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羽

丁米把自行車騎得呼呼生風(fēng)，身上的校服帆一般鼓蕩著，整個人似乎要飛起來。除了遠(yuǎn)遠(yuǎn)近近一兩點昏黃的燈光，這條沙路上看不見一個人影，只有車輪碾過沙粒發(fā)出的細(xì)微摩擦聲。滿天星斗清亮得很，仿佛隨手一舀，滿捧熠熠生輝。路灰茫茫地浮在夜色中，像一條笨拙的巨蟒。丁米有一點莫名的興奮，簡直想像那些不學(xué)好的男生一樣吹一聲嘹亮的口哨。

路兩旁黑魆魆的是一片連著一片的櫻桃園，當(dāng)下正是掛花時節(jié)，一縷縷甜幽幽的香氣潛伏在黑暗中，溫柔地捂上丁米的鼻子，丁米深深地吸了幾口氣，舒爽極了。

早先幾年，彌河鎮(zhèn)沒有一棵櫻桃樹。彌河鎮(zhèn)的人一直把另一種盆栽觀賞植物叫做櫻桃，植株矮小，橢圓形復(fù)生葉子，開微小白花，花謝了就長出比葡萄小一點的果子，開始是青色，慢慢變成橙紅色，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掛著一樹亮晶晶的紅燈籠，蠻好看的。有貪吃的小孩子見果子這樣誘人，就偷偷摘下來，咬一口，嘴巴一咧，眼睛眉毛都擠到一塊，澀得很！后來，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們?nèi)ネ獾乜疾?，回來之后開了個會，宣布說要在彌河鎮(zhèn)大力推廣櫻桃種植。鎮(zhèn)上人還納悶種這個能干嘛，不能吃只能看的。直到第一茬樹苗結(jié)出果子，大家吃到嘴里才恍然明白，此櫻桃非彼櫻桃也，真真是果子中的極品，且不說那瑪瑙紫寶石紅的可人模樣，果肉的甜美細(xì)膩更是彌河鎮(zhèn)人從沒嘗過的美味。

彌河鎮(zhèn)的水土極其適宜櫻桃生長，櫻桃也就在這里扎下根，隨即占領(lǐng)了彌河鎮(zhèn)郊區(qū)的大部分土地。彌河大櫻桃漸漸聞名遐邇，年年大豐收，在全國各地的菜市場上都占據(jù)一席之地，價格也昂貴到普通人望而卻步。因為櫻桃的到來，彌河鎮(zhèn)人的日子仿佛加了蜜糖，他們甚至都忘了原先叫櫻桃的那種植物，自作主張將其改名為燈籠花。

丁米一抬頭就望見巷口的路燈了，進(jìn)了巷子，第二條胡同拐進(jìn)去第三個門就是她家。路燈總像是電壓不足似的灰蒙蒙的，照得周圍夢境一般不真實。丁米騎到面前才發(fā)現(xiàn)陰影里有一個人，她嚇了一跳，急忙剎車，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聲。一個年輕男人坐在摩托車上，長長的腿支到地面上，雙手抱著肩，淡淡地看了丁米一眼，沒說話。

丁米驚悸未定的推著車子進(jìn)了家門，廚房的煤氣灶上照例放著蒸鍋，鍋里是小米粥，粥里臥著兩個去殼的煮雞蛋，粥上面的屜籠里一個饅頭和一盤茄子燒肉。丁米開火熱飯，腦子中卻一直浮現(xiàn)巷口那個男人的臉，他應(yīng)該在那里很久了，久到和夜色沒有界限了，那眼神是丁米從來沒有見過的，明明那樣漠然卻又有點模糊的危險。

丁米吃完熱乎乎、香噴噴的一頓飯后，抽了張紙巾把嘴一抹，踢掉鞋子就上了床。她從背包里翻出英語書來，嘰里咕嚕的背了一篇課文，上下眼皮幾乎要粘到一起，掙扎著起來洗了把臉，將自己重重摔到床上，一躺下就沉沉睡著了，想換個姿勢都沒來得及。

