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
席慕蓉,臺灣著名詩人、散文家、畫家。祖籍內蒙古,是蒙古族王族之后。代表作有詩集《七里香》,散文集《成長的痕跡》等,文風溫柔淡泊,讀者遍及海內外。
昨夜與朋友喝茶閑聊,他說人生有三個境界:生存、生活、生命;我笑著回道,我也認為有三種人生境界:物質、半物質、精神;我們相視而笑。我們都是普通的人,融入人海,也就一堆活動的物質而也,但這一堆物質卻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讓浩宇中的這一個小星球變得異常豐饒,悲悲歡歡的一幕幕一而再,再而三地你方唱罷我又登臺。
我說生命的境界應該是自我的充分體現(xiàn)、精神與物質的完美結合。他說還有個人修為的濃厚沉淀。我又笑了,用那種欣慰的笑容。
有時候,聊些比較凝重的話題,雖然會有些唏噓感嘆,但會讓自己反思一些平日里認為不重要,日后老去時再去思考已經沒有意義的問題。
生命是什么?這是當年柏拉圖與老莊同時思考的問題,然后延續(xù)到了今天,在靜謐的書屋、在高高的論壇、在江邊山麓,仍有許多不倦的思考者在孜孜地暝目晗首,試圖解去這一千年老題。思想是永不磨滅的,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緒。
從一座古寺下山時,天已經微黑,城市的燈光如同以往一樣,依然搖晃得迷離。各種音樂從不同的角度刺入耳朵,讓在寶剎中得到片刻清禪的靈魂再度充斥了現(xiàn)實的無奈。剛才的梵鐘響起時,感覺生命里的那些是是非非得得失失全都不值得介意,在一尊佛前,我似乎鉆入了他的塑像里,好象成了那不茍言笑的佛,冷峻地看看蕓蕓眾生。而踏著下山的臺階,一步步我又走到了物質的世界,心的生命是空幽的,肉體的生命要由四覺牽引,人的物質屬性決定我永遠無法擺脫那些必須要面對的事實,無論是佛道儒,都是無法讓我解脫的。
佛的四大皆空,道的修身養(yǎng)性,儒的入世中庸,全蘊我之心底,卻無法融為一體,像段譽體內的不同內力,仿佛要將人撕裂。
有時候對自己說,做一個生命的隱者吧。去聽聽草間的風聲,去享受林木的呼吸,還有那夜的明月、雨的彩虹;我是從自然中走出的靈魂,應該將自己還給自然吧??墒?,我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放棄生命的顏色,只能在一條本不愿意繼續(xù)的道路上踉蹌前行,然后一次次迷失自己。我不懂得珍惜,也不懂得放棄。我無法從容地面對生命,品味生命。
不知何年何月,我會學會真正地愛惜自己的生命,那時候我必定也能學會真正地愛人和愛這個世界,用笑容去填補我的朋友的不快與失意。我知道我必須要去學會從容地面對生命的風雨,才能讓愛人真正地快樂。
當生命的質量、厚度和內涵超出了以往的范圍時,思考的結果也得到了一次飛躍。不是不為物喜不為已悲的境界,是一種恬然的喜悅。如果讓生命顯示了它寶貴的價值,如同班得瑞音樂般醉卻林木春花、春柳秋月,生命又何其幸哉。
斯巴達的生命是剽悍的,雅典的生命是文明的,特魯斯爾坎人在七個小丘上修起圍墻的時候,人類已經懂得品味生命。無論用哪一種方式,愷撒享受的是悲壯、屋大維享受的是神圣。中國的古文化名人們在奔波放逐中,也能笑著吟唱唐朝的云,宋朝的風。在品味自己生命的時候,也嚼出了歷史的滋味。
昨日歸家時,高空正好一輪稍橢的明月,月光垂直地射入我的百會穴,有一種清心的感覺,瞬那間仿佛體會到了什么,卻又什么也沒有,只是在靜靜的樹濱中緊了緊風衣,一步步朝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