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家發(fā)
一
戎馬半生終為文,筆走天涯寫春聲。
西南軍旅留蹤跡,黑水漠河存鄉(xiāng)情。
戰(zhàn)士肝膽情濃在,何上京都書生累。
人民文學(xué)人民夲,盡心竭力奔勞身。
晚年衰體仍忙事,今傳李白寫吾心。
興安樟子美人松,北極有光承后人。
二
巫山同游四十載,常憶三峽擊水云。
奉節(jié)城頭憐杜老,敢向灘頭激流行。
白帝廟前相抵眠,夜話江濤風雨音。
塞上有酒共射月,黃河邊岸話詩文。
紅狐原上一團火,燃向荒草春又生。
君此一去兩茫茫,一柱暗香一柱情。
韓作榮走了…… 當接到《星星》編輯部海兵打來的電活,我不敢相信自已是否聽清。剛放下電話,北京《人民文學(xué)》陳永春來電話證實,韓作榮真的走了,在昨天的夜里。永春說,家發(fā)你與作榮是幾十年的朋友,該寫點什么……
(一)
今年六月,有友相邀,我去北京,去中華書局、榮寶齋購書,見幾位繪畫的朋友及宗鄂、永春、先樹。離京前,還猶豫是否見見作榮,我退休下來幾年,身居鄉(xiāng)下,耳目蔽塞,又很少上網(wǎng),漸漸遠離文學(xué)新詩的圈子。我知他身體不好,退下來仍然很忙,怕去打擾。不料電話一接便通,“家發(fā)呀,何時到得北京”,細微的聲音顯得無力。他說剛從外地回京,隔兩天是作協(xié)的一個什么評審會,會后又要回東北老家,好明天有空,約好一聚。他不讓我去家看他,他說他過來很方便(后來才知他惟一孩子患重病,臥床在家)。
苐二天上午,他與詩人席君秋同來和平門邊上一家旅館看我,手里拎著兩瓶窖藏二十年的山西汾酒,一見面相,都有點吃驚,幾年不見,他又消瘦多了,約帶灰白的臉上多了不少皺紋,更顯疲憊蒼老。我長作榮一歲,這幾年很少外出,頭發(fā)幾乎全白,自蓄一撮花白的胡須。我讓他坐靠在旅館房間的床上說話,雖體弱,但也很隨意開心。
(二)
這讓我想起三十年前,我們苐一次見面。在三峽開白太詩會時,一起開心隨意而快樂情景,沒完沒了地喝酒,橫三倒四醉在賓館的臥榻上,作榮年輕酒量好,但醉后無事。那時有《人民出版社》的劉蘭芳、《中青報》的王長安,《飛天》的李老鄉(xiāng)、《陽關(guān)》的林染、何香久、人鄰、銘久等,哼山歌俚曲,徹夜聊至天明。巫山腳下,大寧河畔,依斗門前,白帝城下,不亦樂乎。剛改革開放,文學(xué)初見繁榮,大家心情舒暢。寫下許多詩文,作榮在人民日報副刊上發(fā)表《三峽.。酒。太白詩會》的散文,《人民文學(xué)》《中國青年報》《星星》《飛天》等還開了首屆太白詩會的詩歌散文專欄和作品。
詩會途中,車路云陽古城,在張飛廟旁邊一家歺館,照樣喝酒,喝的是詩仙太白,太白酒廠是詩會的主辦單位,隨詩會拉了一車廂的酒來助興。詩酒是主題。在云陽河岸的古渡,等輪渡過江。面對長江三峽激流險灘和巨大漩渦…… 突然,韓作榮、王長安倆突發(fā)奇想,將衣服一揮甩在船頭,乘著酒性:“家發(fā),咱們游過去吧?!?我不知所措(我在長江邊長大,兒時幾次被大水沖走差點淹沒,也曾兩度冒險游過長江,雖初識水性,但也絕不敢在這三峽險灘叢生處下水),作榮長安是我代請來的詩會朋友,我不好拒絕,一時沖動,也只好跳入江中,陪他倆游了半程而返回,而他倆卻一前一后揮動雙臂卟喇仆喇橫江而過,真象兩只掠過江上的水鳥,真是神奇。上岸后,讓我愧顏又后怕,萬一出事,誰也擔當不起,同時我暗暗佩服,這兩位北方偉岸的漢子,瀟蕭灑灑,大大氣氣。事后,長安總是笑嘻嘻端著酒杯侃我:“家發(fā),好酒,還是要多喝一點哦”。話助酒興,酒可忘憂,其樂融融。
