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

2003年10月5日，杰布不會忘記的一天。

科羅拉多州卡農(nóng)城皇家峽谷大橋上空，德文·韋斯頓拉著杰布的手對他說：“記著，該來的總會來的?！?/p>

幾秒鐘后，他們相繼跳出飛機，杰布在前，德文在后，按照既定路線，他們會分別從橋下和橋上穿越這座峽谷間的大橋。然而，當(dāng)杰布以接近200千米的時速順利從橋下穿過時，德文的血肉之軀卻像炮彈一樣撞在了鐵橋欄桿上……

“我還記得我們之間發(fā)生的事情，我不愿意去回憶。我甚至現(xiàn)在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p>

“我們從飛機里跳出來，路線是穿過那座橋，當(dāng)時我在下面，我并不知道上面發(fā)生了什么，但我感覺到有東西濺到我臉上。我突然驚醒，轉(zhuǎn)過頭去看他，然后發(fā)現(xiàn)有些東西散落在天上，我當(dāng)時以為他還在航線上……落地以后，我抬頭看著天上屬于他的黃色降落傘，說他怎么還在航線上，路邊一個女人對我說，不，杰布，他不在航線上了，他已經(jīng)死了……”

在峽谷下的地面上，杰布直直地愣在了那里，身上覆蓋著德文灑下的鮮血，一條1分鐘前還屬于德文的腿靜靜地躺在他身邊。

杰布·克里斯一生都在挑戰(zhàn)恐懼。

杰布曾是美國“Discovery”節(jié)目的知名主持人，歐美媒體眼中他是當(dāng)代最強悍的冒險運動家，現(xiàn)在他的主要身份則是全世界最頂尖的翼裝飛行大師。

1976年，杰布降生于美國新墨西哥州，小時候一次體檢，醫(yī)生告訴他的母親，這個孩子患有罕見的對抗恐懼癥，盡管有著與常人同樣的恐懼，但他渴望去經(jīng)歷這些恐懼。杰布自己從來不承認(rèn)有這種病存在——但他卻成了世界上最危險運動現(xiàn)存最好的運動員。

開始翼裝飛行之前，杰布玩了13年定點跳傘（BASE jump），那是一個挑戰(zhàn)人類勇氣極限的項目。在那13年里，杰布一次又一次從世界各地的地標(biāo)性建筑上跳下，金門大橋、埃菲爾鐵塔和里約熱內(nèi)盧基督像都曾見證他在落地之前成功打開降落傘。

每一次跳躍都需要極大的勇氣來克服恐懼，杰布依然覺得不夠。

“定點跳傘是一個關(guān)于挑戰(zhàn)恐懼的運動，他會讓你感到恐懼，但沒有那么多樂趣；而翼裝飛行則不同，你只會在跳下之前感到恐懼，當(dāng)你像鳥一樣穿梭于建筑物之間時，你感到的不是恐懼，而是快樂，是一種兒時的夢想成真?！?/p>

在成功完成數(shù)千次定點跳傘之后，杰布穿上翼裝，開始體驗在急速下落中飛翔于天地之間帶來的快樂。

“翼裝飛行是最純粹的人類飛行形式，在空中，我能感覺到空氣在皮膚上游走，我所有感官變得極其靈敏和強大。當(dāng)落地時，我甚至能聽見小蟲在草地里爬行的聲音?！弊诒本┑脑L談室里，杰布用夸張的表情和肢體動作述說著他的理想。

這次來中國，杰布為一部叫做《天門》（Heavens Gate）的影片做宣傳，這部片子紀(jì)錄了他2011年成功穿越天門山天門洞的故事。此外，他還計劃在今年10月挑戰(zhàn)浙江江郎山一線天。

就像童話中說的，美麗的故事總是發(fā)生在遙遠(yuǎn)的國度，張家界如夢似幻的風(fēng)光給杰布兩年前這次穿越營造了完美環(huán)境。

在天門山，母親第一次親身來到杰布的冒險現(xiàn)場，無能為力的旁觀中，這個臉上寫滿憂心的女人說：“如果你是一個真正的好母親，你就會放你的孩子去做他真正喜歡的事情，因為，這是屬于他的人生?！?/p>

起跳前夜，母親在房中茫然地看著窗外，杰布走上前說：“媽媽，我會沒事的。”

“我知道，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蹦赣H抬起頭，端詳著自己的兒子。

“這是一種非常特別的感覺，我之前從沒看過她如此情緒外露的樣子，媽媽總是很支持我，平時也都是很堅強的樣子，我從沒看過她哭，這對我來說也是很特別的經(jīng)歷……我沒有辦法描述出我真實的感覺，這是非常非常不尋常的……這其實還蠻有趣的，我看到這件事對她的影響，還看到我對她的影響，那一次讓我明白了，要小心不能受傷，否則媽媽會很難過?！苯懿颊f。

