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稿以《1Q84》中青豆與天吾的情愛為切入點，兼顧村上其他文學作品中的情愛敘事方式，探討情愛之于村上文學的位置和意義。從小說的結(jié)局來看，《1Q84》一改村上文學情愛敘事的迷失、尋找、再迷失，孤獨、相遇、重回孤獨的路線，把對愛情的信念與對宗教的虔誠和奉獻精神融為一體，將宗教作為情愛的媒介和催化劑，使其變得堅定與明朗。由此，從《挪威的森林》開始，經(jīng)過《斯普托尼克戀人》《國境以南，太陽以西》一直到《1Q84》，村上春樹文學的情愛敘事，形成了一條“孤獨·尋找·超越”的軌跡。

關(guān)鍵詞：《1Q84》 青豆 宗教 現(xiàn)實

一、《1Q84》是一部特質(zhì)的情愛巨著

《1Q84》的特質(zhì)性體現(xiàn)在情愛與宗教的一致性上。一般的文學作品常常描寫宗教與愛情、人性與神性的沖突，如《紅字》《荊棘鳥》《巴黎圣母院》等?！?Q84》卻神奇地將宗教與愛情統(tǒng)一起來，宗教使愛的信念更堅定，行為更果敢；反過來，愛情又為宗教增添了溫暖情懷和浪漫色彩。

在這里，因為一個共同目標的存在，男女之情超越了世俗之愛。戀愛不再表現(xiàn)為孤獨、喪失等消極情感，它超越了個性體驗而上升為社會行為。而且，對愛的堅定等同于對宗教的虔誠，愛情與宗教不是對立、矛盾、非此即彼的消極關(guān)系，而是統(tǒng)一、融合、相互促進的積極關(guān)系。從這一點上看，《1Q84》是一部獨特的情愛巨著。它不但與其他的宗教愛情作品不同，也與村上春樹其他作品的情愛敘事不同。

二、青豆與天吾非同尋常的堅守

（一）相似的童年經(jīng)歷

青豆與天吾小時候曾經(jīng)在一個班級就讀，他們的相識很普通。但他們相似的童年經(jīng)歷卻與普通兒童有很大差別。青豆出生于宗教家庭，自小受父母影響加入“證人會”。十多歲時，每到周末就會被母親強拉著去四處布教；在學校，每天中午在教室吃學校的定餐前，不得不大聲禱告所屬教團證人會的禱告詞，因此遭到同學的白眼和排擠。天吾自幼母親離家出走，每到周末便被身為“NHK”收款人的父親拉著四處收款。途中常與被母親拉去布教的青豆相遇。相似的身世讓他們開始關(guān)注對方。天吾曾在青豆遭同學欺辱時伸手援助，因而便有了放學后教室內(nèi)二人短暫的、卻是命運式的握手。這唯一的一次握手，雖然不過十幾秒，卻成為他們后來人生中的支撐。事過二十年，雖然青豆、天吾都已到而立之年，雖然這二十年間他們一直未再謀面，心里卻一直在思念著彼此。

（二）青豆的“信徒性”特質(zhì)

青豆在初中時候脫離了證人會，因此也被家族所拋棄。從某體育大學畢業(yè)后，她成為一家健身俱樂部的健身教練，同時偶爾受老婦人雇傭，神不知鬼不覺地用冰錐將那些有家庭暴力傾向的男人送到另一個世界。不可忽視的是，每當殺人之前，她都會不由自主地默誦證人會的禱告詞——宗教已根植于她心底。

從社會倫理或法律規(guī)范的角度來看，老婦人在主張正義、反抗暴力的同時，又在排斥正義，宣揚、崇尚甚至行使暴力。由此看來，她與她所深惡痛絕的深田保教祖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不同。這是一般人都明白的事實，但青豆卻對此沒有任何異議，并盡心盡力地完成被賦予的使命。在接受老婦人的命令去刺殺深田保時，她說：“我沒有喪失的東西，無論是工作還是姓名，抑或東京眼下的生活，對我來說都沒有任何意義?！眥1}也就是說她隨時可以為了完成老婦人交給的任務(wù)而舍棄生命。在談到創(chuàng)作《1Q84》的動機時，村上說，他要編織自己的物語以對抗麻原彰晃的死亡物語?？墒牵谶@里，青豆動輒想到死，說憧憬死亡也不為過。難怪有的學者評價說“這豈止是（對死亡）沒有形成什么抵抗，干脆是強化了奧姆真理教的死亡物語”{2}。其實，村上何嘗不是用這種隨時可以赴死的、義無反顧的決絕態(tài)度，來反襯和強化青豆的帶有些許狂熱的信徒性特質(zhì)。

