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
一個中國父親拿著赴美讀高中的女兒寄來的美國各科老師的評語,大跌眼鏡:這真的是我的女兒嗎?!她“有語言天賦”,她“樂觀積極”,她“優(yōu)雅”而“有創(chuàng)造性”,她有“人格的力量”,她是“寶貴的財富”! 其中一位美國老師,在推薦女兒上大學的信中說“我以性命擔保她行”。這句話深深震撼了這個父親的心。
而僅僅在4個月前,父親送走的那個女兒,是一個被老師批評為“沒有數(shù)學腦子”、垂頭喪氣地對著父親說“我厭學了”的孩子。
4個月,并不足以讓一個學生本身的素質(zhì)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不同的可能是她所處的教育環(huán)境,以及她得到的評價與激勵。女兒的美國老師說:“她在任何校園都會受到珍視?!碑斠粋€學生受到“珍視”的時候,和不被珍視、甚至被忽略、被歧視的時候,所表現(xiàn)出來的樣子,是會有所不同的吧。
如果在幾年前,你問我“了解自己的孩子嗎”,我會斬釘截鐵大言不慚地回答:“恐怕在20萬個父親中,你才能找到一個像我這么了解孩子的人!”說這樣的大話是有根據(jù)的。在女兒的整個初中階段,我們父女倆之間經(jīng)常進行有趣的談話,老謀深算的我,常使女兒驚訝地大叫:“怎么我心里想什么你都知道呀?”
女兒進入高中后,我算是領(lǐng)教了什么叫“高考戰(zhàn)車”。每天5點半,她就要起床,自己匆匆吃點東西,6點多就出門了。晚上,我們只有晚飯的十幾分鐘可以聊聊,吃完飯她就回到自己的房間,關(guān)門,做作業(yè)直至深夜。我和女兒從容談話的時間急劇減少。
我漸漸感到“信息短缺”,以往“特別了解”女兒的信心開始動搖。事實上,除了議論一下每次測驗考試的成績,我們幾乎來不及再聊點別的。在女兒上高二時,沒有和我商量,她告訴我“要分文理科班了,我報了文科”。
我心頭一震,心想“大事不好”,這意味著女兒對自己的理科前景做出了否定評價。
在理性上,我是堅決反對中學分什么“文”、“理”班的(我甚至認為大學本科階段也應(yīng)該是“通才教育”),誰有權(quán)這么早就強迫一個孩子只能學什么呢?憑什么這么早就認定一個孩子不具有多種發(fā)展的可能呢?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怎么可能對自己“適于”學什么做出正確判斷呢?
我小心翼翼地問女兒:“你為什么這樣選擇呢?”女兒說:“老師說我沒有數(shù)學腦子……”
這話讓我怒火中燒,一個為人師者,怎么可以這樣摧毀學生的自信呢?“再想想怎么樣?我認為老師說得沒有道理,你很正常,并沒有偏科……”“你說沒用,反正我得選一個!”我默然。
家長和學生,竟這樣只能屈服于現(xiàn)存的教育制度而毫無反抗余地——哪怕它是如此荒唐!
我讀過不少教育學和心理學方面的書,深知“評價”和評價的方式在一個孩子成長中的作用。因此,哪怕孩子在某次考試中成績不好,我也總是說:“這沒關(guān)系,沒準兒比全對還好,因為錯過的東西印象更深!”但是我也感到,家長的鼓勵對孩子的影響越來越小,因為你不“專業(yè)”、不“權(quán)威”,孩子做不出來的題,你通常也做不出來;你指導(dǎo)的作文,通常還會被判低分。
很明顯,在學校里,老師對孩子的評價具有決定性的影響。
有時我深感恐懼:我?guī)缀跻呀?jīng)完全不了解女兒了——每天能和她有效相處的時間不超過半小時,她一天要在學校呆10個小時,要說“了解”,恐怕沒有人能比老師更了解孩子了??墒呛苓z憾,無論是每學期一兩次的家長會,還是學期結(jié)束時老師給孩子的評語,都絲毫不能增進家長對孩子的了解。我相信與我有同感的家長很多,那家長會實際上就是“動員會”,動員家長與學校一起來給學生施加壓力,無論哪一科的老師講話,都是形勢多么多么“嚴峻”,希望家長“督促、督促、督促”——每次家長會后,都有幾個悲慘地被點名留下的男人女人,那篤定是沒有好果子吃的……
每個學期結(jié)束后,成績單上照例有老師的評語,本來這是一個使家長了解孩子的大好機會,可惜,每次都是那寥寥二三十個字,幾乎是年年相同的套話——兩三個詞兒的優(yōu)點和兩三個詞兒的缺點——有一次的評語絕對是學生的字體,看來老師自己根本就沒有寫評語的興趣,干脆讓學生干部代勞了。
有一次女兒回家后很不情愿地告訴我,班主任老師讓你晚上10點鐘給她打電話。我誠惶誠恐地掐著表準點打過去,不出所料,那是一大堆“必須及時改正”的缺點!——老師大義凜然,刀刀見血,聽得我頭皮直發(fā)麻!
