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瑩
摘 要:“人生如夢”是蘇軾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他在詩、文、詞中反復吟詠的主題之一。同樣,他也是一個擅長描寫夢境的文人,在他的文學作品中,夢境出現(xiàn)的頻率相當頻繁。本文以蘇軾的記夢詞為研究對象,通過對他較有代表性的記夢作品進行文本分析,概括其記夢詞獨特的藝術風貌。而這種獨特風貌,也是蘇軾美學思想和人生觀在詞學方面的折射。
關鍵詞:蘇軾 人生如夢 記夢詞 藝術風貌
“人生如夢”是蘇軾詞中反復詠嘆的主題之一。蘇詞中使用“夢魂”、“夢回”、“夢斷”等詞的頻率極高,如“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是夢”,“十五年間真夢里”,“萬事到頭皆是夢”,“古今如夢,何曾夢覺”,等等,他認為人生是一場大夢,至死夢方被驚醒,而古今時空的整個歷史,又是一場無限循環(huán)永不會蘇醒的夢。在蘇軾的人生體悟中,夢是永恒的存在,過去、現(xiàn)在、將來無不如同夢境。他是一個很會做夢的人,也很擅長描寫夢境,他經常在夢中得到奇句,夢醒后將之回味敷衍成詩詞。蘇軾的記夢詞常常將夢境與現(xiàn)實緊密結合,營造出一種似夢非夢、朦朧虛幻的奇境,讓人讀之心醉神迷。
一、現(xiàn)實與虛幻相融合
與同樣愛寫夢境的李白、李賀不同,蘇軾記夢詞最主要的特點是現(xiàn)實與虛幻的完美融合。李白詩中記述的夢境狂放飄忽,他筆下的夢都是奔騰嘯疾的,具有萬鈞氣勢,令人在排山倒海而來的場景變換之中,隨他在天宮之上、山河之間進行一場又一場華麗的冒險。李賀詩中的夢幽怪瑰奇,他善用迥然不同于現(xiàn)實塵世的種種事物,以別出心裁的方式鑄造瑰奇夢迷的虛幻世界,充滿了虛幻迷離的神秘色彩。而蘇軾的記夢詞是最具有人間煙火氣的,他的夢境往往與現(xiàn)實世界中的人、事、景、物緊密相關,幾乎都是現(xiàn)實中曾經出現(xiàn)或者與現(xiàn)實生活極為逼近的場景,具有親切感和人情味。如《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首著名的悼亡詞,上闋以“難忘”起始,一句“十年生死兩茫茫”使時空感、滄桑感躍然紙上?!懊C!笔莾刃钠嗷炭彰5钠嗲寮拍?,蘇軾用一個“兩”字輕而易舉地溝通了自己與亡妻的關系,也與一般悼亡詞的自抒其情區(qū)別開來。“不思量,自難忘”,作者用了最明白如話的語言,道出了人心中普適的情感體驗,語短意深,最能引起讀者的共鳴。接下來的兩句說到亡妻獨處墓中的凄涼無訴,然后設想兩人相逢,“應不識”的“應”字道出了自己的情狀,寫滿了自憐自傷和無奈滄桑。上闋全是實寫對亡妻的無限相思,下闋筆鋒一轉,由思入夢,開始寫幽夢還鄉(xiāng)。夢中的亡妻是一個“小軒窗,正梳妝”的幽美剪影。兩人相逢是全詞的高潮,日思夜想,一朝夢里相聚,卻只有“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久別重逢之下,無言相對的場景是真實場景和情感體驗的寫照。夢醒之后,回思夢境,念及亡妻,料亡妻獨在孤墳“斷腸處”,也應如自己一般心碎神傷,正是身在兩地,情發(fā)一心。這首詞雖是記夢,既有“幽夢”的空茫感,場景和感情又極為真實。以似曾相識的生活場景,反襯作者刻骨銘心的思念,極具藝術感染力和震撼力。正如王水照先生所說:“就情境言,這是一首婉約詞;就筆力、思力言,我們也可以說這是一首豪放詞?!雹?/p>
《水龍吟》(小舟橫截春江)也是記夢詞中現(xiàn)實與虛境完美融合的典范之作:
小舟橫截春江,臥看翠壁紅樓起。云間笑語,使君高會,佳人半醉。危柱哀弦,艷歌余響,繞云縈水。念故人老大,風流未減,獨回首,煙波里。 推枕惘然不見,但空江、月明千里。五湖聞道,扁舟歸去,仍攜西子。云夢南州,武昌南岸,昔游應記。料多情夢里,端來見我,也參差是。
詞的上闋全述夢境。首句的 “橫截”二字把讀者瞬間帶入了作者的夢境,回到了小舟橫江的黃州,“臥看”一句又宛若實景,躍然活畫出一個臥于舟中、閑看兩岸風景的詩人形象,這句雖寫夢境,卻全用實筆?!霸崎g笑語”勾勒出了夢境的空靈和神秘感,使君與佳人在舟中?在云中?在樓中?一個風流使君的形象飄飄忽忽地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拔V?,艷歌余響,繞云縈水”,至此夢境的痕跡已十分明顯,營造出了縹緲凄婉的夢中虛境,江風之中,水云天際,紅樓翠壁,余音裊裊,故友與佳人的形象在浩淼煙波中若隱若現(xiàn)。上闋的夢境將實景與虛境相結合,營造出既熟稔又陌生,既凄切又溫存的情境,意境空靈幽渺,余味無窮。下闋寫夢醒后的實景,“推枕惘然不見”,方覺故人舊景皆是一場夢寐,眼前只余一道空江,千里明月。夢中的江是“春江”,現(xiàn)實的江是“空江”, “春”“空”二字的不同屬性寫出了作者夢中及醒后的不同心境。作者隨即想到了范蠡的傳說,想象著故人也如范蠡一樣,攜著佳人扁舟浪游于江上,依然優(yōu)游瀟灑?!霸茐裟现荩洳习丁?,都是曾經與孝直交游的故地,思緒及此,想到故友也會如我一樣,在他的夢中與我相會。如此妙思,古人在詞話中已多有評及。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中曾說:“煞拍不說夢,偏說夢來見我,正是詞筆高渾不猶人處?!雹谠谒圃嘧R的場景中,道出了對故友的思念,盡管夢境虛幻,這種感情卻彌足真實。
