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
《孤獨者》顯然是就郁達夫的“零余者”而發(fā),本質(zhì)上堪稱《藥》的續(xù)篇,只不過夏瑜換成了魏連殳而已。《〈孤獨者〉新論》一文,在于對主人公內(nèi)心的分裂和矛盾的發(fā)掘。王文顯和楊絳的戲劇近年論列不多,特別是王文顯,此處獻芹,不外尋幽探勝的心思。
摘 要:魏連殳是個不徹底的覺醒者,在積重難返的禮教環(huán)境里,他缺乏果敢、勇猛的斗爭銳氣。革命者的孤獨源于三個方面:首先是大眾的隔膜;其二,同行者的寥寥;第三,反動勢力的迫害。魏連殳的過錯就在于他缺乏敢于正視淋漓鮮血的氣魄和勇于面對孤獨的氣度,而是彷徨于新舊之間,他的孤獨不外乎是魯迅自己心頭驅(qū)除不盡的困惑和痛楚的反映。
關(guān)鍵詞:魯迅 孤獨 魏連殳
1918年,胡適在他介紹易卜生的文章里引用了《國民公敵》中斯鐸曼醫(yī)生的話,“世上最強有力的人就是那個最孤立的人”{1},七年后,魯迅刻畫了“最孤立的人”的形象魏連殳,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魏連殳卻并非“世上最強有力的人”。
小說由五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描寫在山村里掀起的新舊之爭,以魏連殳祖母的葬禮為中心。在人們看來,魏連殳“沒有家小”,“很有些古怪”,村人都當他是“異類”,連本家也“將他當作一個外國人看待”。在祖母大殮之日,本以為“會釀成一種出人意外的奇觀”的“看客”們(村人們)卻“很失望”,因為關(guān)于一切喪葬儀式的雙方的爭斗并未如期上演,而在聽完族長們的“三大條件”(穿白、跪拜、做法事)后,魏連殳居然出人意外地“神色也不動”,全都答應下來,連祖母母家的親丁在給死者穿衣服上的“找事”也“遇見怎么挑剔便怎么改”。魏連殳這“常說家庭應該破壞”的“新黨”,難道竟然如此軟弱嗎?當然不是,正如魯迅所說,應是“隨順長者解放幼者”的“中國覺醒的人”的做法,{2}魏連殳的祖母無疑是“隨順”的“長者”,“解放”的“幼者”則是第二部分里的“大良、二良們”。在孩子們的祖母和“我”眼中,魏連殳“怕孩子們比孩子們見老子還怕”,在他看來,“中國的可以希望,只在這一點”。然而,事實卻又一次給了他教訓,不只街上“不很能走路”的小孩敢拿了蘆葉指著“殺”他,就是堂兄的小兒子也在父親的帶領(lǐng)下意欲過繼給他想占他寒石山的破屋,魏連殳稱他們“都不像人”。第二年的春天,喜歡沒有顧忌地發(fā)表些議論的魏連殳遭受了更大的打擊,像村人們一樣,S城人也來圍攻了,“暗暗地來叮他”,結(jié)果是他丟掉了飯碗,一來二去,連“非萬不得已,不肯輕易變賣的”善本書也守不住。在最困難的時候,朋友堅定了魏連殳“還得活幾天”的想法,不過,“連買郵票的錢也沒有”的他,最終選擇了做杜師長的顧問,連他自己也承認“真是失敗者了”,而當“我”在和魏連殳相識后的第四個年頭重又回到S城時,他已患癆病吐血而死,孤獨地離開了人間。
魏連殳是個不徹底的覺醒者,在積重難返的禮教環(huán)境里,他缺乏果敢、勇猛的斗爭銳氣,一句“都可以的”顯示了他內(nèi)心過多的牽連,同時也給自己帶來了麻煩,無論如何,魏連殳都改變不了他早已在村人們頭腦中固定下來的印象與看法,到頭來只能在“痛哭”中減輕內(nèi)外交困的壓力。魏連殳一面豎起戰(zhàn)旗攻擊,一面卻又有所顧忌,他瞻前顧后,無形中給了對方喘息和反攻的機會。在第一回祖母的喪事上就吃虧不小,精神上的困苦不必說了,就連財產(chǎn)也不時面臨被瓜分的危險。在第二回中,社會的反撲更是致命的——所謂“生活”,這是英雄的另一種“阿喀琉斯之踵”,也是舊派的最惡毒的伎倆和報復,魯迅筆下的“造反者”幾乎都是這手段的犧牲品,如孔乙己、方玄綽、呂緯甫、子君、“他”(《幸福的家庭》),甚至阿Q都擺脫不了生活的擠壓和糾纏。也許并非義無反顧的叛逆才使魏連殳還在留戀生命,他想活在人間,或者希冀給同道者以安慰,或者偏要為不愿意他活下去的人們而活下去。魏連殳的失敗可以說有他自身性格的原因,但嚴酷的社會現(xiàn)實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周作人曾指出,魏連殳的性格“多少也有點與范愛農(nóng)相像”{3}。當然,魯迅極為熟悉辛亥革命前后的生活,諸如《藥》《頭發(fā)的故事》等簡直就是特定時代精神的記錄,連魏連殳信中所說愿意他活幾天的已被敵人誘殺的朋友,也總不出王金發(fā)、徐錫麟、秋瑾等人的影子。革命者的孤獨源于三個方面:首先是大眾的隔膜。魏連殳的游學使他完全與他出身的山鄉(xiāng)隔絕開來,作為思想者和啟蒙者,他“異樣”的言行意在引導大眾的解放,但卻沒能引起共鳴,反倒讓他們多有不便,故被他們嘲笑和仇視也就在所難免。其二,同行者的寥寥。如果說“沒有家小”還只是無足輕重的孤獨的話,那么先后發(fā)生的同行者的減少甚至消失則是魏連殳走向死亡的根本原因。那些喜讀《沉淪》的青年的丑態(tài)原是“我”善意的暗諷,他們“懶散而驕傲”、“唉聲嘆氣”、“皺著眉頭吸煙”,活生生一副“才子佳人”的“頹廢”、“幫閑”的模樣,在主人落魄失意后他們必定走散。真正的同道不僅難覓,還難以逃脫黑暗社會的網(wǎng)羅。第三,反動勢力的迫害。在大大小小的圍剿和打擊面前,魏連殳的防線和陣地終于堅守不住,他那要“活下去”的想法,“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們而活下去”的意志也許可以說是一種韌性戰(zhàn)斗的精神,但事實上畢竟落入了傳統(tǒng)和社會的彀中。掙扎過后即是妥協(xié),就像祖母喪葬上的“全都照舊”的投降一樣,魏連殳自覺不自覺地陷進了相互沖突的泥淖之中,他自詡“勝利”,實際上卻在做俘虜,已經(jīng)成了名副其實的孤獨者。