丁米的目光緊緊跟隨著王海山，就像鐵釘跟隨著磁鐵一樣，當(dāng)她這樣做的時候自己完全沒有意識到。世界忽然變得寂靜，雖然實際上非常熱鬧。每年春光最好的時候，春季運動會就如期而至了。對那些高中的孩子們來說，簡直是盛大的節(jié)日，整整兩天的時間不用上課，拎著一大包零食，觀看各種精彩的比賽，怎么能不歡欣鼓舞！即便是那些酷愛學(xué)習(xí)的好學(xué)生，坐在看臺上還不忘拿著小本本念念有詞，但看著看著，本本掉到地上了都不知道。丁米就是其中一員，她最開始只是很無意地瞥了一眼，發(fā)現(xiàn)在她記滿英語單詞的小本子之外，有個更生動的世界。

王海山參加的項目是男子五千米競走，別的運動員都是清一色的校服，他也是天藍(lán)色校服褲子，可是上身竟然穿了一件粉色襯衫，桃花初開時那種粉，在早晨陽光的照耀下微微透明。丁米一直覺得男生競走太難看了，他們那粗壯的身軀娘們一樣扭來扭去實在太滑稽了，她常常忍不住要捂著嘴偷偷的笑?？墒峭鹾Ｉ絽s走得那樣好看，他有一雙秀腿和星星眼，身體的律動優(yōu)美瀟灑，粉色襯衫在晨風(fēng)里獵獵飄動。丁米的瞳仁里輪番出現(xiàn)他的背影和他的臉龐，他臉上始終浮著一點笑意，穩(wěn)穩(wěn)的超越了其他選手。

王海山路過的地方，看臺上那些麻雀一樣嘰嘰喳喳的女生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在這個春光明媚的早晨，她們聽到了心里和身體里的某種響動，這響動很陌生，她們努力辨認(rèn)著，驚訝著，紛紛閉上了嘴巴。

王海山在丁米隔壁班，他們班有幾個男生，個子很高，長相出眾，成績也不錯，王海山就是其中一個。物以類聚，男生們彼此間也有些傾慕，下了課常常聚在一起，站在走廊陽臺上談笑風(fēng)生，引得眾多花癡小女生前來圍觀。丁米是不屑于圍觀的，她每次路過故意正眼都不看一下，她成績那么好，當(dāng)然得端起高傲的架子。

丁米有一次下了課急匆匆地去洗手間，不留神和一個人迎面撞上，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在了他懷里，抬頭一看，是王海山，旁邊那些男生都大笑起來，笑聲里的意味復(fù)雜而曖昧。王海山抱歉地笑笑，丁米不看他，狠狠的剜了那些男生一眼，走掉了。這是他們唯一一次正面的交集。

整個彌河鎮(zhèn)都像老時鐘一樣節(jié)奏緩慢，除了一個地方——高中。歡蹦亂跳的孩子們一進(jìn)了高中就變得沉默寡言暮氣沉沉。他們父母極力要做的就是把他們送離彌河鎮(zhèn)，他們自己是沒有指望了，呆在這個小地方，為了口腹之欲，忙碌著，活著，在時間的洪流中摸爬滾打一輩子。他們以為彌河鎮(zhèn)以外都是美麗新世界，就像電視上那樣，每天都興興頭頭的，每天都發(fā)生著奇跡。他們天天在孩子耳邊絮絮叨叨，考上大學(xué)才是麻雀飛上枝頭變了鳳凰。孩子們懵懵懂懂，但知道必須聽父母的話，何況還有更加苦口婆心的老師們！課堂上繃緊神經(jīng)，課間十分鐘都是靜悄悄的，甚至去一下廁所都小跑著來回，只有埋頭到書山題海之中才不會有負(fù)罪感。

