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棲
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史書多有作家生平、作品介紹以及流派特色分析,但對作家之間的交往,或襄助,或求教,或筆戰(zhàn),或轇輵,卻鮮有涉及。這給人們留下了觀察的視域和寫作的空間。筆者經(jīng)過當年采訪所整理的這些軼事,雖說僅為“窺豹一斑”,但它依然存有一定的史料價值。
許杰與毛一波從“文人之爭”到“伯仲之交”
“文人之爭”,在我國漫長的文學史上屢見不鮮,“五四”以降,這類爭論更是頻仍?;蛄髋上喈?,或觀點相左,或性格相悖,少有羼雜私人意氣和感情用事的譏諷。八十年前,著名作家許杰和毛一波的一場爭論,竟引出了一段文壇佳話。
“五四”運動以后,許杰不但經(jīng)受新文化、新思潮的洗禮,同時也受到無政府主義思想的影響。1922年到了上海之后,他和無政府主義運動有了聯(lián)系,還模仿克魯泡特金的《告青年書》的體裁,寫了《對人們說的話》(刊于無政府主義刊物《互助》)。當時,在霞飛路(今淮海路)一家無政府主義者常去集會的華光醫(yī)院(其實是私人醫(yī)生的門診所)與毛一波相識?;诠餐男叛?,兩人過從甚密。1927年“四一二”之后,為避當局通緝,許杰卜居南洋吉隆坡,在一家華僑辦的報館《益群日報》當總編輯。事實的教訓使得他逐漸拋棄了無政府主義思想,信仰起共產(chǎn)主義。1929年底,他以在南洋發(fā)生哄動一時的女革命黨人黃素英行刺華民政務司長為題材,寫了篇散文《枉生女士》(刊于由郁達夫主編的《現(xiàn)代小說》1930年1月號),訴說無政府主義者悲劇的下場。當時在日本東京留學的毛一波見后,憤憤然寫了題為《吉隆坡》的小說,痛斥其“反戈一擊”。這段往事,許杰在回憶錄《坎坷道路上的足跡》詳有記載。
事過境遷,許杰還不時回想起這場爭論,還不時念叨毛一波。1980年,上海文藝出版社編選一本“五四”以來的散文集,擬選《枉生女士》,征求許杰的意見。他又重新翻閱了《枉生女士》和毛的《吉隆坡》,并不無感慨地寫下《關于〈枉生女士〉的回憶》一文。文末云:“我不知道這位毛一波的下落,不知是否還在人世。我想起這一段在半個世紀前發(fā)生的文字因緣,時至今日,不管他是痛罵我、嘲弄我,還是厚愛我、痛惜我,都已成為無所謂的煙云。如果他竟然能如我一樣,在這時代的驚濤駭浪中翻滾過來,而且也在這時代的驚濤駭浪之余,我們能夠見一面交換一下這已在半個世紀的各自的經(jīng)歷,我想,這難道不比重吟‘何當共剪兩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更有詩意得多嗎?”寥寥數(shù)語,洋溢著這位世紀老人思念故友的殷殷之情。
其實,毛一波“還在人世”。大陸解放后,他遄赴臺灣,后又旅居美國路易斯安那州新奧爾良。毛一波是在一次偶然的機會得知許杰的地址,又從一位朋友的文章中得知許杰尚健在,于是,他于1990年10月初致函許杰。此函末尾云:“我們現(xiàn)在都屆望九旬之年,盡一生之力,無負于人,其論理立義,真理見解,還有自信。可是,大同世界真太遙遠,何時可以殊途同歸呢?為后代來人祝福罷!”許杰捧讀之,喜出望外,并充滿著激動和熱情給毛一波復函。之后,魚雁頻頻,兩位老人又互寄近影。1991年,毛一波來信希望許杰能幫他找出1931年上海時代書局出版的他的《櫻花時節(jié)》一書(內(nèi)收《吉隆坡》),復印后寄去。許杰將自己保存整整60年的這本書寄贈毛一波。