二、自身情感與夢中人物情感相融合
蘇軾的記夢詞中往往涉及到曾經熟悉的人物或情事,在描述夢境的過程中,他總是能將自身的情感體驗與夢中人物的情感體驗融合為一體,這樣他的描寫角度也從作者單一視角的自述,轉變?yōu)樽髡吲c夢中人物的多視角情感互動。如上文所引的《江城子》,蘇軾并沒有像一般的悼亡詞一樣通篇只是自抒其情,他將自身的情感思想寄托在亡妻身上,通篇都是與亡妻感情的互動,既訴說自己的相思,又想象亡妻的凄涼,感情在一波三折的敘述中變得無比真實深刻?!端堃鳌返那楦幸暯且彩侨绱?。上闋“念故人老大,風流未減,獨回首,煙波里”是作者對故友的思寄,下闋則想象故友如自己一樣,在“多情夢里”來與自己相會,使讀者真切地感受到作者和故友的感情不是單向的,而是雙向的互動——夢境雖然虛幻,感情卻是如此真實。
《永遇樂·燕子樓夢盼盼》是蘇軾記夢詞中別具一格的奇絕之作: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云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
上闋先寫燕子樓頭的“清景無限”,明月當空,夜風細細,暗暗跳波的游魚和默默滴露的圓荷,無論動靜,都襯托著燕子樓的寂寂孤清。如此真實的場景,卻在黯黯鼓聲中被驚破。此時讀者方才恍然,是夢耶?非夢耶?在交錯的時空中,方才體味到作者剛才對燕子樓景物的一切描摹,都是以盼盼的視角,是作者與盼盼的情思互動。清景無限,佳人獨宿的孤清寂寞,都顯得婉轉多思,入情入理,耐人尋味。
三、時空交錯的婉曲結構
蘇軾的記夢詞經常是時空交錯、虛實相生,不僅是夢境與夢醒在真實與虛幻中交錯,也是過去與現(xiàn)在、未來的穿梭,從而編織營造出迷離夢幻的情境。在這一方面,蘇軾借鑒了柳永詞的典型結構,即先述現(xiàn)在情貌,再追憶往事,最后又回到現(xiàn)實,在現(xiàn)在—過去—現(xiàn)在的時光穿梭中透露隱約婉曲的心路歷程。上文所引的三首記夢詞都具有這個特征。
《江城子》的視角在“自己—對方”之間交錯跳躍,在“聚—散”、“生—死”的強烈對比中展開,場景不斷變換,感情的意脈卻又縈回不斷,一氣貫穿?!端堃鳌返膱鼍霸凇皦艟场F(xiàn)實”中切換,似曾相識的夢中情境又引得作者思緒在“現(xiàn)在—過去”中交相輝映,場景與時空不斷跳躍,但伏脈其中的是作者對故友深切的追思和懷念之情?!队烙鰳贰返慕Y構更為復雜,上闋述夢全以盼盼口吻,似乎作者在夢中幻化成了獨自憑欄的寂寞佳人,直至鼓聲驚斷了夢云,方覺茫茫深夜,佳人芳蹤早已無處重尋,此刻方才行遍小園。此時寫下的景致,才是真實的燕子樓夜景。對著空樓清景,作者的神思又飄至將來,在“現(xiàn)在—過去—將來”不斷跳躍,想到了如今我在此憑吊佳人,若干年后又有何人于此處憑吊自己,發(fā)出了“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的辨證哲思。整個詞境在真實與虛幻的空間變換中,又浸染了過去、現(xiàn)在、未來相交錯的強烈時間感,也只有這樣的結構,才足以承載作者因場景變幻而不斷生發(fā)的敏銳感覺和哲思。
蘇軾常常能以最明白如話的語言,把人生存于世間所能體會到的種種苦悶與矛盾,轉化成自己獨特的人生體悟和思考,并以高度概括性的精煉語言表現(xiàn)出來,表達出人生普適存在的思考和哲理,如“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是夢”等,直至今天,仍然能讓讀者感受到共鳴。
他的記夢詞中頻頻表現(xiàn)出人生幻滅感,對他個人而言,人生便是一場至死方醒的大夢,而整個人類的歷史則是一場永無覺醒期限的大夢,無處不是虛妄,這種強烈的虛幻意識給他帶來了深深的痛苦。
但蘇軾又是一個善于開解自我、超脫反省的人。既然人生的一切都是虛妄的,那么脫去了“一場大夢”“舊歡新怨”之后,又有什么支持著他從這種失落的痛苦中解脫出來呢?他在《江子靜字序》中說:“能得吾性而不失其在己,則何往而不適哉!”他是以自己對生命永恒的感悟,來超越人世間短暫的夢境的,他用“真吾”的自然本色來克服人生虛幻的意識。人生雖如他所說,是“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但他仍堅持 “且陶陶,樂盡天真”,“真”就是他在人生虛無意識籠罩中,仍能陶然自樂的開解之道。
① 王水照、朱剛:《蘇軾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537頁。
② 蘇軾著,王水照選注:《蘇軾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0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