女兒問“老師說我什么了”,我猶豫了一下,“嗯,沒什么了不起的……”考慮到老師對家長說話多少還會客氣一點,我難以想象這些話當面對女兒說出來時是個什么氣勢,我不能再雪上加霜。
盡管我對女兒很有信心,覺得她是一個心智很正常的孩子,品行也沒有什么必須矯正的缺陷,但她的理科成績確實有江河日下的趨勢,老師對女兒的評價開始影響我,“也許女兒真是缺乏理科方面的才能?”“也許她真是缺乏邏輯思維能力?”“也許她學習真的不夠努力?”我自己都能感到在給女兒打氣時有些言不由衷了。
終于有一天,女兒遲疑地對我說:“爸,我厭學了……”
“是嗎?”我沉默無語,內(nèi)心涌起一片可怕的絕望。我明白錯不在女兒,是什么讓她苦苦掙扎到高三,卻突然喪失了自信和學習興趣?!她曾是一個多么快樂和不甘人后的女孩兒呀……
所有這些,大概就是當有可能脫離這種教育的機會來臨時,我和女兒都沒有猶豫的原因。
幾乎喪失了學習自信的女兒,在美國會怎么樣呢?她在陌生的英語教育環(huán)境中將遇到巨大困難,這是我可以想見的,也許她一開始就會淪為班上成績最差的一名,美國老師會對這樣的學生作何評價呢?我簡直不敢想下去,并且做好了女兒再上兩年高中的思想準備。
仿佛在驗證我的預(yù)計一樣,進入美國高中沒兩天,女兒就在郵件中告訴我,“大量的單詞聽不懂,所有的計算、作圖都用計算機,我都不會……”第一次美國歷史課考試女兒竟得了個“F”。我心情沉重,但別無退路,“這是正常的適應(yīng)期,你一定會挺過去的!”聽天由命吧!
不久,似乎奇跡發(fā)生了。女兒那邊好消息不斷傳來,“突破”先從法語開始,女兒首次得了滿分!女兒說,一次法語課,有別的老師進來找我們的老師,我們老師正忙著,她就跟我聊了兩句,我們老師過來以后說“她剛從中國來”。那個老師說“我知道”。我們老師又說“剛來,法語就已經(jīng)得100了”。那個老師感嘆:“Jesus(耶穌呀)!”這聲驚嘆讓女兒心花怒放。
很快,她的化學又開始頻頻獲滿分。女兒給我的信寫道:今天化學考試又得了100。老師判完了卷子以后,拿給別的老師看,然后說:“班里沒別人這樣,這都能當標準答卷了。”正好有別的班的人來問問題,他就跟那人說:“問Stephanie(斯蒂芬),她什么都知道?!?/p>
女兒的每次郵件,都要寫幾句老師對她的評價。讓我驚奇的是,這些評價無一例外是贊揚,而且往往是在全班同學面前大聲地贊揚,“你們要努力呀,否則將來你們都要給斯蒂芬打工去了”等等,女兒說“我都不好意思了”。
這些贊揚有點像興奮劑,不知為什么,女兒開始自信得讓我感到陌生,一些我原來并未發(fā)現(xiàn)的特質(zhì)似乎開始呈現(xiàn)。我不大有把握有資格“指導(dǎo)”她了。
果然,3個月過去,女兒不經(jīng)我同意,干脆地告訴我“準備今年就申請大學”,她甚至已經(jīng)試著考了一次“托?!?。我愣了一會兒,覺得女兒有點好高騖遠,“托?!蹦芸紓€四五百分就了不起了,她什么時候見過這個世面呀!
不久,成績出來了,著實讓我大吃一驚,她竟考了600多分。這個成績申請美國大學富富有余。
女兒真的開始申請大學了。她告訴我其中一個必要程序是中學老師的推薦信。與中國的“一考定終身”完全不同,美國對申請入大學的學生采用復(fù)合評價,不僅要看你“大學入學資格考試”(SAT)的成績?nèi)绾?,你平時的成績也占一定的比例,還要看你有什么特長,甚至做過多少時間的社會公益工作,中學老師的評價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環(huán)。
我大大地擔心起來,以往國內(nèi)老師對女兒的評價言猶在耳,剛剛在美國學校里呆了幾個月,美國老師怎么可能了解一個中國孩子呢?