丁米家的櫻桃園不是露天的，是種在大棚里的。高十米的大棚通體由鋼架焊接而出，外罩兩層厚實的塑料膜，四壁開著小窗，溫度高時用來通風(fēng)。棚內(nèi)有水井，可以隨時灌溉，幾個燒炭的火爐均勻分布，即便天寒地凍的時候也保持在15度左右，保證櫻桃樹成長最適宜的環(huán)境。像這樣的櫻桃大棚集中在彌河鎮(zhèn)南部郊區(qū)，儼然一個新形成的村落，家家房子后面連著碩大的櫻桃棚。棚里的櫻桃比露天的開花早，掛果也早，早那么十幾天便占盡天時地利，據(jù)說第一茬櫻桃最鮮美，為了嘗鮮，價格再高也有人在所不惜。等到露天櫻桃上市，滿大街都是就不值錢了。

決定種植櫻桃棚是丁米媽媽的主意，丁米爸爸在表示了幾句質(zhì)疑之后，就贊同了。這個家從來都是這樣，大事丁米媽媽拿主意。也難怪，丁米爸爸天生是那種猶疑的人，任何事情需要做決定時總是左右搖擺，即便是買根蔥也要掂量大半天，需要一個主心骨才立得起來。親戚幾乎都反對，累不說，風(fēng)險太大了，投進(jìn)去三十萬在彌河鎮(zhèn)可不是小數(shù)目。丁米爸爸猶猶豫豫的，丁米媽媽一咬牙，櫻桃棚到底建起來了。

建起來之后，丁米媽媽和爸爸就天天住在棚里，一時一刻也離不了人。蒼天從來不負(fù)苦心人，第一年櫻桃大豐收，第二年就賺回本來了，辛苦依舊辛苦，只是不用再提心吊膽，半夜睡不著也爬起來挨個摸摸櫻桃樹。丁米家的生活也沒有太大的變化，錢多了，丁米爸媽依然不舍得花，要留著養(yǎng)老，女兒哪里靠得住，一結(jié)婚就是人家的人了。唯一的變化就是在人面前腰桿挺直了，說話有底氣了。丁米從小大手大腳慣了，從來沒吃過錢的苦，多些少些，對于她也沒太大區(qū)別。

物質(zhì)帶來的快樂終究是暫時的，生活依舊水一樣綿久的平靜的流下去。

丁米只有周末才去棚里住一天。推門進(jìn)去是雜物間，堆放著各種農(nóng)具，正對著的門再進(jìn)去就是櫻桃大棚了，側(cè)面的門通向臥室，旁邊還有一個小間隔出來權(quán)作廚房。臥室大約十幾平米，擺放著淘汰了卻沒舍得扔掉的舊家具，邊角露出海綿的藍(lán)條紋長沙發(fā)，油漆剝落的圓形飯桌，樣式陳舊的低矮衣柜，幾只形狀不一的小板凳……丁米每次一走進(jìn)來，就油然而生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瞬間穿越回從前的家。從前，那雖然簡陋但是溫暖的家，還有那個小小的快樂的她。

爸爸媽媽都不是感情外露的人，晚飯多幾個丁米愛吃的菜就是他們最好的表達(dá)。丁米例行公事地說了學(xué)習(xí)情況，就去棚里逗小狗玩。棚里的櫻桃樹都長得十分高大，枝椏上綴滿繁多的白色花朵，這是個好征兆。要不了一個月，櫻桃就成熟了，丁米想象坐在樹下，櫻桃雨點一樣落下來，紅的紫的，晶瑩閃亮。

丁米隱約聽到爸媽在屋里聊天，媽媽故意壓低了聲音，好像怕人聽見似的。不由心生好奇，悄悄走過去，耳朵貼著門縫，大氣也不敢喘。

“我剛才去買菜，碰到楚新民家的，拉著我一頓說，咱們不回家還不知道，她家紅紅竟做出那樣的事，楚新民的老臉?biāo)闶莵G盡了，弄出那么大動靜，街坊鄰居沒人不知道的?！?/p>

