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其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以細微精到的表現(xiàn)力為人所稱頌。他的作品大多講究將細節(jié)的刻畫與人物的塑造相結(jié)合,而《雪國》堪稱其中的典范。川端康成借助大自然和人物的主觀感覺建構(gòu)了駒子這樣一個充滿“矛盾性”的雪國精靈。駒子內(nèi)心對于干凈純潔生活的向往和追求,與她鄉(xiāng)村藝妓的身份形成了強烈的沖突。作品正是在展現(xiàn)駒子為美好人生而奮斗的過程中體現(xiàn)了川端康成筆下的細節(jié)的魅力。
關(guān)鍵詞: 駒子 細節(jié) 矛盾性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是繼泰戈爾之后,第二位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殊榮的亞洲作家。他的代表作《雪國》誕生在戰(zhàn)爭時期,當時并未引起人們廣泛的注目。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它逐漸在日本乃至世界文壇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我國自改革開放引進川端康成的作品后,好評如潮,中學(xué)課本中就有《花未眠》入選,可見川端文學(xué)作品所散發(fā)出的獨特魅力。
川端康成的內(nèi)心深處蘊含著深厚的日本古典文化情結(jié),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密切關(guān)注現(xiàn)實與傳統(tǒng)之間的分歧,并積極學(xué)習(xí)、吸收西方的先進文化,使之趨于日本化,立志做一個“日本式”的作家。眾所周知,日本是一個“符號式”的國家,尤為注重細節(jié),認為細節(jié)就代表整體,這種民族情結(jié)在川端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正如1968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評選委員會對川端康成的授獎辭所言:“以卓越的感受性,并用您的小說技巧,表現(xiàn)了日本人內(nèi)心的精髓。”①川端康成的作品也以其纖巧細膩的筆觸為人所稱頌,其細致精到的表現(xiàn)力彰顯著作家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
《雪國》篇幅不大,全文共計八萬多字,創(chuàng)作卻從1934年到1948年,歷時十四年才完整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作品以島村為敘述視角,敘述了來自東京的舞蹈愛好者島村與藝妓駒子在溫泉館的邂逅、相戀以及別離,其中還穿插有島村對葉子的思慕之情等一系列的故事,為我們塑造了島村、駒子、葉子等等璀璨的人物形象。其中駒子可以說是作品的主要人物,川端康成更是透過她揭示了作品的主題——對人類生命的憧憬,這一點也成為駒子形象的靈魂所在。駒子出身貧寒,迫于生計,淪落風(fēng)塵,成為了一個偏遠山區(qū)的藝妓。但她不甘心忍受命運的捉弄,不愿意被人視作男人的玩物,即使明知一切皆是“徒勞”,仍然在不斷地掙扎。她堅持寫日記、讀小說、苦練三弦,以求得與命運相抗爭的力量。她憧憬真正意義上的愛情和作為一個人的尊嚴以及完全自主的正常生活,不用再受到命運的作弄和人們的鄙夷。在駒子身上我們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她對于美好未來的向往,正如作品中提到的,“駒子對生存的渴望,反而像赤裸的肌膚一樣”②觸到了島村的身上。這樣努力綻放的駒子本該有一個美好的人生,但正如作者自己所言,他是懷著同情心來塑造駒子的,本身就帶有悲劇性。駒子有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但她只是一個鄉(xiāng)村藝妓,她雖然沒有能力來積極堅定地反抗命運的不公,但也沒有認命地在風(fēng)塵中一味地墮落下去,而是懷著一股上進的念想,紛爭于自身那人人皆可談?wù)f的藝妓處境之中。
《雪國》作為川端康成的第一部中篇小說,也是他最著名的代表之作,其細節(jié)刻畫能力更是彰顯無遺,僅僅是女主人公駒子形象細節(jié)刻畫,就足夠讓讀者反復(fù)玩味。
