要不，你和我們一起看？我們?nèi)齻€，怎么樣？能不能減免？

先生，別開玩笑。不合適的，那哪行。

那你怎么知道我們兩個就可以領(lǐng)略震撼的彎月照人間？

門童做了個鬼臉退出了房間。

何安兩人就相視而笑起來。何容易坐在沙發(fā)上拍了拍靠枕說，景色是美?？墒呛孟癫贿m合朋友，蠻合適情侶。你說呢？

想多了吧！只要適合人就行。朋友就不能欣賞景色？

那倒不是。何容易訕笑說，合適，合適你明白嗎？我們是來吃飯的。

對。我們吃飯，順帶著瞟一眼，吃完就撤。

吃完就撤。何容易重復(fù)著。

眼下，何容易環(huán)顧房間，不由得大聲感喟說，房間依舊人依舊，風(fēng)景依舊情依舊。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安靜笑了。

陳詞濫調(diào)，說了幾次了，不膩味嗎？

好舊不見，歡迎歸來。

這還差不多。不過，這還不夠。

感謝美女的盛情款待。何容易伸出手去。

安靜嫣然一笑，搖了搖頭。

我決定，為了表達對美女垂顧的感激之情，本人今晚放一次血，給美麗的安靜女士接風(fēng)洗塵。

安靜還是搖了搖頭。

嗯？本人詞窮，請美女指示。

安靜緩緩地張開雙臂，俏皮地看著何容易。

這會嚇倒我嗎？何容易明白過來，裝模作樣地拍拍胸前的灰塵，當(dāng)然更多的是為了掩飾鹿跳的心臟。才平攤雙臂，將一臉顯現(xiàn)羞赧之色的安靜摟在了懷里。鼻息里滿是安靜的芬芳。夜的芬芳。

在外面好嗎？

好。

學(xué)習(xí)辛苦嗎？

不苦。

牽掛老朋友嗎？

嗯。

那么請問你在哪里學(xué)習(xí)呢？

保密。

會計培訓(xùn)也要封閉？

保密。

你保密局啊？

是。

那我是保守局的。何容易拍拍安靜的后背，玩笑地結(jié)束了短暫卻別有意味的擁抱?？諝饫镆幌伦佑辛瞬粔驕囟染屠鋮s的尷尬，好在何容易一下子就找到了話題，打破了滯動的空氣。

都是景色惹的禍。何容易說，在這樣的景致里，感覺不做點什么真的是虧了?？墒?，要是真的做了什么吧，又都是別人的功勞，最起碼是房間的功勞，和你我無關(guān)，對不對？

安靜已經(jīng)在沙發(fā)上坐下。她笑吟吟地說，你想多了吧，朋友間好久不見，擁抱一下有什么呢？你說呢？

對啊，我干嗎要想多，要不，保密局和保守局再來一次？

去你的，貧嘴。

他們點了老三樣，開胃飲、牛扒和茶點。飲品送來的時候，安靜突然決定喝點酒，紅酒或者啤酒，何容易不同意，他說我們有約法三章的，吃飯不喝酒。安靜嘟囔說，好心情也不行啊。何容易說不行。再說你還要開車呢。安靜說，不開能不能喝？你也可以開啊。何容易還是不同意，他指了指腦門，要有清醒的頭腦。這是誰最先說的？安靜豎起大拇指說，恭喜你，經(jīng)受住了考驗。何容易說，切。

安靜啜著飲品，突然撲哧笑了一聲。安靜這樣對何容易說，剛才我問你我好不好看，你說角色不同觀點不同，除了朋友角色，你打算還用什么角色看我？何容易說，你糾結(jié)吧你。安靜說，你說嘛，我想聽。何容易說，我忘記了。安靜說，我一口鹽汽水噴死你，快點坦白，坦白有獎。何容易說，什么獎？KISS？安靜說，你發(fā)酒瘋啦？何容易說，你怎么知道我醉了？我是真的醉了，被某些人的酒窩迷醉了。安靜說，少沒正經(jīng)。何容易說，是你逼我說的，什么角色角色的，我就是從路人甲乙丙丁的角色說的。安靜頓悟過來，說，請問阿瑟，你是路人幾？何容易說，在下醉人路人甲。