另外，當教祖告訴她，她是由天吾的物語《空氣蛹》而被帶到了這個“1Q84”的世界，而后她便看到天上有兩個月亮——科技大國、現(xiàn)代社會的產(chǎn)兒青豆竟然對此深信不疑。雖然十歲時青豆就脫離了證人會，但我們完全可以說，她身上宗教信徒的秉性依然未變。由此，三十歲的青豆才能自然地回歸物語的創(chuàng)造者、天吾所支配的宗教王國。

（三）天吾的“教主性”命運

天吾通過改寫深繪里的《空氣蛹》而進入1Q84的世界，這個世界的顯著標志便是天空中有一大一小兩個月亮，這本來是物語《空氣蛹》中的虛構(gòu)世界。但對教祖、青豆、天吾、深繪里、牛河等人而言，這也是現(xiàn)實世界——因為他們所看到的天空就掛著這樣的兩個月亮。他們生活的1Q84的世界，與1984年的世界既有交集又有所不同。這么一來，改寫了《空氣蛹》的天吾就順理成章地成為1Q84這個現(xiàn)實世界/宗教王國的創(chuàng)造者。另外，青豆在賓館刺殺教祖的時候，教祖告訴她自己能夠聽到一切、感知一切——包括青豆此行的目的，而且泰然赴死，并暗示天吾就是自己的繼承人：“如果你在這兒要了我的命，那么川奈天吾君就可以保住性命”{3}；“你們兩個人的命運并不是因事態(tài)發(fā)展在這兒邂逅，你們是理所當然（命中注定——引用者注）進入這個世界的”。{4}再有，天吾的名字很特別，給人一種宗教的感覺，日語中“天吾”與“天國”的發(fā)音又極為相似?！?Q84》BOOK3多少對前兩部有解說或破密的性質(zhì)，天吾的教主性特質(zhì)更是不言自明。

（四）共同創(chuàng)作宗教/愛情王國的搭檔

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青豆在給教祖作肌肉放松訓(xùn)練并殺死教祖的那天懷孕了（與此同時，深繪里爬到了天吾的身上，完成了被其稱為“支付”行為的性交）——雖然青豆在當月并沒有和異性結(jié)合，而且在懷孕后她深信孩子是天吾的。

有的學者援用了榮格的“結(jié)婚四位一體說”（Heiratsquaternio）來解釋青豆的妊娠。這個學說認為：“戀人之間不僅僅是現(xiàn)實中有意識的男女關(guān)系，還與各自無意識的異性形象相關(guān)聯(lián)……所以即使在現(xiàn)實世界中體現(xiàn)為男女兩個人的關(guān)系，也與兩個想象上的異性形象有關(guān)系，所以就仿佛是四個人的關(guān)系?！眥5}按照這個學說，教祖與深繪里就分別是青豆和天吾想象上的異性，可以作為他們性行為的代行人。所以，青豆的孩子既可以認為是教祖的，也可以認為是天吾的（在給教祖做完肌肉放松之后，“兩個人都大汗淋漓，急促地呼吸著，簡直像奇跡般地完成了一次濃密的性行為的戀人一樣”{6}。并且，按照心理學的“愛與殺害的同一性”{7}的說法，殺害行為本身與性交相關(guān)聯(lián)。青豆殺死了教祖也意味著他們之間性愛的完成）。教祖與天吾一個是宗教王國的舊王，一個是新王——所以也有人說，《1Q84》實際上是一個殺死舊王、誕生新王的故事。{8}