前文提到,駒子本身帶有悲劇性,而根源則是其性格的矛盾性。正如文中寫道,島村第一次來到美麗的雪國,兩人客棧幽會后,駒子說了這樣的一句話:“我沒有什么可惋惜的,絕沒有什么可惋惜的啊。不過,我不是那種女人,不是那種女人啊”③。駒子說這句話時定是帶有一種想要灑脫但又做不到的無奈哀傷。駒子雖沒有尋常女子那樣對于肉體的執(zhí)著,卻又不愿島村將她視作妓女。駒子想要成為一個尋常女子,卻又不自覺地流露出藝妓那種輕浮、妖媚的做派。陷在這種矛盾的思想糾葛之中,駒子變得異常敏感。島村說她是一個好女人,駒子卻是“漲紅了臉”,瞪住島村責(zé)問,氣得柔弱的雙肩直打顫,臉色也倏地變成了鐵青色,眼淚也忍不住簌簌地滾落下來。五個動作細膩的描寫,看似很自然,內(nèi)在卻是經(jīng)歷了重重矛盾思量。《雪國》中直接描寫駒子心理活動的片段幾乎是微乎其微,但我們卻能從這幾個動作中揣摩一二:駒子雖是潔身自好,但始終脫離不了藝妓的影響,潛意識中就不認為會有人稱自己是好女人,認定了島村是在嘲諷她?!皾q紅”二字既體現(xiàn)了駒子的氣憤,也揭示了她內(nèi)心的委屈和不可置信;雙肩氣得“打顫”,臉色“鐵青”,似要反駁,卻是無話可說。一股哀愁之感回蕩在胸腔中,眼淚也簌簌地滾落下來。又或是駒子心中氣島村打趣她,卻又不能真正地發(fā)泄在他身上,就怕坐實了“不是好女人”這一名目,心感悲切,進而淚如泉涌。簡單的五個動作卻蘊藏著這般深刻的心靈悸動,將一個內(nèi)心細膩敏感的女性活脫脫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正所謂“駒子之悲”——性格的矛盾性,可以說駒子的悲戚大多源于此,作品中諸如此類的片段還有很多,皆可細細品味其魅力。
川端筆下的駒子是如此卑微卻又堅韌地活著,她的身上有太多的驚喜,作者在一個個看似無心,卻意蘊悠悠的細節(jié)里,對“駒子之魂”和“駒子之悲”做出了高度概括,塑造出一個萬花筒般多面的駒子形象。
川端康成自身的“孤兒根性”,使他對大自然更加親近,而這份親近,也使他對自然有著不同尋常的體悟。川端堅持以心靈來傾聽大自然的聲韻,追求“物我合一”的境界,其作品中的人物塑造亦是如此。并稱自然的恩賜可以說是他創(chuàng)作中美的源泉。他借助于對自然的描繪,通過暗示、象征、襯托等方法,使得其筆下之人別有一番風(fēng)韻。
作品《雪國》中曾寫道:“蜜蜂還可以爬爬跌跌一番,再倒下才爬不起來。由于季節(jié)轉(zhuǎn)換而自然死亡,乍看好像是靜靜地死去,可是走近一看,只見它們抽搐著腿腳和觸角,痛苦地拼命掙扎。這八鋪席作為它們死亡的地方,未免顯得太寬廣了。”④把駒子類比為苦苦掙扎于艱難困境的秋蟲,哪怕廣袤的世界看不到她的努力,也從不曾失去對未來的憧憬,形象生動地將“駒子之魂”——對生命的憧憬這一精髓呈現(xiàn)出來。正好似這“美麗的秋蟲”避免不了季節(jié)轉(zhuǎn)換而自然死亡一樣,駒子避免不了成為藝妓后的悲哀,卻還是拼命地掙扎。也許有的人認為身為藝妓的駒子早已認命,那也只是因為沒有走進她吧。駒子那痛苦而拼命的掙扎,相較于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來說,是蒼白無力的,是極易被忽略掉的,但那卻是駒子作為一個帶有人類生命憧憬的所謂“低賤”的人的最大證明。
“月兒皎潔得如同一把放在晶瑩的冰塊上的刀”⑤,整句使用的都是冷色調(diào)的詞,給人一種凄冷之感。同時也突顯了駒子外在的純潔和內(nèi)心的脆弱,為她增添了一抹虛幻的色彩,使得駒子形象深入人心。
此外,《雪國》中“杉樹”這一自然事物也曾多次出現(xiàn),可以說關(guān)于杉樹的細致描寫和駒子、島村之間的愛情發(fā)展是密切相關(guān)的,對駒子形象的悲劇性塑造也具有重要意義。作品中曾寫到島村背靠著的那棵枯了的杉樹,“不知為什么,只是背面的枝丫一直枯到了頂,光禿禿的樹枝,像是倒栽在樹干上的塵樁,有些似兇神的兵器”⑥,也許此時島村不曾想到,自己便是那“兇神的兵器”,會給予駒子那么巨大的傷害,也為兩人最終的愛情悲劇埋下了伏筆;作品最后一次出現(xiàn)“杉樹”,是在島村起意離開雪國的時候,“披上一層薄雪的杉樹,分外鮮明地一株株聳立在雪地上,凌厲地伸向蒼穹”⑦,薄雪降下,掩埋一切,駒子與島村的愛情似乎也走到了盡頭。可憐的駒子至終也沒有得到向往的愛情。
通過自然美塑造人物形象,川端康成或許并不是第一人,卻將其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獨具一格。而川端康成作為日本“新感覺”派的代表作家,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也十分注重感覺的參與,在此之上,又主張借鑒西方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手法,倡導(dǎo)通過人物的主觀感覺的刻畫來塑造形象。《雪國》是通過島村的視角展開的,我們眼中的駒子形象,大多都建構(gòu)于島村對她的感知。而島村是一個虛無主義者,駒子的追求在他看來,無一不是徒勞,但透過他的虛無者的眼光觀察,卻使得駒子的形象更加的豐滿起來,激人奮進,令人憐愛。
駒子在島村眼中是怎么樣的呢?“女子給人的印象潔凈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腳趾彎里大概也是干凈的?!雹?作品中,光“潔凈”一詞就出現(xiàn)了十多次。正所謂“相由心生”,可見島村對駒子的總體感覺是非常好的。此外作品還多次描寫了駒子那真摯的聲音,這樣一個潔凈的女子將自己的滿腔愛戀傾注在島村身上,島村雖迷戀她卻又將她的愛戀看作是一種美的徒勞?!榜x子撞擊墻壁的空虛回聲,島村聽起來有如雪花飄落在自己的心田里?!雹?那“空洞的回聲”是一位癡戀女子絕望的哀傷和無可奈何,承載著女子內(nèi)心沉淀的深厚情感和殷切的盼望。在島村聽來,卻似雪花飄落般悄無聲息,無關(guān)痛癢。駒子那純潔的愛情,卻受到島村如此的不珍惜,這一場命定的苦戀,卻也是駒子自己的選擇。