魏連殳的孤獨不外乎是魯迅自己心頭驅(qū)除不盡的困惑和痛楚的反映。《玩偶之家》里的娜拉在甩門出走的一剎那既表明了個性解放問題的解決,同時也昭示著日常生活戰(zhàn)場的開始。同樣,《傷逝》的女主人公子君大膽爭取的“權(quán)利”也在與日常生活的遭遇戰(zhàn)中敗下陣來,最終結(jié)果十分凄慘。為此,病中的魯迅曾慨嘆“戰(zhàn)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無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關(guān)聯(lián)”{4}??陀^地講,魏連殳說的“我還得活幾天”并沒有錯,錯的是他此后選擇的道路。魯迅坦言,倘遇歧路,他會“先在歧路頭坐下,歇一會,或者睡一覺,于是選一條似乎可走的路再走”,而遇“窮途”時,則“像在歧路上的辦法一樣,還是跨進去,在刺叢里姑且走走”{5},但魏連殳卻不同,既非《故鄉(xiāng)》式的“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達觀,也不是《傷逝》中涓生“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的策勵,他心中只橫著一個信條:“滅亡是不愿意的”,不過,他也感到自己“不配活下去”,在他看來別人也不配。朋友被敵人誘殺了,他欣幸“再沒有誰痛心”,然而一個人更容易失了目標,他轉(zhuǎn)而躬行“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了”,像《在酒樓上》“繞了一點小圈子”的呂緯甫那樣,魏連殳也沒能在革命和精神的新路上看到希望,而是停頓下來,并且重新又加入到了正在走著老路的、挨擠的大眾中。
魏連殳本應成為革命大潮的弄潮兒,最后卻落了個慘淡的收場。魯迅借此提醒革命者必須堅定、勇敢地前行,而不能像“都可以的”、“我還得活幾天”的魏連殳那樣,成為現(xiàn)實生活中的孤獨者。魯迅從來不對革命抱有浪漫蒂克的幻想,深知它污穢與血的道理,甚至要隨時準備犧牲自己,“革命文學的第一步,必須拿我來開刀,我也敢于咬著牙關(guān)忍受。殺不掉,我就退進野草里,自己舐盡了傷口的血痕,決不煩別人傅藥。”{6}魏連殳的過錯就在于他缺乏敢于正視淋漓鮮血的氣魄和勇于面對孤獨的氣度,而是彷徨于新舊之間,非但沒有“這樣的戰(zhàn)士”的“舉起了投槍”的清醒和韌性,也沒有“過客”的對于“前面的聲音”的虔誠和憧憬。當魏連殳談及“新的賓客,新的饋贈……”的時候,他已經(jīng)跌入了“無物之陣”,與舊勢力同流合污,這位孤獨者就更加孤獨了。
像是阿爾志跋綏夫筆下的工人綏惠略夫,孤獨者魏連殳同樣“偷活在追躡里”{7},但他并沒有綏惠略夫“尼采式的強者的色采”{8},故而,在革命不斷高漲的年代里,《孤獨者》也被有些青年判定為“不是一篇吹著前進的號聲的小說”{9},不過,作為反襯,篇末的“輕松”、“坦然”卻凸顯了孤獨的潛力和希望,已是這些青年所不能理解的了。
{1} 胡適:《易卜生主義》,《新青年》第四卷第六號(1918年6月15日)。
{2} 魯迅:《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40頁。
{3} 周作人:《魯迅小說里的人物》,孫郁、黃喬生主編:《回望魯迅叢書:書里人生——兄弟憶魯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83頁。
{4} 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44頁。
{5} 魯迅:《兩地書》,《魯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5頁。
{6} 魯迅:《答楊■人先生公開信的公開信》,陳漱渝、肖振鳴 主編:《編年體魯迅著作全集(1933)》,福建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14頁。
{7}{8} 魯迅:《譯了〈工人綏惠略夫〉之后》,劉運峰編:《魯迅序跋集》,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第214頁,第215頁。
{9} 向培良:《論〈孤獨者〉》,李宗英、張夢陽編:《六十年來魯迅研究論文選》(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3頁。
作 者:關(guān)峰,博士后,長安大學文學藝術(shù)與傳播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