“啥事??？你就別賣關(guān)子了，他們家紅紅小時候不是老來找小米玩嗎？看起來挺伶俐的小姑娘?！?/p>

“伶俐？那時我就看那丫頭不是個善茬，心野得很。那次拉小米去看元宵燈會，夜里十一二點才回來，你不是急的上街找了三四次？小時看老一點也不差。之前楚新民不是說他家閨女出去打工了嗎？哪里是打工，是離家出走了，半年多沒有一點音訊。后來忽然給楚新民打電話，讓拿著五萬塊錢去贖她……”

丁米猜得到爸爸吃驚時的表情，眼睛瞪得圓圓的，嘴巴也張得大大的，他那因為長期辛勞而過早蒼老的臉上，浮現(xiàn)這樣有點孩子氣的天真表情，讓人不自覺地心軟并微笑。丁米想爸爸小時候一定是個受寵愛的小孩。奶奶確實是慈愛的，不僅對爸爸，對丁米更是，每天晚上灶臺上那等著丁米的可口飯菜就是奶奶做好的。

媽媽把聲音壓得更低，低到幾乎沒有聲音，但丁米還是清晰地聽到了：“……在縣城的夜總會里做了小姐……姘了個相好的想私奔，被抓回去了，那夜總會實際上是當(dāng)?shù)睾谏鐣洗箝_的。楚新民急的差點吐血，后來找了強(qiáng)哥，他也是道上的，還有點威望，和那邊老大竟然早就認(rèn)識，看在強(qiáng)哥的面上，賣了個人情把紅紅給放出來。強(qiáng)哥親自把紅紅押給楚新民，說你們把她脫光了關(guān)起來，再出事可別找我了?！?/p>

“楚新民就照辦了？”

“楚新民的本家都去看熱鬧，叔叔嬸嬸圍了一屋子，越看紅紅越不順眼，那丫頭從小就挺哏的，不跟人親。這下好，唾沫星子劈頭蓋臉，不要臉啦，小妖精啦，敗壞門風(fēng)，越說越來勁，不知誰起的頭，找了把剪刀，一群人摁著，硬是把她燙成雞窩似的爆炸頭給剪了……”

“到底是親閨女呀，恐怕有點過分吧，后來呢？”

“后來？后來就強(qiáng)按著脫光衣服鎖到屋里去了，還讓她弟弟在門口看守著……”

丁米看到楚紅的時候，她正蹲在椅子上，往嘴里“哧溜哧溜”扒面條，身上果然只穿著背心和短褲，大片肌膚毫無廉恥地裸露著。“紅紅?！倍∶卓恐T框叫了一聲，小時候她都是這樣叫“紅紅”，這個名字一吐出就帶著無比的親熱。楚紅吃驚地抬起頭，連忙從椅子上跳下來，叫聲“小米”就奔過來，丁米預(yù)料她會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這是她的習(xí)慣性動作。楚紅是有些喜歡夸張的，表情，聲調(diào)，動作，好像體內(nèi)過多的熱情無法發(fā)泄一樣，遲早要做點驚世駭俗的事才罷休。如今她做到了，也該消停了吧。

臨到跟前了，楚紅臉色凜然一變，收住前傾的身體，有些警覺的問道：“你不會是我媽派來的吧？你最好什么也別問，我什么都不會說的?！彼念^發(fā)被剪的亂七八糟的，像個破帽子蓋在頭上。丁米徑自走進(jìn)去坐在床沿上，反問道：“你以為你媽能使得動我嗎？”楚紅臉上旋即綻放一個大笑容，走過來，并排坐下，“就知道你夠義氣?！彼焓?jǐn)堊《∶椎募?，半是撒嬌半是哀求的說：“小米啊，我現(xiàn)在眾叛親離，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幫我啊。”“怎么幫你？”楚紅看了一眼門外，伏在丁米耳邊說：“幫我逃出去?！?/p>