安靜嫣然一笑，燈下更顯嫵媚。何容易的心旌不免有些飄動。安靜扭身從隨身攜帶著的一個紙袋里拿出一件男式T恤來，抖開交給何容易，說也不知道你合不合身？穿上試試。何容易說，拍馬屁還有獎勵？劃得來。說著，接過來往胸前比，眼睛里不免潮濕起來。安靜說，你激動什么？又不是專門為你買的，我表弟嫌小了，拿來給你試試。

何容易說那好那好。不由分說就解了身上的褪色短袖，露出并不健碩的軀干。真可憐你。安靜說。沒事，好著呢，濃縮的都是精華。何容易說，骨感流行。一番整理，何容易打量安靜。安靜說，就曉得你穿正合適，別脫了，穿著吧。何容易說，多少錢？要付的。安靜說，那你脫下來，我不給你了。何容易想著自己十年來不曾有過新衣服，心里就一陣酸楚。眼窩又返潮起來。安靜說，你傻不傻？四十好幾的人了，像個小屁孩。何容易有些動情，捉住安靜的手說，謝謝你，你對我的好我記住了。安靜拉著何容易在沙發(fā)上促膝坐下。彼此執(zhí)手，心里蕩漾無限漣漪。

兩人再次回顧初識的過程。安靜電梯里的啜泣。何容易提醒她電梯有故障，請換乘。躲在角落里的安靜懇求讓她待一會。就一會。何容易就同意了，安靜梨花帶雨的樣子何容易沒辦法不同意。何容易是樓層保安經(jīng)理。他就筆直地站在電梯外站崗，像個守護的警官。后來，安靜出來了，像個沒事人一樣喜笑顏開。她對何容易說聲謝謝，何容易說沒事。本來兩人真的沒事發(fā)生了?？墒呛稳菀捉凶×税察o，還遞出一張面紙，輕聲提醒安靜的臉上留有沒有打掃干凈的淚痕。安靜不好意思地接過。何容易就記住了一對酒窩。

再遇見的時候，多半是在電梯里。多半也是頷首示意。也有兩個人乘坐電梯的時候，就開始了短暫的語言交換。一次，安靜急著要趕往兒子學(xué)校會見老師，在大門口正巧遇到何容易開著的出租車。何容易輪班休息的時候，就會替他老婆杜鵑開出租車。車送到學(xué)校，安靜急匆匆地走了。幾天以后才想起沒有付車費。遇到何容易的時候就趕忙解釋。何容易自然不會收，說都是朋友，幫個忙應(yīng)該的。兩人就互相通告了姓名。因為車費的事，安靜還請何容易吃過一頓飯。彼此這才留下了電話號碼。

后來就慢慢地熟悉起來。安靜的老公是什么局的局長，好像在外面有了女人，對安靜時好時壞時冷時熱。何容易和杜鵑分居十年了，因為孩子的緣故一直勉強著在一個屋檐下過。有些家事不便打聽，都知道舉國上下婚姻亞健康比較流行。兩人不言而喻地有了惺惺相惜的意思。逢安靜心情不好的時候，何容易就在電梯里做鬼臉給安靜看，悄沒聲息地逗安靜開心。有一次，何容易感冒發(fā)燒，安靜就偷偷給他買了藥，在藥盒上還備注了服藥后的注意事項。兩人也時常約著吃飯，也不去高檔場所，路邊攤點就好，吃完就散，互道晚安。

每一次的回顧都會有新的亮點。他們被自己經(jīng)歷的點滴所感動。感動歸感動，彼此內(nèi)心都努力地恪守著什么。

恪守真的需要毅力。

當(dāng)然，恪守更需要方式。

服務(wù)生送來茶點，中斷了兩人的敘談，因為一直執(zhí)手，因而松手時顯得有些尷尬。等服務(wù)生退出后，何容易做個鬼臉，攤開手掌說，真的沒感覺啊，像左手摸右手。安靜也說，有啥感覺啊，像抓著雞爪子。

時光滴滴答答而逝。窗外小村的漁火變得迷蒙起來，夜霧上來了。夜深了，晚餐也到了結(jié)束的時刻了。兩人站起來的同時都將目光交給了窗外。安靜說，這么美好的夜晚，謝謝你陪我。何容易說，可惜了這樣的夜晚。