女兒似乎忘了這件事。其后一段時間的郵件里,她絕口不提老師的評價是什么。我想糟了,美國是個信用社會,老師向大學推薦學生關(guān)系到自己的聲譽,絕不會像中國人通常認為的是個“人情”,揀好話說就是了。也許,美國老師是否愿意推薦女兒都是個問題——女兒不提,我也不好問。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接到厚厚的一封信,是女兒從美國寄來的。打開一看,是4件美國老師給大學的推薦信!我迫不及待地開始讀,一種從未有過的震撼油然而生——
法語老師的推薦信
斯蒂芬是個非常聰明的學生。她在沙龍高中的第一周,就問是否可以放學后留下,讓我教她以前沒有學的功課。令我驚奇的是,斯蒂芬在一個小時內(nèi)就都學會了。她不時地展示她的語言天賦,在班里成績最好(從開學第一天起,她的分數(shù)沒有低于A的)。她對細節(jié)和微妙的語法差別有敏銳的目光,能成功地記住新詞匯并在文章中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出語輕柔的斯蒂芬能輕松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我對她適應(yīng)困難的法語發(fā)音的能力印象非常深刻。斯蒂芬學習勤奮、自覺,總是認真完成作業(yè),以自己的努力和精確超出我的預(yù)期。
斯蒂芬是成熟、友好的女孩。她的同學大部分像大一新生,只有她像大四學生。她在小組中做得也不錯,我經(jīng)常看見她給同學講解難題。另外,我們課下經(jīng)常交談,她既和我分享她的經(jīng)歷,又喜歡問我有趣的問題。
我相信,斯蒂芬在大學里會繼續(xù)在個人學術(shù)方面取得進步,獲取成功。對你的畢業(yè)班來說,她是寶貴的財富。我毫無保留地推薦她。
凱瑟琳·M·特納
親切、自然和對學生細致的觀察,竟使我這個看慣了“套話”的人一時間感到既新鮮又溫暖,評價可以這樣寫的呀!
數(shù)學老師的評語
我很高興寫這封信,并以我的名譽擔保,斯蒂芬今年參加了我的初級微積分課程的學習。學習期間,我發(fā)現(xiàn)斯蒂芬不僅勤學好問,而且富有同情心。她總是努力、認真地完成作業(yè)。她在數(shù)學和解決難題方面有顯著特長。
斯蒂芬經(jīng)常以自己優(yōu)雅而且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方式解決難題、完成數(shù)學證明。斯蒂芬也常常幫助身邊的同學做難題。在校期間,斯蒂芬為了得到問題答案,通常比別人回家晚,有時候她也在學校里幫助別的同學。
學生們尊重她的文靜和才智以及她解釋問題時的耐心。顯然,她在享受著幫助同學的樂趣。有斯蒂芬做學生我很高興,她在任何校園都會受到珍視。為上述及更多原因,我向貴校推薦斯蒂芬。
特雷西·史密斯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女兒竟有數(shù)學“特長”?還能“優(yōu)雅”而“創(chuàng)造性”地解決難題?!她不是“沒有數(shù)學腦子”嗎?
英文老師的評語
斯蒂芬從不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進行學術(shù)辯論。她的準備總是全面而準確。她不喜歡大驚小怪,對每個可能的事件都有預(yù)測。有的學生考試時愛靠運氣“贏取勝利”,獲得最佳,但斯蒂芬不這樣,她付出的代價是時間和努力,這在她優(yōu)秀的作業(yè)中有所反映。
斯蒂芬不僅僅是學術(shù)機器,她對學習感到興奮。有的學生僅僅是搜集信息,而斯蒂芬在探索智慧,她與困難的概念搏斗;對有挑戰(zhàn)性的問題,她不接受簡單的答案。她所做的是把不同的想法結(jié)合起來,把眾多概念放在一起。她不怕在解決難題時碰壁。我很喜歡像她這樣有毅力的學生。她能適應(yīng)高水平的大學學業(yè)嗎?我以性命擔保她行。對此,一秒鐘都不應(yīng)該懷疑!