青豆和天吾兩個人都有意識地回避宗教，卻無法擺脫因宗教而結(jié)合的命運。青豆受老婦人雇傭親手把先驅(qū)教教祖送到他界的當天，以深繪里為媒介而受孕。天吾接受小松的勸告，改寫披露先驅(qū)教內(nèi)幕的小說《空氣蛹》，從而與先驅(qū)教有了牽連。也就是說，天吾和青豆兩人雖然盡力排斥、回避宗教，但實際上卻早已被命運——宗教這根無形之線連接在一起了。而且，由基督教中“圣父、圣子、圣靈”的三位一體說來解釋的話，青豆孕育的是新王，她是圣母般的存在；天吾是這個新王的父親，又等同于新王（其實就天吾來說，也存在“父親空位”或“父親不明”的隱喻{9}——“NHK”收款人是天吾的養(yǎng)父。就像青豆在殺人前常常默念證人會的祈禱詞一樣，嬰兒時代的幻象也常常突如其來，使天吾陷入混亂：一個不是養(yǎng)父的男人在吮吸母親的乳房——《1Q84》的敘事者在小說開篇就提醒讀者：那個身材高大、吮吸天吾母親乳房的男人才是天吾的親生父親。而教祖深田保最大的外形特征就是身材高大，小說中有多處深田保即為天吾父親的暗示。）一個是圣母，一個是新王，他們是宗教王國的生死搭檔?！拔覀儽仨毎涯芫奂降牧α烤奂饋砗隙鵀橐?。既為我們兩個人，同時也是為了這個小東西。”{10}由此他們不再孤獨、彷徨。這是一個超越的、在愛情背后蘊涵著宗教的故事，而且宗教意義也許更大。對愛情的執(zhí)著等同于對宗教無條件的信仰，村上小說第一次出現(xiàn)了明快而堅定的愛情，顯然它不是現(xiàn)實的，是超越現(xiàn)實而充滿宗教、靈異色彩的。

三、從《挪威的森林》到《1Q84》的超越

從《挪威的森林》（1987）到《國境以南，太陽以西》（1992），從《斯普托尼克戀人》（1999）到《1Q84》（2009），二十幾年的情愛路程，一直貫穿村上文學的是“尋找”的主題：《挪威的森林》主人公們通過孤獨、無助、互不介入的尋找，感到了人生的虛無和自我的迷失；《國境以南，太陽以西》男主人公通過重新審視、剖析自我，尋找童年記憶與自我相似的另一半，重新認識了自我和家庭，達到了自我的理性回歸；《斯普托尼克戀人》女主人公形式上是同性戀，其實它與《國境以南，太陽以西》一樣，是一部質(zhì)疑自我、迷失自我的同時又守望自我的小說。從《挪威的森林》到《斯普托尼克戀人》，十多年間，村上文學的情愛敘事一直圄于自我探尋的主題，因為關(guān)注的是自我，回避與外界的關(guān)聯(lián)，所以它們是封閉的，迷失在自我的世界里找不到出路，因而充滿消極、陰郁、虛無的色彩?！?Q84》則不同：雖然同樣是尋找的主題，但相對于尋找自我，它更是一部尋找對方/另一半的小說。雖然也有靈魂層面或身體層面的質(zhì)疑和探究，但命運讓它更多地走出自我的藩籬，與外部世界（包括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的）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不管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不管是命運的安排還是神的旨意，通過與宗教/社會關(guān)聯(lián)，主人公的信念與以前相比變得少有的堅定，他們的尋找不是迷茫的，是自信而果敢的——尤其是女主人公青豆，與以往的女性形象有本質(zhì)的不同——因而才有了村上情愛敘事少有的光明的結(jié)尾。

就《1Q84》與上述三部作品比較而言，上述三部屬于現(xiàn)實主義題材，《1Q84》屬于非現(xiàn)實主義題材；前三部與宗教絲毫沒有關(guān)聯(lián)，《1Q84》與宗教密切相關(guān)；前三部女主人公（或者男主人公的情感指涉對象）從未妊娠，《1Q84》的青豆憑空妊娠。也許正因為這幾點，《1Q84》的情愛結(jié)局才明朗圓滿。所以，《1Q84》一改村上文學情愛敘事的迷失、尋找、再迷失，孤獨、相遇、重回孤獨的路線，將對愛情的信念與對宗教的虔誠和奉獻精神融為一體，將宗教作為情愛的媒介和催化劑使其變得堅定與明朗。由此，從《挪威的森林》開始，經(jīng)過《斯普托尼克戀人》《國境以南，太陽以西》一直到《1Q84》，村上春樹文學的情愛敘事，形成了一條“孤獨·尋找·超越”的軌跡。