(三)
這些成為我們一種共同的回憶,藏在心里。后來王長安也過早的走了。作榮與我都不愿談起,當有人提及,時有悲思,時有心慰。
(四)
八、九十年代,我與作榮接觸多,幾乎一二年相聚一次。他來成都,每次來都先告訴我,問我在不在。他對四川成都很有感情,年輕時在東北黑龍江讀書當兵,來到四川的灌縣青城山一帶服役,軍藝的劉毅然是他的戰(zhàn)友,成都冬冷潮濕,他們回北京后,還專為《星星》弄來一臺通煙道的烤火爐子。那時《星星》只有一間大辦室,主編、編輯圍著這臺爐辦公,一直用了很多年?!对妱X》王燕生與樂山的周綱是戰(zhàn)友,他們都有許多共同西南軍旅經(jīng)歷。
《星星》好客,白航老主編大度寬容,流沙河回來埋頭工作寫作,陳犀、曾參明、何潔諸多誠懇熱情,編務(wù)繁累,星星復(fù)刋初期,如許多北京的老詩人嚴辰、鄒荻帆、牛漢、羅洛、公劉、唐禱唐湜等,有時白航流沙河還忙中抽出時間來陪陪客人,迊來送往的雜事指派我兼顧操持,我夲不善飲,酒是那個時候逼煉出來的。
(五)
一九八一年拉薩開“太陽城詩會”,記得謝冕、王燕生、黎渙頤等從西藏飛回成都,當晚以酒洗塵,結(jié)果王燕生大醉,回賓館通宵不眠,他說還寫兩首詩。第二天來編輯部對我們說,“家發(fā)、小余(以建)可畏,你把老漢灌醉了”。編輯部能飲酒的人很少,陳犀暗自高興。不醉不成交,多年來,他到成都后總是叫上我,去陳犀家,去孫敬軒家喝酒下棋,或木斧爾碑家吃回族風味,牛肉佐酒,陪他去見見他在成都的老戰(zhàn)友。有一年在木斧家,王燕生夫婦與木斧同盟,還有張建華,將我灌得大醉,回家整整睡了兩天,后來他狡黠一笑,家發(fā)扯平了,以后喝酒要結(jié)盟約,一條戰(zhàn)線嗎。燕生風趣,酒生妙語,下棋不論輸嬴,只圖快痛。靜軒酒量太淺,下棋愛出暈招,三人中數(shù)我后生,酒與棋,我可略勝一籌。孫老晚年寂寞多事,卻愛朋友會聚快活,駱耕野、魏志遠常年在外,偶爾回來聚聚,或下棋湊湊熱鬧。孫靜軒去世的前后,作榮、燕生、雷霆、徐剛、劉祖慈等都先后來成都,他們總要叫上我去陪同張羅,作榮喝酒實在,酒后話少。手中持煙,一只接一只,并要扯下過濾的煙嘴。一口一口地吸得很深。
(六)
有一年,他同中央電視臺的人來成都,要搞一個叫《東方神韻》的專題文化片,是有關(guān)茶、酒、鹽的文化歷史,由韓作榮執(zhí)筆,我還找來四川文化老人車輻先生,作實地采訪和介紹,我還為他們弄來了一臺免費的車,去灌縣青城山、黃龍溪等地,樂而忘歸。走時最后幾天,他從賓館里搬到我大慈寺宿舍,在我一個獨立簡單書房住下,閉門讀書寫作休息,燈火達旦,每當我中午敲門,滿屋香煙彌漫,煙缸里的煙蒂堆壘成山,我?guī)状髽鏁皶芎孟蠖挤^一遍,走時他從我書架取出幾夲書,要借去看看,我說拿去吧,我這兒購書的路兒很多。作榮讀書開闊,古今中外,那幾夲書好象是洛爾加、桑戈爾及法國現(xiàn)代主義詩人的作品。后來我曾寄過關(guān)于法國解構(gòu)主義的著作及《西藏生死書》這類書給他。