安靜說，真的可惜。

何容易說，真該做點什么。

安靜盯著何容易，眼神變得游離起來。何容易伸出手臂攬住安靜的肩頭，說，我們走吧，時間不早了。

安靜喃喃說，好，走吧。

何容易駕車駛回城區(qū)。一路上，兩人無話。何容易機械地開車，安靜蜷縮在黑暗里一言不吭。到了分手的位置，何容易下了車。兩人揮揮手就此別過，像許多次一樣，不拖泥帶水。十分鐘以后，何容易回到家，杜鵑也回來了。何容易詫異問，你怎么在家？杜鵑說，今天沒出車，和朋友吃飯。杜鵑瞟一眼何容易說，哪來的衣服？何容易說，地攤買的，怎么樣，還好吧？

半個小時后，何容易洗好澡躺在屬于他的單人床上，拿出手機時發(fā)現(xiàn)了一條短信。是安靜十分鐘前發(fā)來的：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電話撥過去，安靜已經(jīng)關(guān)機了。

昨夜，何容易做了一個夢。他的錢包不見了，平時居家何容易很少用到錢包，幾個零錢足夠他打發(fā)一天的用度。只有到了重要的場合他才會使用錢包。于是他拼命地在家里尋找，翻遍了所有可疑的抽屜。一無所獲。他給杜鵑打電話，杜鵑說，你的東西我怎么會碰？好像某個重要的時刻就要來臨了，而他還在為尋找錢包而焦躁不安，甚至有些惱羞成怒。誰拿走了我的錢包？錢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錢包里的身份證。他要用身份證登記房間。

他在夢中失望地醒來，轉(zhuǎn)瞬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夢讓他急出了一身汗。時間是凌晨四點半，兩個小時前他醒來過一次，以為天亮了。他很少失眠。這夜卻一反常態(tài)。感覺渾身的毛孔都處于興奮之中似的，都在期盼著天快點亮起來。

錢包就在枕頭下面。臨睡前他塞在枕頭下的。這一次，他掏出了錢包，生怕它再一次不翼而飛似的，擱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他再次醒來時，天真的亮了。紅彤彤的霞光在天際暈染，猶如包裹著一團多彩的謎底。何容易的心里也埋藏著一個彩色的謎底。

今天他有一個約會，是的，和安靜的約會。

他興沖沖地穿戴完畢，第一時間把錢包塞在了牛仔褲口袋里。一番洗漱結(jié)束后，他出了門，陽光破云而出，將彩色的謎底照射在他笑吟吟的臉上。公汽站牌前，他略作遲疑就跳上了一輛公汽，三站過后，他又?jǐn)D出了車門，快步進入了路邊的一家超市。五分鐘后，他走出超市，揮手?jǐn)r下一部出租車。十分鐘后，出租車駛出了城區(qū)。四十分鐘后，他站在了這家坐擁在青山環(huán)抱中的酒店門前。

入住登記。遞出身份證的時候，他想起了自己昨夜的夢。一個悖于常規(guī)的尋找的夢。夢是反的，眼下，這一幕竟然成真。他隨口問了一句919房間有人入住嗎？在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他如愿地要下了這個房間。在電梯里他看了一下時間，是上午九點。他按預(yù)想時間到達了。推開房門的瞬間，他有種回到了半年前的感覺，那時還是春天。窗下的圈椅里，安靜蜷腿而坐，面對著窗外滿世界的蔥郁。眼下，秋色依窗，屋靜椅空，陽光透窗而下，紋飾著整個圈椅，皮制的圈椅因而發(fā)散著靜幽的光澤。

陽光為你而燦爛。何容易丟下挎包一屁股坐在了圈椅里。感覺如昨。江水如練。在蘊含有詩情畫意的秋天里，房間里的一天該如何美好地度過呢？

何容易被埋藏在深處的想象力所激勵，為此，他拿出了包里的那瓶鹿血輒。在來的路上，他收到了安靜的短信，安靜問他出發(fā)沒？他說，已經(jīng)在路上了，很快就會安排好。安靜說她九點到不了了，九點拍結(jié)業(yè)照。他說，沒事，我可以等的。安靜說，要不你在酒店附近轉(zhuǎn)轉(zhuǎn)？一個人在屋里呆著悶。他說，沒事，我正好補覺。安靜就問他怎么沒睡好？他想也沒多想就編了一條想你想的唄發(fā)送過去。安靜沉默了。幾分鐘后，安靜回了一條：買瓶紅酒吧。何容易哆嗦著手指答：照辦了。