1993年初,為祝許杰九秩晉三大壽,毛一波自稱“庚弟”賦詩一首:“壯懷曾激烈,天下每先憂。君子而群黨,文章最上流。久看桃李茂,不為稻粱謀。游夏相師友,吟哦老未休?!边@既是毛一波對許杰的祝福,也是對他的評價,更是這兩位世紀老人友誼的象征。
朱雯與蘇雪林寸心不泯恩師情
著名翻譯家朱雯涉足文壇時,備受蘇雪林的獎掖和黽勉,這段文學因緣不見史載,罕為人知。
在新文學運動中,素有“女才子”之稱的蘇雪林與黃廬隱、馮沅君齊名,她學識淵博,著述宏富。朱雯1924—1932年在蘇州讀書時,拜讀了她的短篇小說集《綠天》、散文集《蠹魚生活》、長篇小說《棘心》等幾乎是全部的作品。1929年,朱雯在東吳大學讀二年級時,慕名選修蘇雪林的“宋詞選讀”課。在蘇雪林的教育和啟發(fā)下朱雯對詞這一文學體裁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還學著填寫一些詞,見刊于《東吳年刊》(1932年)。
朱雯受益尤多的是,他在課余向蘇雪林請教新文學創(chuàng)作。自1928年始,朱雯便試筆文學創(chuàng)作和翻譯,他在《知難》、《真善美》等文學雜志上以“王墳”筆名發(fā)表的詩歌、小說、散文和翻譯不下百篇。蘇雪林對他以單純樸素的筆調(diào)描寫鄉(xiāng)村或下層社會的平民生活所取得的藝術成就,給予了誠懇而熱忱的肯定。她說:“文學創(chuàng)作要保持創(chuàng)作的純潔精神,既不學為迎合青年心理寫上許多‘我親愛的……吻……擁抱,也不將文藝當作宣傳主義工具,寫上許多‘無產(chǎn)……革命……血”。朱雯將這些教誨視為創(chuàng)作之箴規(guī),鞭策自己。朱雯匯集1928—1929年發(fā)表的和尚未見刊的十幾篇短篇小說成冊,題名為《現(xiàn)代作家》,懇請?zhí)K雪林作序。蘇雪林審讀全部文稿,不日交來一篇2000多字的序言。啟筆稱:“我寫這篇序也好像是義不容辭,因為我們都是研究文學的朋友”,而且朱雯的作品“又素為我所愛誦”。這篇序言詞約義豐,充分肯定了朱雯早期創(chuàng)作的兩點長處:一是“運用他細致拔峭的筆法,畫出這班愚蠢東西的肖像,以他自己的喉舌,喊出他們潸密的心聲,使我們對于鄉(xiāng)村和下層社會的人們,不但靈魂上除去隔膜,而且對他們發(fā)生同情的心理”;二是“具有特異的風格”,結(jié)構(gòu)、造句“極其凝練,完全是中國人的筆調(diào),但又有一種新鮮的風味”。此書發(fā)排后半個月,不幸印刷廠突遭回祿(火災),把書稿連同序言一起焚毀,朱雯陷于極度痛苦之中。蘇雪林又把序言重抄了交給朱雯,令他大為感動,大受策勵,重振精神,謄寫了《現(xiàn)代作家》的全部文稿。
蘇雪林在東吳大學任教前,曾留法4年,深諳法語。在其教誨下,朱雯利用暑假通過閱讀《悲慘世界》、《包法利夫人》等名作學習法語。當蘇雪林得知朱雯有試譯法國小說的想法,便慨然出借莫泊桑的短篇小說,這些譯作相繼刊登在當年的《當代文藝》月刊上。
1930年深秋,朱雯與陶亢德、邵宗漢等在蘇州成立了“白華文藝社”,還自己出資創(chuàng)辦了文藝旬刊《白華》(共出版8期)。在歷時三個月中,蘇雪林給予熱情的關注和大力支持,除代為約稿外,還親自撰文,如《白華》第一卷第三期的《文藝雜論之一——文學創(chuàng)作和時間》。在這篇長達5000余字的論文中,蘇雪林詳盡地論述了優(yōu)秀的文藝創(chuàng)作必須具有“鍛煉精深的思想”、“采集廣博的材料”和“布置偉大的格局”。
