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吳子孝是明詞中興時期的詞家,在仕宦期、失意期、隱居期三個人生階段,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詞作。早期以娛賓遣興和流連光景的詞作為主,后期以隱逸詞為主。詞風(fēng)除了具有“大晏風(fēng)”和凄惋風(fēng)之外,還有閑適風(fēng)。
關(guān)鍵字:吳子孝 詞 大晏風(fēng) 凄惋風(fēng) 閑適風(fēng)
吳子孝(1495—1563),字純叔,號海峰,晚號龍峰,南直隸蘇州府長洲(今江蘇蘇州)人。生于明孝宗弘治八年,卒于世宗嘉靖四十二年,年69歲,嘉靖八年進(jìn)士,選庶吉士,改臺州推官,擢廣平通判,征授南吏主事,改禮部,遷光祿丞,出為湖廣參政。嘉靖二十九年,他被讒免官,漫游山水而歸。子孝著有詞集《玉霄仙明珠集》,共二卷,載詞二百余闋。其中有兩闋的內(nèi)容相同,但調(diào)名不同,在《全明詞》中為《選冠子》,在《全明詞補(bǔ)編》中為《蘇武慢》。另外一闋失了調(diào)牌。他共使用了74個詞調(diào),小令、中調(diào)、長調(diào)均有。小令尤多且勝,《類編箋釋國朝詩余》選錄小令22闋,中調(diào)8闋,長調(diào)10闋。
張仲謀在明詞林發(fā)現(xiàn)了一些“滄海遺珠”,吳子孝就是其一。他的詞在《明詞史》中有專章介紹,其詞“清疏雅潔,風(fēng)格于文征明為近。雖然語意清淺,然絕無明詞中常見的俚俗蕪穢之病”?!罢Z意清淺”跟《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的“造詣未深”大體一致,但四庫中 “頗具凄惋之致”的評價是對吳子孝詞風(fēng)的一大補(bǔ)充。筆者在對其二百多闋的詞作鑒賞中發(fā)現(xiàn),其詞除了具有“大晏風(fēng)”與凄惋風(fēng)之外,還有張仲謀沒有提到的閑適風(fēng)。詞人詞風(fēng)的形成,往往與其所處的社會背景和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有很大關(guān)系。筆者欲從這兩個方面來對吳子孝的詞風(fēng)做如下梳理。
一、仕宦期——大晏風(fēng)
明中期《花間集》《草堂詩余》甚是流行,這與當(dāng)時詞壇推崇“以婉約為正,以豪放為變”的詞體觀念密切相關(guān)。同時期的何良俊就說:“樂府以激遷揚厲為工,詩余以婉麗流暢為美,如周清真、張子野、秦少游、晏叔原諸人之作,柔情曼聲,摹寫殆盡,正詞家所謂當(dāng)行、所謂本色也。”在朝為官的吳子孝亦屬推崇這種詞題觀念的詞家。
多宴席、應(yīng)酬的官場生活,志得意滿的士子優(yōu)越感,優(yōu)哉游哉的精致生活,使得吳子孝同晏殊一樣,在23年(1529—1550)的仕宦生涯中創(chuàng)作了大量娛賓遣興、流連光景之作。好友皇甫■說其“詞宗晁晏,尤長小令,下筆輒就,倚馬可待”(《朝列大夫湖廣布政司右參議吳公墓表》)。吳子孝在仕宦期的詞風(fēng),不僅在題材上與晏殊有共同之處,更重要的是在運筆與審美追求上襲晏殊溫潤秀潔、雍容典雅的詞風(fēng)。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類題材中。
1. 寫景詞
吳子孝的寫景詞最值得稱道的是其對景有著相當(dāng)細(xì)致的觀察力和敏銳的感受力。同晏殊一樣,他也擅長白描的寫法。其表現(xiàn)形式是一句一景,運筆空靈,簡單的幾筆勾勒,就使筆下的景很富有畫面感?!疤羟?,姑蘇臺下,金波迤邐。啼鳥都已散,霜華交炫,千門白,瑤光里”(《水龍吟·長風(fēng)洗盡浮云》)就很有畫面感。夜里,位于太祠前面,姑蘇臺下面的湖面波光粼粼,啼鳥都已歸巢不見,鋪灑一地的冰霜在月光下交相輝映。詞境煞是幽美,絲毫沒有濃墨重彩的繁縟和雕琢,清新秀潔、疏闊雅致。