周一照例是月考，丁米有些心神不寧，以至于沒有發(fā)現(xiàn)王海山坐在她后面。考號順序是隨機(jī)的，丁米籠統(tǒng)覺得周圍都是其他班的同學(xué)，只管低頭想事情。幫助楚紅逃走是挺刺激的，隱隱的她覺得和家長老師作對都有種莫大的快感?？墒窍氲揭婉R明打交道心里就有點犯怵，馬明就是楚紅要和他私奔的男人，楚紅說她雖然聯(lián)系不到馬明，但她確定他一定天天在附近等她。根據(jù)楚紅描述的體貌特征，丁米腦中立刻閃現(xiàn)在巷口碰到的那個沉默男人。

“這個家沒什么可留戀的，從小到大他們管過我嗎？我才沒那閑工夫?qū)ｉT和大人對著干呢，我就是做我想做的事，別給我講那些大道理，他們倒是什么道理都懂，又怎么樣？還不是混天熬日頭？根本沒有‘正確這回事，我就愛由著性子來，他們沒資格干涉我！”

“當(dāng)眾扒光我的衣服，罵我不知廉恥，烏七八糟的外人剪我頭發(fā)，他們不阻止，還口口聲聲‘剪得好，他們的面子就比我的尊嚴(yán)重要嗎？再怎么著我也是個女孩子……生養(yǎng)了我沒錯，但我這條命不能捏在他們手里，我可以選擇我想要的生活，管別人說好說壞呢，千金難買我樂意，怎么活不是一輩子？我早看透了……要能逃出去我就再也不回來了?！?/p>

楚紅說那些話的時候表情冷冷的，沒有憤怒，這證明她的心真的涼了，她對那個家沒有絲毫留戀了。這種決絕讓丁米心里難受，那些話在丁米腦子里翻來滾去，丁米咬著手指搖了搖頭，想把這些話甩出去，先別打擾她考試，等考完了，她找個角落再去慢慢消化，細(xì)細(xì)思量。

試卷一發(fā)下來，丁米大體掃了一眼，題目差不多都在預(yù)想之內(nèi)，提筆開始刷刷刷往上填，手中的圓珠筆都有點得意。丁米微笑著翻到第二頁，桌子莫名其妙地?fù)u晃起來，丁米皺著眉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了震源，她左邊那個男生，眼睛放空，雙手伏在桌子上，兩腿抖個不停。丁米厭惡的瞪了他一眼，他撇了撇嘴，繼續(xù)旁若無人的晃動，幅度更大了。這樣一來丁米完全無法寫字，“神經(jīng)?。　倍∶仔÷曕止镜?。“你他媽說什么？”男生惡狠狠地轉(zhuǎn)過臉來，那表情讓丁米厭惡得不想看第二眼，許多道目光從試卷上移過來。丁米一看講臺空著，監(jiān)考老師出去了，她知道不能接這個茬，必須先把試卷做完，但她不知道如何收場?！岸∶祝液湍銚Q一下座位。”一個聲音從背后傳來，緊接著，一雙手把試卷和文具盒拿過來，又把丁米的東西放到后面桌子上，丁米有些驚訝，心懷感激地坐到后面。王海山平靜地說，“你最好老實點?！蹦莻€男生的氣焰一下子就滅了，趴在試卷上埋頭大睡。

出了考場，丁米胡亂收拾好東西，追出去說，“王海山，剛才真謝謝你?！薄皠e客氣啊！”王海山回她一個微笑，頓了一下，又認(rèn)真地說：“以后要是有人欺負(fù)你就告訴我?！薄芭?，”丁米低了頭，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會，路兩邊的玉蘭花開得燦爛。“看，玉蘭花開的真好！”丁米沒話找話說，王海山看了她一眼，“嗯，就像你，很美麗，又很高傲?！薄拔遥亢呛?，你看到的只是表象，高傲不過是一個假面?！倍∶诪樽约赫业饺绱撕线m的言辭暗自得意。“假面？”王海山困惑地?fù)P起眉毛，“你不會懂的。”丁米拿眼睛去望天邊。“那你能給我機(jī)會去懂嗎？”王海山攔在她面前，目光灼灼的望著她。丁米的心忽然小刺猬一樣掙扎了一下，她對任何試探都過分敏感，何況如此明確的詢問。左沖右突找不到出口，她就是只倔強(qiáng)而孤獨的刺猬，尖刺之下，她有的只是憂傷和迷惘，在這廣漠的似乎看不到邊際的青春里。

