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慧麗

教室窗戶旁邊，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站在那兒，手里拿著個紅色的塑料袋，花白的頭發(fā)朝后捥著個勺子，尼龍褂子，黑底帶著白梅。粗黑皮膚，亮瞳撲閃，我瞟了她一眼，有點面熟，可能是家長，我走進教室，準備安排好學生再出來招呼她，剛放下書，女人已經走到教室門口，給我招手。我皺了皺眉，給學生布置了讀課文，走出教室。

小香，還認識我嗎？她渾濁的大眼睛像是豆腐腦的湯汁，黃白相間，參雜著黑底料，閃著一絲期待。

是老鄉(xiāng)，還是熟人？腦海迅速打了幾個圈，直覺告訴我不認識。

你是？

我是李翠玉。

老師，我的腦袋轟得一聲，仔細打量眼前的女人，肩膀佝僂微微向前探著，土黃色皮膚又抹了一層黃醬，眼袋耷拉著，這就是我學前班那個漂亮的女老師，除了一絲熟悉的眼神，烏黑，明亮，一點影子都不復存在了。我已經二十多年沒見過她了，在我的記憶里：白色的的確良褂子，小扁領，齊耳短頭，細細的皮膚黑眼睛，淡淡的雪花膏清香老遠就聞到，手指細長筆直，細膩。當時我們三十多個孩子在窯洞里上課。沒有桌椅板凳，擺著整齊的一排排樹干，樹干的兩頭都用泥糊著，前面掛著一塊一米長的黑板，幾根粉筆，我們有的拿著小書包，里面裝幾塊干糧。老師天天在黑板上給我們畫小兔，小雞，有時也領著我們唱歌。印象最深的是冬天，老師擔著籮頭，去山上擔紅土，我們排著隊撿樹枝，送完了紅土，老師再來背樹枝，我們跟在老師后面，擔回來的紅土堆在窯洞旁邊，大隊給了煤，老師每天都要用紅土和煤摻好和煤糕，大冬天，老師臉上冒著汗，拿著鐵釬一釬一釬摻，摻好再放水，放上水再摻，直到摻的煤糕軟和的像打漿的水泥，煤糕才好燒，而這樣的煤糕兩三天就得摻一回，印象中，天蒙蒙黑，村子冒起了屢屢地炊煙，回窩的老牛眸眸地叫著，我們背上小書包回家時，老師把我們打法走，就開始和煤糕，我那會兒動作慢，常常是老師的嚓嚓聲已經響起，我還在找東西。有了煤火，老師經常從家里拿紅薯烤著給我們吃，一樣的紅薯，我總覺得老師家的甜。很多年過去了，有時在街上餓了，我總會想窯洞里的紅薯，軟酥酥的，香甜可口。雖然和煤糕，老師的手還是很光滑，我曾經偷偷看了很多次，細長，漂亮軟和，如果能摸摸那雙手，該是多幸福的事?？蛇@樣的手教了我三年，直到上小學，我也沒摸上。我小學畢業(yè)時，聽說她不教學了，嫁到外村，家里地多，代課工資低，來回跑太辛苦，辭職回家種地去了。她再堅持幾年，轉正了，工資肯定能夠養(yǎng)家糊口，可惜沒堅持到。我下意識地低下頭看她的手，細長，但肯定不軟和了，青筋裸露，像是雞爪。

李老師，你找我有什么事？我鎮(zhèn)定地回過神來。

我，我想找你開一個證明。李老師雞爪似的手開始掏紅口袋。

我心里打了個咯噔，怕是不行，前幾天學校開了大會，會議上傳達的是一些二十多年前的老民辦老師和代了十多年課的老師，后來因為正式老師增多，這些人有的被文教局辭退了。有的自己不干了?？h里搞民心工程，覺得他們工作了十幾年，甚至二十多年，為教育事業(yè)出過力，象征性地搞一點說法，準備拿出一部分資金解決這些人待遇問題，可年數(shù)久了，當時到底帶了幾年，文教局也沒留備案，這些人需要自己找材料和人，證明自己帶過課，需要四個人證：一起工作過的老同事，老校長，當時所在村的村干部，還有就是所教過的學生，必須兩人以上，這兩個學生現(xiàn)在必須在文教系統(tǒng)工作，這些資料齊了，才能領補助，校長的意思是最好你別當這個證明人，老師教過的學生無數(shù)，不是就你一個，你當證明人，學校給你蓋章，萬一老師教了五年，寫了十年，文教局調查出來你就做了虛假證明，上級處理你，學校跟著倒霉，所以你最好少管閑事。我是不愿意付這些責任的。校長冷冰冰的在大會上說。你，你沒找楊海？我問到。楊海是一所鄉(xiāng)鎮(zhèn)的校長，和我學前班時是一個班，后來小學也是，楊海個兒大聽話懂事，從上學起一直是班長，我們一年考上了師范。他自己證明自己蓋章，不用求人，比我方便得多。

他，他，他說自己是校長，打證明害怕上級對他印象不好。讓我找你。

我，我，打聽打聽學校，問問領導再說吧。

那，算了吧。我再想想辦法吧。不打攪了。老師的口氣明顯失望。扭轉身邁著沉重的步子走了，陽光伴隨著背影，一點一點地移動走遠了。隨著遠去的步子，我心里像是被針扎著一下又一下。

一天，二天，三天，我勸慰自己，如果老師再來找我，就是校長臉上下冰雹，說話的語氣是冰塊，我也要迎著面對，把冰塊打開，給老師蓋章，我做的是真證明，不怕調查。從老師找我那天開始，我經常做這樣的夢，做的都是老師領著我們火熄了，找不見柴火，老師急得滿頭大汗，我在旁邊束手無策。傻乎乎地站著。

暑假里，一個小學同學的孩子結婚，我們聚在一起。閑聊時，一個女同學突然說到，教我們的李翠玉老師死了。

怎么死的？另一個問到。

李老師家里條件不好，丈夫腦血栓癱瘓多年，兩個兒子沒手藝，在外地打工，結婚都欠了外債，現(xiàn)在農村吃喝不愁，主要是生病吃藥花錢，李老師的男人每天都得多少吃點藥，李老師花錢很緊吧，他們村口有片櫻桃園，李老師每年春天幫人家鋤草，到櫻桃成熟時，到樹上摘櫻桃，櫻桃樹并不高，一米多一點，那天正好下了點雨，老師穿著膠帶底子鞋，踩空樹枝，摔下來，腦袋正好砸在一塊石頭上，當時頭上起了個黑青大包，認為沒事，還自己走回家，沒想到第二天，叫人時，才發(fā)現(xiàn)人沒氣了。

我呆呆地站著，不知道該扯自己幾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