在寫景方面,吳雖仿晏詞在語言、詞境上的溫潤秀潔,但與晏詞仍有距離。在大晏的詞中我們能深切體會到濃厚的主觀情感,其寫環(huán)境也是在寫心境。而吳多客觀描寫,個人主觀情感不濃,有些只是純景詞。雖然缺乏深意是流連光景之作的通病,但高手仍可在其中融入自己對宇宙人生的感悟。晏殊能夠確立其大家地位,原因也在此。
2. 酒筵詞
吳詞詞題帶“筵”、“飲”、“宴”的詞作不少,縱然有“象筵”(皇家或官府操辦的宴席)、“壽宴”、“餞行宴”之別,但宴會上觥籌交錯的盛況是酒筵詞必不可少的。在吳的酒筵詞中,美酒、佳人、清歌、妙舞、賞花、賦詞是其早期應(yīng)景之作常見的物事。試舉幾例:
美酒清歌花滿戶,酒飲一■歌一句。(《木蘭花·己亥三月五日與許履元飲花下》)
桂實蓀枝香滿院,分甘遍,年年共醉長安宴。(《漁家傲·壽顏惟清母八十》)
詞中常出現(xiàn)“金樽”、“瑤管”、“皂貂帳”、“金鳳”、“翠裘”、“■帽”、“銀燭”等富貴的物象,它們鑲嵌在詞句當(dāng)中使詞脫盡媚俗,顯得雍容典雅。《滿庭芳·冬·為謝揮使時秀作》:
堤水初冰,山云欲暮,雪花飛近簾櫳。皂貂帳小,開宴射棠東。屏內(nèi)辟寒金鳳,偎寶瑟,無數(shù)驚鴻。燒獸炭,碧壺湯沸,褥錦隱猩紅。 膽瓶梅弄蕊,■聲不斷,酒盞頻空。猶自道,陶家風(fēng)味難同。燈影遙翻朱袖,私語處,豆蔻香濃。人酩酊,翠裘半■,■帽愛霜風(fēng)。
此詞以細(xì)膩的筆觸描繪了上層社會的宴席場景。衣著翠裘、頭戴■帽的達(dá)官貴人齊聚射堂東的皂貂帳內(nèi)品茗、取暖、賞花、聽歌、觀舞、飲酒,一派富貴之氣撲面而來。同一階層的吳子孝看到的不是聲色,也不是奢侈,有的只是這種氣象散發(fā)出來的典雅與品味。
3. 閨閣詞
吳子孝沿襲了花間詞派在這一題材上多寫女子閨思怨別的傳統(tǒng),采用女子口吻的代言體,以清新之辭表現(xiàn)之,從而撣去了花間派的脂粉氣。其閨閣詞大多寫得柔婉含蓄、情思綿邈。《南鄉(xiāng)子·春色透簾櫳》是這方面的代表作:
春色透簾櫳,堪恨西樓昨夜風(fēng)。燕子歸來情夢斷,朦朧。睡起新痕斷紅。 憔悴宋家東,淚點盈盈曉鏡中。無力倚闌扶不起,匆匆,滿地胭脂錦帳空。
此詞不渲染女主人公生活的環(huán)境、時令,也沒有女子容貌的繁縟描寫。詞人用簡潔的語言寫西風(fēng)來、燕子歸所引起的“情夢斷”、“憔悴宋家東”的心理和“淚點盈盈”、“無力倚闌扶不起”的神態(tài),女子的懷人、閨怨之情自然流出。結(jié)句也收束得蘊藉含蓄。“女為悅己者容”,每天都整裝打扮以待意中人歸,胭脂都灑了一地,望望錦帳卻是空的?!皾M地”與“空”的強(qiáng)烈對比,把女主人公凄慘的心境烘托到極致。就像吳子孝在另外一首閨閣詞中寫到“細(xì)雨濕斜陽”,女子思閨的怨情就如細(xì)雨般濕濕的、柔柔的,給人一種淡淡的哀傷。這種審美效果的達(dá)成無不得益于詞人的清新之辭。
二、失意期——凄惋風(fēng)
隨著被讒罷官(1550)厄運的到來,吳子孝眠于良辰美酒的日子已不能為繼,取而代之的是退居在“門前冷落鞍馬稀”的故鄉(xiāng)長洲。投身動業(yè)到賦閑在家的巨大心理落差,使其部分政治抒懷詩表現(xiàn)出凄惋的詞風(fēng)。
這種凄惋的詞風(fēng)最明顯的特點就是詞作中 “愁”字的出現(xiàn),這種愁有別于其在仕宦期由于傷春悲秋而生的愁,而是詞人有感于自己身世遭遇生的“愁”,較之前者厚重了許多。“憶賜宮衣,輕疊香羅雪,到如今回頭,五云仙闋。故園中,只聞啼■。涌離騷自嘆孤忠,惟揚州鑄鏡,能照人心別?!保ā跺\纏道·端午》)昔日的榮耀不在,如今在故園只聞凄厲的啼鳴,又值端午,詞人不禁想到和自己被讒經(jīng)歷極似的屈原。詞人和屈原一樣空有忠心,卻無人看到,惟有揚州鏡,方能鑒別人心。詞人心中的深哀劇痛飽蘸其中。