她不想談戀愛，倒不是懼怕，在心底她對老師們掛在嘴邊的那些教條蔑視得很，老師們也真是幼稚，天天復(fù)讀機(jī)一樣嘮叨，當(dāng)學(xué)生都沒有腦子嗎？他們要是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準(zhǔn)會嚇一大跳。丁米做出好學(xué)生的樣子，只是覺得這個面具比較好用，省去許多麻煩而已。她清楚地知道，總有一天她會離開這個小地方，她和他們注定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所以就不必有什么糾葛。

相比于白天，黑夜顯然更適合馬明，黑夜的黑和他是那么相宜，融洽到?jīng)]有邊界，不分你我，他就那么抱肩一坐，就氣場強(qiáng)大，充滿威懾力?？墒窃陉柟庀滤麉s穴居動物般無所適從，他不斷地交替把袖子捋上去，露出手腕，露出胳膊肘，再拉下去，周而復(fù)始。丁米后來遇到過他幾次，他還是以同樣的姿勢坐在摩托車上，甚至位置也沒變。丁米故意漠然地走過去，直到她確定他確實是一有時間就來等著，考驗才算通過了，不管別人怎么看，馬明和楚紅是掏心窩子的相愛著。

丁米走到馬明的摩托車跟前站定，瞪著眼睛看著他，馬明訝異地站起來，投來詢問的目光?！澳闶邱R明吧？我是楚紅的好朋友，替她給你傳個話?！睂τ谶@個大人口中的“痞子”，丁米的語氣不卑不亢。馬明眼睛里一瞬間迸發(fā)出驚喜的光，像是沉溺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梢韵胂?，苦等了這么多天，想去的地方鐵屋子一樣密不透風(fēng)，除了等，沒有一點辦法。馬明認(rèn)真地聽著丁米描述楚紅的遭遇，生怕漏掉一點消息，丁米說完了，馬明皺著眉頭默不作聲，倒是丁米有些咄咄逼人，“楚紅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啊?！倍∶撞恢雷约簽槭裁催@么義憤填膺，也許是出于女人對男人天生的某種敵意。

每當(dāng)紫藤在溫暖春風(fēng)里掛出一串串淡紫花穗時，丁米爺爺?shù)纳站偷絹砹恕浐渔?zhèn)依然沿襲著孔孟之鄉(xiāng)的傳統(tǒng)，對禮節(jié)過分看重。作為老輩人，丁米爺爺更是如此，好面子，愛客套，誰來的早，誰送的禮重，腦子里的算盤一清二楚，對那些比較馬虎沒讓他滿意的小輩，他記在心里，往后逮著機(jī)會就明里暗里的敲打一下，搞得年輕人摸不著頭腦，經(jīng)家里的老人一指點才明白，再去參加丁米爺爺?shù)膲垩缇捅憩F(xiàn)得無比殷勤。終于小輩們都學(xué)乖了，嘴甜腿勤起來，丁米爺爺滿臉褶子笑成一朵燦爛菊花。

丁米掐下一朵紫藤放到鼻子跟前嗅來嗅去，屋里的笑鬧聲一陣陣激蕩著她的耳膜，男人們正圍著桌子打撲克、下象棋，高談闊論，女人們則聚在廚房里，洗菜、炒菜、上菜，進(jìn)進(jìn)出出，不亦樂乎。只有丁米，閑人一個，簡直沒有立錐之地，只好在院子里呆著。