他時有新著寄我。他有些作品,是由我編輯推薦刊發(fā)的,《無言三章》印象特深,那些密集的意象如一束束火燭燃繞絢麗,如雪原上,一只紅狐的舞蹈象征,我讀后難忘。其實,作榮那時的詩已有很強現(xiàn)代主義意味色彩,我暗自欣賞。而作榮更是一位眼光寬闊,包容大度的好編輯,如對青海已故詩人昌耀支持至始至終,他的主要作品是由《人民文學(xué)》的作榮、永春重點推薦出來的,而我又在《星星》編發(fā)昌耀作品較早,《陶罐,及其它》詩三首,在《星星》發(fā)表并獲首屆星星獎(1982).而昌耀在去世前的組詩《生命作業(yè)》,也發(fā)在《星星》上,那是他自已最后唱給自已的挽歌。 葉文福,徐剛,曲有源等詩人在最人生困難的時候,作榮永春總是伸出馳援的手,這些事與人,是鮮為人知的。還有四川許多年輕的詩人瞿永明的《靜安莊》,廖亦武的《死城》,歐陽江河、及周濤、老鄉(xiāng)、林染、鄒敬之、王家新、伊蕾等等。
(七)
作榮最后一次來成都,應(yīng)是孫敬軒去世的前一年,那時他已主持《人民文學(xué)》全面工作幾年了,為刊物的生存發(fā)展東奔西忙,盡心力竭,壓力很大,他重朋友感情,來看重病中孫靜軒,來前我們通過電活,見面時我暗暗吃驚,人清瘦得有些變形,他對我說,患上了糖尿病了,不時地大把大把吃藥,吸煙。走前我留他多住兩天散散心,他說忙呵,還得馬上趕回去。走的那天,我還找四川作協(xié)派了兩部車,隨便去西南民族大學(xué)看民族歌舞表演,最后他要去眉山,我又陪他去眉山三蘇祠,在東坡故里,想來這是他最后的瞻仰,或告別。簡單午歺,只喝了幾口酒,人顯憔悴,還在三蘇祠的招待所躺了一會,下午回成都的雙流機場直飛北京。走時,我悄悄地拉近同行的商震說,作榮身體不好,感謝你要多加關(guān)照了。商震連連點頭。
(八)
二00六年,是我退休的那年,參加首屆青海湖國際詩會,中外詩人來得很多,李老鄉(xiāng)私下和青海的幾位詩人朋友要盡地主之誼,拉著韓作榮和我,及梁平躍輝等,看來作榮身體有所好轉(zhuǎn),那次在老鄉(xiāng)的勸飲下,喝了不少的青棵王酒。 詩會上,還見到了多年不見雷抒雁先生,抒雁得病后,禿頭謝頂,拉我去房間坐坐,老鄉(xiāng)、曲有源也來了,大家一起敘舊,都老了開始懷舊,抒雁還想張羅,想約幾位相好的詩人朋友一聚,他說青海西北鐵路工程局有很多朋友正邀請他呢。不久他來成都,參加走進龍泉桃花村----新農(nóng)村詩會。他說我們終于在成都見面了,舒婷李小雨,葉延濱吉荻馬加也回來了,抒雁還在會上興致勃勃的讀解了《詩經(jīng)》里那首著名《桃子夭夭》的詩。晚上一起還喝了幾杯酒。他勸我退休多來北京走走……真想不到?jīng)]幾年,還沒有去北京看他,他卻走了。《詩刋》的雷霆也走了。
(九)
退休后的六、七年里,我極少寫新詩,和詩界的朋友疏遠了。但仍與幾位朋友偶有一些電活問候。去年為答酬,我寫了一首《一位老去的人總夢見船》,用手機發(fā)給朋友娛興,想不到,作榮立卻用手機發(fā)來一句短信,“家發(fā),一首真情實感的好詩”。這可是幾十年,作榮對我第一回鼓勵。他內(nèi)向,少言少語,屬于外冷內(nèi)熱的那種,除工作外,從不多發(fā)議論。
(十)