望著靜臥在床上的那瓶鹿血輒，何容易的手指再次顫抖起來，那種不易察覺的輕微的顫抖。何容易不由想起一句話，指尖輕輕滑過。指尖輕輕地滑過啊。

那天清晨，何容易坐上出租車后，忙不迭地拿出手機。一個晚上，安靜的手機都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皠e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安靜的這條短信含義是什么呢？她為什么要違背分開后不發(fā)短信的約定發(fā)這條含有指向的短信呢？何容易仔細(xì)回憶了昨晚見面的整個過程，并沒有察覺安靜情緒的異常啊。所以，他糾結(jié)了一個夜晚。他深信安靜一定有她這樣做的理由。這天，他休息，輪他白天開出租車。安靜的手機終于開機了。掛通之后，他頭一句就是你好嗎？有不開心嗎？安靜在電話說了一些什么，何容易的表情舒緩了起來。他說，你沒事就好，那兩句話，是詩吧？害我想了一夜，沒想出道理來，怎么就莫名其妙地來兩句詩歌呢？詩情迸發(fā)??？哈，要再去幾次沒準(zhǔn)就培養(yǎng)出女詩人來了。

兩人在電話里聊了幾句，何容易沒發(fā)現(xiàn)安靜語氣的異常，他準(zhǔn)備掛機做生意了。有路人探頭朝他要車呢。他笑呵呵地說，真沒事就好，我忙去了，今天我開出租呢。安靜似乎說了句什么，何容易忙說，不是不是，我蠻牽掛你這個朋友啊。說著，臉色開始凝重起來，最后幾乎是叫了出來，什么，你沒回去？你在哪里？天上人間？哪兒？你說——你等著我，我馬上過來，沒事——等著啊，一會見。何容易收了電話，往邊上座位一扔，啟動汽車掛上檔就走了。

何容易一路想著心事。安靜就是這樣，凡事不寫在臉上，心里再翻滾著浪花，臉上風(fēng)平浪靜。很多次兩人的見面，都是因為安靜的心情——安靜不開心了安靜不順心了安靜受委屈了。見面又隱藏著真實的心情，話癆似的有說有笑，快到分手的時刻，才會冒出一句，謝謝你來陪我，或者說，跟你說說話，心情好多了。其實何容易也有所察覺，直接的反應(yīng)就是想追問，安靜就笑吟吟地?fù)u頭，把滿腦袋的煩惱不順都搖掉了似的。慢慢地，何容易就摸出了規(guī)律，也不點破（有時候他心情糟的時候安靜也不點破他），每次應(yīng)約就陪著吃飯散步說笑，讓安靜快樂。

四十分鐘后，他來到了距離天上人間不遠(yuǎn)處同建于一條山脈間的山莊酒店。他曾經(jīng)送顧客來過幾次，曉得是本市較知名的酒店。他穿過富麗堂皇的大廳，坐電梯徑自升到九層。在919房門口停下腳步。門，留著一條縫，呈虛掩之勢。何容易推門而進。

一股恬淡的茉莉氣息撲面而來。女眷氣息。從門的角度看進去，壁掛電視，金質(zhì)臺燈，仿紅木案桌和移拉衣柜羊絨地毯無不彰顯高檔酒店尊崇氣概。再往里走，超大的落地窗像一個巨型的畫框裝裱著窗外蔥郁的大樹和起伏在枝葉間的山巒疊嶂。薄紗輕舞，朦朧春色。窗前，一張臃腫厚實的皮制圈椅向窗而臥，椅中端坐一人，青絲斜掛，團膝而坐。正是安靜。

安靜。何容易輕聲喚了一聲。沒回應(yīng)。安靜似乎就這樣在圈椅里坐了一夜，坐成了一座塑像。何容易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這和他來的路上腦海深處的一點擔(dān)憂相連通。但他不想沉重。給自己或者安靜。于是他在伸手撫慰狀地摸了摸安靜的頭發(fā)后，語氣輕松地說，值得值得，能到豪華間來坐坐也是一件享受的事情啊。環(huán)顧左右說，可惜沒有我的座位。說著就側(cè)頭看了一眼安靜。安靜的臉上卻淚痕殘留。何容易就屈身半蹲在安靜的面前，安靜因為抱膝，長裙滑落，露出半截晰白的腿來。何容易替她拉好裙子，催促地說，你看你，起來臉也不洗，不禮貌，快去洗臉！安靜定定地瞅著他表演。何容易牽起她的手，把她拉起來，安靜順勢就倒在了他的懷里。