長期不能釋懷的吳子孝在另外一首詞《風(fēng)入松·春日直省,次虞道園韻》中亦傳達(dá)出凄惋的悲音。頭兩句“漏聲驚夢不成酣,和目整朝簪”極似阮籍《詠懷·其一》的“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詞人也好似阮籍一樣因政治上的失意而久久未眠,在微弱的月光下整理自己在朝為官時的發(fā)髻。人不處“廟堂”,卻理“朝簪”,何等凄涼,何等悲哀!“龍池柳色碧于藍(lán),金屋燕呢喃”,想象著失寵的阿嬌凄涼的生活情狀,心生同情的同時,實際上在比附自己被朝廷所棄的悲慘境遇。
三、隱居期——閑適風(fēng)
罷官后的吳子孝一直在家鄉(xiāng)長洲過著隱居的生活。“因家鄰虎丘”,于是他“每花辰月夕,或杖策攀路,或操舟船■狎魚鳥,以留連叢林,遠(yuǎn)而往返”(《朝列大夫湖廣布政司右參議吳公墓表》)。一向親近自然的吳子孝,不僅在山水草柳中排遣了他抑郁的愁緒,而且也開始喜歡上了隱居。這時期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隱逸詞。心境決定詞境,已到了知天命年齡的吳子孝在自然的熏陶下心境變得越來越平靜,表現(xiàn)在詞風(fēng)上就是閑適風(fēng)。針對吳的實際心境情況,筆者將從其兩個心理階段來展開論述,即:徘徊期,平靜期。
1. 徘徊期
曾懷有“平生伊呂是襟期”(《歸朝歡·綠暗枝頭梅尚小》)的吳子孝在遭遇如此大的政治打擊后不可能馬上安于現(xiàn)狀,甘于隱居的生涯。抑郁的情緒堵在心理總要想辦法排遣,于是自我安慰成了他的首選。《水調(diào)歌頭·范蠡湖邊路》這首詞就是這種心理在詞作中的反映。詞人用大量的筆墨來寫夜景的蕭瑟、凄厲,接下來又寫到“孤枕夜長無寐”,這不禁讓人思考其難寐的原因。雖然詞人態(tài)度鮮明地強(qiáng)調(diào)“試論興唐霸越,何似作閑人,將相心良苦,山水樂尤真”,可是仍可以看出其心之前并非如此。由一種人生觀轉(zhuǎn)到另一種人生觀總有一個轉(zhuǎn)型期,拿彼種人生觀的得意處來慰藉此種人生觀的失意處就是轉(zhuǎn)型期典型的心理特征。
自我暗示遠(yuǎn)比不上縱情山水在治療心理挫敗上面的功效?!兑粎不āぴ氯A如水浸空庭》中,詞人終于恢復(fù)了他在仕宦期描景的功力。“添豪興,頓破愁城。誰知狂客,云霄塌翼,失意似云英”句,可見詞人失意情緒的排遣是建立在寄醉于美景的基礎(chǔ)上的。雖然可以暫時忘卻痛苦,但靜下來之后那種失意的情緒仍會回來?!稘M庭芳·望月東樓》中前面還在描寫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是仙界:清虛新境界,冰壺銀海,身在瀛洲??墒墙酉聛韰s是:“忽聞鶴淚林丘,空自凝情遠(yuǎn)憶,江湖上,誰抱閑愁?!笨梢婋m然處在如仙境般的家鄉(xiāng)中,可并未見其愉悅的心情?!哆x冠子·芳榭春闌》也是詞人剛隱居不久所作。詞人用大好春光不能辜負(fù)來說服自己那顆不安的心,為把這種情緒排除殆盡,詞人下定決心“長住衡茅,慣尋嚴(yán)岫”,事實上他也做到了。
吳子孝在寫到自己的隱逸生活時,往往回想起昔日的仕途生活,兩種情感時常交雜在一起,一種是當(dāng)下生活的適然,一種是有心報國、無力回天的遺憾。這兩種復(fù)雜情緒的共存,使得創(chuàng)作于徘徊期的隱逸詞帶有不是很徹底的閑適風(fēng)。因為詞人的心境尚未釋然到徹底閑適的境界。
2. 平靜期
長期在山水美景中熏染,詞人那顆因落勢而浮躁不平的心慢慢沉靜下來。其隱逸詞向我們透露了什么樣的生活才是最理想的生活?!八悴蝗鐨w早,琴僧棋客,日與周旋。秋月春花美境、杖屨到,酒觥詩篇”(《滿庭芳》),這是他的文之道;“射柳金鞍飛紫陌,從來矯健如生鵑”(《蘇幕遮》),這是他的武之道;“試搗丹砂和玉液,五毒圖懸,彩索腰間飾”(《蘇幕遮》),這是他的養(yǎng)生之道。