誠然，如果沒有宗教介入，仍然是十歲時天吾和青豆的唯一一次牽手，仍然是二十年間從未謀面。到了三十歲，他們還會相互尋找，彼此守候嗎？這個問題在《國境以南，太陽以西》中似乎已經(jīng)有了答案：島本和“我”在少年時代也曾有過短暫的握手而后各奔東西。三十多歲、結(jié)婚生子的“我”經(jīng)營一間酒吧，雖然時常想起島本，甚至在街上尾隨過與島本十分相似的人；現(xiàn)實中島本也似曾來到酒吧，點了他們童年時代曾經(jīng)一同聽過的音樂；更有甚者，二人還在“我”的別墅共度一個良宵。但是早晨醒來之后，島本已經(jīng)不知去向——甚至讓“我”懷疑剛剛過去的那一晚是否為夢境——同樣以年少時代的短暫握手為基礎(chǔ)，現(xiàn)實中的、沒有共同信仰支撐的情愛就這么虛無地收場。這仿佛進一步證明，村上春樹的現(xiàn)實主義情愛敘事是消極無望的，非現(xiàn)實世界的情愛才有完美的結(jié)局。

教祖深田保的兩句話可以詮釋上述內(nèi)容：“這是一個雜耍的世界，所有的東西都是假的，不過只要你相信我，一切都可以變成真的?！眥11}在此，村上就已經(jīng)借助深田保的話語暗示讀者，詢問天吾、青豆愛情的真實性或青豆懷孕的可能性是沒有意義的。而“所謂宗教與其說提供真理，毋寧說是提供美麗的假說”{12}。把這句話可以理解為：宗教也好，愛情也罷，只要你有一顆虔誠的心便足夠了。

在愛情信仰危機、結(jié)婚年齡年年推后、“草食族”愈來愈多的當今日本社會，借助宗教力量達成情感超越的《1Q84》，到底給了人們希望還是讓人們更加孤獨迷惘，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不可否認的是，《1Q84》那光明、圓滿的結(jié)尾在村上文學的情愛敘事中確實是獨樹一幟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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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③④⑥{12} 村上春■：『1Q84』BOOK2，新潮社2009年5月版，第21頁，第248頁，第249頁，第233頁，第236頁。

{2} 佐々木中：『生への侮蔑、「死の物■」の反■——この小■は文學的に■っている』，選自村上春■『1Q84』をどう■むか』，河出■房新社2009年7月版，第70頁。

⑤⑦ 河合俊雄：『村上春■における解■と超越（第二回）■なる■と人■の■』，『新潮』2010年11月號，第316頁，第311頁。

⑧ 安藤禮二：『王國の到來 村上春■「1Q84」』，『新潮』，2010年9月號，第188—203頁。

⑨ 清水良典：『父の空位』，『文學界』2009年8月號，第220—223頁。

⑩{11} 村上春樹：『1Q84』BOOK3，新潮社2010年4月版，第588頁。

參考文獻：

[1] 河出■房新社編集部編.村上春■『1Q84』をどう■むか[M].東京：河出■房新社，2009.

[2] 小森陽一編.1Q84スタデ?！謦築OOK2[M].東京：若草書房，2010.

[3] 空氣さなぎ調(diào)查委員會.『1Q84』の世界を深■みする本[M].ぶんか社，2009.

[4] ■田勉.村上春■『1Q84』を■み解く——■想■合の文體■的解明[J].Waseda global forum2009（6）.

基金項目：該論文為黑龍江省社科基金項目“孤獨、尋找、宗教：村上春樹文學的情愛敘事”（項目編號11B035）、黑龍江大學博士啟動基金項目“村上春樹《1Q84》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作 者：于桂玲，文學博士，黑龍江大學東語學院教授，研究方向：日本文學及中日比較文學。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