滿鼻幽香。

安靜緊緊地抱著何容易。何容易舉著雙臂不知往哪里放。安靜帶著哭腔說，你連一絲一毫擁抱我的勇氣都沒有嗎？何容易這才把兩只手輕輕地放在了安靜的后背，輕撫著，繼而輕拍著，最后，手掌上移撫摸起安靜的長發(fā)來。不是不敢，是不能。何容易喃喃道。又懊悔這句話的言不由衷和不合時宜來，于是說，好了好了，別傻了，老大不小的人了，眼淚鼻涕的好意思。

安靜說，被人抱著真好。

何容易低語說，他欺負(fù)你了？

別提他好嗎？我要開心。

好。要開心。

何容易試圖解開懷抱，安靜不放手。何容易重新輕擁。

一瞬間，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勸慰安靜。這個時候，任何話都會顯得蒼白而無力。

他再次低聲重復(fù)說道，要開心要開心。

安靜低著頭離開何容易的懷抱，去了衛(wèi)生間。何容易點燃一根煙，一屁股坐在椅子里，眺望著窗外的天際和天際下如練的河流，若有所思起來。他和安靜有過約定，凡涉及家庭的事不能過問。他們是朋友。朋友的交往是不需要家庭的羈絆的。各自處理好自家的事情，合適的時間里大家見個面，聊聊天，開開心心。即便帶著某些煩惱和郁悶，笑談間煩惱就變淡了，郁悶也不見了，唯剩下濃濃的快樂和舒心。

當(dāng)然，隨著交往的深入，兩人都發(fā)現(xiàn)有些時候，對方的眼神和言談多了許多說不清的情愫。這些不能界定的情愫在當(dāng)時或者事后都會讓人產(chǎn)生砰然心動的感覺，況且這份情愫會產(chǎn)生要分享或分擔(dān)對方任何一點喜悅或者憂愁的沖動。迸裂出土的沖動，可是這又是有危險的。與其說是短短的一瞬間的生發(fā)，不如說是強忍著要去抑制它的生長。既然有了種子，就不能再讓其發(fā)芽。有一點他們都認(rèn)同，如果什么都有了，最后就什么都沒有了。

何容易變得坐立不安起來。

他在窗前和房門之間來回走動。窗前的景色變得多余，唯剩下那條在山間蜿蜒的公路（安靜來此的必由之路），變得蒼白而醒目；似乎是幻聽，他老是覺得門口響起了腳步聲，于是他時常離開窗口站在門后，透過貓眼向鋪著華美地毯的過道張望。過道闃寂，并沒有安靜修長的雙腿邁動而來。他會在貓眼里等待很久，心里默數(shù)著秒數(shù)，想象著安靜出現(xiàn)在大廳，進入電梯，隨后就在下一秒進入他的視線。想象在一次次地落空。他會回到窗口，再次想象他在回到窗口前安靜真的進入了大廳。他開始期待門外細(xì)小的腳步聲。一秒兩秒……繼而再次失望。

他進入房間已經(jīng)三個小時了。他準(zhǔn)備了無數(shù)次的擁抱姿勢漸漸被他淡忘了。兩小時前，安靜來過短信，說因為要拍結(jié)業(yè)合影，所以會晚來一個小時，也許更久。他坐在椅子上心安理得地等待著，一個小時不長也不短，他可以在回想和設(shè)想里幸福度過。椅子上的何容易讓回想變成梗概，快速復(fù)習(xí)，卻讓設(shè)想毫無邊界的蔓延，如潮似瀑，浸潤欲望的河岸。

安靜在鄰市開始了為期五天的培訓(xùn)。作為行業(yè)的優(yōu)秀人才，安靜經(jīng)常參加這樣的培訓(xùn)和交流。三天上課學(xué)習(xí)，剩下的兩天組織去當(dāng)?shù)鼐包c游玩。安靜去過這個景點，她不想去。她想借故早點回來。她通過短信告訴了何容易，何容易罵她笨，白吃白玩都不會享受，換成他還想賴著多玩幾天呢。安靜說要不你來玩，反正她想回來。何容易以為安靜想家了，就說實在不想玩就回來唄，在家陪陪孩子也好。安靜說，不想告訴家里她回來了。何容易調(diào)侃說，膽子不小啊，原來是有計劃有預(yù)謀，該不會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安靜回，我一口鹽汽水噴死你。何容易想了一下，正巧突然有事，就沒有回復(fù)。忙完了也沒見安靜繼續(xù)來短信，蠻以為安靜是鬧著玩或者改變了主意。沒想到，下班前，安靜的電話打來了。安靜在電話里說，我明天一早回來。見安靜主意已定，何容易說，那我代表全市人民歡迎你歸來。安靜說，接待規(guī)格要高一點。何容易說，貼身護衛(wèi)。安靜沒說話，電話沉默了一會。何容易說喂。安靜突然說，我想你。就掛掉了電話，讓嘟嘟的忙音在何容易的耳邊響了很久。