“因為只有這個手指,才能使他清楚地感到就要去會見的那個女人”⑩,這里可以看作是駒子在作品中的第一次出現(xiàn)。駒子是島村“用手指頭記住的女人”,而非用心記住的女人,昭示出在島村眼里,兩人間的愛情不能說完全無情,但在島村一方,更多的只怕是一種肉體的欲望。島村明了駒子愛戀著他,因為那“女子純潔的心靈在呼喚自己男人的聲音”{11}但這種愛情,島村認為還不如一匹縐紗來的長久,總想劈頭給駒子一句徒勞。但“駒子對生存的渴望,反而像赤裸的肌膚一樣,觸到了他的身上”,{12}川端康成化抽象為具體,使人深切地體會到駒子對于生命的濃烈的渴望。
島村第二次離開雪國,回望駒子時有這樣的描寫:“從火車上望去,她好像一個在荒村水果店里的奇怪的水果,獨自被遺棄在煤煙熏黑了的玻璃箱內(nèi)似的”{13}。在島村看來,作為一名鄉(xiāng)村藝妓的駒子正好似荒村水果店里的奇怪水果,駒子被島村遺棄在了“玻璃箱”,玻璃箱外的世界可望而不可即,它禁錮的不再只是軀體,甚至連靈魂也遭到了無形的束縛。駒子渴望正常的生活,卻又懷疑自己真的可以獲得這樣的幸福,以至于不自覺地畫地為牢。而“煤煙”則好比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慢慢地吞噬著駒子對生活的激情,直至完全熏黑,再也尋不到外面的精彩。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曾經(jīng)提到“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14}。這句話,在《雪國》這里,我們或許可以理解為有我之境,以我察人,則人皆著我之色彩。
島村所見的駒子也許只是冰山一角,我們再看看其他人眼中的駒子吧。
作品中按摩女曾贊駒子年紀雖輕,但藝技卻是很好的?!半m說多少有點基礎(chǔ),但獨自依靠譜子來練習(xí)復(fù)雜的曲子,甚至離開譜子還能彈撥自如,這無疑需要有堅強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15},駒子苦練三弦,并不是為了更好地出賣自己的聲色和肉體,而是源于她對獨立自主生活執(zhí)著追求的赤子之心。這種對于理想的堅守不得不讓人為之動容。但在客棧女傭看來,駒子年輕而且會跳舞,也已經(jīng)偶爾應(yīng)召參加一些大型宴會什么的,算得上可貴的;可另一方面,駒子雖還不是藝妓,也不常常一個人去客棧旅客的房間,但也不能說是個無瑕的良家閨秀了,駒子似乎注定得不到社會的尊重,只是因為她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墮入了“藝妓”那種人人皆可談?wù)f的處境之中。而作品的另一女主人公葉子也曾說“駒姐是個好人,可是挺可憐的”{16}。從不同的側(cè)面看到的,都是一個獨特的駒子,她融合了女性的溫順、堅強、樸素等種種特質(zhì),像一個萬花筒,給我們無盡的驚喜。
川端康成擅長通過細膩豐滿的細節(jié)描寫來渲染作品的整體氣氛,塑造人物由內(nèi)到外的鮮活形象。他的筆下除了油畫般熱情的駒子,還有山水畫般婉約的葉子,更有簡筆畫單純的小薰等。川端康成這樣一位“日本式”的作家,他的創(chuàng)作在借鑒融合東西文化的基礎(chǔ)上,升華成了獨特的川端文學(xué),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日本人細膩敏銳的內(nèi)心精髓,相信在歷經(jīng)歲月的沉淀后,一定會煥發(fā)出奪目的光彩。
① 劉象愚、胡春梅:《感悟東方之美·走進川端康成的〈雪國〉》,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4頁。
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4}{15}{16} 川端康成:《雪國·古都·千只鶴》,葉渭渠、唐月梅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年版。
{11} 彭玉平主編:《人間詞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5頁。
作 者:匡榮,綿陽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與對外漢語學(xué)院2009級本科生,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xué)。
編 輯:康慧 E?鄄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