1932年淞滬戰(zhàn)爭爆發(fā),朱雯黯然離開東吳大學,而蘇雪林也于前一年辭別姑蘇去了武漢大學執(zhí)教。從此杳無音信,但綿綿恩師之情卻使朱雯縈懷不已,銘志不忘。
辛笛與鄭振鐸搶救國家圖書典籍
鄭振鐸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保護我國珍貴的國家圖書典籍免遭浩劫,這一功績彪炳史冊。而著名“九葉詩人”辛笛有一段與這位名聞遐邇的藏書家的書籍因緣,則不見史籍。
抗戰(zhàn)時期,鄭振鐸隱姓埋名,在滬西居爾典路(今湖南路)賃小樓一角,辛笛隔街而居,兩人過從甚密,常常談至深夜。鄭振鐸藏書頗豐,早為辛笛所了解。因此,辛笛在徜徉中西舊書肆時,每見到古籍善本便當晚造寓相告,有時甚至代購相贈。國難當頭,敵寇日侵,鄭振鐸和遠在貴州安順的徐森玉通力合作,致力于搜集古書達兩萬余卷。鄭振鐸寧可節(jié)衣縮食,典當求貸,寓所里積書盈室充棟,幾無插足之地。鄭振鐸憂心忡忡,唯恐這些文化國粹為敵偽發(fā)現(xiàn)而復失流散于域外。辛笛得知后,毅然主動提出把自己寓樓頂層作為一個庋藏所。為避耳目,他倆分幾次雇人將數(shù)十箱古書夜間搬上辛笛住處。幾度春秋,幾番風雨,辛笛廝守著這些古籍,無一散失。直到抗戰(zhàn)勝利后,鄭振鐸和徐森玉將這些珍本妥交北京圖書館收藏,方告蕆事。
鄭振鐸歷年于宋槧元刊中檢索戲曲雜劇,還矻矻搜求清代文集。他先后從福州路諸書肆中購到凡八九百種,其中大多是不易一睹之秘籍,為坊間所罕見。但在米珠薪桂的年代,鄭振鐸生計日蹙,米炊尚且不易,怎有巨款購書?在急切之下,鄭振鐸找到已改業(yè)銀行秘書的辛笛。經(jīng)過辛笛一番周折,終于得到銀行的慨然資助,因之這批清代文集得以完善地保存下來。在《劫中得書記》中,鄭振鐸言真辭切地備述了對兵燹鋒鏑之余的清代文獻收集經(jīng)過及其甘苦,其間流露了終獲古籍異本的欣幸之喜,也表達了對辛笛鼎力相助的感激之情。
錢君匋與李金發(fā)一場關于“審美”的筆戰(zhàn)
1925年,人稱“詩怪”的李金發(fā)從法國歸來,自視清高,對國內(nèi)文藝界多有微詞。這種情緒在《中國寶貝》一文(刊于《美育雜志》創(chuàng)刊號)中表達得淋漓盡致。該文將自己從法國回國兩年來“所能見到的文藝界及丑惡的生活”一一奚落:西洋畫“不堪寓目”,中國畫“在那里胡鬧”,舞蹈“表演者什九是‘無鹽”,音樂“未見能上水平線上的音樂家”,文藝出版界“空在時代中搗亂與虛度”,等等。李文引發(fā)軒然大波,褒者曰:“震動僵化的文壇”,貶者曰:“胡言亂語”。
錢君匋本來就對李金發(fā)那種晦澀、幽深的“歐化”詩不齒,此時對其狂妄態(tài)度更是反感至極。他的摯友戴望舒在一旁敲邊鼓:“君匋,何不給他回擊一下?”于是,錢君匋花了整整兩天時間,寫就《也來談談“中國寶貝”》,經(jīng)戴望舒修改后交《一般》雜志(四卷三號)發(fā)表,署名“豫堂”。錢文對李“村婦罵街般的吆喝”,“只是感覺著失望、悲哀”。文章嚴厲地批評李脫離當時的客觀社會環(huán)境,“只憑著主觀的見解,依了自己的好惡”來評論是非曲直。為“建設未來的真文藝”計,錢君匋提出了一個步驟:“第一個步驟是使中國底藝術革命化”,“建成新時代所需要的新文藝”;“第二個步驟是使中國底藝術民眾化”,“打破從前藝術為貴族階級資產(chǎn)階級所占有所囚禁的惡習”;“第三個步驟是使中國底藝術生活化”。全文以“努力啊!快些起來創(chuàng)造中國底新文藝!”為結(jié)穴,于當年文壇不啻是振聾發(fā)聵的一聲吶喊!