何容易明白了。他是男人，他更不是傻瓜。對安靜提前回來的短信他有所預(yù)料，沒想到確認(rèn)得如此直接快速。他是興奮和緊張的。男女的交往就是一個度，或者一道門。誰也說不清門外好還是門里好。安靜最后的三個字門里門外都可以說，看你如何定奪如何取舍？不過，何容易寧愿在謎底破解前陷入到這種猜度的氛圍之中。猶如那一次，兩人擁擠在圈椅里的相伴，充滿了朋友和情人兩種情愫調(diào)合的迷人芬芳，還有那句不完全是調(diào)侃的詩句：指尖輕輕滑過。

何容易立即給自己調(diào)了班。他想起了那張圈椅，以及圈椅里的繾綣和溫暖，即便圈椅是一道門檻。門檻上的溫度使他神往。他給安靜發(fā)了一條短信：919故事會？他用了一個問號。安靜很快回：盼望。何容易放開膽發(fā)句：等著我的擁抱。安靜回：嗯。

何容易為此一夜睡不踏實，有興奮有希翼或者不可言明的欲望？他判研著糾結(jié)著甚至是修正著。他很快做了一個夢，在夢里他丟失了錢包，讓他在半夜里驚醒過來。

安靜從洗手間出來時臉上掛著笑容，眼瞼已然不見淚后的痕跡。她換上了一副眼鏡，煥然出知性女人的氣質(zhì)。何容易說，還是笑著好看，好美。安靜調(diào)皮眨眼，轉(zhuǎn)過身來，一屁股坐在何容易腿上。把個何容易驚出一身汗來，嘴里直說，使不得使不得，犯規(guī)了。安靜攬住他的脖子，全身的重量壓在何容易的腿上，見怪不怪地說，好朋友就不能坐在腿上嗎？沒想到你這么狹隘。何容易嗅著來自安靜發(fā)間的芳菲紅著臉說，你不能把我當(dāng)椅子吧？安靜嬉笑說，你就是我的椅子。何容易言不由衷說，沒硌著你吧。安靜說，此椅子比彼椅子舒服多了。說著松開手臂，做出站起來的樣子，沒想到身子一滑，整個人就要往地上倒去，何容易一把抱住她，緊緊摟住。四臂相纏，空氣凝固了似的。

鼻息游動，滿是安靜衣裙的芬芳。指尖過處，滿懷都是安靜豐腴的曲線。何容易心旌搖動，不由醉了。安靜被他的鼻息弄得脖癢，她拍拍何容易的后背，一本正經(jīng)地說，阿瑟，沒有英雄像你這樣救美的，抱住就不放啊！何容易松開雙臂，臉卻依舊躲在安靜的耳后，偷偷地笑著，掩蓋著被安靜說透的窘迫。安靜說，你不會流口水吧？何容易這才回正身子，狡辯說，大驚小怪的干嘛，朋友就不能抱一下嗎？這么狹隘。安靜說，喲喲，原來你是報復(fù)啊。兩人相視而笑。

圈椅里擠著兩個人。不能并肩，何容易就輕攬安靜。安靜斜靠在何容易胸前。春天的陽光斑駁而入照耀著他們，修飾著他們。他們享受著陽光下寂靜的時光撫慰。目光所及，是蔚藍(lán)的天空和郁郁蔥蔥的山嵐，江水如練如帶，飄渺于山谷。輕簾依窗，紅幔羞云。窗外是景，窗內(nèi)亦景。

何容易指尖微動，在安靜圓潤的臂上似撫似慰。安靜吐氣如蘭，側(cè)耳傾聽著何容易的心跳若有所思。椅子上的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依偎靜靜地坐著，任由心里的漣漪漸勢漸微，復(fù)歸平靜。