直到奶奶喊吃飯，丁米才進(jìn)去坐到女賓桌上。十幾張喜氣洋洋的臉圍著一桌子的菜，丁米餓得很，毫不客氣的把一個四喜丸子夾到嘴里，緊接著又拿起一只肥美雞腿大嚼起來。丁米光顧著面前的美味了，根本沒注意到滿桌七大姑八大姨的表情，她們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大有深意心照不宣。丁米媽媽臉上掛不住了，一再的拿眼睛瞟丁米，丁米全然不覺。當(dāng)她夾起炸藕合正要往嘴里放時，一雙筷子狠狠地打在她手背上，丁米一下縮回手，藕合掉在了地上。“干嘛？”丁米發(fā)現(xiàn)是媽媽后，又是疑惑又是憤怒，“就知道吃，大人還沒動筷呢，你小孩子家家的急赤白咧的，八輩子沒見過吃的？”“我餓了吃飯還有錯？講那些客套，虛偽！”“還有理了你？書都白念了，做人都沒學(xué)會，人家都當(dāng)我沒管教好。”“你管我？你有什么資格管我？你什么時候管過我？”“少你吃還是缺你穿了，錢要多少給你多少，你嘴一張倒輕巧，我和你爸起早貪黑哪里困過一個囫圇覺？”丁米媽媽紅了眼眶，聲音有些哽咽，“還不都是為了你？如今倒好，翅膀硬了，能耐了，能和我頂嘴了，真沒白養(yǎng)你。我有什么資格管你？就憑你是我肚子里掉下來的一塊肉?！倍∶讒寢屟奂彩挚熳ミ^桌子上一盒紙巾，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哭上了。

丁米把筷子一摔，呼的站起來，帶翻了凳子，顧不得一眾目光，拉開門跑了出去。大太陽底下，她覺得胸口憋悶得很，幾乎要把胸膛漲破，真搞不懂那些更年期婦女，除了抱怨就是哭訴，好像全世界都欠她的。做她的丈夫辛苦，做她的孩子也辛苦！丁米忽然想去做點什么事，她一出門看到站成雕像的馬明，心中立刻打定了主意。

丁米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眼睛盯著后視鏡，上車之后馬明的手就一直放在楚紅大腿根那兒，很明顯那是它去熟了的地方。他們毫無顧忌地抱在一起，響亮的接吻，吻得彼此都喘不過氣來?？諝狻按汤怖病泵爸鹦?，丁米聽得面紅耳赤。丁米掉轉(zhuǎn)目光看窗外，全然沒有用，她的尷尬已經(jīng)沒有辦法掩飾，當(dāng)事人渾然不覺，還愈演愈烈。

司機(jī)是馬明叫來幫忙的朋友，也是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一邊看電影一樣盯著后視鏡，一邊滿嘴葷段子調(diào)侃著，他們都當(dāng)丁米是空氣。最后還是馬明看不過了，敲著車窗說，“你他媽好好看路，想把我們載到溝里去是吧？文明點，人家學(xué)生妹見不得你這么粗俗的人?！薄翱?，你這德性還教訓(xùn)起我來了，妹子上幾年級了？”“誰是你妹！停車，我要下去！”丁米不知道哪里來這么大火氣，“吆，脾氣還挺大，哥不說了行不？”小伙子瞟了丁米一眼，“真夠味，哥就喜歡這樣的！咋說來著，有個性?！薄澳阃２煌?？”丁米瞪著他，眼里靜靜兩團(tuán)火苗。空氣一下子僵住了，開車的小伙子下意識地踩了油門，他被丁米震住了。丁米下了車，摔上車門，把楚紅那句沒說完的“小米……”截斷在車?yán)铩?/p>

彌河鎮(zhèn)南部有一條大河流過，河面極寬闊，水流平緩，日夜浩浩蕩蕩的流向遠(yuǎn)方，這就是彌河。小孩子都會問自己是從哪里來的，彌河鎮(zhèn)的爸爸媽媽們總會沿襲老輩的說法，他們小時候也是這樣被告訴的。說是每年春夏之交彌河都會發(fā)大水，河面上就漂下來很多小孩子，咿咿呀呀的在河水里嬉戲，他們的爸爸則站在岸邊，看中了哪個就用手里的藤筐一撈，就成了他家的寶寶。彌河就這樣進(jìn)入每個孩子最初的記憶，他們對彌河生出一種既親切又敬畏的感情，一代一代，永不湮滅。