詞人晚年的生活過得相當(dāng)?shù)拈e雅自適。如《好事近·寒露欲為霜》:
寒露欲為霜,清賞不辭深夜。竹里僧扉未閉,愛茗杯能借。 講臺石上覺云生,臥處云堪藉。月轉(zhuǎn)山空人靜,聽秋蟲談話。
詞人完全沉浸在這個秋夜中,竹林閑步,逢一僧室,借杯品茗。走至講臺石上,坐看云生。月轉(zhuǎn)星移,時間漸晚,山中更加空寂幽靜,能夠聽到秋蟲在草叢中切切私語?!稘O家傲·江上雪花如落絮》寫到詞人雪天外出尋梅賦詩,實乃文人一大雅事。“誰家臨水倚闌干,笑我愛東山”(《喜遷鶯》),“近水樓臺先得山水”的得意心情昭然若揭。“在藻共知魚樂,歸林閑數(shù)飛鴉”(《風(fēng)入松·次順■韻》)更是有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種悠然自得的隱士風(fēng)度。
吳子孝在隱逸詞當(dāng)中表現(xiàn)出來的閑適風(fēng)又一體現(xiàn)是,詞中出現(xiàn)了神仙的境界和求仙訪道的思想傾向?!陡谢识鳌ずI嫌邢缮健访枥L了美麗絢爛的仙境:“海上有仙山,苦淹城闋。歲歲中秋隔明月。季秋既望,攜手依然同涉,清光千萬里,山如雪?!毕麻牎皬V寒飄渺,便欲馭風(fēng)飛越,歸來慎勿用,忙人說”,體現(xiàn)他對神仙世界的追慕與渴求。他不僅在頭腦中設(shè)想神仙境界,還把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描繪成一個仙界:“竹繞茅堂長好在,白石清泉仙境界?!保ā短煜勺印罚┰~人在這樣的仙界中悠然自得。穿■艾,尋松檜?!岸刺臁?、“仙島”、“搗藥宮”、“瑤臺”、“瀛洲”等與神話有關(guān)的地名在隱逸詞中頻頻出現(xiàn)。詞人自隱居以來,已失去再仕之心,心也開始變得虛靜無為起來?!叭跛钊R似可梯”(《鷓鴣天》)語很有莊子逍遙游的思想在里面?!苞Q氅”、“玉華宮”、“仙骨”等與道教相關(guān)的意象無不滲透著吳的求仙問道的思想。
當(dāng)然,以上論及的三種詞風(fēng)尚不能涵蓋吳子孝詞所有的藝術(shù)風(fēng)貌。他也有自然質(zhì)實的詞風(fēng),亦有似稼軒的豪放詞風(fēng)。如果一定要確定個主導(dǎo)風(fēng)格的話,大晏風(fēng)、閑適風(fēng)是無論如何也推不掉的。雖說無甚獨特的詞風(fēng)使這顆小明珠在明中期詞家的光環(huán)下熠耀,但在詞受通俗文學(xué)——曲的巨大沖擊下,他仍堅持詞的本色,尚屬難能可貴。
參考文獻(xiàn):
[1] 饒宗頤.全明詞[M].北京:中華書局,2004.
[2] 周明初,葉曄.全明詞補(bǔ)編[M].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07.
[3] 張仲謀.明詞史[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2.
[4] 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422冊)[M].濟(jì)南:齊魯書社,1997.
[5] 文津閣四庫全書(第426冊、498冊)[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
作 者:徐衛(wèi)杰,暨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1級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生,專業(yè)方向:中國古代詩詞學(xué)。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