是安靜打破了沉默。若有所失的安靜一定想起了童年吧。她牽著何容易的手說，我們來說說童年吧，那是多么有意思的童年啊。

說吧，丑小鴨的童年故事，我想聽。何容易說。

小時候我是在鄉(xiāng)下度過的。每年暑假我就被媽媽送到外婆家，而我的哥哥卻留在媽媽身邊，那時我就覺得媽媽偏心，媽媽喜歡的是哥哥，而不是我。外婆的家在老山里，一到春天，滿山也是這樣的郁郁蔥蔥。每次媽媽會送我去外婆家，媽媽牽著我，生怕我在崎嶇的山路上會摔倒一樣，一刻也不松手。后來知道那是媽媽的愛。只怪那時小，只曉得是媽媽不喜歡我的?？匆娡馄诺姆课荩瑡寢尵屯Ｏ履_步讓我自己去。分別的時候，媽媽囑咐我在外婆家一定要好好吃飯，吃得飽飽的，長得胖胖的她再來接我回去上學(xué)。我滿口答應(yīng)就飛快地往外婆家跑去。每次我出現(xiàn)在外婆門前，外婆就已經(jīng)在門口等著我了，我會問外婆，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會來？外婆咧著嘴告訴我，說她會聞味道，自己家里人的味道不管多遠(yuǎn)她都能聞到。一聞就知道寶貝孫女要來了。

外婆是心疼她的女兒，我的媽媽。媽媽是鄉(xiāng)村代課教師，暑假里媽媽沒有了工作，就養(yǎng)不起兩個孩子。所以我只好去外婆家。為什么不是哥哥呢？因為媽媽答應(yīng)過爸爸，不會讓哥哥離開她半步。媽媽深愛著死去的爸爸。外婆曾經(jīng)的百般阻撓也沒有改變媽媽嫁給爸爸的決心，這也是為什么媽媽不去外婆家的原因，好多年了，媽媽送我到山腳下就獨自回去了。

我在外婆家無憂無慮。外婆家也窮。外婆一個人沒有勞力，只喂了一只雞。所以我隔三差五地就能吃到雞蛋。我給你說一個我吃雞蛋的故事吧，你聽完了，就知道我也是苦孩子出身呢。有天早晨，外婆給我一個煮雞蛋當(dāng)早飯。我舍不得吃，捧在手心里好久都舍不得敲開蛋殼。捧在手心里聞啊聞，要不就放在嘴邊滾一下，好像這樣做就可以解饞一樣。等到肚子實在餓得受不了了，才敲破蛋殼。很小心地剝掉，生怕帶走了星點的蛋肉。剝出了整個雞蛋，還是舍不得吃。吃完這個雞蛋，下一個會在哪里呢？外婆還要用它換油鹽呢。我就把雞蛋整個地放進嘴里含著，含一會吐出來，再含一會，再吐出來。絕不破壞它一點點。

面對饑餓的肚子，孩子的忍耐能持續(xù)多久呢？很快，我就忍不住了。我仔細(xì)地用門牙咬下一小塊蛋白，放進嘴里含著，多么美好的滋味。再吐出來貼在原處，還是一個圓滾滾的雞蛋，一絲破壞的痕跡也沒有。每一次重復(fù)受到的考驗就會加劇。最后，嘴巴戰(zhàn)勝了一切。那一小塊蛋白被牙齒留下了。隨后的侵蝕和占據(jù)更加厲害，饑餓的幫兇越來越多，最后幾口簡直就是粗暴對待，囫圇咽下了。

那年暑假，外婆給我的每一個雞蛋我都是這樣吃掉的。奇怪的是，后來在媽媽家，包括長大成人后，我再也沒有品嘗出雞蛋的美味來。雞蛋不再是奢侈的物品了?？墒顷P(guān)于在外婆家的經(jīng)歷我一直保留著記憶，靜下來的時候就會想起來，想起來我就會奇怪，舍與不舍之間的轉(zhuǎn)變?yōu)槭裁磿@么快？在看似邪惡的饑餓面前，為什么人們的忍受力會這樣脆弱？