人格的力量。這就是全部。這就是麥粒和谷殼的區(qū)別,這就是斯蒂芬的內(nèi)在。不自負,不自私,不虛偽,她是積極向上的女孩,能夠明辨是非。
斯蒂芬勇于對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當事情不順利時不找借口。她知道如何自我解嘲,也知道如何關(guān)心別人。她不貶低別人,也不利用別人。她尊重人,對人公平、體貼。她具有人格的力量。我就以此來結(jié)束我的評價。
約翰·C·科林斯
英文老師對女兒的評價讓我目瞪口呆,有哪位老師會對一個學生的品質(zhì)“以性命來擔?!??!無論對學業(yè)上的特點描述,還是對內(nèi)在人格的觀察,甚至對女兒未來的預(yù)期,這位有博士學位的老師都遠遠超過了我這個父親——我感到慚愧,以這樣寬闊的視野對一個孩子作出評價,對我,對中國的教育文化來說都是陌生的。
指導(dǎo)老師的評語
斯蒂芬表現(xiàn)得很完美。在我做顧問的經(jīng)歷中,還沒有聽說過有外國學生比她更快地完成了學術(shù)轉(zhuǎn)型。謙虛的斯蒂芬甚至不愿意接受她應(yīng)得的高分數(shù)。數(shù)學和其他理科方面的科目對她來說很輕松,遙遙領(lǐng)先于她的同班同學。她喜歡語言,學起法語來是個明星。然而在英語和美國歷史方面,她的閱讀和寫作水平還需要努力。她的所有老師都有共同的想法,“她太不可思議了,請再給我們20個像斯蒂芬這樣的學生!”他們一致贊揚她的勤奮、學術(shù)好奇心、專心學習和愿意幫助小組中其他同學的行為。平時斯蒂芬在課堂上很安靜,但一被叫到回答問題時總是清楚無誤,顯示出極強的理解力。
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她在美國有競爭力的大學里會非常成功。斯蒂芬在學業(yè)上越來越自信,同時她也開始交朋友,在社交方面開始輕松自如。她愛好運動,希望能參加我們學校的春季田徑比賽。她開始意識到自己和沙龍高中的同齡人有許多共同之處。最近,她的父親問她美國教育和中國教育有什么區(qū)別時,她說:“老師不一樣。美國老師非常親切、友好。考完試他們進行評論;而在中國,我們只是拿到分數(shù)。在中國我們需要死記硬背,而在美國你不得不學習思考,學會表達思想。”
斯蒂芬是個不同尋常的女孩。她獨立、靈活,非常善于適應(yīng)生活中的變化。她以樂觀的態(tài)度看待將來在大學的學習。盡管她想念父親、其他親人和在中國的朋友,但她肯定對大學的挑戰(zhàn)有準備。在沙龍高中的極短時間里,她就證明了自己是優(yōu)秀的學生,是積極進取、善于接受挑戰(zhàn)的女孩。
我滿懷熱情地贊同最具競爭力的大學接納她。
喬·貝克漢姆
這像是一份學生評價嗎?說實話,貝克漢姆先生的推薦信,我讀起來就像是一個老朋友在與我娓娓而談,親切、從容,充滿熱忱。顯而易見,他是如此負責,除了自己的觀察,還逐一征詢了女兒所有科目老師的意見,遣詞用語非常謹慎——例如,我很擔心女兒因為愛面子、不主動在上課時積極回答問題的習慣,而這是美國教育中非常被看重的品質(zhì),幾次在郵件中叮囑她要“改正這個缺點”。貝克漢姆先生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但他使用的詞是中性的——“安靜”。他在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什么呢?呵護著學生的自尊!
讀完這些老師極具個性的評價,那個“沒有數(shù)學腦子”的、只能上文科班的、垂頭喪氣感到“厭學”的女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看起來正全面獲得進展、甚至有點出類拔萃的女兒!僅僅三四個月過去,女兒的學習狀態(tài)和自信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是什么起了如此奇妙的催化作用?
我想說,是不同的評價標準使然!一個孩子如果總是受到負面評價,就會產(chǎn)生自我的“負驅(qū)動”,自暴自棄。處在學習過程中的學生就像一杯沒倒?jié)M的水。在中國老師這里,通??吹健耙话胧强盏摹?;而在美國老師那里,卻總是看到“一半是滿的”——前者否定,后者肯定,哪一種會對學生產(chǎn)生激勵作用呢?當然是后者,這早已被心理學上著名的“羅森塔爾效應(yīng)”所證明——僅僅是因為教師對學生的期待不同,一部分學生就會比另外的學生取得更大的進步。這難道不是我們的教育應(yīng)當反省、深思的嗎?
盡管相隔萬里,我還是想大聲對這些了不起的美國老師說聲“謝謝”,他們做到了我這個父親力不從心的事,讓女兒重新“起飛”。我已不在乎這些評價對大學錄取女兒產(chǎn)生什么影響,但我問女兒,是不是永遠不會忘記,曾經(jīng)有一個叫科林斯的老師在評價自己時說——“我以性命擔保她行,對此一秒鐘都不應(yīng)該懷疑!”
女兒熱烈地回應(yīng):“Yeah?。 ?/p>
(轉(zhuǎn)載自人民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