第一次試飛前，朋友們說笑著圍在杰布身邊，有的人還拿出手機拍照，母親上前擁抱了兒子，不遠(yuǎn)處，一位頭戴黃色安全帽的中方工作人員雙手端著肩膀站在一旁，皺眉盯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一臉不解。

經(jīng)過兩次嘗試，杰布成功穿越海拔1300米的天門洞。

江郎山是他的下一個目標(biāo)。

江郎山位于浙江省江山市城南25公里的江郎鄉(xiāng)，山形主體為三個高聳入云的巨石，高360余米，形似石筍天柱，自北向南呈“川”字形排列，依次為：郎峰、亞峰、靈峰。一線天俗稱小弄，是亞峰和靈峰中間的小道，高312米，長298米，最寬處4米，最窄處3.5米。

初到江郎山考察，杰布對這塊土地一見鐘情。

“這地方實在太美了，我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從來都沒有見過。后來我又仔細(xì)考察了一線天的寬窄程度，一切都非常適合，YEAH～～～OK，那種感覺告訴我，就是這兒了，下一個地方就是這里，哈哈哈哈哈！”

杰布是一個開朗的人，不長的訪談中多次毫無征兆地爆發(fā)出歇斯底里的笑聲，甚至?xí)Φ萌诵睦锇l(fā)毛。

接近300米的長度和不到4米的寬度，一線天對于時速接近200公里的翼裝飛行者來說，意味著容不得半分偏差的死亡考驗。

“以往，我飛行穿越過的地方都很高，很廣闊，而且不會很深。但這次我要飛的地方是最狹窄的，最深的，這是我在世界上其他地方從來沒見過的。這里有上百米深，幾百米長，卻只有不到4米寬，這意味著當(dāng)我穿越的時候，雙手距離峭壁都只有一點點的距離……”

“可能你會觸碰到……”

“你真這么想么？我可不想有這事發(fā)生！這個地方最為特殊的一點是，當(dāng)你下降的時候，降得越深，兩旁的峭壁會越窄，一直到最窄的地方。這是我能夠?qū)ふ业降淖瞠M窄的一次飛行，所以我說這次是最深的，最窄的。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這個洞窟的時候，對我來說這個地方是充滿驚奇的，如果一個地方有20英尺高，100英尺寬，200英尺長，我可以說這樣的地方空間很大，但這里卻可以說是超級的小。這意味著一旦開始，就沒有重來的機會，你必須做一個勝利者，成功飛到另一邊。”

雖被稱為“鳥人”，但杰布·克里斯畢竟不是鳥。

何況鳥也有折翼的時候。

“德文·韋斯頓的死亡恰恰印證了這項運動的最大矛盾：你必須在死亡之神和沖破極限之間達(dá)成某種協(xié)定，一旦談判崩裂，你的肉身便是祭品?！苯懿颊f。

去年在南非，杰布折得很慘，那次事故讓他修養(yǎng)了足足七個多月，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還活著。

2 012年1月，杰布來到南非開普敦桌山（ Ta b l e Mountain）參加一次比賽，桌山海拔1084米，被認(rèn)為是游覽開普敦必去的景點，站在山頂不但可以俯瞰全城，更可以欣賞到海天一色的壯麗景象。

杰布站在山頂，一躍而下。

開始一切都很順利，杰布嫻熟地調(diào)整好了平衡與航向，沿著山脊直沖著山下的桌灣與大西洋飛去。然而，行進路線上一處突起的巖石成了他的噩夢，雖然成功避過了頭與軀干，杰布的膝蓋還是磕在了巖石上，瞬間整個人便翻了出去，急速下墜的混亂中，杰布忍著劇痛用雙手拉出降落傘，傘剛剛打開，他便摔在了山坡上的一片樹叢中……

“撞上山體的時候，我想我死定了。當(dāng)時我在極短的時間之內(nèi)做了判斷，是立刻打開降落傘，還是調(diào)整一下姿勢，按正常姿勢打開降落傘。還好，憑借多年經(jīng)驗，正確的判斷讓我撿了一條命?！?/p>

很快，杰布被紅十字會的空中救援救走。

這次事故撞壞了杰布一根腓骨、兩個膝蓋和三根腳趾，并造成了左十字韌帶撕裂，一處持續(xù)開裂的皮膚最后做了皮膚移植才止住傷口……痊愈這些傷勢用去了七個半月時間，康復(fù)后的杰布依然樂觀。

“南非事故帶來的唯一變化，就是讓我變得更加謹(jǐn)慎和妥善地控制好飛行中的各種條件。我必須從這樣的事件中汲取教訓(xùn)。撞山后我仍然意識清醒，并要求工作人員繼續(xù)拍攝，因為我希望這一切能夠被記錄下來，以便之后更好地分析。除開自己的身體和技巧，也要更好地控制好環(huán)境因素，盡可能地減少各種變量。”