安靜的故事講完了。

她看著何容易，狡黠地朝他眨眼睛。顯然，何容易被安靜最后的問號拖進了不言而喻的溝壑，但是她沒有留給何容易太多發(fā)散思考的時間。她要何容易也來講一個童年的故事。何容易卻沒有這樣沉淀的故事，他的故事浮光掠影，散亂而充滿揶揄。他甚至信口開河說起了自己的一段初戀經(jīng)歷。顯然，安靜被何容易的調(diào)侃逗樂了。她問，你怎么知道人家吃的是韭菜？何容易說，我低下頭想去那個的時候，看到人家的牙齒里有一根韭菜啊。所以我就問，你中午吃韭菜了？人家很奇怪，說我刷牙了啊，你還能聞到？什么鼻子！我當(dāng)時腦子里滿是韭菜，一點心情也沒有了。就告別人家騎著自行車回家去了。

安靜哈哈笑起來。明明就是女朋友嘛，還人家人家的，不好意思說啊？

瞧你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不過你開心就好了。我就是想讓你開心，才編的故事逗你。

證據(jù)確鑿，別抵賴了。

好吧，看在你高興的份上，我再交代一個罪行。

何容易調(diào)動自己的記憶，搜腸刮肚地胡謅故事，真真假假真假參半全都用上了。安靜不時被他的敘述逗樂，在椅子上前仰后合。何容易被安靜的笑聲鼓勵，產(chǎn)品銷路好，何容易的生產(chǎn)積極性就更高。他們在椅子上開起了故事會。他們居然一步也沒有離開對方。

后來，安靜笑累了；后來，何容易也講餓了。他們在椅子上蜷縮了整整大半天。故事打發(fā)了相伴的時光，椅子成就了他們朋友間的純凈。

背后的那張大床寂寞著空曠著。

兩人決定退房回城好好地吃頓中飯。安靜想喝點酒，說聽了這么多好聽的故事應(yīng)該喝點酒慶賀一下，當(dāng)然是她請客。何容易自然同意，他說，只要不在房間里喝酒就成。安靜故意問原因。何容易說，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喝了酒不怕我那個那個什么什么??？安靜說，椅子上你喝了酒也做不成那個那個什么什么??！

他們彼此又依偎了一會。何容易輕攬著安靜的臂膀，手指輕撫。安靜頭枕著他的肩膀，雙眼微閉。時間滴答而過。

臨出房間，何容易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走到床邊，伸手弄亂了平整的被子，又四仰八叉地躺下，在枕頭上壓出凹陷的痕跡。隨后壞笑地對一臉疑惑的安靜說，既然來過，就不要留下遺憾，誰說我沒有躺過？不能便宜了客房服務(wù)。

出了酒店大廳，何容易詩性勃發(fā)。他對安靜說，美女，我能不能念一首詩送給你？題目叫，指尖輕輕滑過。啊，指尖輕輕地滑過??！

眼下，何容易頹廢地坐在圈椅里。

因為，五分鐘前，他收到了安靜的短信。手機被他丟在了窗臺上，手機響起提示音的時候，他正巧守候在貓眼里。他還在最后的堅守。臨近崩潰的堅守。聽到叮咚的鈴聲，他猶豫了起來。現(xiàn)在是下午一點，安靜遲到了三個小時，安靜還會來嗎？何容易沒有了信心。他打過安靜的電話。打不通。短信也不回。即便這樣，他還是相信安靜會如約而至。會議安排一定出現(xiàn)了意想不到的變故，也許安靜已經(jīng)在奔赴的途中。他必須寬容地對待安靜那邊出現(xiàn)的情況。

他拿起了手機，果然是安靜的短信：

對不起對不起，我來不了了。沒想到會議也邀約嘉賓，他也來了。千萬別生氣。

何容易還是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他心里充滿了沮喪，還有些懊惱。他似乎聽到了空懸于頭頂上的某種笑聲。笑聲尖利，他捂住了耳朵。

顯得有些頹廢的何容易不可能逾越那把圈椅了。他仍舊是屬于椅子上的人。椅子成就了他和安靜的朋友關(guān)系。代表某種欲望的那瓶紅酒成為一個不可能企及的幻覺。

紅酒獨坐床頭，像一枚沒有生命的心臟。

走出房間的何容易沒有帶走那瓶鹿血輒。

他離開圈椅的時候，他想起了安靜的“雞蛋故事”，一剎那，他突然覺得自己讀懂了這個故事。他豁然了起來。于是，他回復(fù)了安靜一條短信，他在短信里寬宥地說：我知道外婆的雞蛋為什么失去美味。我會恪守著保留它原味的信條。我們終究還是我們。祝福。

邁出大廳，秋陽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