不日,《美育雜志》第二期出現(xiàn)了署名“彈丸”的《“中國寶貝”的回聲之回聲》。當時,錢君匋與戴望舒分析了該文的文風和用語,認為“彈丸”系李金發(fā)的化名,其含有“反擊”的象征意義。李不甘示弱,聲稱要“互演幾句,拉一個曲直”,但全文除了對自己的粗莽態(tài)度、過激言辭作些不能自圓其說的辯解外,根本沒有作針鋒相對的辯論。然而,他所下的判詞卻甚為唬人:“這種自作聰明的人,一面出于嫉忌,一面是心懷搗亂,不欲社會上有進化之現(xiàn)象?!?/p>
在戴望舒的支持下,錢君匋又寫了《對“美育雜志”李主干的回聲的叱咤》一文,對這位“目空一切的大藝術家”再一次質(zhì)疑。這篇見刊于《一般》八卷三號的長達7000字的論文,詳盡地闡述了新文藝的“革命化”、“平民化”、“生活化”,一言中的地指出:“這正是希冀社會上有進化之現(xiàn)象!”此文的特點是:一、廣征博引,論據(jù)充分,如談及新文藝平民化時,從中國歷代的“貴族文藝”談到西洋的近代藝術,論證這種“以威力或是金錢作為掠奪藝術的唯一工具”的藝術終究要被“民眾化(平民化)”的藝術所替代;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在論述藝術生活化時,文章說:“你反對我底藝術實用化(生活化)的主張是根本錯誤,你應該把自己的本行——雕刻——先打倒,并連帶地把建筑、圖案等等也推翻了,使它們完全失了實用的效能,那才可以來反對我底主張”;三、思辨性強,言詞幽默、詼諧。戴望舒讀之,風趣地說:“這下子李主干無話可說了?!笔聦嵰嗳?,之后李金發(fā)確實再也沒了“回聲”。這場筆戰(zhàn)顯然是以李敗北而告終。
趙清閣與趙家璧催生女作家小說集《無題集》
我國現(xiàn)代文壇,女作家群的文學創(chuàng)作實績卓然。然而,誠如趙家璧所言:“中國(現(xiàn)代)文壇輕視女作家,女作家的作品歷來很少有系統(tǒng)的介紹和搜集,偶爾有些選集和評論一類的書籍出版,也失之偏頗。”“五四”以來,除1935年刊行《當代女作家隨筆》一書(王定九編,中央書店出版),幾無女作家作品合集。1947年之初,時任晨光出版公司總編輯的趙家璧與趙清閣談起,打算對“五四”以來的女作家的最新作品作較為系統(tǒng)的搜集,出版專輯,使讀者從中窺見她們隨著社會和文藝思潮演變的進步和趨勢。擬作品專輯依次為:小說集、戲劇集、散文集、詩歌集。這一動議得到趙清閣的贊同和支持,并主動請纓主持編輯小說集。事后專輯也僅有這本書名為《無題集》的小說集問世,其余闕如。
趙清閣“明知其艱巨,仍勉力承當,僅聯(lián)絡各女作家,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趙清閣:《無題集·序》)。她謀面上海的羅洪、陸小曼等,書函武漢的蘇雪林、袁昌英,青島的馮沅君,北京的謝冰瑩,而且還向僑寓東京的冰心、倫敦的陸晶清、紐約的王瑩發(fā)出言辭懇切的稿約。據(jù)趙清閣生前回憶:當時她還曾向在延安的丁玲和卜居倫敦的凌叔華發(fā)函,但由于諸多不便,不見她們來稿。
趙清閣所編《無題集》的可貴之處在于,它的全部作品都是編者預先約定、作者從未發(fā)表的文字。如陸晶清在短短的兩天內(nèi)趕寫了《河邊公寓》一文應征。更為難能可貴的是,這些女作家中有的已輟筆十幾年,如馮沅君、袁昌英、陸小曼三位,都是經(jīng)趙清閣再三懇約敦促才又執(zhí)筆,并且此后也再無小說面世。馮的《倒下了這個家族的巨人》、袁的《?!贰㈥懙摹痘始绎埖辍?,堪稱她們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留下的最后一行足跡,永遠值得后人存念。這里,不妨摘錄一段馮沅君致趙清閣函——
清閣先生:
前月廿九日大札敬悉,憑心講我實在不敢當作家這個欽銜。因為第一,二十年未寫文藝;第二,以前的作品實在見不得人,所以實心實意不愿、不敢參加這個集子。但因為您一再催索,頗覺情不可卻,姑且送一篇四不像(不曉得它是詩,或是文)。這本是紀念一個親人的舊稿(從未示人),現(xiàn)修改送上,如能不用最好,免我出丑……
此頌
撰祺!
沅君 五月廿日
經(jīng)過八個月的努力,以冰心的篇名為書名的《無題集》于1947年10月問世,出版2000冊。趙清閣撰寫的序言簡意賅地評價了12位女作家新作的藝術特色,每篇作品之前附印了作者的近影和手跡(大多是致編者函文),并有作者的生平簡介。這些無疑增添了《無題集》的史料價值。順便一提,上世紀90年代初,此書易題《皇家飯店》再版時,竟將照片和墨跡刪去,委實遺憾!
(選自《檔案春秋》2013年第4期/水云間 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