肉體的傷痛不會讓杰布有任何挫敗感。

“我覺得，只有你選擇放棄的時候，才是真正的失敗。有的時候，你沒能成功，你犯了一些錯誤，但這并不意味著失敗，這只意味著你要把成功推遲到下一次?？粗业难劬Γ矣肋h(yuǎn)不會放棄，我會一直堅持到把它搞定，我會一次次地回來一次次地嘗試。是的，你的意思是我會受傷，我受過傷，我去了醫(yī)院，然后又回來。在我的信念里，只有放棄才是真正的失敗。所以我沒有失敗過，因為我一直還想要成功，我有我的方向?！?/p>

10年前德文的不幸曾讓杰布有過唯一一次彷徨，他一度考慮放棄這項運動，卻在激烈的思想斗爭后更加堅定了信念?！拔乙庾R到，就算不做任何危險的事，我還是會死，你無法阻止死亡，不能為了不可避免的結(jié)局而放棄自己熱愛的事業(yè)。”杰布說。

“死亡是人生自然進程不可避免的一部分，這是很正常的事，幸運的是你能在你從事的熱愛的事情中快樂地死去，那將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p>

杰布不畏懼死亡，但他也不會追求死亡，翼裝飛行不是自殺，每一次飛行都是建立在詳盡考察和精密評估基礎(chǔ)上的，沒有人會拿生命開玩笑。

場地考察是翼裝飛行前最基礎(chǔ)的工作，杰布會提前到所選地點勘察，并做一個最初的基本風(fēng)險評估。此外，他還會實地研究，有什么方法能夠降低風(fēng)險，或者控制危險發(fā)生，并最終確定如何在最安全的情況下飛行。

“我們不是只選擇最危險的地方跳，而是選擇能夠成功且安全的地方去執(zhí)行。所以我們的行動計劃就是，用看上去最成功的方法，最安全地搞定它。 所有項目都是圍繞在安全性上進行的?！?/p>

“你評估過后有放棄的地方么？”

“沒有！哈哈， 開個玩笑，其實是有的?！?/p>

一切都是為了那個飛翔的夢。

經(jīng)過一系列詳細(xì)評估，杰布和他的團隊決定向江郎山一線天發(fā)出挑戰(zhàn)，飛行的時間計劃在了10月初，整個夏天他們都會到歐洲進行這次飛行的準(zhǔn)備工作，在正式飛行前一周，他們會重返中國進行最后的實地演練。

出于安全考慮，杰布會根據(jù)實際場地數(shù)據(jù)選取訓(xùn)練場地，在歐洲某個合適的地方進行安全的訓(xùn)練?！斑@也是你進行訓(xùn)練的方式，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做多次的練習(xí)，避免了危險，當(dāng)你真正進入狹小的比賽場地時，你就可以搞定了?！苯懿颊f。

今年一整年，杰布大約要進行100次飛行練習(xí)，其中在江郎山實地訓(xùn)練的一周他大約會試飛10次。翼裝飛行和其他項目不同，這不是一個會進行大量實地練習(xí)的項目——因為每次訓(xùn)練都跟實戰(zhàn)面臨著同樣的危險，練習(xí)中發(fā)生的意外或失誤同樣會帶來可怕的后果。

比起力量和體能的錘煉，這是更一個考驗智慧的項目。

在訪談的過程中，杰布不停地用雙手比劃飛行路線和崇山峻嶺。為了完成一次成功的飛行，他需要在連綿的群山中為自己設(shè)計出一條精確的路線，高度、方向以及飛行速度都是要提前計算好的，此外還要找到一個最終適合他打開降落傘的著陸地點。風(fēng)力、風(fēng)向、甚至飛鳥都是要考慮的問題，任何一點偏差或是障礙都會導(dǎo)致任務(wù)失敗，以及生命終止。

在這個準(zhǔn)備過程中，一個清醒的大腦要比強健的身體更為重要。

目前，全世界具備翼裝飛行參賽資格的運動員不超過二十人，大多數(shù)都是杰布的朋友，但杰布從來不會主動說服身邊人加入。

一家介紹翼裝飛行的網(wǎng)站在最醒目的位置上寫著，“如果沒有準(zhǔn)備好面對死亡，那么你就還沒有準(zhǔn)備好面對這項運動”。在德文·韋斯頓30年的人生中，他曾連續(xù)1200多次從高空跳下后毫發(fā)無損，悲劇發(fā)生后，朋友們把他的骨灰撒到了太平洋里。

這確實不是一個什么人都能嘗試的運動，在真正開始翼裝飛行之前，需要太多高空跳傘、低空跳傘、定點跳傘的訓(xùn)練，即使德文·韋斯頓那樣的傳奇人物亦要面對失去生命的風(fēng)險，對于普通人來說，冒然嘗試無異于自殺。

讓更多人認(rèn)識翼裝飛行比讓更多人參與它更重要，對于杰布來說，最重要的是能夠做他喜歡做的事。

“我想告訴年輕人的是，生命的真諦是對某件事保持激情，你要找到你是誰，找到你真正喜歡的事情，找到對你的生命有意義的事情，然后去做它?！苯懿颊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