鎮(zhèn)政府前幾年換了領(lǐng)導(dǎo)，新官上任三把火，除了引進(jìn)櫻桃種植，還因地制宜將彌河截留了一段，形成一個湖泊，連著近旁的朐山，建成了彌河鎮(zhèn)最大的開放式公園。被攔截的彌河漸漸流得更加寬闊，綿長的岸邊裸露一大片金黃柔軟的沙灘。沿著湖岸人工修建了木棧道，搭放起巨大的遮陽傘，傘下擺著古樸的木質(zhì)座椅，儼然酷似海邊景觀。依山傍水，風(fēng)光旖旎，彌河公園成了彌河鎮(zhèn)第一大景觀，鎮(zhèn)上的人們成群結(jié)隊前來圍觀。

丁米望著水天茫茫，一閉眼睛眼淚紛紛滾落，她不知道該跟誰說，也不知道該怎么說，她充滿了疑問，卻得不到一個答案。她只覺得自己是在黑暗的隧道里行走，看不見光，獨自捱著，走著，不知道盡頭在哪里，也不知道盡頭是什么。

丁米哭夠了，掏出手機(jī)寫了條短信，她覺得不太熟的人也許會讓她更有安全感，短信發(fā)出去，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當(dāng)王海山站在面前，輕輕推她的時候，她靠在長椅上，在沁涼的河風(fēng)里睡著了。她睜開眼睛，看見是他，就站起來一下子抱住了他，王海山暗暗嚇了一跳。

丁米太渴望一個擁抱，不帶任何意義，只是溫暖的堅實的擁抱。她不再是小孩，但她也不是女人，她是尷尬的少女，刺猬一般堅硬又柔軟的少女。

你想過未來嗎？

未來？

對，未來。

沒想過，不過一定和現(xiàn)在不一樣。好好學(xué)習(xí)，考上大學(xué)，一切就不一樣了，再也不用聽老師的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在笑我嗎？你笑起來真好看，從來沒見你笑過，我就一直納悶，這個女孩到底有什么不開心的呀，學(xué)習(xí)那么好，長的又漂亮。

只有這些就夠了嗎？遠(yuǎn)遠(yuǎn)不夠。

她眼里的深意是他不懂的，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他用右手覆住她的左手，輕輕握住，她看了他一眼，沒有拒絕。

天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不，我不回家，我想在這里看明天的日出，你會陪我嗎？

我當(dāng)然會陪你啊。

她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來自年輕男人的宜人體溫讓她內(nèi)心安然。

有件事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既不興奮也不恐懼。很疼，但也不過如此，那一點血跡更是再普通不過了，還不如她月經(jīng)初潮時的燥熱和悸動。有一點失望，她并沒有因此成為女人，那道看不見的界限從來都不明確。她依然臉上冒青春痘，不會洗衣做飯只知道啃書本，她的生活也依然被沒完沒了的試卷淹沒。女人還需要背著大背包早出晚歸上課嗎？女人還不洗臉不刷牙頭發(fā)一抓就出門嗎？一次疼根本沒有改變什么，僅僅是身體的一次疼而已，像長智齒，像學(xué)自行車時摔了一跤，只是一些不可避免的疼痛。身體的成長和思想的成長常常是錯位的。

丁米在微涼中醒來，一件天藍(lán)色校服外套蓋在她身上。她望著東面的天空，太陽已經(jīng)露出了小半邊臉，是因為從彌河里升起的緣故吧，異常潔凈的紅艷，織錦樣的云霞迤邐在天邊。草地間的露珠亮閃閃的，空氣中所有的味道剎那間蘇醒了，木葉的清香，花的郁馥，她頭發(fā)的潮濕氣息，以及身上微微的汗味，還有旁邊在睡的王海山呼吸間的男性氣味。

大地上的一切青春都在奔跑，都在生長，披荊斬棘，摧枯拉朽，也將血肉之軀弄得一身傷痕累累，有傷的地方就生出堅硬的刺來。

這刺，其實可以開出美麗花朵，在將來的某一天。