在北京的那天中午,作榮要做東,在琉璃廠附近找了一家叫《巫山烤魚》普通飯莊。我說好。打開了他帶來老窖汾酒,作榮和我,王樂元、席君秋四人圍上一條紅紅火火碩大的烤魚,麻辣煬濃烈,這是我三峽老家特有風味。他為我酌上酒,自已倒上半杯,說要陪我喝上一點。(我不忍心,但也無奈,他的病是千萬不能飲酒的)。酒前,從身上摸出一大把藥倒進口里。然后邊吃邊敘,他吃得很少,酒也淺淺喝了幾口,詩人王樂元年輕,替他喝了不少??磥砟翘炀裆泻茫矣叶缓?,坐在左位聽他聊聊近狀,他說還是忙啊,今年五月在黃山,中國詩歌協(xié)會換屆,推薦他當會長,看來又忙上了,上上下下協(xié)調(diào) 組織活動 …… 問及寫作情況,他說接了一部《李白評傳》書,幾十萬字只開了頭,壓力大,而又催稿在即。 飯后,王樂元還找了一家賓館大廳茶坐,說讓作榮老師再坐坐,他談興未盡,問我近情,我說我退下來后,閑云野鶴了,住在城外半鄉(xiāng)下,讀點書畫點畫寫點字自娛,只在(2011年)參加重慶奉節(jié)的《全國虁府詩會》,因在三峽,以為你要來,所以我回去了一趟。會上見到北京來的王辛久、商震、徐鼎一等,三峽地區(qū)的詩歌朋友還代問你好呢,他會心一笑,好象又回到三十年前的三峽《首屆太白詩會》。接著又談到他那部《太白傳》,他說他寫之前,反復(fù)讀了唐朝李太白有關(guān)的一、二百萬字史籍及詩稿。正他對詩人李白的敬慕,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致敬。 他還說這月淮備回黑龍江大小興安嶺收集資料,淮備寫一部反映東北大興安嶺森林的長篇小說。我自愧,江郎才盡,荒度時月。同時感到一個長跑者仍在生命的盡頭,殘缺艱難地一步一步跑……
那天下午,《榮寶齋》徐鼎一,剛從廣州回北京,約好晚上一聚 ,詩書畫朋友都熟,我約他一起去散散心,他近年喜書畫,他說有點累,以后再家聚吧。確有點力不從心了。臨走時,我送了兩本有我字畫的《榮寶齋》雜志和一塊小小玉壁,也是我的小小的祝福。我無法為他做點什么,只好勸慰:好,做自已喜歡的事,多多保重身體,有機會再來成都,到我鄉(xiāng)下話桑麻,他說好,一定來……
(十一)
苐二天下午乘機返蓉,在去首都機場途中,整個北京下起霧霾,天空一片灰暗,一環(huán)二環(huán)三環(huán)四環(huán),堵車似如一條條灰黑的長龍,好不容易車到機場,又暴雨雷鳴閃電,航班停飛,在機場外一家小旅社住了一夜,通宵未合眼。我對同行的樂元說,此來北京,我感覺不好,北京已不是我好多年向往走的地方了,但也說不出什么原因?;蛉死狭?,去散聚逢,生死由緣,辭別相聚,或一種兆應(yīng)……
(十二)
二0一三年十一月十二日,韓作榮走了。
我從北京回成都,六月至今,時間還不到五個月,他走得還是有些穾然,六十六歲對于一個有才華的作家和詩人,正是他成熟寫作的黃金時段。他走得太早了,他短暫一生,都在奔忙,確實太累了,也許是一種負重的解脫……
懿淵樸厚,魚書幾何, 我為我這位良師宜友,編輯同行,詩人朋友惋惜。也為我們當今文學(xué)詩歌界失去一位任勞任怨的組織者、優(yōu)秀詩人作家而惋惜。作榮走好,作榮安息。 雪原紅狐一團火,燃向荒草又生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